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苏格兰:作家维多利亚女王和她的如画帝国

2020-08-06 14:38陈智颖
中国图书评论 2020年7期
关键词:维多利亚高地苏格兰

陈智颖

Queen Victoria,Victoria in the Highlands: The Personal Journal of Her Majesty Queen Vic-toria, ed. David Duff. London: Frederick Muller, 1968

[导读]这一有针对性的裁剪却是日记编辑亚瑟,赫尔普斯与麦格雷戈小姐的有意为之。除检查语法、通顺语言外,删减日记中频繁出现的女王对政事处理的记载与评论以突出重点——在苏格兰惬意生活的王室一家以及与高地民众其乐融融的相处日常——正是写作者与编辑对日记内容去政治化的意图所在。

[导言] 曾经具有强烈政治含义的传统服饰与武器装备被去政治化地消解为了不再具威胁性的如画风光与引发浪漫想象可入画的高地配饰,一个深得民心的王室在苏格兰诗意生活的高地神话就此形成。

在1861年阿尔伯特亲王过世后,痛失爱夫的维多利亚女王逐渐淡出了公众视野。7年之后,为纪念爱人,维多利亚出版了记录夫妇二人1842-1861年生活点滴的《日记留影——我们的苏格兰高地生活》(Leaves from the Journal of our Life inthe Highlands)。女王携其私人日记的“回归”无疑给猎奇的英国民众带来了不小的惊喜。首版的两万册在两周内便被抢购一空,[1]而加印的十万册热度亦是有增无减。[2]110随后,维多利亚女王这位备受鼓舞的新晋作家在1883年出版的记录其1862-1882年孀居生活的《日记留影——苏格兰高地生活续篇》(MoreLeaves from the Journal of a Life in theHighlands),再次成为街头巷尾传阅的畅销之作。

使王室生活走下神坛的高地日记在民间备受热捧,而因为同样的理由却在宫廷惨遭冷遇。沙夫茨伯里伯爵安东尼·库珀(Antony Coop-er)每逢机会便对其公开诋毁;埃尔芬斯通爵士(Howard Elphinstone)挖苦发行的首版应为简装本以讨好女王的中产阶级读者;[2]111女王的长子爱德华七世也抱怨这一举动“极不慎重”[2]ⅪV”。与此同时,通篇可见的女王与其高地侍从的君民一家亲却对国家大事的决策只字未提也使日记遭到不少质疑。诸如《笨拙杂志》(Punch)、《评论季刊》(Quarterly Re-view)等报刊纷纷撰文讽刺女王整天无所事事,[2]111爱德华七世更是直接表达了自己在日记中的“出镜率”都不及其母亲的高地侍从们多的不满。

事实上,维多利亚的高地生活远非日记中所描写的那般岁月静好:宪章运动引发了包括苏格兰在内的全国性暴动与镇压、高地大饥荒与人口外迁造成了持续性的破坏与动荡、女王本人在高地居住期间更是遭到了谋求独立的爱尔兰激进团体芬尼亚派的暗杀威胁……其实,这些隐于书后的波涛汹涌一直都是维多利亚与其历任首相所关注与讨论的社会政治议题,并被维多利亚写入日记,但却在出版的日记中成为缺席的在场。殊不知,这一有针对性的裁剪却是日记编辑亚瑟·赫尔普斯(Arthur Helps)与麦格雷戈小姐( Miss MacGregor) 的有意为之。除检查语法、通顺语言外,删减日记中频繁出现的女王对政事处理的记载与评论以突出重点——在苏格兰惬意生活的王室一家以及与高地民众其乐融融的相处日常——正是写作者与编辑对日记内容去政治化的意图所在。

