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临轩
兆 麟
他在36岁之后,就陷入永恒的沉默之中。
从前,他是一个人,一个名字,现在,他是一条街,是一座公园,他是一所小学,是一所中学,甚至,他是一片街区,是都市里一个混搭着历史与现实的所在。那么今后呢?
当他走进当年的水道街9号时,是初春的一个下午。但是他没能从那里再走出来,而是倒在了血泊之中。他并不知道从此以后,他的名字成了这条街道的名字,水道街从此不再被人提起。再往北走,一座公园成了他永久的栖息之地,并同样也拥有了他的名字,虽然此前那座公园就在,但是因了一个人的“进入”,它获得了全新的生命。这个本来在血雨腥风中穿行的青壮男子,随着岁月的演进,身上和名字上的战火硝烟气味似乎渐渐荡涤,变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符号,变成了市民生活中某一个组成部分的指代。不再是风格浓烈的传奇,而就是流水一样的生活本身。他以另一种他自己绝对不曾料到的方式,如此久远地风靡着和活着,并将继续下去。
或许,这就是命名的奇异力量吧。我工作了差不多一辈子的一幢灰色大楼,就和这条街相邻。从年轻时代起,我无数次把脚印和身影留在这条街上,一个行色匆匆的青年,如今走成了一个缓缓的中年踱步者,并且常常出现在公园。一开始我是无感的,我只是走过了一条街道而已,或者,不过是遛了公园而已。直到有一天的某个时刻,我被秋天公园里的垂柳所打动。
深秋的古柳,布满了公园的水塘之畔,排列在落叶缤纷的人行步道两侧,或可以参天大树称之,柳树也出现在围墙边上,并高出围墙两倍以上。这一棵棵古柳树大根深,满树的枝条与树干平行着生长,只是方向不同。树干向上,即使常有倾斜和旁逸,而枝条,则纷披着耀眼的金黄,深深地、近乎绝对地垂向大地 。这些枝条如此密集,形成层层叠叠的屏风,如金色幕帘垂挂下来,密不透风,庇护着静静的水塘和道路。令人称奇的是,地上和水里的落叶,往往都是别的树木的阔叶,而这些窄窄的柳叶却紧紧地抓住枝条,久久不肯脱离,它们只是零星飘落,然后混杂在其他叶子当中。所以,人们走在柳树荫里,都禁不住停下来,抬头凝视着这些柳叶,用手轻轻抚弄着它们。这时,在这些老柳树下,人的身形显得渺小,仿佛是一群小小儿童,嬉戏在巨人的懷抱之中。站在柳树下,公园外面的世界似乎已不存在,从视野上,高大的柳树群也遮住了外面的高楼大厦,把公园自身圈在一个自在的微型自然里,让人暂时逃离了世俗世界。而在柳树连片的外围,在公园的最北侧,松柏围绕着兆麟墓,他就静静地隐身于那里,紧挨着北角门。这里,有一种别样的肃穆和宁静,却不刻意渲染悲伤和壮烈,仿佛担心打扰了行人。似乎,他只是默默而欣慰地在低处静观,或者,他只是轻轻地睡熟了,做着一个浅浅的梦,假如你愿意,仿佛可以随时将他叫醒。
但是,他却为你留下了大片的柳林,这是在别处无法复制的柳林。这里的柳林繁茂高大,不为别的,只为撑起绿荫。这里的柳林层峦叠嶂,给你一片野外无人舟自横,单靠一大片婆娑的树群做背景的幻觉。一旦跨进公园,就恍如隔世,与前生撞了个满怀。这里的柳林自由生长,从未被打扰,未被折枝,未被拦腰砍断,所以它们才得以幸运地颐养天年,活成了不老的神仙,须髯飘飘,庇佑后生和澄澈的秋水。这片柳林不是凭空这样的,如果没有他在公园一角的日夜厮守,没有他经年累月的瞩望,似乎,这些都不可能,也许曾经有过伸出来的黑手,但是想到他就在这里,或许正在看着他,想到他如雷贯耳的名字,那黑手就吓得缩了回去。在这座城市,我曾有意踏访,真的很难再找到这样一片浓荫蔽日的柳林了。
现在,我在心里默默感念在你牺牲的最初日子,你的战友将你倒下的地方,以你的名字命名,于是,一条街就霍地站了起来!当时他们的心都碎了,觉得只要你的名字在,就是对他们自己,对一座城市的莫大慰藉。除了命名,他们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纪念你,那就让这个地方一直记着你吧。幸好,这个城市真的记着你,把街道,连同一座公园、两所学校,也都先后变成了你。你的名字,从此就不再仅仅从属于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属于了这个你活过的世界。命名就是对记忆的赋形,命名,就是生命。
