李庆西
[一] 读大学时,同学东刚带我去见老作家林予,顺便在林予家蹭饭。到点儿摆上两道冷盘,红肠和大拌菜,开始喝酒。林予老师谈兴正佳,餐桌上也是文学话题。那时黑大学生都是饿狼,顾不得做客的斯文。东刚说这是地道的秋林红肠,眨眼已是风卷残云。林予夫人赵老师马上又去厨房切一盘。怎么不换个花样?林予皱眉说,去把昨儿小华拿来的贻贝罐头开了,再弄几个松花蛋……他在东刚耳边说,她待人热心肠,就是脑子简单。转过脸跟我说,写小说也一个道理,别总是重复一个套路。他看了我带去的一篇习作,鼓励说写得不错,但叮嘱我下回要换一种写法。他说,你这篇人物从苞米地出来,然后回溯过去……下回别是从马号猪圈出来,再又扯到反右一段。不能每篇都是这一个模式,磨剪子抢菜刀就一套手艺,以后你出集子就很尴尬。那时候我还想不到日后出书的事情,他这些话我是记住了。
[二] 钱钟书批评陆游做诗变化太少,《谈艺录·三五》谓:“放翁多文为富,而意境实鲜变化。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无如渠之多者。”又谓:“诗中议论,亦復同病。好正襟危坐,讲唐虞孔孟,说《论语》《孝经》……”这样说并非空口白牙,书中摘出的例子一串串的。不过,钱先生后来作《宋诗选注》,不再指摘放翁重复雷同之弊,也不再提及他的道学气,介绍诗人一上来就讲到陆诗的两个方面:一是悲愤激昂的家国情怀,一是闲适细腻的“深永”滋味。他认为,数百年来人们对陆游的欣赏只是“疏帘不卷留香久”那类情调,故有“老清客”之印象。这种印象直至清末才矫正过来——“读者痛心国势的衰弱,愤恨帝国主义的压迫,对陆游第一方面的作品有了极亲切的体会,作了极热烈的赞扬。”这里,钱氏论诗已着眼于接受语境,眼界明显超越同时代学人。他又进一步指出,陆游不但写爱国忧国的情绪,更有“上马击贼”的胆量和决心,不像陈与义、吕本中、杨万里那些人只是在诗中表达忧愤和叹息(这样比较似亦牵强,此姑不论)。《谈艺录》出版于一九四八年,《宋诗选注》撰于一九五七年,一时有一时之语境,转而强调陆游之忠愤情结与英雄气概,自是与时俱进之调适,或许这就是伽达默尔所说的“理解的历史性”。钱氏选宋诗八十家,收陆游诗最多,有二十七首,而苏轼才收十八首。吾生亦晚,读书亦少,之前不知有视放翁为“老清客”者,少时从各种选本读到的陆游,多是“铁马冰河入梦来”“铁马秋风大散关”一类。只是《沈园》二首另有情蕴,往往亦被阐释为反礼教的战斗檄文。
[三] 李家兴老师原是《北方文学》评论组组长,我最初的评论文章是经她手里变成铅字的。在黑大念书时,写了文章自己跑到耀景街的编辑部送稿。李老师拿过稿子,面无表情地一页页翻阅……她让我找个空座坐一会儿,我拿起一本杂志翻阅着,直是坐立不安。李老师那时五十左右,说话慢条斯理,却不像这个年岁的女性那样具有亲和力。看完了,她说“这篇还可以”,就是通过了。如果不满意,她会把文章的毛病给你一条条拎出来。她会说,你这样蜻蜓点水写得太浮面,能不能再深挖一下?或者说,文章到这儿,怎么跟前边有些拧了?或者说,这块材料用在这儿不是地方,你没觉出不合适吗?……面聆她口述的退稿意见,是我受益匪浅的写作课。雨过地皮湿,十一路汽车驶过和兴路转盘,湿漉漉的花坛映着午后的记忆。那时候还没有现在常用的这些文论术语,李老师是根据一般审美经验衡量文章的表达水准,一条条说得都很贴切。她有一种脱俗的眼光,以审美感觉和品位影响着我这样的文学青年。
