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浩
再忙的日子,也是有闲的时刻。闲生无聊,而无聊胜于闲。像滑出手心失重的肥皂,无聊的肥皂比肥皂泡泡还轻盈。当有闲与无聊在一个合适的有限的空间反复渗透、叠加一起时,比如孩子在周末晚上去国贸上英语课了,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被这种奇怪的气息全充满了。需要释放,需要把某种情绪点燃,像一支烟需要先掐灭后再重新点燃。但今天的问题是,烟还在,甚至那半截灰黑的烟灰也还弯曲地挂在洁白的半截烟卷上。可打火机不在这里。偏偏离婚就像把打火机丢进海里。还真是,他清楚地记得签了字的那天黄昏,车开到海边,靠在敞开的车门上抽烟。烟其实只抽到一半,就像现在这样的一半时,就被他狠狠地丢进了海里。海风把烟灰吹进了沙滩。
燃着的半截烟像只老鼠,在波浪上起起伏伏、躲躲闪闪,最后也消失了。当然,他不可能确切听见燃烧的烟头触水的瞬间发出的嗤嗤声,那过于细微,是可以忽略的。就算这过于喧嚣的海浪的喧哗,对于他来说,也不及刚才走出民政局的大门时,她从另外的车窗伸出手掌挥动出的无声。只是轻轻地挥动,凝固的空气搅起了旋涡,像她身下旋轉着远去的车轮。他记得那光洁手臂上延伸出来的青葱指头,像手指夹着的烟头,还烫手呢。好吧,抽完这半根,扔掉那另外的半根,算是告别了。
他慢腾腾地往回开车。开得很慢。他是第一次在这个安放了椅子的新筑防波堤边看海。离家不远,五分钟车程,可前四十年他就没来过,更没想过会来。往西两千米是假日海滩,单身时和朋友常到那里烧烤。不过印象最深的是和现在的前妻带着孩子在那里的海滩上看孩子玩沙。她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最精彩的那张是把看起来火红滚烫的入海夕阳刚好贴在了孩子浑圆的光屁股上。他把它剪辑成了微信头像的背景。
等绿灯时,他稍微侧脸看了看车窗外的夕阳,快要落进大海的夕阳除了必要的感伤之外,还有那么一点点欣喜,他恰好都看见了。他想起了点什么,但又想不出究竟是想起了什么。他被憋在红绿灯之间真空般的半分钟,突然觉得该掉头回去。回到刚才的观海亭时,算是第二次或第三次来。他计算着自己的次数,实在分不清时,他认为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都是第一次。他看了看刚才扔进半根烟的那片波浪。好像还是那片波浪,与之前的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他注意到这次的波浪是有声音的,而且音量还不小,好像是把上次失去的声音和这次应该有的声音叠加在了一起。他的耳朵像个气球被这声音鼓胀着,甚至是鼓舞着、怂恿着。视野所及的海面的每一处都埋着蠢蠢欲燃的黑蓝炸药。一整座海的液体炸药。
他像第一次那样,准确地说,是刚才那样,把右手插进右边的裤袋里,摸出硬邦邦的打火机。他瞅准了刚才扔进半根烟的波浪的缝隙,把它扔了进去。海瞬间就被点燃了,像期待已久那样,波浪们先是互相推搡着,然后是撕咬,最后是抱在一起同归于尽地爆炸。海是一个永恒的爆破场。那边沙滩上那些拿着泳圉、裹着毛巾、身着泳装的男男女女们,高兴得多么炸裂啊!那泡海水里与浪同起伏的像正被炸着:沙滩上躺着,半眯着眼睛,在胸口堆出一座沙山却故意露出肚脐眼的,像已经炸熟的:而那些跑来追去的小孩们,简直天生就是炸好的:有点脏,但新鲜。