在对桃花源般的苏格兰高地生活的精心打造与公开展示中,维多利亚兼有的另一重身份尤为其本人所看重。出版过多部小说、以善于“投其所好”而与女王相处良好的时任首相本杰明,迪斯累利(BenjaminDisraeli)对女王的称呼——“我们作家,女士”[3]——便透露出了蛛丝马迹。迪斯累利的马屁固然受用,但被称为作家的维多利亚似乎更愿意获得“权威人士”的认可。在给其喜爱的桂冠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 的赠书里,维多利亚则小心翼翼地写道:“希望不会被批评得太过严厉。”[4]丁尼生如何作答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维多利亚在尝试以更为专业的视角观察与记录她眼中的苏格兰。其中,怎样书写、书写怎样的苏格兰便是维多利亚在整个创作过程中所需面临的首要问题,也是笔者研究其高地日记的出发点。

对照原版日记,日记的编辑删掉了维多利亚大量使用的过于口语化的“s0”,但另一个在日记中频繁出现的流行于19世纪初却在维多利亚写作之时早已“烂大街”的“如画”( picturesque)一词却幸运地逃过一劫,成为除阿尔伯特亲王与女王喜爱的苏格兰石楠花外,被提及最多的词之一。高频即关键,“如画”显然是维多利亚打造其高地桃花源的重要一环。

所谓“如画”,即“一种可与画中景色相呼应的”[5]风景。在其发起者威廉,吉尔品(William Gilpin)看来,有规律的自然是秀美的,野性的自然是崇高的;而存在于这两种风景范畴之间的如画风景可通过眼睛感觉的习惯,促成賞景者想象力的形成。[6]通过吉尔品对如画风景的定义,“那些荒野的、崎岖的、超越人们想象的、广阔无垠的”[6]野性自然获得了与“那些被开垦的、平滑的、安静的、和谐多样的”[6]秀美自然“平起平坐”的地位,两者所具有的美学价值都逐渐为人所欣赏。“人们不再把山区视为地球表面的‘瘤子和‘麻坑,而是地球上最为宏伟、最壮观的东西”[6],而在维多利亚时期,如画高于秀美的欣赏原则更是成为尽人皆知的金科玉律。

按此原则,全英最为如画之处当属维多利亚笔下的苏格兰高地。自1842年对其海岸“多石、险峻、荒凉”[7]4且“迷人”[7]的初印象起,在横跨近40年的日记中俯拾即是三步一峡谷、五步一湖泊、百米内一破败的古迹、踏遍数英里不见一处耕地的高地风情。在一次从苏格兰返回英格兰的途中,维多利亚在日记中写道:“看着周围的景色变得越来越平坦我很难过……英格兰的海岸非常扁平……我太喜欢亲爱的苏格兰高地了,很是想念那里的群山。”[7]64景色本无高下之分,审美却可以创造。在如画的包装下,贫瘠的荒芜摇身一变成为迷人的荒凉,肥沃的平坦之地则被降级为了无趣的耕作基地。然而日记与之不同的是,吉尔品的风景里人迹罕至,若出现也多是起标记前景、水平线等一些次要作用;[8]但如果跟随维多利亚的脚步,我们会发现山水成为如画的背景,而当地居民才是起着点睛作用的前景,其中维多利亚三次在高地出行的记载颇具代表性:

这里风景优美,如此荒凉却又很宏伟——实实在在的高地风情,山谷中满是树木……一派如画景象——船只、渔网、在水上与岸上穿着花格呢短裙的高地居民。[7]113(1849年)

当我们靠近利湖(Loch Lee)的一处牧师住所时,整个峡谷变宽了,老因弗马克城堡(Invermark Castle)看起来很不错;四周是大片的树林……人们在这里剪羊毛,看起来颇为如画。[7]207(1861年)

道路两旁零星散落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房屋,应该称之为茅舍——每一户都十分矮小、覆盖着的茅草又使屋子看起来有些阴暗,茅舍周围长满了青苔和石楠花,并看不到炊烟升起,老人、孩子都穿着破旧的脏衣服,很难想象这里是可以住人的。这些房子嵌在树林里,背后是长满石楠花和野草的群山,一切看起来十分如画。[9](1873年)

