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化雨
摘 要:佛教进入中国后,便开始了其中国化进程。《理惑论》是早期护法居士牟子所写的一部论著,是早期佛教中国化的重要文献,反映了外域文化与中华本土文化的首次交锋。牟子立足佛教立场,讨论孝道之争、形神关系、长生之术等问题,表现了作者努力调和儒道佛三教关系的尝试,在佛教中国化的历程中具有重要地位。
关键词:《理惑论》;居士;三教关系;佛教中国化
从广义来看,帝王、学者精英、政商名流等推进佛教进程者皆属于护法居士;从狭义来看,受持戒律、宣扬佛法的在家人皆是居士。牟子既是学者精英,又是受持戒律的在家信教者。他首次揭示了佛教中国化的可能性和必要性,成为后世护法居士模仿的典范。在佛教初传过程中,他作《理惑论》以调和儒释道三教关系,促使佛教在上层社会广泛传播,为社会所认可接受,保住佛教在中国文化上的一席之地,功莫大焉。《理惑论》基本奠定了佛教中国化过程中居士护法的模式,即迎合儒家宣传佛教教义,立佛于儒之上。
一、《理惑论》总论
(一)《理惑论》产生背景及内容
东汉末年,战争频仍,社会动荡不安,社会思想文化领域也有所松动并活跃起来。自汉武帝以来确立的儒家正统地位正受到挑战,政教合一关系下的神学化儒学受到各方面冲击,正逐渐分崩离析,并受到玄学的批判。自佛教东传以来的一百多年里,上层社会精英始终以佛教与黄老之道相提并论,至东汉时期道教兴起,佛道二教相互扶持、矛盾未显。随着谶纬经学的破产、魏晋玄学的兴起,加上社会经济政治不振,许多名士顿感仕途无望,内外因素杂糅,共同推动了部分传统儒家学者转向对佛、道两家经典的研究和修持方法的践行。三教之间宗教教义的差异开始凸显,部分儒家学者看到了佛、道思想开始丰富起来并发挥越来越重要的社会影响力。故三教之间的思想交锋已成开弓之势。《理惑论》正是在这种多元文化形态并存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作品。
《理惑论》分序分和三十八问。序分阐述写作缘由,正文前三十七条采取一问一答的形式回答对方的责难。最后第三十八问阐述本论文是效仿佛经和《道经》之规格编写而成。纵观全篇,《理惑论》展示的是儒道佛三教之间的争论从浅入深、从外在现象到内在本质的辩论规律,论文的核心围绕着外域文化与本土儒道等文化的异同而辨析,体现的是佛教护法居士面对华夏固有文化的强势责问而作出的积极回应。
(二)在佛教中国化历程中的地位
《理惑论》展现的是佛教在最初传入华夏时的文化碰撞形态。汉末以来,佛教以神仙方术的形态活跃在世间,接受上层社会的祭祀崇信,尚处于文化传播输入的第一阶段。汤用彤对于外来思想传播输入的看法是,“外来思想之输入,常可以经过三个阶段:因为看见表面的相同而调和;因为看见不同而冲突;因再发现真实的相合而调和”。“在第一阶段内,外来文化思想并未深入。在第二阶段内,外来文化思想比较深入,社会上对于这个外来分子看作一严重的事件。在第三阶段内,外来文化思想已被吸收,加入本有文化血脉中了。”[1]牟钟鉴认为:“牟子《理惑论》标志着佛教与儒道关系迈向第二个阶段,揭开了三教论争的序幕。”[2]下文将凸出佛教与儒家、道家、道教之间的异同点,以此窥探初传东土时期佛教中国化历程中居士的作用。
二、与儒家求同存异
牟子对于儒佛关系的处理,十分谨慎。华夏文化以儒家思想为主流,面对儒家学者的责问,避其锋芒,合异求同,为佛教初传时期的最明智传播策略。
(一)仁孝之争
孝道历来受到儒家重视。由于治国之需要,统治者曾将孝道与政治结合起来,而佛教传入中土以来,有人责难沙门剃度出家的行为违背了《孝经》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礼制规定。这反映出两种文化之间的伦理矛盾冲突,甚至牵扯道德伦理与政治伦理的对立,反映出华夏本土文化面对外来文化输入及传播而产生的担忧,尤其在第十条责问中,“福莫过于继嗣,不孝莫过于无后”,沙门抛弃家庭、布施财物,这种不仁不孝的行为一旦在社会上传播开来,将会对社会的发展造成打击,也将冲击儒家的伦理制度。牟子的辩证方法是采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形式。首先,他巧妙地指出孝在心不在行,通权达变才能真正做到孔子所提出的孝道,并进一步列举儒家赞叹的具足仁孝、舍生取义之人的高尚行为,为沙门削发加以合理性辩护。其次,面对无后为不孝的难题,牟子再次举出孔圣人赞扬的伯夷、叔齐等高行之士,并将沙门的行为与其相提并论,指出周孔之道具有特殊性和普遍性,只要能够求仁得仁,形式并非是达到至德要道的关键。最为重要的是,在第十五问中,面对责问出家、布施是不仁不孝、悖德悖礼的行為时,牟子认为佛陀出家成佛是更高层次尽孝的表达方式,首次提出了沙门出家是更为究竟的尽仁尽孝之命题。
(二)鬼神之论
神灭与不灭的论争自佛教初传时期即受到儒家等学者责难,从东汉末年一直延伸到梁代以后的三百多年里,儒家学者及佛教高僧、护法居士等上层精英展开激烈的论争,在佛教发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儒佛对于鬼神之争论体现在《理惑论》第十二、十三条中,方立天认为此论是“现存中国佛教著作中最早的形尽神存的神不灭说”[3]。问者首先表示不相信鬼神之说,牟子则引用百姓登屋招魂的事例论证魂神的存在,以五谷与种子的关系类比形神关系,突出人肉体消亡后形尽神不灭;面对问者“为道亦死,不为亦死,有何异乎”之问,牟子结合儒佛一致的善恶业报加以回应。当问难者引用孔子“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之评判时,牟子则引用《孝经》敬天祭祖之说反驳远离鬼神、不谈死后的论述乃是孔子有所专指,而并非孔子本意。牟钟鉴认为“牟子引《孝经》,以儒家重慎重追远助证佛教善恶报应说”[2]。