[四] 王元化先生晚年住衡山路庆余别墅,我有两次去上海也住那儿。一次是二〇〇五年初,钱理群、郜元宝和我编撰了《大学文学》,出书后上海教育出版社请我们来参加出版座谈会。因为书名是王先生题签,抵沪当晚,责编刘景琳陪同我们去王先生房间里拜谢。那时王先生身体状况不太好,说话时不断用毛巾揩拭脖颈的虚汗,思维却很敏捷,跟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说到自己目力不济,现在写文章只能口述请人代笔,他不习惯这种方式,所以写得愈来愈少。其间老钱问起是否有写作回忆录的计划,景琳对这事儿最感兴趣,竟口不择言地插一句,“王先生,您得赶快写了,要不就来不及了……”话没说完,元宝用脚踹他。王先生对景琳这种“童言无忌”式的说话大概早有领受,只是笑笑说,“人生苦短,来不及做的事情太多了。”三年后,先生就走了。他只零星写过一些忆旧文章,却没有留下一部完整的回忆录,实是憾事。其实,王先生不是不爱回忆往事,在我跟他有限的接触中,听他讲过当年因胡风冤案被隔离的情形,讲过四十年代做地下工作的一些事情。他没有写回忆录,我想是因为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他一直在思考涉及中国文化建设的一些大问题,譬如重新认识五四精神,或怎样理解启蒙学派的国家学说与民主理论等等。他偶尔写过一些带有闲趣的小文章,内中也是有着深邃的精神指向。
[五] 赵园先生在群里说一个笑话,说是“文革”中有个段子,一个潦倒的知识分子在市场上摆摊,打出招子:“代写情书,保证成功;代写检查,保证触及灵魂。”过来人都知道,当时的笑点在于“触及灵魂”,这个段子有点类似王朔的幽默,赵先生说恐怕现在年轻人都听不懂了。关于“灵魂”,我也有一个段子。一九七〇年元旦那天,我第一次到哈尔滨。下了火车在站前小饭铺吃早餐。进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一身脏兮兮的斜纹呢短大衣,腰里扎一根塑皮电线,很夸张地做着表演手势,张口就朗诵当日两报一刊社论,“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皇冠落地……”屋子里变得很安静,就餐的人们傻傻地看着他。那人走台步似的走过来,又默诵另外一篇:“一个老人出现在查拉图斯特拉的面前,他手里提着一盏灯,问道是谁来拜访我?是谁来打扰我的睡梦?一个活人,还有一个死人。查拉图斯特拉说道,请给我一些吃的东西,还有水!”字字珠玑,朗朗上口,是那种富有磁性的嗓音,他走到我跟前停下,摊开双手——“智慧告诉我们,喂饱饥饿的人,同样也是安慰自己的灵魂……”我捧着碗躲闪到一边,邻桌女人忙塞给他两个馒头,慌慌地走了。这是一个没有笑点的段子。不是段子,是真事。他朗诵的是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徐梵澄先生译作《苏鲁支语录》。徐先生译本九十年代初由商务出版,我收到他赠寄的钤印本,即想到上述这一幕。
[六]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将清末民初的“新小说”作为小说史的过渡阶段,其时引入欧洲小说的议论手法,开始突破以情节为中心的古典叙事结构。不过,“新小说”采用的议论手法尚属简单,并未包括人物内心独白。那种大段大段的、带有强烈的诘问和反省意味的独白,欧洲小说里相当常见,也是最具警策意义的叙述手段。譬如《卡拉马卓夫兄弟》宗教大法官一节,历来被学者视为经典。平原兄对小说演进之路梳理甚详,分辨议论与独白进入中国小说的不同路径,指出内心独白是由“新小说”之后的新文学作家引进。受平原兄启发,我曾想过中国古典小说为何没有内心独白的问题。好像不能说中国文人完全没有追诘和反省的意识,屈原的《离骚》通篇就是一种内心独白,古代诗赋和散文中不乏独抒孤愤的篇什。但是,小说里就没有这种自言自语的思想情感表达。“诗言志,歌永言”,小说的言述偏要屏蔽内心世界,这是颇为奇怪的事情。其实,至少从元杂剧开始,作为代言的曲文往往亦是伴有道情状物的内心独白。如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莺莺作长吁科,唱道:“〔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凄迷。