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庆
在新冠疫情即将在中国范围内告一段落的特殊时刻,我收到了《探索与争鸣》编辑部寄来的两卷本文集《一个人的四十年:共和国学人回忆录》。2018年,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的时候,这套书里的部分文章曾经在《探索与争鸣》微信公众号上陆续推送,有些文章我也阅读过,当时就起了很大的兴趣。由于学术方向转移的影响,对现当代中国文化思想史逐渐产生兴趣的我,在学期行将结束的闲暇时间里,产生了揽读这一“集体回忆”的冲动。
问题是,只在人间生活过30多年的我,应当如何展开对“四十年”的阅读呢?一方面,对于“四十年”这么长的人生周期,我并没有直观体验;另一方面,这“四十年”所指代的特殊岁月,其复杂程度绝非寥寥数笔可以道尽。因此,我的阅读起点落在了标题中的“一个人”上面。
显然,《一个人的四十年》不仅是某一具体个人的道说轨迹,而是60多位学界中流砥柱基于各自“四十年”之直观体验的“再书写”。但无论如何,这种直观体验首先是个人体验。再度回顾人生的经历,并形诸笔端,这样的写作把个人的原初情感投映到了历史的宏观舞台之上。对于观看者来说,这些文辞的兴味,不仅在于大格局和大期许,还在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对人生之细节的涵咏。
在前辈知识人们“道问学”的叙述中,改革开放以来知识界的真诚与热情溢于纸面,对诸多时代症结的针砭和回应也发人深省。可以想见,这些经历过桑田沧海的前辈学者,在写作这些篇章时,大多具有“人乎其内”和“出乎其外”的二重视野。他们作为“一个人”的同时,还作为“一类人”而生活和写作。这类人就是知识人。不同于芸芸大众,知识人不仅“忧世”,还会“忧生”——时势的变化,在他们那里,不仅提示着外在世界的变动不居,还撼动着内在价值秩序的根基,逼迫他们反观时局、反观自身,探索人之为人的新的可能。也正是在这40年里,“人性”或者人的“类本质”,一再遭到纷繁复杂的新鲜观念的拷问。这一根本的问题,贯穿了史学、哲学、文学、法学、政治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等诸多领域。
出于学科特质,我对书中由哲学工作者撰写的篇章格外感兴趣。譬如,赵修义先生《亲历现代西方哲学研究的开放》一文讲述的1979年现代外国哲学讨论会的盛景,便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显然,这场会议首先给赵先生自己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否则,他不会用如此丰富的篇幅去描写会议地点的内外场景和会议的程序内容。在对会议的所有描述中,赵修义先生使用最多的词语,当属“热烈”和“热情”:整体氛围“人多热气高”[1]51,老一辈学者的发言“激发了与会者讨论的热情”[1]53,争论也“一次比一次热烈”[1]55。直到“火药味十足”[1]57,而最终,“一个哲学家的学术观点与政治态度的关系”[1]58的核心问题,也随之提出……可以想见,未来数十年哲学研究得以“开放”的动力,也许正是这份直指关键问题的热情。无论中西学风的比对,还是意识形态的摆荡,都在这种追问真理、探究思想本然方向的热情作用下,被包裹于有序范围内进行。大多数学人已经意识到,革命年代的激情,在这个历史关头,需要重新进行方向调适。政治的工作和思想的解放该如何平衡,在“现代西方哲学研究的开局阶段”形成了基本共识。哲学从业者的可爱之处,与改革开放初期的浪漫,在这个意义上可谓相得益彰。
在赵修义先生的叙述中,得到凸显的当然不是普通人的“人性”,而是哲学学者的“个人”品格。其中最为精彩的部分,当属对洪谦、张世英、齐良骥等前辈学者的言行记录。在这些言行中,不仅呈现着老一辈学者稳重而矍铄的精神气质,还反映出他们和青年人一样的热情。但同时,当时青年人的冲劲则更为醒目:
……同住的有位年轻教师。有一天晚上,他回来得非常晚,却很兴奋……他说:“有人约了我们这些年轻人一起聊天讨论,觉得同中老年学者缺少共同语言。有些话,你听了也许不高兴。有人觉得,你们有匠气,年轻人要有做‘哲学王的志气。”[1]56
当然,赵先生并没有“不高兴”,而是由此开始反省“我们这代人头脑里有形无形的束缚”[1]56。在读到这则生动的回忆时,作为40年后刚刚起步的青年教师,我也会下意识思索自己所处的时代。比起当初有志于成为“哲学王”的一代青年学者,我们这代人似乎连“哲人”的志愿都没有了。或许,这是因为“哲学王”一代人的身姿太过伟岸,令我们这代望而却步?又或许,这是因为我们先天地缺乏对哲学尚可以“王”的历史的体感,过早地来到了“群龙无首”的时代?
