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峰
往南方去追寻中原人南迁历史踪迹,在现时代,连我都猜疑,就是一个文化借口的渺茫企图。在走过诸多“迁徙地”“聚居地”“集散地”,走访那些学者、专家、知情者和普通人,我不仅没有获得我所需要的历史描述,把自己也弄丢失了。回来后,不敢去碰那一大堆凌乱的资料笔录,我判断不出它们彼此的用心和真假。
其间日子,真是好过得很,大半年光阴流转而逝。去翻桌边台历,生出遐想,以为这日子,如果能像台历页面,翻过去了还可以翻回来,要有多好。这样一来,我便知道我正在经历写作上的“艰难时刻”,当下时髦之词日“瓶颈”。
抓不住、看不到、想不出,就像那些光影、画面、概念、定义、声音、言辞,就像我们置身其中而又悄然流逝的时间。鬼使神差的,从书架上抽出了马尔克斯那本深褐色封面的中文译本《百年孤独》,遥远地去和这位伟大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一起,进入他的那个与世隔绝的马孔多小镇。霍·阿·布恩蒂亚和他坚强勤劳的妻子乌苏娜,以及他的长子、次子、小女儿、情妇苔列娜、俏姑娘雷麦黛丝,以及家族最后出生时长有尾巴的婴儿,都与我似曾相识。吉普赛人带来另一世界传说和神奇,带来磁铁、望远镜、假牙、玻璃球头痛药、飞毯和马孔多人从未见过的钻石一样闪光的冰块,再次令我惊讶和着迷。着迷的还有布恩蒂亚,他不仅为此很快失去了他作为马孔多一位年轻族长为社会造福的精神——譬如过去,他经常告诉大家如何播种、教养孩子、饲养家畜,跟大伙儿一起劳动——还在磁铁、科学试验和天文探索中迷失了自己,并幻想采到金子和发现世界奇迹……
而就在村子里的人都认为布恩蒂亚中了邪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将幻想付诸行动。他把一个袋子搭在肩上,带着铁锹和锄头,要求大伙儿和他一起去,并帮助他开辟一条道路,以便把马孔多和另一世界及其那些伟大发明连接起来。
这一次探险,历尽艰辛,终于无果。
“真他妈的!”布恩蒂亚叫道,“马孔多四面八方都给海水围住了!”他极度懊丧,反省自己当初不该如此轻率选择在此建村。之后他就把自己关进小实验室里,把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反刍似的咀嚼了好几个月,然后决定,把马孔多迁到更合适的地方去。
决定遭到了妻子反对,她唆使村中妇女团结起来反对男人们的轻举妄动。不知情的布恩蒂亚始终没闹明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从哪里来的一股对立力量,使他的计划遭到了一大堆借口和托词的阻挠。
那天早晨,乌苏娜发现他家的这个男人一边低声叨咕搬家计划,一边把试验用具装进箱子,乌苏娜在一旁装傻地观察他,最后都有点儿怜悯他了。她让他把事儿干完。在他钉上箱子、拿蘸了墨水的刷子在箱子上写好自己名字缩写时,她仍然无动于衷。令乌苏娜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要拆卸自家的房门了。她慌了,大胆上前质问他要干什么。
布恩蒂亚有点难过地说“既然谁也不想走,咱们就单独走吧。”
“不,咱们不走,”乌苏娜说,“咱们要留在这儿,因为咱们在这儿生了个儿子。”
“可是,咱们还没有一个人死在这儿。”布恩蒂亚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亲属埋在这儿,他就不是这个地方的人。”
这个对话使我倏然震撼,惊呆在那里。阅读戛然而止,书从手中脱落。我迅速离开马孔多小镇,我觉得我应该尝试一下,回到广东,回到旅程开始的韶关。
