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举
小村藏在大山里,陈兴坡的家藏在小村里,而陈兴坡却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宗教里。
“请问,陈兴坡的家在哪里?”
这一天,我们专程赶到叫塔拉站的小村,去寻找30年前村子里最出名的猎人陈兴坡。车从黄泥河镇出发,左绕右绕,费了一个多小时的周折,终于找到了小村,可随行的老韩只隐约记得陈家住在村东,靠近路边,却记不得具体位置。
问过几个村民,经过可疑的交头接耳之后,一致回答:“不知道!”
“听说过陈兴坡这个人吗?”
“没有!”
老韩笑了,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套警察衣服:“他们是让我这身衣服吓破了胆。”
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间,不断有警察来村里找那些猎人的“麻烦”,调查、追捕、拘役……这让村民们有了很深的忌惮。尽管那些“猎人”所做的事情村民也不赞同,但毕竟是乡里乡亲,在没搞清什么来由的情况下,还是佯装不知为好。
最后,还是陈兴坡听到人声嘈杂自己从院子出来,问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我们的车就停在陈兴坡家的院子外。
陈兴坡虽然在这一带山林声名远扬,但却是收手比较早的一个猎人。现年70岁的陈兴坡,早在20年前就已经彻底“洗手”不干了。50岁上下,对于一个打猎的人来说,还算是“黄金”时段。体力没有明显衰减,经验却异常丰富,尤其在行止、进退的选择上,已经懂得顺应自然,与那个隐约、朦胧的道,保持着尽可能的和谐,绝不会凭着一己的兴致和贪欲蛮干胡来。可就在50岁的那年,他突然放下手中的猎枪,开始吃斋念佛。
20年的时光,是否能让我们的生活从根本上发生改变,是否真的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这很难说。但对陈兴坡来说,却很彻底地完成了生命的重塑。经过浓厚的宗教浸染,20年之后,陈兴坡以全新的观念对自己50岁之前的人生进行了审视和清算,像老师给一个差生判作业一样,一笔笔打上叉叉。
和其他被迫放下猎枪的猎人截然不同,陈兴坡对自己早年的狩猎生涯并没有津津乐道,也没有得意和留恋,基本上全然否定。他不愿意提起从前,是因为一提起那些血腥的往事,想到那些动物的惨状“就想流泪”:一只被活活捏死的黄鼬、一只像石头一樣从高空落下来的鹰、一头眼中流出哀怨的鹿或一头在血泊中抽搐的熊……回想起来,都会让他的内心感到疼痛和悔恨。
他这样总结:“我以前顶着人的名,其实并不是人,天天在山里跑,与野兽为伍,为敌,心和行为就跟野兽一样。结果,既辛苦,又劳累,又遭报应,满身是病,还落下了残疾。只有信了佛之后,才真正地成为一个人……”
“可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您彻底放弃打猎了呢?”我想在陈兴波一片模糊的宗教情绪里找到一个清晰的节点。
很显然,陈兴坡现在更愿意讲的是他信佛之后的人生感悟。这很好理解,让一个人回忆、讲述自己往日的辉煌,虽然也可能辛苦,但毕竟还有愉悦,可让一个人讲自己心中的“罪”与“过”,那可能不仅需要力气,而且还要拿出一些勇气!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什么原因或事件,让他突然改变了生活轨迹。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会在一种惯性的作用下,保持一条平滑的运行轨迹。惯性被突然打破,我们只能认定有意外出现,比如,一只正在飞行的鸟儿突然收拢了翅膀;一只奔跑的野鹿突然停下了脚步;一颗飞行的子弹突然终断了飞行……究竟是什么力量打破了原有的惯性?一种惯性或状态被打破之后,意味着什么?破坏还是重建?消亡还是新生?
面对我突兀地打断和提问,陈兴坡迟疑片刻,似乎有点儿抗拒也有点儿为难:“好吧,权当我再当着你们的面,做一次忏悔吧!”