在设问自答的过程中,牟子一直遵循一个规律——合异求同,寻求固有文化最大限度的理解,并置佛于儒之上。韩焕忠先生认为,牟子的诸多解释未必精确,却有助于缓和儒佛的紧张和对立,有助于儒家理解、接受和融合外来佛教文化,推动佛教在中土的发展[4]。
三、既借鉴又压低道家、道教
在《理惑论》中,处处可以看到佛教与道家的融合、与道教的分歧。东汉末年的道家已经不仅仅指老庄之学,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言:“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5]司马谈所说的道家已经是吸纳、融会了阴阳、儒、墨、名、法的黄老道家。武帝后期,黄老道家的一支与民间信仰相结合,融入了神仙方术、民间神道,经过学者的理论改造,于东汉末年诞生了道教,这是黄老思潮在民间和上层社会的一种广泛延续。如《后汉书·襄楷传》中:“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6]道家和道教有巨大分歧,冯友兰先生认为:“道家教人顺乎自然,而道教教人反乎自然。举例来说,照老子、庄子讲,生而有死是自然过程,人应当平静地顺着这个自然过程。但是道教的主要教义则是如何避免死亡的原理和方术,显然是反乎自然而行的。”[7]道教和道家的差异走向,影响了佛教初传时期与道家、道教的关系。
(一)神道立教
如前文所言,文中有并立祭祀黄帝、老子和佛陀的现象,另有楚王英为浮屠斋戒祭祀之说。汤用彤分析佛法兴盛之地域,认为“黄老之道以及方士托名于黄老之方术,其盛行之地亦即佛教传播之处,为理之所应然。”[8]黄老与佛陀并行接受祭祀,体现出佛陀初传时期的形象是以神仙的身份进入中土并被广泛接受。牟子以本土文化所能接受的形象描述佛,此时道教刚刚兴起,合则双美,分则两伤,牟子选择以神灵的形象描述佛与三皇五帝类似,意图不言而喻。第二十一条责难中,牟子在描述佛教初次传入时的形态,再次将佛描述为一个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人格神。这两问皆体现出牟子意图将佛视为教主,减轻儒家等学者对佛教的攻讦力度,以获取本土文化的理解。
(二)长生之术
值得注意的是,牟子对于道教产生了两面性的态度,其一认为黄、老、浮屠皆与三皇五帝一样是道德创始者、神明之祖先,另一方面,当涉及到具体佛教教义与道教教义的差别时,牟子表现出坚决的反对,将道家辟谷之术、长生之术视为外道,并有意识地与道教划清界限。牟子对于道教修行方式的批判,从深层次看,还有文化因素的影响。第一,佛教与道教在教义与修行方式上的差别,使得很多学者逐渐认识到两者的差异;第二,黄巾起义、政治斗争与道教有关,很多人借助道教名义发动起义,这将有可能干扰到佛教的发展,故而在东汉末年,佛教与道教之间的寺院经济、势力范围、政治地位等矛盾尚未显现,至魏晋时期,佛教迅速发展,佛教便与道教展现不同的发展理路[9]。在设问自答中,一部分保留了神道设教的神话色彩,另外一方面又积极与神仙不死之术划清界限,这种自相矛盾的文化现象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佛教初传时期,面对固有文化的责难,异域文化所做的一种寻求一席之地的妥协性努力,体现佛教逐渐寻求文化地位的倾向性。
四、结语
《理惑论》是早期居士的佛教著作,是佛教中国化过程中最早的居士佛教著作。在佛教逐渐中国化的过程中,与儒家观念多次发生论争、冲突,但所争论问题大体不出《理惑论》讨论的范围。其中有些问题是极难调和的,有些是能够适应中国传统文化并融合一起的。佛教中国化过程中,佛教既能保持着自身的特色,又能主动适应中国传统文化,这与居士的努力和策略密不可分。
參考文献:
[1]汤用彤.汤用彤全集(卷5)[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2]牟钟鉴.儒道佛三教关系简明通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3]方立天.方立天文集:卷5(上)[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4]韩焕忠.佛教四书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5]司马迁撰.史记·太史公自序[M].北京:中华书局,1959.
[6]范晔.后汉书·襄楷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5.
[7]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涂又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8]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增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9]潘桂明.中国佛教思想史稿(卷1)[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