回去他开得很快。四十年不过一脚油门。中途经过人山人海的人民广场时,拐了好几次弯,等了好几个红灯,每次都让他莫名地想起以前去过的一个地方。他看了看表,距孩子下课至少还有一个多小时,而且英语学校就在旁边。他决定把车停在广场附近的人民商场地下车库,再步行到广场中心那标志性的领袖挥手石像的西侧台阶边坐下。面前是大妈们正在进行的广场舞。今天他并不反感眼前物和耳中声,只是默默地看,那些舞动的胖身和劣质的音响构成的视听风暴,更是真实的生活,自己就坐在风暴中心:真实安慰心灵。这种自足而宁静让他想起刚才等红灯时偶然想起的一个遥远的地方:帕米尔高原上的塔什库尔干。
“帕米尔”在纯粹的汉语想象里是个迷离恍惚的名字,像某种秘密宗教里能旋转的洁净之花——以前他这样望文生义过,但没有把她与“塔什库尔干”联系在一起,因为汉语的“塔什库尔干”无论是读音还是字词组合多少有些古怪精灵。这是两个看起来彼此没有相属关系的事物,像花儿与石头,滴水和铁蛋。像现在的他和从前的妻。那时他愿意永远都不去追究她们芳名所孕育的想象和向往,就像他永远也不会去精推细敲那里的一朵云、一缕风、一片草……的过去和未来。十多年前,他来到那里,他是来接受他那时的现在,他发明他的新的青春超现实。但夜晚是所有白天里美丽事物的衣裳。当夜色把他她这两个代词并在一起时,头上的天空长出了星星,一个单词躺在了另一个单词的怀里,石头开出了鲜花,塔什库尔干爱上了帕米尔。
他已看过很多星空,记忆最深的是西藏、丽江和尖峰岭。但那一次的星空因她而尤为特别。那时不管在哪里,有星星看的夜晚,当然是不能入睡的。他穿得厚厚的,迎着高原上的寒气,出了帕米尔宾馆,来到城边的阿拉尔草滩。马吃夜草的声音清晰得让他心里发痒。没有食欲,但想说点什么。他与那位远在疏附的她用手机互通短信。每个字都那么近,就在掌心指间,屏上的每个字都比星星更明亮。她说,她那里怎么没有星星呢?他说,都涌上帕米尔了,谁叫你不来呢?她问他为什么爱看星空。他想起了康德的话:“我们头顶的星空,我们心中的道德律。”她说,她看不见只好睡觉了。他想将来给她描述今晚。作为酬劳,她请他明天在回去的疏附城吃她亲手做的抓饭。多好的生活啊!这酬劳像群星分泌出黎明。但高原天象分分秒秒都在变化,从西北方涌过来不断变形的乳色云团吞噬着群星。他刚辨认出的北斗七星消失了。牛郎抱走了织女。转眼间,群星在盛宴后的一阵大风中,向四周排泄出黑黢黢的、坚硬的咔喇昆仑山。马吃草的声音被风中草的颤栗声掩盖了。马蹄轻得像帕米尔花落在草尖上。
他回到街道。夜风像这海风,又送来短信。天空黑了,手机亮着,他按着星星般的键盘拼写汉字。一对塔吉克母女突然从斜街的巷子里来到他跟前,问他的手机为什么是亮着的。他说,发短信呢。母亲说,那我的怎么不亮?小女孩拿出个折叠机,外面还套了个线织的保护套。他说,给你发个短信,收到时就会亮。小姑娘告诉了她的号码。他马上就给她发了三个字:“你好吗。”她的手机仍然黑着屏。她合上又打开。她指着他的显示屏说,你的怎么又亮了?他突然明白过来,你回家给它充充电吧。怎么充?就是把充电器带线的一头插到你的手机里,另一头插到墙上有两个孔的插座里……母女俩撇下他消失在树丛掩隐的深巷里。