还是要回到陈兴坡50岁那年。那时,他已经进入打猎生涯的巅峰,手法和感觉炉火纯青,每年打到的“山牲口”不计其数。在那个生活普遍困难的年代,他家里根本不愁吃用,别人家吃饭困难,他家却天天拿野生动物的肉当饭吃。有几年腌咸肉,光野猪头就腌满满两大缸。自己吃不完,就拿去送人,和谁的关系不错,就给他一个惊喜,送个咸猪头。
那时的陈兴坡很自信,当然周边的猎人也都很服气,从天上飞的雕,到土里钻的獾,只要让他看到影子,他都有能力将它们捕杀。
冬季的某一天,他到林中去“遛套子”,发现了一只一两天之前被猎套勒死的狍子,但狍子的肉却让小动物啃去了一些。陈兴坡一看就知道是“皮子”(黄鼬)们干的,他突然有些不愉快:“既然自找麻烦,敢偷吃我的东西,那就对不起啦!”陈兴坡决定让那只偷吃狍子肉的黄鼬拿命来偿它的债。
打“皮子”,可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管是哪个季节,“皮子”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他甚至可以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按照自己的意图设计或“调整”黄鼬的行走路线。他想让“皮子”什么时候从哪里经过,时间不会差过半天,而路径不会偏离过一米。更何况这样的下雪天,“皮子”的去向和足迹,都明明白白地写在雪地上,就更加便于掌控。
他在狍子身边布下了四盘索命的铁夹。几个小时之后,他去查看,边走边想象“皮子”被铁夹夹到后那种拼命挣扎的样子——
一个纤细、苗条的尤物,浑身的毛色明黄发亮,像涂过了油一样。围着铁夹不停地上蹿下跳,一会儿试图咬断脚下的铁夹,一会儿不顾一切地“跳”向空中,试图挣脱脚下的禁锢……对于一个猎人来说,那就是最迷人的舞蹈。猎物不论大小,只要成功猎获就是猎人的荣耀。
他想象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四盘铁夹纹丝不动地放在那里,一个机关都没有被触动。而狍子的肉,又有被吃的痕迹,仔细查看“皮子”的足迹,都是很巧妙地绕过了铁夹。陈兴坡遇到了“高手”,但他心里并不认输,他不信有什么狡猾的“皮子”能逃脱他的手。他开始使出了“追堵”的绝招,分析着“皮子”的去向前后双向布夹。从上午折腾到傍晚,他所有的招数都没能奏效。每一次,“皮子”都能够很巧妙地绕过或跳过他的铁夹,就是不碰他的机关。在他狩猎生涯里,这是第一次。莫非,今天遇到了一个“得道”了的家伙?他疲惫地拖着狍子往回走的路上,心里突然犯起了疑惑,内心渐渐地惶恐不安起来。
那天,恰巧姐夫家请客吃饭,他理所当然要去凑个热闹。但是,怪异的事情却从酒局中开始了。本来,平时一个关系不错的亲戚,酒桌上突然发了疯,像是仇人一样,逼着他喝酒,不依不饶。终于,陈兴坡被激怒了,与那人对拼起来,结果喝得大醉,不省人事,出门不远就醉倒在地上,从口中流出的呕吐物又从鼻子流回,堵住了自己的呼吸道,当场就因窒息而昏死过去。幸好,被人及时送到大山头医院抢救,好歹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本来只是一场醉酒,结果却转成了一场大病,一连住院十来天。期间,陈兴坡每天精神恍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意志消沉、情绪低落,什么心思也没有,只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而“糊涂”时,却满眼幻象、惊恐万状。眼前闪过的或旋转的,都是过去猎杀的动物。以前看着他们都没什么,有时甚至还觉得挺可爱。可这时,它们虽然还是“老样子”,一个个看起来却十分狰狞,形态和眼神里都充满了鬼气——
一只被剥了皮的“皮子”,已经不是黄色,而是血肉模糊的红色。但那双因为巨大的压迫而向外突出的眼睛他记得,那眼睛里流露出的痛苦和绝望他也记得;还有,那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身以及一条条断裂的肋骨他也记得。被剥了皮的“皮子”,直立着,像人一样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你瞧瞧,你都把我捏成什么样子啦?要是你自己的孩子,你舍得吗?“皮子”开始哭泣,陈兴坡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眼泪,也跟着大哭,一直哭到医生来,给他打了镇静针。
忽而,墙角上出现了一个火苗,像火柴头儿那么大,忽闪忽闪往上蹿了几下,就大了起来。并且一点点移动起来,越来越快,同时伴随着尖细的惨叫声。那是多年前,被自己浇上柴油点着了的那只老鼠。当时他也有点于心不忍,但看到围观的人大喊大叫,内心那点脆弱、可怜的虚荣心就受到了鼓舞。于是,那只可怜的老鼠,就在他手下变成了一盏奔跑的“天灯”。眼看着那团火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跳上了床,马上就跃到自己的头上,他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
常走山林的人都知道,很多蛇的颜色是黑的,这大概与它们长期潜伏在黑暗的地下有关系。蛇的前行一向都是慢条斯理又从容不迫,就像一条慢慢向前滚动的黑色波浪。年轻时的陈兴坡什么都不在乎,踩住那小小的波浪,拎起蛇尾就使劲儿地甩,直至将蛇骨甩脱节,让它无法动弹,然后剥皮。他要用那条蛇做一道汤,为自己解疮毒。蛇是母蛇,肚子里還有三条小蛇,正好,也“整”死,一起下锅。
可是,他终于发现,一切死了的东西其实都没死,早晚有一天都会再见的。现在,那些蛇就在他的脚下来来回回爬,像闪着光亮的黑色波浪,依然那么美丽,但美得让人发瘆。爬着爬着,一条就变成了三条;爬着爬着,三条又变成了九条……转眼,黑色的波浪就齐了腰,没了脖子,闷得他透不过气。他想喊,却喊不出来,浑身痉挛,大汗淋漓……医生说,是梦魇,没什么大事儿,放松放松就会过去。
“那些天,我就像‘过阴(去了阴间)一样,分不清是做梦还是醒着,也说不清是真的看见了那些东西,还是酒精中毒引起的幻觉。反正遇到的都是那些死去的动物,那是在受审讯呢!”