过了南岭,就是岭南。仅就广东而言,我以为韶关,是其中地理、交通和文化多重意义上的岭南与中原之分界。
“岭南”是一个宽泛的地理范畴,一般是指中国南方“五岭”之南地区,大致包括了现在的广东、广西全境,以及湖南、江西等省部分地区。其中说到“五岭”,你必会想到毛主席的一句诗“五岭逶迤腾细浪”,不错,就是这个“五岭”,即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五大山岭,乃中国江南最大横向构造带山脉,是长江和珠江两大流域的分水岭。这五岭,一定意义上,也是我们所说的“南岭”。
那么无疑,“岭南”和“南岭”是两个概念,而韶关应该是这两个概念地理上东端的发轫或端起。就整个广东而言,韶关被视为“粤北”:从区位上说,有人概括:据五岭之口,当百越之冲,扼南岭的大庾(岭)、骑田(岭)两个重要山口和浈、武两条水道,为广东北部咽喉,历代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且宜坚守,称“铜城”。有人再行概括:唇齿江湘,咽喉交广。
在中国很多地方,都会有这样的提炼和概括,成为一个地方区域性文化“理念”“定位”。其本意是要用作简洁说明的,而到了实际才发现,便是,说了仍不明白。比如在我那天早晨到达韶关时,如果不是张默来接我,我就不会知道我站着的地方是怎样具体的韶关,也一定会跟其他人一样,傻瓜似的茫然四顾。
其实我们都有过这样的旅行经验。即便如我来时,把韶关背得滚瓜烂熟,但两脚一落地,还是不着边际。于是想到我对离乡南迁中原人的历史寻踪,常常寻到的是一大堆史料。我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若果自以为還是保持了原创真诚的写作者,某种意义上,一大堆史料不如一抹现实光影绰约,不如一朵凋残的花生动。固然我在那些史料中,从一处文字走到另一处文字,从一处叙述再到另一处叙述,我会听到祖先们自中原故乡开始的呐喊、奔跑、呻吟,马的嘶鸣、车轮的滚动、火光、血,沉闷的滚雷、啸叫的风,淫雨、如墨低垂的浓云,以及一路向南的哀歌和悲哭……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把你唤回,你听到了窗外刺耳的汽车鸣笛、小贩叫卖,以及商业庆典、产品促销、选秀、摇奖之类的澎湃电声和喧闹。明白过来,我与那一大堆史料之间,不是数百年或者数千年,而是时间和空间、生者与死者的距离,是我生活的城市与马孔多的距离。我千里迢迢奔赴韶关而来,是否可以说,现在我能有的企图和希望,仅仅是韶关让我能有一次书本的打开,经验的打开,想象的打开:离开的时候,把它合上,归回原处,什么都不带走。
霍·阿·布恩蒂亚对我耸一下肩,并非回应,而是揶揄,兴许自嘲。
到达韶关的这个清早,有点早。代表这座南方美丽小城迎接我的,首先是韶关夏日清早的空气,然后是立在微曦里的张默。我很感动。更重要的,我真实看到了来接我的“别克”轿车,还有身边张默跟我说话发出的声音和气息,他接过我的行李——这个动作,突然让我觉得我不是从很远的中原来,而是回家。我知道,这是一个身份的暂且取代和转换,而非认定。
事后想来,颇具意味。张默是我信阳小老乡,通过公开招聘,现在是韶关公务员,他已拥有韶关人的身份了。只有在填写履历表时,于籍贯一栏才能有故乡的记录。而我取代和转换或被取代和转换的正是张默的韶关身份,并可能在接下来的韶关之行,包括入住宾馆,一日三餐,乘车、出行、购物、参观、采访诸多事物,都会如此。除张默外,还有一个人,就是改革开放之初就来韶关“下海”的王兄,他和我同乡,是固始县人:当然还有一个,就是张默新婚妻子廖锐了。固始为古蓼国,廖姓发源地,我也把她视为固始人了。