从公园里走出来,走在你的街道上。这像街心花园一样的窄街,这中间生长着草木的带状准公园一样的特别街道,也几乎成了这座城市的罕见风景,假如不能说是唯一的话。兆麟意味着“林”,这是纯属我自己的个人化奇想,这“林”意味着灰色楼群、光秃秃的街道“冒出来”一道绿色奇迹,在这里,可以令人心情复杂地捕捉到一丝安慰。
春天,这条街会率先热闹起来,率先绿起来,葳蕤起来,这是与它相邻的那些街道们不曾有过的,哪怕是那条著名的商业步行街,也没有它这样的生机盎然,因为那些街道没有这么多这么茂盛的树啊!到了夏天,这条街一路花树,映衬着机动车的穿行,给每一个过往的司机和乘客,给行人的单调灰暗的惯常体验,带来一股难得的清爽。秋天,这条街的树木有了五花山一般的花团锦簇,像都市里扑入眼帘的一段意外的山野之色。到了冬天,这条街大大小小的树们,黑色枝干峭拔不屈,那些松树依旧深沉地绿着,高擎着大朵的白雪王冠,高低错落,银光闪闪。与它相交的两条街道,也有着和它相关的美妙名字,森林街、柳树街,与这条英雄的名字的街道,构成了某种默契和呼应。再往东北方向走一点,兆麟小学就坐落在另一条相邻的街上。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早已功成名就,有一次因公出差从外地赶回来,公务忙完已经很晚了,次日凌晨就要离开。他对我说,你得陪我去个地方,我必须去的。他说的就是兆麟街。我们驾车抵达,他从车上下来,一个人默默地走,一直走到兆麟小学,停住不语。回到车上,他对我说,我从小在这条街上住,在这里念的小学,然后就离开了,三十年多了,始终不曾在这里好好呆上一阵子。我最近总是梦见这里,所以多忙也要挤时间来看一眼。下次希望能找机会在这附近住几天,感受一下小时候,再找找小时候的踪迹。但是离开不久他就意外去世了,终于未能实现他的夙愿。他对我说,兆麟对他来说,起初不是一个人,而是他的家,是一条街,是他的童年。后来才知道这条街名的来龙去脉,再后来,这里又成了他离开故地后的陈年往事,是他作为一个浪子魂牵梦绕的故园。
我如今也似乎是这样了,因为工作关系,这条街,这座公园已經陪伴我三十个春秋了,“兆麟”见证了我的青壮年时代,直至今天。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呢?我的兆麟街。和我那位朋友相比,也许我比他更幸运更幸福一些,我与“兆麟”的相知相伴,似乎更多些,因为我还在这里,我也在心中悄悄代表我的朋友站在这里,站在“兆麟”身边,我觉得自己有着双重使命,一个是我的朋友的无言托付,一个,这是我自己的内心情缘。
如果兆麟在,就已经过了百岁了,但是他的生命显然已经超出了百年,并将以英年定格的神采继续延伸下去。他将以36岁那永不衰老的目光,以他永远的青春年少,看取数不尽的晨昏春夏,看取经过和住在这一街区许多代人的生长和老去,就像我的朋友生得比他晚许多,都已经走了,而兆麟却依旧生命长青,如他身边的巍巍松柏。
当年的水道街9号已经荡然无存了,我经常走过那个地方,那座已经看不见了的小楼。有时一下子想起,放慢了脚步,有时匆匆略过。不是忘记了他,而是简直不需要特别想起。
在我上下班必经的路上,在我午后散步的路上,每天彼此打个照面,他其实一直就是陪伴左右的我的亲人和朋友,还有谁能比他更亲近的呢?现在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一点了。而与他打照面的人流和车流,真是数也数不清。就像盐融入了水而成为大海的一部分,他的血泊从未干涸,而是汇入不远处一条大江奔腾的涛声,日夜不息。
我曾经在书中和博物馆里看过他为数甚少的照片,看得出,他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人,却有着干练果敢的神情,他的“文气”在他的英武浩然之间,他的“武”也洋溢在他的“文气”中,两者互为表里。这个写出“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诗句的人,让我联想起的是苍凉旷野和风雪岁月的辽远,如今,他长眠在都市的公园里,后面的高楼大厦和那么多呵护着他的名字的人们,终于可以为他抵挡风寒了,他的身心应该早已经温暖起来了。这些年,他和这座城市彼此温暖着对方,愿意就这样一直温暖下去。
雪 村
明天去雪村,恐怕难以成行了。我此时和驴友小布闷在一家酒店里,被雪耽搁在这儿已经一整天了。本来是去雪村看雪,反倒是大雪阻断了去雪村的路,这个说起来很有意思。导游解释说,去雪村的路太窄,铲雪机都施展不开,雪又一直下个不停,没等清完,很快又下得厚厚的了。那就再熬一天吧,看看明天能否放晴。