神志不清的那些天,他所经受的恐惧和折磨,远远不只这些。最多的,还是来自于他大量杀伤的那些动物,狍子、野猪、鹿,还有獾子和原麝。幻觉中,他被野猪咬过,咬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被公鹿用角把肚子挑开过,让鹿群把自己踩踏过;让狍子引诱,掉落过悬崖;被獾子咬断过手指……各种各样痛苦和恐怖的经历如同在地狱里走一回。
这边,经历着惊吓和警示,另一边,妻子又在一个劲儿规劝,劝他别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赶紧放下猎枪,吃斋念佛,否则的话,别说来世的因果报应,现世的果报都承受不起。搞不好,没准也像那些猎人一样,命不久长,不得好死。
妻子的话,一下子击中了陈兴坡内心的脆弱。陈兴坡声泪俱下,当着病友和医生的面承认并反省了自己前半生对动物们所犯下的“罪孽”——
“那些年,我真是把损事、坏事干绝了呀!野猪‘起群子的时候我打过野猪;狍子怀孕时我打过狍子……”
“起群子”或“闹秧子”,是当地猎人为野猪发情期的命名。春天一到,山上的公猪和母猪要聚到一处,完成交配繁衍的任务。这时,前边一群或一头母猪过去,基本就会有一头公猪循着气味跟在后边。陈兴坡摸准这个规律,要在山里好好地忙几天。发现野猪群不必紧紧地跟踪,待猪群过去,选一个有利地形,找一棵粗壮的树,躲在后边,架好枪在那里等着,不出一袋烟的工夫,准有一头公猪进入理想射程,并且一定是一个大家伙。有时,如果运气好,也可以先把走在前头的母猪打死。母猪虽死,但所过之处留下的吸引公猪的气息尚未消失,后边的公猪也会如期而至,一打就是一对儿。人家可是正在谈婚论嫁呀,怎奈,好事未成,竟双双命丧黄泉。
马鹿或梅花鹿在发情的时候,就更有规律可循,更加脆弱。每一次交配前的仪式都像一场决斗表演。母鹿是观众,公鹿是演员。想独占母鹿的公鹿,总是忌惮着其他公鹿的觊觎或干扰,它事先要“叫号”,把周边的公鹿都叫来,为了族群的发达和强盛,公平竞争,谁强交配权就属于谁。你输你走,我输你留。于是,两只公鹿便展开激战,平时的机警和敏捷全都忘在脑后,就像两头蠢驴一样,只顾同类相争,猎人都快把枪抵上它们身体了,也不会轻易发觉。
当然,一旦取得胜利,福利也是巨大的,这一带山上的母鹿都将归它独自享用,剩下的日子是妻妾成群,快乐逍遥。高明的猎人们就在这样的时候,以鹿哨诱惑公鹿主动跑来送死;陈兴坡不会鹿哨,但他熟知“鹿道”和鹿的活动范围,专找两头潜心打斗的公鹿,手慢时,打一头;手快时可以一次猎获两头,运气再好,也可能把旁边的母鹿也捎带上一头。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典型的“趁人之危”也是“断子绝孙”的机关算尽。
与鹿的数量相比,山林里的狍子相对还是要多一些,所以狍子所承受的杀戮也就自然要多一些。人们都知道鹿胎是极名贵的药材,但讲规矩的猎人在动物的繁殖期都停止了狩猎,为了山林生态的可持续,也为了起码的人性和悲悯。客观上,怀孕的动物,全身的营养都用于滋养胎儿,既没有什么可吃之肉,更没有好的味道,有吃过的,据说极其难吃。可是偏偏就有猎人专门在繁殖期捕杀怀孕的狍子,取狍子胎冒充鹿胎,牟取暴利。这样的事情,陈兴坡也曾常干,所以他在忏悔时表现得极其痛心:“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医生听过陈兴坡的忏悔,也看过他的表现,说,你可以出院了!