酒席上斜簽着坐的,蹙愁眉死临侵地。〔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幺篇〕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这是崔家母女长亭设筵为张生送行,表现莺莺内中的离别之苦。又如王仲文《诸葛亮秋风五丈原》,武侯弥留之际唱:“〔双调·挂玉钩序〕越越睡不着,转转添烦恼。我这老病淹淹,秋夜迢迢。抛策杖,独那脚。好业眼难交!心焦。助郁闷,增寂寞,疏剌剌扫闲阶落叶飘,碧荧荧一点残灯照。一更才绝,二鼓初敲。”秋风落叶,残灯谯鼓,生命已淡出拥旄出征的辉煌,诸葛亮“业眼难交”时分,内心更是一番煎熬。可是,为什么小说里就没有这种表现内心世界的笔墨?我一直没想明白。旧小说里倒是有插入诗词代言,但那是叙述者之代言,并非代人物独白。元杂剧这种注重主观抒发的表述形式,于中国叙事文学是一个创造。后来《红楼梦》用诗词代人物抒情(如黛玉《芙蓉女儿诔》),可以说是化用戏曲之代言手法。
[七] 陆小曼晚年意绪戚然,想起志摩总有悔痛。像她那样的女人,到了鬓丝憔悴的时候,后悔的一定不是曾经恣逞风流的妄作妄为,而是某种不经意的失落。他们最初的相遇还算平常,是邂逅于舞场,还是一同票戏的机缘,这都不重要。只是当志摩像着了火似的追了过来,这位已经出了阁的闺秀便乱了方寸。流言蜚语自不胫而走。好在那时社会舆情已趋开明,他们在一片詈责声中捱过来了,终于摆脱各自的羁绊而重结良缘。然而,在北海举办的婚礼上,作为证婚人的梁任公竟不给志摩一点儿面子,当众斥之“用情不专”。这维新元老孔孟之书还是读得太多,实不曾想过“情为何物”。说来,志摩原配张幼仪也是新式女子,许多人文章里说到此女时称赞有加。不过,徐家看中这门亲事,跟张家的背景大有关系,幼仪的两个哥哥嘉璈、君劢都是当日台面上人物,志摩从英伦归来后在北京迅速打开局面,实赖二位内兄大力提携。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任公实在大惑不解:志摩何以糊涂于斯!其实对当事人来说,张家的施予亦未尝不是一种人格损伤。而志摩父亲徐申如,那位精明的工商业主,总想以投资思路来规划志摩的人生,偏偏在儿子心里播下反抗的种子。当志摩跟陆小曼说,有了你“我什么都有了”的时候,早将世俗利害关系都撇开了。这句话不能不让一个女人感动万分。可是,才子佳人的婚后生活完全不是意想中的琴瑟和谐,论者于此多归咎于小曼的病态人生。小曼确是毛病多多,追逐排场,挥霍无度,终日沉溺于票戏和捧角……这一切志摩姑息忍受了,且到处兼课挣钱供妻花费。对于小曼,他自有歉疚,因为徐家不认这个儿媳。小曼的恣意妄为似乎也有跟徐家过不去的意思。女人的报复心理有时也很奇特,宁愿伤了自己也不能让大家顺顺当当过日子。这桩婚姻只持续了短短六载,因志摩坠机身亡而告终。按胡适说法,志摩的婚姻也反映出“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的失败”。志摩死后,小曼的母亲对人说:“志摩害了小曼,小曼也害了志摩。”此语沉痛,只是理解而不予同情。多年以后,小曼对志摩的爱依然如新,为出版志摩遗著她付出不少心力。斯者已去,人琴俱亡,此般滋味不知如何说起,有谓“情难禁,梦难凭,寒宵一片枕前冰”,略可拟之。