维多利亚稍显程式化却多年不变的入画准则似乎更接近于会把“茅屋、农舍、磨坊和旧谷仓的内部”[10]84以及“游荡的吉卜部落与乞丐”[10]87也纳入如画景色之中的尤维达尔·普莱斯( Uvedale Price)。在这位与吉尔品齐名的如画大师看来,“填充崇高与秀美间空白的如画需由多种要素组成方可满足审美趣味,而这些要素须从属于与观赏者不同的阶级”。[10]110当野性自然与想象力结合之时,当或不事生产或低效的农耕与游牧人画之时,当被剥削者入画而剥削者赏画之时,荒凉贫瘠便顺理成章地与贫穷落后脱了钩,极不如画的大型机械化生产在审美层面遭到了无情的打压,“清心寡欲”的高地生活竟令人心向往之。由此,英国的“北大荒”便在字里行间被成功打造为一个充满诗意且永不愿变成“北大仓”的高地神话。

在对高地民众进行一番普莱斯式的包装后,维多利亚往往会补一句“希望拥有兰瑟尔的画笔”[7]126的感叹。作为王室画家,埃德温,兰瑟尔( Edwin Landseer)除了要将如画的风土民情入画外,将王室一家在高地桃花源的诗意生活入画同样是其日常工作的重点。然而,尽管深得女王欣赏,如何作画的决定权却并不在兰瑟尔手中,女王更像是借其之手,以画为证,再次确认自己在日记中为王室一家与高地民众所拟定的“人设”,因而维多利亚对于画作的每一处细节都有着严格的把控。以“完美地呈现出王室成员高地精神”[11]的《山间与湖边的皇家娱乐活动》(Royal Sports on Hill and Loch)为例,维多利亚在日记中写道:

画面应该这样:我从明奇湖( Loch Minch) 的船上,由在岸上穿着高地服饰的阿尔伯特搀扶着走下来,此时我的目光看向地上刚被他猎杀的牡鹿。伯蒂(Bertie)骑着一匹小马驹,身披花格呢、肩扛来复枪的麦克唐纳(McDonald) (兰瑟尔很欣赏他)站在身后。湖面上,几个身穿方格呢短裙的男人撑着船——刚捕到的鲑鱼也在地上。这幅画要展示的是捕鱼归来的我遇到刚狩猎完的阿尔伯特,而这些确实真实发生过。正如兰瑟尔所言,高地的清静、娱乐活动、湖上的民众等都将成为和平年代以及我们在亲爱的高地自由生活的历史性的完美例证。这将是一个全新的理念,而且我认为兰瑟尔作画的方式也会非常庄重、诗意与新颖,因为并没有其他女王像我一样有幸在这里享受着如此宁静而快乐的生活。这幅画将阐释出很多我想表达的东西,它将分外美丽。[12]

经过横跨近20年的多次修改,这幅被女王寄予厚望的画作于1873年被正式纳入皇室收藏并于次年以版画的形式大量出版,为公众所传阅。身为王室画家的兰瑟尔不仅将记录在日记中的场景精准入画,更是借细节把女王意图表达却又不便明说的言下之意呈现了出来。若对此进行罗兰·巴特( Roland Barthes)式的解码,我们发现处于画中最高处的英国女王“象征性地”登上其治下的苏格兰领土和其高地侍从追随的目光组成的能指与其所指——女王的伟大与高地民众对王室的忠诚——共同组成了第一级系统的符号,同时也是第二级系统的能指,即王室在高地深得民心。作为第二系统能指的王室一家——三人目光看向猎物,且阿尔伯特与伯蒂身穿方格呢——进一步又形成了王室对苏格兰风景与传统服饰进行征用的所指,即曾经具有强烈政治含义的传统服饰与武器装备被去政治化地消解为了不再具威胁性的如画风光与引发浪漫想象可入画的高地配饰,一个深得民心的王室在苏格兰诗意生活的高地神话就此形成。[13]