就在陈兴坡出院的那天,女儿从外地出游归来,凑巧又“请”来了一尊观音。一家人都认为这是天赐佛缘,当天,陈兴坡就成为一名虔诚的佛教徒。
1996年,吉林省先后颁布了《吉林省禁止猎捕陆生野生动物管理若干规定》《吉林省人大常务委员会关于禁止猎捕陆生野生动物的决定》,至此,山林里的猎人纷纷主动或被动地放下猎枪,改从他业。有一部分打猎的人和陈兴坡一样,彻底告别山林,像告别了自己的前生前世,无牵无涉地离开,或务农或经商,或远走他乡;有一部分则依凭着丰富的山林经验,直接从狩猎者变成了保护者。
兰家管护中心的管护员曹志信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走到兰家,就走到了吉林省界的东北角,向前,再翻过一道岭,就进入了黑龙江地界。这是一片安静的山林,如果不是有一个专门采伐木材的林场,这里一定是一个被人们遗忘的角落。也正是容易被人们遗忘,才一度成为野生动物们的乐园和天堂。
直到1993年“收枪”之前,这里的各种野生动物依然不少,但比起1976年林场成立之前的情况已经差得太多了。曹志信从小就生长在这一带山林之中,见证着山林月月年年的变化,也见证着这里野生动物群落的兴衰。当然,他也和其他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道,参与了人类的一切活动,伐木、打獵、放山、包山、采挖、种树、护林……
50出头的曹志信,浓眉、大眼、看上去身体健壮,但个头儿并不高,是一个典型的“车轴汉子”。据他自己说,他14岁的时候身材就这么高,这么多年只长重,只长粗,顾着横向发展,就没有继续往高长。
十四岁,刚刚读初中二年级,这正是人生的起步阶段。在林区之外城市或乡村的孩子们,大约还在和小伙伴们玩着捉迷藏或“抓特务”的游戏,还在抱着某一本少儿读物,一边读着森林探险的故事,一边想象着森林和野生动物的样子。而曹志信却开始随着村里的猎人进山打猎了,他已经在迷人残酷的大森林里与野生动物们朝夕相伴。
他和奔跑如飞的野鹿和狍子竞跑,锻炼脚力;他和凶残蛮横的野猪较量,锻炼胆气和野性;他和大智若愚但一身力气的黑熊周旋,锻炼体魄和意志;他也认真地观察、体会老虎和豹子的习性,锻炼自己的耐心、耐力和生存智慧。在大森林这座生存课堂上,他懵懵懂懂地跟在一个无形、无名的师傅身后,早早开始了生存训练和生命体悟。
曹志信五岁时生父去世,随母亲来到了继父家中,也从那时起进入了林业系统,开始和伐木这个行业结下了不解之缘。继父并没有把他当成真正意义上的儿子,而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小伙伴,一个小助手。继父虽然身为林业工人,但业余的爱好就是打猎,并且爱好到了近于迷恋的程度。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在山林里行走,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危险或发生不测,只有心意相通又血脉相连的人,才能成为最默契的搭档,所以进进出出需要一个忠实可靠的伙伴。
十四五岁的曹志信已经发育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体格强壮得像一头小牤牛。继父每次工休出行都喜欢叫上他。他也是天生的好材料,不仅对林子里的活动兴趣浓厚,而且十分灵通,什么事情一看就会,做过一次,下次就能独立完成,并且像模像样。有时,在寻找猎物或辨认足迹时,比继父的直感还好。
后来,他又和一个外号“老套子”的老者学习了下套秘籍。
其实,山林里打猎的事情,就是一层窗户纸,你不捅就永远不破,永远都是一个秘密,就是想不到,可一旦捅破就极其简单。
老者从来不动枪,不追求痛快和刺激,拒绝和虎豹和黑熊等危险动物接触。他稳稳当当,不慌不忙,专门玩套子,套狍子和野兔。
夏天,他去离家五六公里的山上开荒种上一大片萝卜,萝卜地用山上的树枝夹上“幛子”,“幛子”中间每隔十来米留一个缺口。如果萝卜长得好,他就在秋天时收回去一部分自己吃,如果长得不好,他干脆就不去管它们,留着冬天食物短缺的时候给那些饥饿的狍子和兔子吃。吃是可以吃,但不能白吃,得让它们为每一顿晚餐付出代价。