他们是韶关人,这是他们现在拥有的身份,这就决定了他们是“主人”,我是“客人”,客家的客:也是“家人”,老家的家。于是想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在广东、在长三角、珠三角,从中原内地纷拥而至的如王兄、张默、廖锐者,前赴后继,不计其数,他们已是那里堂堂的主人。因为他们为之奉献了青春年华和生命才情,理所当然,拥有主人的身份和名属、资格和荣耀。
他们影响了时代,也改变了历史。他们很多人南下最初可能仅仅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生存困境的被迫和出逃,而当他们成为中国社会、经济发展一个整体的时候,却成就了一个东方民族现实变革梦想的辉煌书写。他们承载了负重和艰辛、苦难和眼泪、责任和担当,也获得了历史的惊讶、尊重和赞美。
也许在写字楼、超市和绿树遮阴的行人道上,人头攒动、川流不息中,他们平实而朴素,让你根本认不出他们来,他们已经不是如历史上南迁的中原人生活在虚拟之乡,而是都有着明确的职业、户籍和街区,以及真实的精神世界和自己最为可信的故事。我就在想,他们也应该是我所追寻的部分,并和历史构成有机连接,成为崭新的时代叙事。
行走抑或言说,实在讲,大致也是为自己私下抹了一色泛文化的口红,那一点点的俗艳,无法成为虚饰,掩藏我原本庸常人的身份。所谓人人皆知蕴藏丰富历史人文“第一手资料”的民间和田野,很难有人真正走到那里。因此书本是可疑的,史料是可疑的,我借口的“行走”和“言说”也是可疑的。
实际中可能更加尴尬,譬如在韶关的这个早晨,固始老乡王兄,一边按计划匆匆赶到宾馆来陪我吃早餐,一边构想他今天一大摊公务活动,一边商量好我在韶关的行程。有意味的是,即便是早餐,他也没有按老家习惯对我“客套”一下,堂堂落座于“主人”席位上。这是一个隐喻。不用说,我在他的右侧,那是“主宾”之位。他显然是把我当作他的“客人”了,但他却用一口地道的“固始话”和我交谈,向我打听从前的熟人,说到“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他两眼发光,流露出离乡的惆怅和怀念,让我看到记忆和岁月,因为长久和遥远,都会变得美好。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代表了时间的存在和意义,是一个人不多的生存资质和凭据。也许还有别的。这让我又觉得我是他的“家人”。最后他说等退休了,回老家去住。然后朝张默说,上午先去看博物馆吧。
不约而同,张默和我原也这么计划的。
韶关博物馆,成立于1961年,在韶关著名的“风采楼”上。张默带我去的是新馆,在市区工业西路,一个现代化的新馆。可以肯定,新馆的建设对于一个地级市无疑是一项重大文化工程,它包含了决策者和实施者的决心、气度和眼光。工程投资巨大,震惊了我。于是想,文化建筑可能会被借用为“政绩”和“口碑”,乃至在媒体宣传中忽视了它本来的内涵和意义,甚至建筑成为建筑形式,进而诠释为城市“形象”和“地标”,但对于普通百姓,图书馆、文化馆、展览馆、博物馆、大剧院、音乐厅,是他们生活在自己城市的精神栖居场。他们会在特别的时候怀着特别的情感去那里,来了客人,也会首先选择带你去,就像约了,一起回家和返乡。
天落着小雨,营造着情绪。我站在院子里,面对着这座四层院落式现代文化建筑,生出忧伤。我想到了我有着丰厚楚文化和中原文化的城市,许多年了,都没有自己的博物馆。那些远古化石、原始石器,中国最早的毛笔、肩舆、酒,奏响了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东方红》乐曲的战国编钟,不同时代的陶器、瓷器、玉器、竹器、木漆器、青铜器、丝绢、帛书、简牍、字画,从深深地下、黑暗深处,被挖掘、打捞、剥离出来,重现历史的奇异神采。但我们却没有地方来展示它们,杂乱地堆放在阴暗库房里,继续它们时间的风化、腐蚀和剥落。事实上,我们并不缺少那些即便“巨额”的资金,但我们缺少眼光和自觉:城市高楼林立,祖先无处安身。