[八] 老话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譬如魏晋乱世恰是难得的文化成长期。“国家”一词,魏晋时专指帝王(周一良《三国志札记·家》有详述,见《魏晋南北朝史札记》),司马炎一统天下才十几年,晋室陷入八王之乱,真是大不幸。北方胡、羯、氐、羌、鲜卑趁势直入中原,更造成晋与十六国之长期割据。就在赵王伦篡位不久,成汉、前赵即自立国号。其实不止十六国,此后一百三十年间有过二十四个割据政权。这是中国历史上战事最频繁也最混乱的时期。尽管如此,晋代(或扩衍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给人印象至深的记忆首先不是战争与杀戮,却是一些文化和精神层面的东西。如:玄学与清谈,诗与骈体,小说与方术,文章、书法、绘画与酒及药之类。从何晏、王弼、夏侯玄的“正始之音”,到阮籍、嵇康一班竹林名士自然名教之辨;从张华、张载、陆机、潘岳、左思等洛下诸贤之“太康文学”,到陶渊明、谢灵运寄兴田园山水的审美发现……正是这一时期,开始确立诗文辞赋为主体的文学观念(《文选》收入的大部分作品出自这一时期),并为诗歌的格律化奠定了基础。这也是中国小说真正滥觞之期,《列异传》《搜神记》《拾遗记》等志怪之书“以序鬼物奇怪之事”(《隋书》经籍志),开辟了小说叙事之途。这一时期的文化记忆还不止于所创造的各种文本,不滞于物的玄理玄言转换成士人的日常言语或行为,成为一种精神气质和人格标志,亦即让后人津津乐道的“魏晋风度”。难怪美学家们特喜欢晋代。喜欢的自然不是生灵涂炭的血色浪漫,不是后现代的暴力美学的阐发,而恰恰是对生命的深切体悟。宗白华《美学散步》说,“晋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能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朱光潜《诗论》特辟“陶渊明”一章,瞩意从陶诗的玄意中去发现晋人之美。李泽厚《美的历程》专有一章谈“魏晋风度”,认为这是一个“人的觉醒”乃至“文的自觉”的时代。人生苦短,生命坎坷,反倒激发出内在的才情、性貌、品格、风神,而摆脱了外在的功业、节操、学问——“是人和人格而不是外在事物,日益成为这一历史时期的哲学和文艺的中心。”这都说得没错,可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是因为礼法尽失,乱世中的权力衰落才是人文崛起之由。
[九] 由“国家不幸诗家幸”想到诗家不幸则如何,诗家不幸抑或诗文之幸。屈原被逐乃赋《离骚》,司马迁劫后发愤著书,文学史上传世大作往往出自困■无奈之局,或是具有某种紧张感的现实语境。这样说来,诗家不幸终究亦是大幸。不过事情不只是一面的道理,譬如文学史讲“盛唐气象”,那个无风无浪的丰裕社会竟然亦成艺术的精神温床。安史之乱以前的盛唐之世确是诗歌繁荣之时,像孟浩然、王昌龄、王维就是那一时期的代表,李白的主要作品也多作于遭乱之前。说到李白,这真正是一个异数。其仗剑任侠,饮酒放歌,“天子呼来不上船”,这种摆脱了士大夫精神重负的潇洒意态自古能有几人?李白的诗歌实是缘于生命本质的天真。“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一种天真,而“游说万乘苦不早,着鞭跨马涉远道”还是一种天真。李白不乏儒者用世之心,亦有纵横家谋定乾坤之理想,而更多的却是一种游侠之风。也许是盛唐的太平年景给予诗人难得的安全感,使之天性免遭忧患之厄,得以施展逸气横生的想象。虽说置身浅俗浮华的文化氛围,但发乎天性的诗人不会受缚于官方给定的话语系统,相反,那种尽以藻饰为务的俗套以及六朝绮靡诗风,正是李白、王维他们意欲扫除的障碍——不是说太平诗人缺乏冲突的语境吗,这中间就产生了对抗的张力。对于社会、政治、风俗人心,李白和盛唐诸家说不上有何深刻的思考和表达,他们漂亮的诗句不能给人以思想震动,却实实在在找回了士者的自我认同,还有人与自然的默契,让人感悟生命的真谛。在以礼法为基础的观念系统中,楔入如许天真的诗意,几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盛唐诗人那种清浅澄澈、自然流丽的语言风格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在李白、王维生命的最后几年中,鼎盛之际的大唐帝国被安史之乱拖入衰败,一个童话般的时代戛然而止。