这正是老者的心机,萝卜地边“幛子”的缺口正是给这些动物留的通道。冬天时,他只要在缺口处下上套子,定期去遛一遛就行了。往往他不用到处乱跑,“坐享其成”就比别人的收获大。这需要耐性啊!从夏天就开始下功夫,冬天时自然可以省些力气和周折。
除了种萝卜,老者还有一个绝招儿,那就是下盐窝子。一个生命体的存活,不仅依赖食物和水,盐更是必不可少,山林里的动物们也不例外。这一点常识经常被人们忽略,但老者并没忽略。他会选一个长年不断水的水坑,在旁边的泥土里埋上盐。盐埋进去的深度刚好能接触地气,能让盐卤返到地面上来,让动物尝到盐的滋味,又不至于让动物们用蹄子把盐刨出来,一劳永逸。老者如果有兴致可以在任何季节去“盐窝子”边上下套子,每每收获颇丰。
这老者,好有心机!所做的事情竟然都是用最小成本获得最大的利益。
现在,在打猎这个领域里,曹志信已经是“文”、“武”全才。二十岁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出色的猎人。他的力量、他的敏捷、他对动物行走规律的精准把握以及追踪动物时的独特感觉,还有那些秘不示人的绝招,周围已经没有人与他匹敌。很多人都愿意和他一起结伴出猎。他们知道,只要和曹志信一起出猎,收获一定会很大。
然而,他却越来越喜欢独来独往。他已经发现,动物们的繁衍已经远远跟不上人们的猎杀速度。动物的密度越来越小了,猎获的难度在一天天加大。难度的加大,一方面是密度小造成的,一方面是动物们在残酷的猎杀中,变得越来越狡猾、越来越难以对付了。这森林正在一天天失去平衡,一天天变得可怕起来。从他内心来说,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变化,更不希望人人都成为打猎高手,都继续有很大的收获。森林已经承受不住了呀!至于他自己,他也感到纠结和迷茫,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停手,什么时候停手。
那年冬天,曹志信和弟弟跟踪一群野猪。正在往前走,突然从一棵大树后蹿出一头野猪,一抬头,就把他手中的枪“拱”飞了,紧接着又一下,把他“扔”出两米远的草丛中。当野猪再一次冲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看到那是一头残疾的野猪,右前脚和头紧紧地贴在一起,所以在咬人的时候就很不方便。这给了他在地上躲避的机会。因为咬不到,野猪的攻击就只能变成用头拱,不停地拱,不停地拱,拱得曹志信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一直从山梁上把他拱到沟底。当曹志信停止向下的滚动,野猪终于抓到实实在在咬他的机会。野猪沿着曹志信的小腿一口口向上咬,也还是因为那只贴在嘴边的脚,让野猪每一口都没有咬到曹志信的身体,而只把他的棉裤咬出了一排破洞。幸好,弟弟从附近找到了一个结实的木棒,对准野猪最脆弱的部位——鼻梁连打三下,把野猪打昏,否则他一定被野猪咬成重伤。
细看才发现,原来那头野猪被一个钢丝套缠着。先前,它被套子套住时,右前腿和头同时插进套子,然后把钢丝套子挣断。也多亏了一只脚在套子里,护住了喉咙,才不至于挣脱套子时把喉咙勒断。但钢丝紧紧地把它的头和右前脚捆绑在一起,让它成了一个三条脚的残疾猪。
把野猪打死后,曹志信开始坐在石头上望着幽深的山林久久地发呆。这倒不是因为他惊魂甫定需要镇静,他此时内心的感觉很复杂。在这片自己曾经热爱和眷恋的山林里,为什么总是要发生这样你死我活的生死游戏?假如自己有一天葬送在哪个野兽之口,这一生又算活出了什么意义呢?值得吗?就算自己幸运不死,可是看着那些野生动物们一个个惨不忍睹地在自己的枪口下消失,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此下去,这林子终会有一天空空荡荡,难道这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吗?