我把前门墙面镶嵌的两幅巨大红砂岩浮雕壁画也给忽略了,红砂岩是一种粗粝朴拙的建筑装饰材料,因含有丰富的氧化物,呈现出有厚重质感的色彩。后得知,韶关博物馆那两幅巨大红砂岩浮雕,左边一幅创制的是上古“舜帝登韶石奏韶乐”的传说故事:右边一幅反映的是十万年前“马坝人”的生活情景,门墙上方馆名,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张仃先生题写。
博物馆是以遗存器物的制式和形貌叙说我們祖先的故事,以及我们全部文化的故乡和源头,精神的由来和向度,历史的玄思和想象:无声地叙说着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哲人天问,也是人类自问:没人能够作答,也没有答案,也许设问比答案更具启示意义和思辨魅力。到博物馆来,你就穿越了时空的烟瘴,回到了久远和从前、初诞和原乡,然后尝试重新出发,沿着虚拟的时间长廊,走过那些历史的化石、断片、残骸、器物、镂刻、色斑、墨迹、线条、皱褶、纹理,辨认先祖的影子和气息,指纹和体温,智识和技艺。
博物馆就是纯粹精神象征建筑物,因此,其五千余件馆藏精心的专业分类、编序、陈列、展览,之于叙述,可能都不重要了。我们是在回家,走向故乡小路的尽头和端起,探望久违了的亲人和家人。
走出博物馆,阳光会有点强烈,让人睁不开眼睛,让你第一次体会到诸多与光明有关的词语意义。风从身边吹过,有如一只无形之手的抚爱。抬起头,极目而望,是广袤高远、生生不息的穹庐、大地、阡陌、山河,我们一切丰饶而美丽的财货、器物、粮食、衣服、声音、色彩、灵感、梦想,都出自那里,让你生发超出日常的情感,对它们深爱不已。灾祸、饥荒、丑陋、病患、野蛮、欲望、贪婪、暴虐,也都出自那里,这是上帝理性的安排,让人知道善恶与美丑,庄严和敬畏,领悟肉体生命的大限,你没有宣纸上一滴淡色墨渍留存长久。
在韶关,相信缘,自与六祖慧能相逢。
那年灵山法会,佛祖久坐不语,只用手轻轻拈了一支金婆罗花来,众皆默然,无以揣度,唯摩诃迦叶尊者,会心一笑。佛祖日:“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就这样,佛祖释迦牟尼把袈裟和衣钵传给了摩诃迦叶,摩诃迦叶成为印度禅初祖,中国禅宗的“西天第一代祖师”。所谓拈花一笑,含有权力交接的内里机巧安排,不可说破。之后至菩提达摩,计二十八祖。达摩来中国,他既成了印度禅的最后一祖,也成为了中国禅的初祖。和拈花一笑一样,印度禅的二十八祖法统传承也不可细究,但这并不影响达摩于中国禅开宗的至尊地位以及对世界佛教文化的深刻影响,及其“一苇渡江”“面壁九年”“断臂立雪”等故事,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
自达摩始,禅宗经二祖慧可、三祖僧、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终于一花五叶,花叶并茂,成为中国佛教最大宗门,并完全中国化了,即成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为中国独创并与中国文化精神相结合的禅宗和禅学。而慧能是中国禅宗集大成者。那么回观禅宗六位佛祖,固然衣钵相袭一脉相承,而将禅宗发扬光大并永久确立其为中国佛教主流的,则是六祖慧能。