画中前景所描绘的高地神话一派安宁祥和,被征用为背景的如画风光同样如此:山脉绵延、水波不兴、阳光明媚、惠风和畅。事实上,兰瑟尔的画作并非个例。在1868年出版的插图版日记中,所选取的78张插图里的苏格兰景色无一例外都是风轻云净的艳阳天。有趣的是,日记中的文字部分关于苏格兰天气诡异多变、多风多雨的描写却是随处可见。[14]图文不符,维多利亚与兰瑟尔的通信或许可以对此做出解释。在创作由《高地少女》(The HighlandLassie)与《高地人》(The Highland-er)组成的合集时,兰瑟尔在给维多利亚的信中询问女王是否希望“将高地民众刻画在安宁祥和、阳光明媚的环境下,而不是雾气弥漫、野性原始的自然中”[15],女王的回复是“高地少女应完全处在安宁祥和且阳光明媚的环境中,也许高地人可以是一位不惧困难的苏格兰硬汉,但并不需要以真正的暴风雨为背景”。[16]

代表着崇高的“雾气弥漫、野性原始”的自然景观并未被维多利亚所推崇,而带有如画色彩的“安宁祥和、阳光明媚”的生活场景却受到了格外的偏爱。自18世纪至19世纪,关于苏格兰高地风景的欣赏原则经历了从崇高到如画的转变。[17]虽同样推崇土地的不事生产,二者的侧重点却不尽相同:崇高强调自然的荒野与不被驯服,意在引起欣赏者的惊骇与敬畏;融合了秀美的如画则比崇高多了一分“人工性”,少了一分在自然面前的无力感。这也正是“不需要以真正的暴风雨为背景”所暗示的:维多利亚女王治下的苏格兰清净而安宁。

女王的野心却不仅仅如此。维多利亞并未把她借如画之名打造的高地神话圈在现当代,而是进一步在对高地风景“知识考古”后借如画相较于崇高的另一个特点——把令人恐惧的荒野变为引人感伤的荒凉——抹掉了前者暗含的威胁性,将当代神话历史化为了自古如此的存在。以此为契机,维多利亚在高地日记中将引发全国混乱的1745年詹姆斯党人起义描述为充满浪漫色彩的高地神话:在格伦芬南,维多利亚像说书人一样生动再现了起义发起之初的情景:当查尔斯王子( Prince Charles) [18]到达起义的集结点只看到“三三两两的农民以为自己遭到背叛双手抱头坐在地上之时,突然被传来的风笛声惊起,这时他看到高地部落纷纷从格伦芬南山的四周朝他走来”[9]270;在卡洛登,在直言这场成王败寇的战役血腥且不忍回忆后,下句便接着写现在这片荒野上“开满了美丽的石楠花,景色也变得很好”[9]180;在希尔湖,这个“可怜的查尔斯王子”[9]271兵败后荒凉多风的藏身之处也被维多利亚形容为“从未见过的如此优美浪漫又记录着历史的地方”[19];在如画风景的掩盖下,一场本具有潜在政治煽动性的起义被感伤浪漫化处理为了可歌可泣的高地战事,一个个颇具威胁性的暴民则成了令人扼腕叹息的悲情英雄。在利用如画风景消解反叛历史所裹挟的威胁性的同时,维多利亚更是将如画的定义扩展开来。日记中,维多利亚多次将高地元素与如画挂钩,诸如“扛着步枪的高地人看起来很是如画”[7]57“如画的高地装扮”[7]177等类似表述总是会与对高地风情的如画描写同时出现。由此,这些曾经在崇高风景里具有政治感召力与反抗煽动性的花格呢、风笛、詹姆斯党等元素便被浪漫化为了可入画的高地风情,成为苏格兰一以贯之,且为全英所共享的文化象征。

作为女王的维多利亚则进一步借追思怀古之名,将自己与读者对詹姆斯党人感伤的共情转化为修补汉诺威王朝与斯图亚特王朝、英格兰与苏格兰裂痕的黏合剂:

当我回顾这些场景时,我感到一种敬畏。这些都发生在这个最美丽的国家里,在这个我可以自豪地称之为我自己的国家里,这个对我的祖先展现出十足忠诚的国家——因为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斯图亚特王朝的血液,而我现在代表着他们,这里的民众现在对我就像曾经对他们一样忠诚。[19]

当如画风景与浪漫想象、丰富的情感与詹姆斯党人被绑定在一起时,维多利亚巧妙地将民族独立与国家联合的冲突转变为了苏格兰式的浪漫。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苏格兰式的浪漫几乎或根本没有对现代文明社会的理性、节制或道德构成挑战或威胁;它可能会为读者呈现另一番景象……同时也充满色彩、刺激与激情——但这个世界却在空间与时间上与读者保持着遥远的安全距离”。[20]也正是得益于这一距离,维多利亚借如画创造出的浪漫苏格兰才如此令人神往。

然而,同期关于苏格兰高地的描述却在卡尔·马克思( Karl Marx)的笔下呈现出了另一番景象:

英国工业的发展提高了苏格兰地产的价值……要生产大量的羊毛,必须把耕地变成牧场。要这样做就必须集中地产。要集中地产就必须消灭世袭租佃者的小农庄,使成千上万的租佃者离开家园,让放牧几百万只羊的少数牧羊人来居住。这样,由于耕地接连不断地变成牧场,结果苏格兰的地产使羊群赶走了人。[21](1847年)

读者大概还记得我所叙述的在爱尔兰和苏格兰清扫领地的过程,由于这种清扫,本世纪前半期有千千万万的人被从祖居的土地上赶走。这种清扫还在继续进行,而且是以只有模范国家英国的有美德、高雅的、笃信宗教的、仁慈的贵族才会有的那种毅力进行的。那些无保护的居民的房子不是当场被烧掉,就是被捣毁。[22](1854年)

诚实的盖尔人由于他们对克兰“大人”的山岳般浪漫的崇拜,必须更加含辛茹苦。鱼的气味传到“大人”的鼻子里去了。他们嗅到其中有某种有利可图的东西,于是把沿海地区租给伦敦的大鱼商。盖尔人又一次被驱逐了。最后,一部分牧羊场又变成了狩猎场。[23]799-800(1867年)

事实上,马克思笔下苏格兰高地大清扫( Clearances)所揭露的正是被维多利亚极力推崇的诗意生活所意图掩盖的——如画风光的原始积累。当剪羊毛、捕鱼狩猎、探访坐落于山间三三两两的村舍等高地生活以日记这一特定的形式呈现出来之时,这些被冠以如画的高地新生活便成为读者眼中稀松平常、日复一日的高地传统,而其背后血腥的“羊吃人”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与“羊吃人”一同被隐于书后的还有发生于大清扫后期的“鹿吃羊”。罗伯特,萨默斯( Robert Sum-mers)在《苏格兰高地来信,或1847年的饥荒》中曾记录道:“在苏格兰高地,森林面积大大扩大了……从东到西,从阿贝丁附近到欧班峭壁,现在都是一条连绵不断的林带……现在鹿开始代替羊……”[23]80”对此,马克思评论道:“大家知道,英格兰没有真正的森林。贵族们的鹿苑中的鹿长得像家畜,肥得像伦敦的市议员一样。所以,苏格兰是这种‘高贵情欲的最后的寄托所。”[23]800对于维多利亚夫妇而言,此话甚合心意。自1842年年初访苏格兰起,日记中多是阿尔伯特外出猎鹿,维多利亚鼓励围观的情节;牡鹿则常是二人收藏画作中的重要元素。在夫妇二人的“推波助澜”下,牡鹿更是成为苏格兰高地的精神象征。商业跟进紧随其后,猎鹿也随之成为纷至沓来的英格兰金主们高地游的保留项目。至1884年,较牧场获利更多的鹿林的占地面积已达到了1975209英亩,不见原住民的半点踪迹。[24]