那天,他和弟弟没精打采地拖着一只伤残的野猪回家,快到家的时候,他突然生出了一种恐慌,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很怕别人看见他又打回来一头猪。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甚至还觉得有点儿见不得人。
恍惚间,又一个春天到来。
大概,那是春天的最后一场雪了吧!曹志信领着自己的两条猎狗顺着林场的集材道去遛狗。两年前,这条集材道上还能够偶尔碰到一些动物。每逢下雪天,差不多总能看到有一只东北虎的足迹一直延伸到集材道另一侧的沟塘里。现在,什么都没有啦!动物们似乎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行雉鸡或松鼠的脚印都很难见到。
这条集材道是曹志信最熟悉的一条,那几年他开G50柴油车时,每天要在这条路上走很多趟,往出运的都是粗大的红松树,据说在整个汪清林业局辖区内就这么一片原始红松林,那要长多少年才能长那么粗啊?
然而,他们实施的却是剿灭式的砍伐,见一棵伐一棵,伐的人心疼啊!整片红松林眼看着一点点消失了。一台G50能装15立方米的木材,十来台G50,不间断地整整往外拉了三个冬天,最好的一片林子,活活地“拉”成了一片废墟。林子没了,山空了,以松子为食的松鼠走了,野猪走了,老虎跟着也走了,集材道也成了一条荒芜的路,一切都是空的啦!
也好,这是春天,曹志信并不想见到任何动物,他只是让他的猎狗活动一下筋骨,在秋天来临之前,别让它们胖成猪。
可是,不知道是赶巧还是天意,两条猎狗突然就着了魔,挣脱手绳,像箭一样冲进林子。曹志信的心骤然一悬:“糟糕,这两个东西要惹祸啦!”他赶紧沿着猎狗跑去的方向追去,没出200米,他看见了平生最恐怖也最恶心的场面。两条狗追的是一条怀了孕快要生产的赤狐。一只瘦骨嶙峋的狐狸,肚子已经被两条猎狗撕开,浅红色的液体流了一地,四个黄瓜一样大赤条条的幼崽嘴抵住地面,像虫子一样在向前蠕动。
狐狸已经死去,眼半睁着,依然保持着像人类的微笑一样的表情。这是一个鬼魅的让人不解其意的微笑,在这个安详、妩媚但却令人不安的微笑面前,曹志信半张着嘴愣了很久。
正午的山林空旷寂静,曹志信却感觉到很多的声音在四处埋伏着。突然,它们出乎意料地響起来——漫山遍野都是一种尖细而疯狂的笑声。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之中,恐惧像此起彼伏的声浪,像无处不在的空气将他包围,一种十分不祥的惊悚持续地袭击了他——脊梁冰凉,头皮发麻,让他一会儿也不敢迟疑,逃跑一样,奔回家中……
那天,曹志信这个有生以来不知道什么叫失眠的人,彻底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白天那个悲惨的现场,一闭眼就是这些年他打死的那些动物,各种各样的姿态,各种各样的气息。他不断地劝慰自己不要去想那些,那些都已经过去。可是一翻身满脑子还是那些画面,中间几次坐起来,想冲淡一下那种不良的情绪,但总是无济于事。
后来,他索性把这些年对动物们的伤害,一件件回想起来,横七竖八的,堆得满脑子都是。有那么一些时候,他甚至特意往血腥、悲惨的境地想,想着想着,就不那么烦躁了,但却觉得动物们很可怜。自己为了一点小利益和小骄傲,让它们付出那么多生命的代价,自己做得太过分了。这些,从动物的角度看是不是都是罪恶呀?可为什么过去总是觉得这些杀戮的行为理所当然呢?假如,我们也像动物一样沦落到任人宰割又无力反抗的境地,比如被我们的敌人侵略、凌辱和屠杀,我们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和心境?