六祖道场即南华寺,在韶关曲江区美丽的曹溪之畔:六祖在那里开山传法、开坛讲经,长达三十七年,留下一部禅宗经典《六祖坛经》:而在佛教文化的传承中,除佛祖释迦牟尼的言行记录被称作“经”外,慧能是唯一一个。六祖坐化,真身不腐,供奉于南华寺,至今神态安详,栩栩如生。大彻悟人,法身报身,了无有二。作肉身观如是,作法身观亦如是。
苦难人类在尘世茫然行走,肉体与心灵无以解脱时,哲学产生了,科学产生了,宗教也产生了。无数先贤圣哲殚精竭虑,身体力行,探寻规律,描画愿景,既用唯物的方法也用唯心的方法来对未知的客观世界和精神世界做出解释,给我们一个形而上的世界观。其中佛教,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一并发展为当今世界的三大宗教。而事实上,佛教是佛陀的教育,而不是朝拜的神灵。因此,严格说,佛教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学,当然也不是科学。我们通常称佛教为宗教,只是一种方便的说法而已。佛教正确的阐释应该是,以般若的智慧自内证打破无明烦恼、成就菩提之道。而佛,不过就是一位“觉者”,自觉觉他、觉行圆满的人,一个觉悟的“人”,而不是“神灵”。或者说是一个理智、情感和能力都同时达到至高圆满境地的“人格”,而不是“神格”。佛,不是万能,不是天地主宰,既不能引領我们上天堂,也不判处我们下地狱。他只是教导我们,教化我们,并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心性的开悟和烦恼的解脱。
佛祖用他天地般的胸怀、无量和包容,指给我们一个无相涅槃的禅悟世界:于是在韶关,我就在想,假如这个禅悟世界果然是芸芸众生超然生灭的精神境界的话,那么于次日我要去的南雄珠玑巷,就是南迁中原人虚拟的精神故乡。
对宗教的信仰,并不能替代中国人对祖宗的祭祀。换言之,我们既要来生,也要前世:既要内心信仰的企及,也要氏族香火的传续。这同样是苦难人类要企图解决“前世”与“今生”困扰,进而解开哲学之天问,回答人类之自问。宗族、地望、祖先、血缘,是渺茫追寻中可进入的最近路径和门口,并非如你想象,进入即可看到灿烂星空,触摸在手的,可能只是一件器物、一本氏族谱牒、一个祖宗的牌位,一个姓氏、一份履历、一个地址,也可能仅仅就是一份档案,纸质或电子的身份资料文本备份。
打开你的档案,仅就“身份”而言,出生地和籍贯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资料了,并衍生出“故乡”的假定和意义。而单就出生地和籍贯而言,除却历史上的中原人因天灾、人祸、战事、惊变——如西晋之乱、安史之乱、宋室南渡,土客械斗、湖广填四川等——而四处流亡、迁徙外,即便“太平之乡”“老门老户”,也没有一个家族及其成员能保证它亘古不变。不免要问,故乡呢?现在知道了,除了出生地,一个人有很多故乡,有地理意义上的,也有精神意义上的。换言之,故乡既是地理界定,也是精神寄居。因此发现,故乡的概念,绝不是像出生地和籍贯那样可以确定和指认:倘是从祖先追溯而来,没有人不是身在他乡,只有心灵,还在传说中的老家居住。久而久之,故乡成了精神的虚拟和象征,心灵的神往和记挂,梦想的一个部分,一个能够“寄托”“自己”的身份地和乌有乡。
籍贯、祖籍、原籍和户籍,是不同的,就籍贯而言,过去一般多指祖籍,现在定义为“本人出生地或祖居地”。在这里,二者并非一致,出生地是唯一的,祖居地则是一个比较灵活的概念。
晨光初照,汽车左转右拐的,挤出韶关市区,视野顿时开阔,呼吸仿佛也有了突然间的舒畅,车子里播放着姜育恒的《再回首》,清晰极了。漫无边际,汽车蜿蜒于浅浅的峦坡和丘陵间,岭南独有的红土在视觉里,是那种在中原从未看到过的艳丽。车左,车右,车前,车后,匆匆一瞥,是恣肆烂漫的丛生竹,浓绿一团的香樟、黄花夹竹桃,还有不知名的草枝和花朵,纷纷在车窗外掠过,如快速翻阅的书页。随之猜想数百年或千年前这里的古老风景,猜想一批又一批蜂拥而来的中原人,车马劳顿、颠沛流离、血泪悲情,是否也途经这里。而在到达珠玑巷后,如何作出去留的决定。以至猜想他们是哪些人,以及他们的装束、面相和表情。