经过全方位的无害化处理,维多利亚成功将高地与诗意生活挂钩。值得注意的是,与高地相对的工业发达的低地(Lowlands)却极少被日记作者提及,而以苏格兰启蒙运动为契机,法律、教育、科技等在苏格兰的现代化进程中可圈可点的领域更是常常被作者一笔带过。在将高地风情作为日记中自始至终的关注点同时,高地的诗意生活又进一步与整个苏格兰挂钩。进而,日记中苏格兰的形象便通过始终如一、不会改变的高地景色被停留在了自古如此的诗意想象之中,与现代化脱钩,遥远却安全。

同为女王治下的土地,常年被冠以动荡之名的爱尔兰与维多利亚的关系却远不如女王与苏格兰的关系那般琴瑟和鸣。当维多利亚一次次前往她心爱的苏格兰高地度假之时,倍感冷遇的爱尔兰终于打翻了其积蓄多年的“醋坛子”。创刊于都柏林的《自由民杂志》(Freeman'sJournal)对此这样评价:

我们应该承认,头插羽毛、手持洛哈伯斧的盖尔人比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爱尔兰人看起来要浪漫得多……对于大权在握的君主而言,一个被英格兰的暴政压迫至人类生存最低水平的民族所能呈现的将会是一番令人厭烦的场景。[25]

《自由民杂志》字里行间夹杂着怨气的醋意并非不无道理。自1843年为女王打造的游艇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号建成起,坊间一直有女王即将访问爱尔兰的传闻与请愿,但却因担心作为新教徒的阿尔伯特亲王在爱尔兰不受欢迎、天主教解放运动领袖丹尼尔,奥康奈尔(Daniel0' Connell)的反对、由爱尔兰大饥荒引起的民声载道、激进团体壮大等种种原因而作罢。虽未能到访,维多利亚却常常在日记中表露关切。1848年,在叙述完高地日记中的经典桥段——由于女王在场这一幸运加持,阿尔伯特亲王成功捕到一只牡鹿——女王接着写道:“爱尔兰那边没有传来新的消息,仍有人在烧毁房屋,并迫使更多的人加入,但当军队到达时,这群人又总是会设法逃掉。”[26]直到1849年爱尔兰的局势有所缓和之时,女王才第一次到访爱尔兰。

终其一生,维多利亚在爱尔兰居住了五周(约为在苏格兰的八分之一)[27],其中女王1849年与1861年到访爱尔兰期间的部分日记被收入《日记留影》,与其在苏格兰的日记一同出版。耐人寻味的是,维多利亚在出版的日记中却一改往常,将爱尔兰打造成了一个类似于苏格兰的稳定存在。在描写爱尔兰景色之时,“如画”一词同样在日记中被反复提及,而在苏格兰高地写作与画画的日常也延续到了爱尔兰。有时候,维多利亚更是会“不自觉地”联想到苏格兰的景色:

從湖面上陡然升起的山丘上长满了树木,这和苏格兰的风景不大相同,但却使得我想到了亲爱的高地。[7]311

我们自村庄向上遛弯儿到了托尔山 (Torc mountain),在山间的漫步让我们想到了苏格兰的艾伯格尔迪(Abergeldie)高地、戴恩山(CraigDaign) 与克鲁尼山 (Craig Clunie)。这里的景色是如此优美。[7]314

马克罗斯湖 (Muckross Lake)美丽极了。在旅途的一开始,在没有消散的薄雾与不间断的阵雨的映衬下,湖面看起来幽谧而肃静,与苏格兰高地的景色很是相像。[7]314

将上述三处描写与原版日记进行比对后,笔者发现后两处是出版日记所独有的。如此,后两处便是日记编辑根据维多利亚的前期描述(引文中的第一处)所展开的“合理联想”。有目的地增加爱尔兰景色与苏格兰景色具有相似性的论据,爱尔兰的景色也便不再需大量的论证,即可直接与已被去政治化/无害化/标签化处理的如画挂钩,而被创造的如画通过苏格兰风景所附加的元素也便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爱尔兰的风景之中。