整整一夜,曹志信被纷乱的思绪缠绕得昏头涨脑,清晨起来仍觉得心情沮丧,洗过脸,推开家门,站在院子看山。一轮红日刚从山梁上爬过,还没有生出叶子的树梢,干干净净,像一幅彩色的简笔画。几只山麻雀从头顶上匆匆飞过,留下了清脆的鸣叫。曹志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了一声:“活着真好!”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的,是说给自己、说给人类,还是说给山林里的动物。说完,他突然感到内心有一些感动也有些难过。此时,他明确地意识到从前对这片山林做下了太多不道义的事情,自己欠这片山林和山林里动物的太多了。
1990年的夏天,公安局开始收枪,发告示禁止打猎,同时,林业局也开始成立护林队。曹志信顺势把枪交了出去,转而报名到护林队工作。他已经为自己的未来确定了方向,他要用余生全心全意呵护这片山林和野生动物,通过对山林的悉心保护,来弥补从前的索取和种种伤害。
其实,在人类和动物的长期“对垒”中,受到伤害的也不仅仅是动物。虽然从总的趋势上,动物种群越来越式微,越来越溃散,但动物给人类留下的阴影也久久不曾散去。不论是过去那些年代,还是现在,山林里都有一些被称作“老虎剩”、“熊瞎子剩”或“野猪剩”的人,以这样的称谓来标注这个人的一段特殊经历——他曾从某一个野生动物嘴里死里逃生,侥幸活下来。他们残缺的身体和被毁的面容,像一些形象而生动的文字,为人类保留着一份可怕的、可警醒的记忆。
当我们在东兴林场见到49岁的老杨时,尽管事先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迎面而来的那张脸还是让我们大吃一惊。这张脸像是一件陶器被砸碎后,丢失了一些碎片,又勉强重新拼凑在一起。几道走向不一的伤痕将整个面部分割成几个区域。五官和五官的不同部分就被一些深深的疤痕生硬地分割开来。眼睛的大小和形状、眉毛的长短与方向已然不同,也不在一个水平线上;鼻,因为两侧鼻翼不在同一区域,无法保持自身的对称和笔直;口,因为曾被严重撕裂,也无法与上方的鼻子看齐,更不能保持平、正和完美和谐。
我们开始交谈,但我始终不敢直视那张脸。我不敢直视,不是我自己有心理障碍,而是害怕明显的好奇伤到他的自尊。我相信他对我应该是无所顾忌而不怕直视的,但即便他对我直视时,我发现他的眼睛也没有直对着我,而是绕过了我,直指另一个方向,也许,那正是时间的深处——
2002年的那个早春的午后,对于很多人来说,一定是美好的,天空湛蓝,风和日丽,树木的枝条刚刚开始柔软、透出绿意,鸟儿成双成对在林间追逐嬉戏,或面对面地倾吐着内心的恋情和对未来的憧憬。而老杨,却即将要经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老杨那天突然心血来潮,想去山上砍桦树蓉。据说市场上近期桦树蓉价格猛涨,何不抓紧动手。四年的军旅生涯,让老杨养成了一个雷厉风行的性格,做事情从来不拖泥带水。这是周末,老杨简单吃过中饭,拎起斧头,背起袋子就上了山。走到运柴道的尽头,又穿过一片柞树林,就到了那片真阔混交林。那里的桦树很多,老杨砍下几个树瘤之后,向前走几步突然看到了几只新鲜的黑熊脚印。印在地上的脚掌巨大,相当于人类穿的44号鞋那么大。凭经验,老杨判断这只黑熊刚刚走过不久。
“熊出没!”一个在城里人眼中看似惊悚的警语,在山林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而对于老杨这样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人,更是不在意这些,发现了熊的足迹,只要及时躲开便罢。只要你不和熊争夺食物,不动它的幼崽,不主动攻击它,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有时,不经意地在山林里行走,也没准儿和熊相遇,但只要你别像有意挑衅似的继续前行,也别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转身逃跑,站在那里,或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就相安无事了。即便发生了误会,熊已经开始攻击,只要你抱着一棵大树转着圈儿躲避熊从正面的攻击,熊寻找不到攻击点,转一会儿确认人无意伤害它,它就会悻悻走开。
老杨并没有犹豫,转身向着黑熊行走的相反方向走去。大约走了几十米,他突然在一棵倒树下发现了黑熊的巢穴,巢穴里两只毛茸茸的熊崽隐约可见,正挤在一起睡大觉。老杨犹豫了一下,动了一个心念。他在想,如果把熊崽带回去卖给动物园,可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啊!于是,他开始靠近。熊崽似乎并没有察觉,他刚想伸手去抓,觉得身后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正在袭来。他直起身猛回头,发现一头巨大的黑熊正站在十米之外向他“发威”。黑熊全身的毛发倒竖,尖利的“犬牙”牙已经露出,口中的涎水在不住地向下流淌。