一段缓缓的下坡之后,在一排柳荫下,猜想和汽车停止下来,我们下车,抬起头,有穿越之感——我们站在了珠玑巷的南门。
那天我先是造访珠玑巷,然后去的梅岭,但我现在想先说梅岭,而后来讲珠玑巷。地理方位上,两地同属韶关东北的南雄,自南雄再东北是珠玑巷,自珠玑巷再东北即梅岭,翻过梅岭再东北,就是江西赣南的大余了。梅岭之北,为章水之源,汇赣江而入长江:梅岭之南,为浈水之源,汇北江而入珠江。南北界岭分明,两地风土殊异。
对于梅岭的描述,韶关人称“三秀出庾岭”,庾岭即梅岭,秀则是独秀,有三:迢迢古道贯南北:巍巍雄关壮五岭:梅花千树诗千韵。古道。雄关。梅花。概括很好,很美,但解释起来,就困难了。
在地图上,“梅岭“常常也会被标示为“梅关”。梅关的位置在梅岭巅峰之上。
“梅”,源自秦末举兵梅岭入关破秦的十万户侯、南迁越人梅销,并由此确立了梅岭、梅关在历史上的战略要塞地位。“关”,是关隘、关口、关卡——这三个与“关”有关的词,正好包含了梅岭在历史上重要的时间节点和顺序。
远自战国时期,中原群雄逐鹿,大批越人经此逃亡嶺南,其中便有以梅销为首的一支,那时梅岭应该是原始蛮荒的“关隘”。及至韶关人、大唐名相、诗人张九龄上书唐玄宗开凿大庾岭梅关古道,把长江与珠江连接起来,取代了原来的湘桂走廊和骑田岭,梅岭成为进入岭南的重要驿道,成为了南北商贸黄金通道。宋嘉佑年间在此建筑梅岭关楼,使之成为后来大批南迁中原人极具象征的命运分水岭和转折点,梅岭以及梅关应该是一个“关口”。宋时建立的梅关依然保存至今,两峰夹峙,虎踞梅岭,固如堡垒,俨如屏障,断然隔开了赣粤,也隔开了南北。这万千气象壮丽山河,却无人文附会,殊为憾事。明万历年间南雄知府蒋杰,在众幕僚团团围绕下挥笔题日“岭南第一关”,署于关楼南面门额:再书“南粤雄关”,署于关楼北面门额。到了清康熙年间,来到南雄知府张凤翔,见关楼南门北门都让蒋杰写过了,于是就在关北一侧立一巨大石碑,刻下“梅岭”两个大字。这两位知府所处的明清时期,在南雄已设立有官方税卡,离梅岭不远,那么这里就是“关卡”了。
清光绪癸未年,有自称闽汀李化者,将他撰写的一副有“梅关”二字的嵌字联,镌刻在了关楼南门两侧:
梅止行人渴
关防暴客来
真不错,属上品,且奇崛,有文化,但这竟令我一时不解了,不知这位好事的闽汀李化者,为何没有为关楼北门也撰上一副?事后想来,恍然大悟,好与坏,优与劣,上品与下品,是比较的结果。闽汀李化者好是绝顶聪明,深知再撰上一副,就多余了。那他留下的就不是美名,可能就是骂名。
梅岭三秀,最秀是梅花。因此,文章旁逸斜出一枝,秀一下梅岭梅花。
然而,我去梅岭在七月盛夏,决然见不到一瓣梅花,那就只好回到史料中来做文字的寻寻觅觅。《南雄府志》载:“庾岭梅花微与江南异,花颇似桃而唇红,亦有纯红者,岭上累经增植,白者为多。”虽为说明文字,但在加诸了想象之后,都仿佛着了颜色,那艳,及靓,撩人,近在眼前了。而《南雄府志》只是说出其特色的一个,梅岭梅花还有另一番特异景致。即由于岭南岭北环境气候条件差异,出现有同在一条岭上,南枝先开、北枝后放,以岭为界、界线分明的自然景象。别样的纷繁和妖娆,不可描述和直观,只留给人遥想。