他继续漫无目的沿着陌生街道向前走。闪亮着霓虹灯的“夜来香酒吧”正传出“千年等一回,啊啊啊……”的柔曼女声。这应该是个本地汉语不熟的塔吉克女生在高歌。他掀帘进去,想小饮几杯。透过蓝紫的光线和氤氲的烟雾,他看见有个沙发卡座的木桌上凌乱摆放了些啤酒瓶,有的还剩半瓶泡沫,大部分瓶都空了。他没有看见那个唱歌的女孩。他很快地悄悄出来了。歌声停了一会,歌手像是喝了杯水,还是上了趟厕所?又开始啊啊啊低唱开了。而天上的云像赶集似的,风过后,又是繁星满天。星星为什么那么亮?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他甚至也轻声唱了起來……
一首《我们新疆好地方》又把他拉回到眼前的广场舞。他把右手插进裤袋,摸出烟盒,还剩一半,又放了回去。没有打火机。前妻不喜欢他抽烟。起初,阳台是吸烟室。搬家后,她在阳台放了洗衣机、装了晾衣竿,抱怨晒好的衣物也晒出了新鲜的烟味。他只好开门到走廊上抽。她又说狭窄的过道硝烟弥漫,不是战场就是烟囱。他想过戒烟,一根顶一天过,半包半条命。胡子拉碴的嘴除了接吻就这点爱好了。他说,吃饭是工作。抽烟是为了更好地工作。但现在什么都不想吃,嘴、喉咙和鼻子都痒了起来,音乐那欢快的节奏和明亮的旋律像把挠子,在痒的部位加速地挠着。他又摸出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再塞进嘴里。他想起婴幼儿小时候哭闹时就是这样给塞个奶嘴。一根不够,又掏出一根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目光下意识地越过舞动的人群,望向那排霓虹灯艳丽流光的店铺。大量的时装店中间夹杂了些餐饮和水果铺。当然可以买到打火机。不!不不!不不不!他起身围着领袖的石像转了一圈,再转一圈后,走向了车库。
车仍然开得很慢。他在这繁华的城市最深处慢慢地开着车以广场为中心兜圉,像是在创作书法作品前颇有宗教感的研磨仪式。夜被越磨越深。夜色也越来越浓。车窗照例开着,嘴里含着的烟也慢慢地变得湿润。他能感觉到吮吸着海岛潮湿夜气的烟卷有些发软,最终会在嘴上弯曲着耷拉下来,一种属于动物交配后的忧伤,配合着车胎在水泥地面反复的摩擦。一个紧接一个的路灯,像无穷尽的省略号:而有明灭节奏的红绿灯,则像是用于停顿和解释的破折号。他喜欢红灯变绿的那一段时间的停顿,像是一种按部就班的莫名的自我澄清:不是关于希望、失望的情感,更不是关于如何保持继续驾驶的惯性。他曲起左肘放在左窗上,几圉后驶出人民广场,沿着来时的玉沙路,回到滨海大道,向西,向西,距离观海亭不到百米时,他停住了。他看到就在他坐过的那个长椅上,有个人正面朝大海地看着手机。有条狗围着椅子转圈,用鼻子嗅着不久前才刷过漆的铸铁椅子腿。
大海此刻异常平静。新月荒凉,像取下了睡衣的衣帽钩。他注意到了刚才没有注意到的白色水鬼蕉,细长的花被管像女鬼们披散的长发,在夜色中醒目而神秘。花名有趣,长在海边也算是生得其所。他还注意就在旁边五米处防波堤后,金属杆竖着块金属牌,黄底黑字分着两行:水深危险,禁止钓鱼游泳。上面有个圉起来画了斜线的游泳标识。他突然想起杜甫写给李白的句子:“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前妻喜欢狗,有次在万绿园散步时她指着草地上追逐风筝的小狗,知道那是王子还是公主吗?他有点懵圉,支支吾吾的,还真不知道。她说,看好了,看他(她)什么时候尿尿你就知道了。
好吧!就等这狗尿尿吧。
他下了车,走向那长椅,掏出剩下的半盒烟,把嘴上潮潮的、有些半温软的烟卷也塞回去。扬起手,瞅准刚才扔打火机的那片波浪的缝隙,扔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