说这话的时候,雪一直在下着,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整座城市陷入大雪中,不能总是这样在酒店里干巴巴地呆着,我决定和小布出去转转。对我们来说,这城里的雪也是值得一看的。
酒店坐落在城市北侧的边上,从房间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座耸立的小山,山上混交林很是茂盛,此刻正披着银装,煞是好看。当地人说那就是在本地十分有名的北山,也是这个城市的制高点。我们很快就走在了通往山顶的白雪皑皑的缓坡上了,此时北山极为宁静,除了我俩,一个游人也没有。真想在雪地上打个滚呢,我对小布说。我们很快登上了山顶,在一个小亭子里面伫立,俯瞰全城。城市很小,可以一览无余,甚至还看得见远处的城外,有一条冰河环绕,冰河上,一座大桥飞架其上,有机动车在上面穿行。小布说,我们去雪村,就要经过那座桥,他心里还想着雪村呢。
当地人对雪村的推广是蛮花力气的,外界对雪村也已开始有所知晓,也有游客前往。出发之前,我们对雪村有了一个大致了解,知道那是一个新发现的景点,雪村的东南方向矗立着一座大山,而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正好被大山阻挡住了,形成了独特的小气候,每年累积降雪厚度达两米以上,随物赋形的雪檐,千姿百态的雪帘,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雪蘑菇,一个冬天的童话被造就出来。在这一切白色之上,又有从雪屋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令人联想起早已声名远播的雪乡。或者说,它正在成为雪乡的后备军和替代品,但这样说也可能不公平,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何况一个是乡,一个是村,乡与村虽然有类似之处,但也应该有所不同。究竟如何不同,那就得眼见为实了。我和小布离开北山时,天已黄昏,我萌生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念头,何况此时并非欲雪,而是大雪正在纷飞之际。我对小布说,和我去见见我的两个老朋友吧,虽然我不能饮,但是和旧友坐在一起把酒话旧事,抬眼即见窗外雪的感觉,还是极好的。而且我还有一个秘密任务,两位老友,在同一城市,已很久不坐在一起了,他们中间似乎还存有一些疙疙瘩瘩的误会,正好远道而来的我,可以起一个化解和粘合剂的作用。
在酒店对面的小酒馆里,几个男人坐在了一起。没想到你会来,事先也不打个招呼。要不是大雪阻了你的行程,你还不想见我们了吧?朋友语气中当然是责备了。我说,原打算是先把雪村看完,返程时再聚,现在只好提前会见你们了。他俩对雪村当然并不陌生,说雪村火起来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那里本来是个小林场,并非自然村落。林场有个好处,它最初兴建的时候,是有设计有规划的,虽然设计规划的词,当时的人也都没听说过,但是这也比周围那些地方上的农村要好得多了。虽然眼下不比当年,但是林场至今还无意间保留着原汁原味,尚未遭到破坏。当然是不再伐树了,正在想方设法发展林下经济,蘑菇、木耳、山野菜、中草药材等等,再加上这些年来冰雪旅游热,他们也想了不少办法打旅游牌,把自家房子拿出来做民宿,增加了一些吸引人的旅游项目,有什么剪窗花、架炉子、点明子、开雪地摩托、品尝山野菜饺子。但是,朋友说,我们本地人对这些实在不觉得有多新奇,你在大城市呆久了,太憋闷,应该出来转转,到荒郊野岭走一遭,在雪地上撒个野什么的,找找感觉。我说,就是就是。
酒杯尚未端起,我们兄弟三人当年在一起朝夕相处的一幕幕,就浮现在了眼前,特别是各自的糗事。我一提起话头儿,大家便心领神会,禁不住开怀大笑起来。我想,这就是老友聚会的真义了。在这样的雪夜,与旧友重逢,比什么都好。人大半辈子辛苦奔波,尝尽酸甜苦辣,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与知心朋友坐下来,一番彻夜长谈,说起过往的点点滴滴,换得对方或彼此的一个大笑,或者一声叹息,或者默默相对,心中却有相知的小火苗在噗噗蹿起。我们的确谈了很久,在不得不告别的时候,走出了酒馆。