梅花有色香,有姿影,有魂魄,有傲骨,有品性,有诗韵。因此,梅是中国历代文人书写描绘的重要题材。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梅的诗文书画其数量之多,浩如烟海。梅岭梅花,千枝万朵,桃红粉白,淡素浓艳,同样感染引发了无数人的情感和才思,留下众多华美绝句和诗章。最早乃三国吴国陆凯,在此写下的一首赠予友人的五言诗,是为“梅岭第一韵”: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陆凯之后,自然要提到张九龄了。这位大唐名相、诗人,于开元年间身心不适,告病还乡,临行时,在京好友王司马作诗赠别。回乡后的那年冬日,历经官宦人生、岁月沧桑的张九龄,突然怀了诗兴和雅兴,沿着他当年“缘磴道,被灌丛,相其山谷之宜,革其坂险之故”,亲自指挥施工开凿修筑的大庾岭山道,登上梅岭。一阵阵清香袭来,满岭梅花开了,遂忆起王司马,眼睛有些湿润,于是效当年陆凯赠人之作,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和王司马折梅寄京邑昆弟》诗——
离别念同嬉,芬荣欲共持。
独攀南国树,遥寄北风时。
林惜迎春早,花愁去日迟。
还闻折梅处,更有棣华诗。
除了陆凯和张九龄,在梅岭留下诗章的名家和大家,还有很多,如宋之问、刘长卿、苏轼、朱熹、文天祥、戚继光、袁枚、王士祯、何香凝、陶铸、田汉,还有就是陈毅和他的《梅岭三章》。
之于历史上的中原人,梅岭、梅关既是自北而来的入口,也是南迁暂且留守的中转站。过了梅岭,就是岭南。官家、庶民、商贾、骚客,赴任、避难、买卖、悠游,自北方中原一路乘船、乘车、乘马、徒步,匆急奔波而来,在此可以歇一歇脚,打点一下,稍稍平复一路艰辛备至惶惶恐恐的心情。那些避难、流亡的中原客,也可于此侧脸遥遥向北方故乡,做大约是最后一次的回首和瞭望。然后,站起身来,替父母妻女拍打去肩头风尘,继续上路,顺着那条两侧生满梅树、古松、乔木和灌木的梅岭古道缓缓而下。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向西南再行四十里,就是传说中的南雄珠玑巷了。到了那里,便可以安歇几日,再做出去留的决定和安排。
事实上最早可能不是这样一种情况,起码在珠玑巷未形成一定聚居规模之前,不是这样。我们不妨来模拟一下到达珠玑巷前几日的行程。
如你颠沛流离,到了赣南,行至大庾岭下,抬眼望了望眼前山高林密的梅岭,心里盘算,估摸翻过岭去要一天时间,这样就要在山脚下暂且住上一宿。二日一早启程,盘盘曲曲果然翻过梅岭,天就晚了。三日继续往前走,四十里的路程,拖家带口,紧赶慢赶,计算起来,到达珠玑巷也不早了。找了当地人家客居,或在野外露宿。次日一早醒来,晨风拂面,天光大开,迎接你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沃野千里,大地平阔,沙水蜿蜒,清莲摇风,一路山重水复奔波跌宕的心情突然在此有了宁静和宽释,经过打问,证实这里果然就是传说中的岭南。到了岭南,就算是安全了。这是从中原老家决定南迁时就有的观念。当然他们也知道,南国北乡,看似一岭之隔,却是无尽苍茫:一线南岭,从此横隔了他们的前世。故乡不可见,云水空如一,从此寄人篱下,客死他乡,再也回不去了。
这样,一日日赶来珠玑巷的众多中原避乱者,即在珠玑巷未形成规模之前,他们的决定和选择会有多种情况。有些家族继续南行:有些则变得棘手——老人、孕妇、孩童、病人拖累:盘缠不足:意见不一等等——暂且留了下来:还有些,多半是衣冠士族、大户人家,或数家、数十家一起南迁而来的,依着人多势众便横下心来,死活不再走了。于是探问时势、坚定信心、查勘环境、疏通人际,一起置地、购物、造房、定居下来,融入当地人群,开始了崭新的生活。这些人成了珠玑巷最初的奠基者,成了后来从中原大批涌入者的依靠和榜样。他们的房屋成为了基准和基点,由此才有了珠玑街巷的扩展和延伸。既扩展了人群聚居的建筑,也延伸了历史积淀的意义:珠玑巷,是起点,也是终点:是驿站,也是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