除此之外,在如画风景中加入历史的互文同样被运用在了女王出访爱尔兰之中。詹姆斯二世在博伊奈战役(the battle of the Boyne)兵败后的转移要塞、威廉三世取得胜利后的登陆之地、为纪念维多利亚初次登陆被改名为女王镇( Queenstown)的科夫(Cobh) [28]等地的历史都在日记中被维多利亚“不经意”地提及。在如画风景中加入历史元素的同时,维多利亚更是将如画融入了被创造出的当代史之中。在日记中赞叹马克罗斯湖绝美的风光后,女王写道:“受赫伯特夫妇邀请,我用一瓶红酒在船靠近入湖口时行掷瓶礼。当我们靠近时,阿尔伯特握住我的手臂帮忙,因此瓶子成功地被砸得很碎。”[7]314至此,在如画风光的穿针引线下,爱尔兰与英格兰、历史与当下被串联成线,彼此关联。事实上,维多利亚对爱尔兰景色的如画描写意欲解决的不仅仅是王室对横亘于整个维多利亚时期爱尔兰社会不稳定的担忧,更是意图借如画且安定的苏格兰所树立起值得效仿的典型将爱尔兰拉向苏格兰曾经走过的道路,而这在首部日记出版时爱尔兰局势再次紧张起来的1868年更是显得尤为重要。[29]

在首部日记的序中,赫尔普斯写道:“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编辑对涉及政治时局与政务处理的部分做了必要的删节。”[7]X诚然,正是在“众所周知”的去政治化的掩盖下,如画才能完全在日记中大展身手,借发挥象征与引导作用的女王之手,成就了这部看起来最不带有政治化却具有极强政治目的的大众读物。

注释

[1] Carla Coleman,“Journal-isticPropaganda and Queen Victoria's Construc-tion of Scotland in ' Leaves from the Journalof a Life in the Highlands”.Victorians In-stitute Journal; 2009, vol. 37,p.47.

[2] Raymond Lamont-Brown,JohnBrown: Queen Victoria's Highland Servant,Stroud:Sutton,2000.

[3] Queen Victoria. Victoria in theHighlands: The Personal Journal of Her Maj-esty Queen Victoria, ed. David Duff. Lon-don : Frederick Muller, 1968, p. 14.

[4] Alfred Tennyson, and Hope Dys-on. Dear and Honoured Lady: The Corre-spondence between Queen Victoria and Al-fred Tennyson. London : Macmillan, 1969 .p. 85.

[5] William Gilpin, Essay on Prints,London: printed for R. Blamire, 1792,p. 12.

[6]温迪.J.达比.风景与认同 :英英译.南京 : 译林出版社, 2001: 53.

[7]Queen Victoria, Arthur Helpsed. ,Leaves from the Journal of Our Life inthe Highlands, from 1848 t0 1861: ToWhich Are Prefixed and Added Extracts fromthe Same Journal Giving an Account of Earli-er Visits to Scotland. and Tours in Englandand Ireland, and Yachting Excursions, Lon-don : Smith. Elder. 1868.

[8] William Gilpin, Three Essays : OnPicturesque Beauty; On picturesque Travel;and On Sketching Landscape, 3rd edition.London: Printed for T. Cadell and W. Da-vies, 1808 , p. 77.

[9] Queen Victoria. More Leaves fromthe Journal of a Life in the Highlands, from1862 t0 1882, 5th edition. London: Smith.Elder and Co. , 1884, p. 257.

[10] Uvedale Price, On the Pictur-esque, with an Essay on the Origin of Taste.and much Original Matter. Edinburgh : Cald-well.Lloyd,1842.

[11] Richard Ormond, Sir EdwinLandseer. London. Thames&Hudson. 1981.p.160.

[12]此段摘自维多利亚女王1850年9月19日的日记,此篇日记并未被收入公开出版的高地日记,完整版详见:Queen Victoria Journals, http://www. que-envictoriasjournals. org.