雪还在下着,灯影里的雪花旋转着,落在了我們身上。我目送他们一起叫车离开,我感觉他们俩也变得亲近了。在酒桌上,我们虽然大谈往事,滔滔不绝,但是他俩之间的故事,却不必提起,也无需提。后来,我给他俩分别打了电话,大意是,你俩在一个城市生活,要多走动,多联系,不能像我这样,好长时间才见上一面。再后来,我得知他俩的确加强了联系,经常坐在一起,或者一块儿去他们的北山遛弯儿。我真是感到高兴和欣慰,人生辗转,到了披霜挂雪的季节,老朋友们重又聚首,相谈甚欢,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吗?当然这也是后话,不过,这毕竟和去雪村的那个前夜有关。
那夜,年轻的小布回去便早早睡下了,导游和他联系好了,嘱他和我明天务必早起,乘旅游大巴去雪村。次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样子,我已酒醒,本来喝得也不多。小布已经结完账,在酒店大堂等我了。我们走出酒店,大巴就在大街对过静候着我们。
我俩上了车,车上已经差不多坐满了预约好的游客,他们正在里面大声说话,掩饰不住地兴奋着。大家在这里滞留两天了,似乎许多人都已急不可耐,恨不得插翅飞向雪村。但是我注意到,大雪还在下着,连续两天了,满城皆白,街路也是一样,虽然有清雪车从前面开过去,但是车身后,又很快被刚刚落下的雪覆盖了。我心下狐疑,这样的天气,和昨天没什么两样,怎么就可以出行了呢?当然我也希望尽快成行,心下默默祈祷。到了六点钟,大巴缓缓启动,车上一片欢呼。坐在我身边的小布,虽然不言不语,但是扭动的身体,不断用手指刮着车窗,向外张望,暴露了他同样心急如焚的状态。
毕竟出发了,车子不敢开得太快,大约十多分钟的样子,车子爬上了江桥,就是我们昨天在北山上望见的那一座。现在,这桥就在我们脚下了,我看见朦胧雪雾中的冰河,从桥下向着两边蜿蜒而去,两岸的楼群还模模糊糊,呈现着厚重庞大的体积,大部分窗口尚未亮起灯光,城市似在半梦半醒之间。这时,车缓缓停住了,不动了。导游在前面的座位上站起身来,戴着耳麦,在这清晨的寂静中,他发出的声音显得异常刺耳,他说,很抱歉通知大家,前面刚刚传来消息,由于大雪不停,清雪工作无法完成,路况危险,不适合车辆通行。所以……小布这时简直要大怒了,他大声问导游,咱们不是已经出发了吗?你是怎么和前面沟通的?导游说我也同样无奈,刚才出发时说是可以的,现在才说不可以,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愿意这样,你们去不了,我们旅行社还得蒙受损失,得给大家退钱呢。这样,我们的大巴不得不下桥调头,垂头丧气,慢慢返回原出发点。
就这样白白折腾了两天,我们终于还是去不了雪村了。在返回自己城市的高速公路上,小布和我讲了他雪村之行的设想。去年,他去南方出差,偶然结识了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子,那女孩从未到过山海关外,从未见识过冰雪,她和他约好,今年冬天她要来这边,和他结伴一起去看雪。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不久前,那个女孩遭遇了车祸,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她说她不能来了,小布想,那怎么办呢?最后,小布决定自己来一趟雪村,替这个女孩来看雪。小布做了些准备,换了一部新手机,他要在雪村现场,给她直播雪村的美景。网上关于雪村的介绍不是很多,一些语焉不详的文字,一些雪景照片,一些雪村游客欢天喜地的镜头。其实,资料越少越好,我的直播就可以更新鲜,更能让她有意外的惊喜。小布这样断续说着,有些发呆的样子。原来你是带着任务来的,我明白了他这两天总是那么焦急的神情,但也实在无法安慰小布。我只是伸出手来,握了一下小布的手,那是一只没什么反应的手,就像他此时的面无表情。
冬天已经过去了,那场一直不肯停的大雪早已停了。多么大的雪,也冲不破季节的藩篱,但是我和小布都没能再走进雪村,虽然它看起来并不遥远。四季轮回,冬天还是注定会来的,雪村依旧在冬天的日子里等待着远方客人的光临。这个梦总还是会圆的,但是再去雪村的话,我想它一定和上一年的那个雪村,有着微妙的不同。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