老杨本想转身逃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十米的距离,对于一只平时笨笨的黑熊来说,关键时刻只是一两秒钟的事情,给老杨的感觉,它只是纵身一跃,就到了面前,速度极快,差不多一步就迈出五六米。老杨手中的斧头刚刚举到一半,一只巨大的熊掌已经横扫过来,伴随一声惊心动魄的怒吼,老杨手中的斧头嗖的一声瞬间飞出。这时,老杨才发现平时看起来光滑如锦的熊毛,倒竖起来竟然有半尺长。紧接着,从斜上方落下来的那一掌,携带千钧之力,将他“拍”得贴在地面上。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力量和熊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简直天壤之别,心里有什么想法都没有机会和能力实现了。熊的肢体撞击过来的时候,就像一个粗大的树干砸过来,无法抵挡,只能无可奈何地任其“碾压”。
熊把老杨击倒后,拽到屁股底下狠狠地坐了一下。只一下,老楊就觉得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等老杨醒过来时,还在黑熊的身体下压着。他本能地抬抬手,黑熊对老杨的手就咬了一口,老杨一叫,它又从手咬到了脸。老杨疼得又昏厥过去。大约黑熊觉得老杨已经死了,便放开了他,但并没有走开,而是在那里观察着他。等老杨苏醒过来,头本能地抬了一下,熊一爪挂在老杨的脸上,一下子把老杨掀出去半米远,老杨的头皮立时就被掀开了。世界一下子变成了暗红色,但老杨的身体还在不自觉地蠕动,熊把老杨拽过来,又狠狠地“坐”在身下。
老杨在部队的几年严格训练,这时发挥出了作用。当他再次苏醒过来后,他克制了自己那些无效的动作,因为只要他一动,熊就会狠狠地撕咬一阵子。他的手指在地上一点点摸索,寻找着可利用之物。恰巧,他摸到了一块石头,悄悄地攥在手里,等熊再次把嘴贴近他的脸,嗅他的气息时,他用手里的石头猛地敲向熊的鼻子。熊感到了疼痛,大叫一声逃跑了。
他睁眼,却看不见什么,原来是自己被掀开的头皮挡住了视线。他抬手向上扶了扶头皮,开始向前爬行。这时,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个部位可以听从意识的指挥自如活动了。无处不在的伤痕,让他每向前移动一寸,都感觉到有无法忍受的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痛彻骨髓。只有停止爬行,才有短暂的疼痛间隙,困倦又猛烈袭来。他很清楚,只要他屈服于疼痛或困倦睡去,就永远也醒不来了。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一刻也不敢松懈,更不敢停下来。
他就这样爬爬停停,也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终于爬到4公里之外的一个看山人的房子前。看山的老人根本就无法辨认眼前这个血肉模糊的人,老杨向老人提起了自己父亲的名字,对方才确认了他的身份。
救助的车把老杨送到离出事地点最近的黑龙江省某创伤医院时,老杨生命的终点也快临近。医生说,再晚到半个小时,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挺不住。更让医生们震惊的是,躺在手术台上的这个人,整个被熊撕烂了,仅仅面部,就被熊咬了5口,缝了470针,其他的部位的伤口大小不一,就不必再提了。手术进行得异常艰难,前后耗时7个多小时。
老杨的伤养好之后,很多年拒绝和外人接触,更是拒绝媒体的采访。他不愿意回忆当时的情景,因为太恐怖了,什么时候回想,都是对自己的一种伤害。他从心底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的过失,一想起来就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平,倒霉的事情那么巧就让自己摊上了。
后来,他也一点点想通了,觉得有些事情是必然的,在人与动物的交叉地带,发生这样的冲突或不幸也许在所难免,自己不摊上,也会有别人摊上,但不管让谁摊上,他自己都是人类的代表。这样一来,他渐渐就想通了,也不再拒绝见人和回忆往事。
现在,老杨和妻子两人种了几垧地,又在森林边缘养了几十头牛,每天潜心过着自给自足的小日子,也算自在。问老杨经过生死大劫之后内心的感触,他并不回避。他说:“像我这样的人,活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了?我想好了,余生,活着的意义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陪老婆孩子把日子过下去,一个是用我这张脸告诉人们,自然可亲,可敬,也可畏。”
“唉,想当初我要是不起了贪心,想抓那两个熊崽子,及时走开的话,这场灾难也就躲过去啦!”老杨说这话的时候,我描述不准他的表情,但他长长叹气,慢慢低头时,我能感到他心中的懊悔。
这最后的叹息,深深地触动了我。我们的车已经走得很远了,那懊悔的叹息似乎还在我的耳边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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