令人感到安慰的是,在上述不合时宜的问题于脑海中萌发的关头,我马上又读到了陈来先生关于他20世纪80年代求学历程的名篇《燕园道问学》。这篇文章最初发表的时间是1987年11月,当时的我刚刚满月。在这篇和我同岁、又复收录于《一个人的四十年》的文章里,陈先生描述了他沉浸于中国哲学经典研究的早期生涯,其中有几个故事令我颇有启发,也无意中消解了我关于“哲学”与“王”之关系的疑惑。
首先,陈先生用亲身经历提醒我们注意,新中国成立后传统文教并未中断,仍在民间发展;否则,他也不会在考研究生时于古文阅读“毫无困难”[1]64。陈先生毕生沉浸在中国哲学,尤其是宋明哲学的研究中,显然和传统的巨大吸引力有关。即便遭逢10余年的文难世变,这种傳统的引力也未尝断绝。在今天,可喜的是,这种传统的魅力正在得到越来越多青年学者的重视和返归。当然,在儒学传统中,“道问学”自然需要以“圣王”理想为其目的旨归。但这种理想的实现之“未必然”,也同样是“道问学”必须有所自觉的。在庙堂与江湖之间,哲学探究的位置应当可以灵活切换,这恰恰是中国思想的独特魅力。
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态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与时代具有天然的距离。在北大读书时,陈先生时常“抱着几大函线装书,走在路上,常见人投来奇异目光”,自己也“暗自好笑”[1]67——却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世人?无论如何,这种“笑”里面包含着对两个世界、两种人生境界的直观体验。基于这种生活态度,一些“高谈阔论”,在沉浸式学习状态下的陈先生看来,也不过是“一时热闹”罢了[1]73。
的确,我自己和身边的许多中青年学者,长期为这一问题所困扰。而系统化的社会治理常识又告诉我们,这种“结构性难题”并不可能骤然得到解决。有时,我们只能通过自我心性的调适,将外来的生存性困惑,体认为“天任”的降临。诸如晋升、发表和教学任务等压力,在嵌入青年学者的生命结构的过程里,除了带来创伤,自然也会产生对生命力的刺激和意志的磨砺。
同时,只要能够把个人的困难和社会的结构性难题结合起来“静观”,那么,我们也就把自身的窘迫处理成了一个理论问题,我们的“个人”体感,也就成了大写的“人民”所遭遇的困境的个案验证。凭借所学所知去回应时代和“人”的难题,这份“忧世”的心情,也就和回應自我安顿的“忧生”的立场融合为一。而这恰恰也是共和国学人的独特“心法”。用潘绥铭先生的话说:
中国的早期共产主义者们,成功地使用了“为了整体的长远利益”这样一个信仰,使得他们最初发源于深切人道同情的个人义举成为伟大的事业,并且最终成功。笔者属于“老三届”,就这个问题而言,在我的人文精神储备中,这是唯一可供选择的、唯一拿得出手的理论。[1]802
个人的“义举”和时代的“长远利益”形成了共鸣——从建国者到改革开放的建设者们,这种人文精神得到了继承。而我们在面临结构性困境时,也不免需要重新返回这一“理论”去仔细回味。在“忧世”的层面,正如《一个人的四十年》里诸多社会学者所表达的那样,挑战“圈子”的逻辑,突破话语的惯性,直面中国社会的底层现实和公众需求,“用实验说话”[1]808-829,是走出学术“内卷”、达致自我安顿的重要途径。与此同时,学术知识的总体积累也在进行着,关于生存和发展、人性和人文的观念更新,也在不变的本质性追问中进行着。正如穆光宗先生所言:
在人文人口学的视野中,人口问题实际上就是人心、人文和人的发展问题。人口问题实际上是如何做人、如何生活的问题。[1]858
这样一来,“忧世”也就上升到了“忧生”的层面,也就再度从知识的总结跃迁到价值的审定层面。在最高的位置,哲学性的生存思辨,必然和社会科学与人文研究的经验基础达成一致。这就是“月映万川”的道理。
“一个人的四十年”,不也是“月映万川”之理的一种映射?每一个经验生存状态下的个体,均参与到了“人”的自我调适、自我跃迁的宏大历史进程中。叶祝弟主编这部《一个人的四十年》,通过援引可敬的前辈学人的具体思索,把这种“人”的宏大精神史历历呈现于当下,想必具有引发共鸣、激起争鸣的意图。作为一个哲学工作者,我的这次阅读也试图把自我投射到“四十年”的精神长河之中,凭借“人”的本质去体认“心”的共振。我相信,只要有更多的人投入这种“前者呼,后者应,往来而不绝”的传承体验中,关于变动时势下“人”之长久永恒的信念,必将得到进一步的巩固。
注释
[l]叶祝弟.一个人的四十年:共和国学人回忆录[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责任编辑 陈琰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