[13] See Trevor Pringle, Prophet ofthe Highlands: Sir Edwin Landseer and theScottish Highland Image, ProQuest Disserta-tions Publishing, 1988, pp. 188-190.

[14] 1868年出版的高地日記分为普通版本与插图版本,本文引用的文字部分选自普通版本。

[15] See https://www. rct. uk/collec-tion/401515/the - highlander.

[16] See https://www. rct. uk/collec-tion/401515/the - highlander.除兰瑟尔外,诸如威廉,里奇(William Leitch)、卡尔·海格(Carl Haag)、威廉,维尔德(William Wyld)等王室画家同样深受维多利亚赏识,并为其创作了题材丰富的高地风情画,而这批画家的创作连同维多利亚的素描一起被收入了1868年出版的插图版高地日记,其中部分画作被刻成版画进入大众视野。在具体的创作中,同兰瑟尔一样,他们也会收到来自维多利亚的各式要求。1852年受邀在女王高地住所巴莫尔城堡(Balmoral Castle)作画的维尔德曾抱怨道:“我手头的工作已经是应接不暇,而女王每天都会有些新的想法……为了满足她的要求我每天都在努力工作,从早6点到晚6点都没有半点空闲。”See https://www.rct.uk/collec-tion/919483/the-completion-of-the-cairn-on-craigowan.

[17]详见李星.苏格兰与英格兰:洛蒙德湖附近区域风景的形成[J].外国文学评论,2019 (4):5-43.

[18]即被称为“小王位觊觎者”(Young Pretender)的詹姆斯党人首领查尔斯·爱德华·斯图亚特( Charles EdwardStuart),但维多利亚在日记中从不使用这一别称,始终称其为查尔斯王子。

[19] Queen Victoria, More Leaves fromthe Journal of a Life in the Highlands. from1862 t0 1882, Sth edition, London: Smith,Elder and Co.,1884,p.255.史地结合的理念贯穿于高地日记始终:大卫一世支持建造的梅尔罗斯修道院、亚历山大三世迎娶其第二任妻子的杰德堡修道院、囚禁华莱士的邓巴顿城堡、詹姆斯二世杀死道格拉斯的斯特林城堡、詹姆斯六世出生的爱丁堡城堡等影响苏格兰历史走向的关键性事件发生地都被维多利亚实际到访后写入日记,串联成线。

[20] Andrew Hook,“Scotland and A-merica revisited”,in Owen Dudley Edwardsand George Shepperson eds.,Scotland, Eu-rope,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Student Publi-cations, 1976.

[21]卡尔·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 [M].北京:中央编译局,1956: 152 -153.

[22]卡尔·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 [M].北京:中央编译局,1956:249 -250.

[23]卡尔·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 [M].北京:中央编译局,1956.

[24]Murrav Pittock,Scottish Nation-ality, Houndmills: Palgrave, 2001,p.108.

[25] See Freeman's Journal. 23 Au-gust 1847, quoted in James Murphy, AbjectLoyalty: Nationalism and Monarchy in Ire-land during the Reign of Queen Victoria,Cork: Cork UP. 2001,p.78.

[26] Queen Victoria Journals, 18 Sep-tember 1848, http://www. queenvictorias-joumals. org在出版的日记中仅保留了捕猎的部分,维多利亚对于爱尔兰的评论则被其编辑赫尔普斯删掉了。

[27] See Edward Cowan and RichardFinlay. Scottish History: The Power of thepast, Edinburgh: Edinburgh UP, 2002,p.216.

[28]爱尔兰科克郡南海岸的海港城镇,在《日记留影》中维多利亚将其写为Cove,作为维多利亚女王第一次访问爱尔兰的登陆地,1849-1920年被改名为女王镇(Queenstown)。

[29] Margaret Homans, Royal Repre-sentations: Queen Victoria and British Cul-ture, 1837-1876, Chicago; London: U ofChicago, 1998.p.138.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

大学研究生院

(责任编辑陈琰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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