[十] “潋滟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而今纵与空王法,知是前尘也断肠。”这是钱谦益《西湖杂感二十首》之二,句法中规中矩,亦多袭前人诗意。西湖,孤山,葛岭,吴根越角,饾饤胪列;“花如雪”“月似霜”,更属滥俗之譬。陈寅恪《柳如是别传》论及此诗,用以印证钱氏失节后之“复明”心态,有谓“真可令人断肠也”,未免强说之论。史家论诗或另具法眼,寅恪先生对钱氏别行于世的《投笔集》诸诗评价更高,竟誉之“实为明清之史诗,较杜陵尤胜一筹,乃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云云。钱氏固然学殖富厚,文章堪称大家,其诗作实较庸常,很少有出新出奇的喻象。周中孚《词苑丛话》谓之“志气衰飒,每一执笔,不胜山河陵谷之感。虽复敷衍成篇,亦往往如楚人之吟楚囚之操,鼠忧蚓泣”,应该说是中肯之论。寅恪先生对钱氏多有激赏,也许另有原因,我揣摩已久,未得其解。
[十一] 《西游记》这部小说适于阅读却难以解读。前人论及此书并不细作阐释,明人清人多以“谈言微中”之寓言观之。如,存世最早的世德堂本陈元之序云:“余览其意近跅弛滑稽之雄,卮言漫衍之为也。”这只是概括风格和手法,并未说到叙事意图。李卓吾评本称“作者宗旨定作戏论”,由开场诗拈出“释厄”二字,又谓“释厄”便是能够“解脱”,倒也很有洞见,却只是点到为止。至于清初几种评本的序跋和笺评,都将此书主旨说得玄妙而宏大,阴阳五行,大而化之。自李评本卷首袁于令题词开始,论者更以“三教合一”妄为评骘,实则三教之徒各自表述,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谓之:“或云劝学,或云谈禅,或云讲道,皆阐明理法,文词甚繁。”当然,鲁迅并不认同种种“理法”之说,认为“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其游戏之说影响甚巨,为许多文学史家所采纳。胡适作《西游记考证》,亦认为此书含义在于“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鲁迅、胡适强调其游戏意味,首先是针对儒道释三者的“微言大义”。中国人历来喜欢将文学纳入“圣人之道”,过去《诗经》就被作为五经六经之一,由着一班酸儒胡乱阐释。明末清初攒书的江湖文人存心将《西游记》弄成“三教圣人之书”,正是窥识了这种歪门邪道的“正典化”取径,这是“五四”新文化人格外警惕的情形。其实,胡适对《西游记》的看法并不仅限于“滑稽”与“玩世”,在那篇考证文章里他專门谈到大闹天宫一节,并引孙悟空“交椅轮流坐,明年是我尊”(李评本作“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数语,发了一通“天宫革命”的议论,认为孙悟空嘲弄玉帝那番话简直是一篇“革命的檄文”。这就说到了作者的叙事意图,说到作品的思想内涵,按这思路说下去,就不是“游戏”或是“玩世”之类所能道尽。可是胡适的解读亦仅此而已,鲁迅干脆不作解读。从西天取经这个寓言来看,自有破除孽障的救赎之义。这是以救世的姿态扬佛抑儒,意在颠覆纲常名教。小说虽然袭用初唐玄奘取经的历史故事,实际上表达了明代士人对当朝儒家体制的质疑。书中第十三回,玄奘出长安至法门寺,与寺僧交谈中道出取经之玄机,乃曰“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何谓心生心灭?岂止拿起放下,取经之愿关乎江山社稷,是要引入替代儒学的新思想,这就是西行之“心魔”。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