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深处

2020-08-06 14:59王国华
福建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北站扶梯一滴水

王国华

我乘坐地铁五号线在深圳北站下车,转四号线。随着结实的人流来到滚动扶梯前。抬头,一条陡峭的蛇,自下而上爬行,一刻不停歇,需仰视才见依稀的顶。上还是不上?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前后都蹭着别人的肩膀,不知不觉已经晃动起来。

扶梯并不快。总共不到一分钟,扶梯上的我,脑子飞速运转。扶梯突然陷下去怎么办?我的脚不能踩得太实,应该凌波微步,踮起脚尖,随时准备逃离。突然停下来甚至后倒怎么办?我紧紧趴在旁边的扶手上,能否来得及?扶手下面像深渊一样,万一被挤下去怎么办?人头攒动之处,似可隐藏身心,而我,常常被不安全感攫住。

上来,沿着曲里拐弯的铁栏杆绕行若干米,又一个陡峭的电梯,上面还搭着凉棚。非常麻木地往上走,不是我走路,是别人走我的路,我只是顺便跟着而已。不是人规划的路,是路规划了人。路让人往哪里去,人就往哪里去。

对面也是个滚动扶梯,下行。也是人挨人。我需要跟那个扶梯上的所有人擦肩而过,无一遗漏。如果可能的话,我伸出手,对面的人也伸出手,互相拍拍手,仿佛庆祝什么。大家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好事,每个人从心里抽出一件,就成为拍手的理由。可惜我们没有那么长的手。

就是这两个电梯,让我惊于自己竟身处地下这么深的地方。

到底犯了什么错,需要藏到这么深的地方,避开地面和天空?小时候常说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想到长大了,要常常钻地缝。这个硕大的地缝,是大地(在城市里用“大地”一词,显得有点怪异)的伤口,我和大地都坦然将伤口当成日常。

见识的事物多了,不再大惊小怪。其他地方,还有更深的地下,我在视频和图书中都见过。而现在所面对的深度,仍让我震撼。滚动电梯像一条虫子,义无反顾地往下钻去。它是个二愣子,完全不计后果。关键是它还携带着我。

我对“深”充满了想象。地面以上,到高空处,一寸高,一寸变化。孩子和成人认知世界之不同,跟年龄差有关系,跟实际高度差更有关系。地面以下,充满了神秘感。小时候,用铁锹挖土,无端地认为会出现宝贝。金币、元宝,石棺,石棺里有个戴着水晶帽子的慈禧太后。穷困幼小的时候,坚信好事就在前面,从未担心挖出一个蓬头垢面的鬼怪。实际情况是,随着土块滚滚而逃的是成群的蚂蚁。有小个的黑蚂蚁,大个儿、瘦而孱弱的黄蚂蚁,墙角下的两只蜈蚣,一两片碎瓦。深圳北站,人类在地下掘出这样大一个世界,蚂蚁、蜈蚣和碎瓦岂不是要逃到更深的地方去?

地下终究是权宜之计。人们迟早要上来,且应有密道或者暗语,比如,问:“你手中的玫瑰花上,有几片叶子?”答:“不是五片,也不是十片,是六片。”类似这样诗意的句子。身体的一半升出地面,停留片刻,适应一下热烈的光线,然后缓缓步出。待整个身体都被新鲜空气包围,来一个如释重负的呼吸。我看到的他们,大大咧咧就走上来了,没有释放感,没有阳光感,随随便便,若无其事。这让敬畏和尊重“深”的我,不免有点失落。

“深”的辅助词是封闭。现在它们却是敞开的,在脚下制造了另外一个有秩序的世界,散发着挥之不去的人气,蓬勃着冲破地面的野心。从这一股股漫溢的冲动中,我隐约闻到不安的味道。

人潮如水,不是一滴水加一滴水的总和,是粘连在一起。远远望去,波澜起伏。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各不相同,牛仔裤、超短裙、披风、吊带。背着挎包,拎着塑料袋。明明是个性的叠加,最后成了淹没个性的河水。波澜里没有任何一滴水的名字。我夹杂在北站的人潮里,随着他们上上下下,左右摇摆,泯灭了自我。身边的一个个人,我都看不到对方的脸,看不清对方的过去和未来。

我在这么深的地方,这么多人的地方,能做到心平气和,已经很不容易了。此前我对外界一度怀着巨大的恐惧。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无所顾忌,毫无心理障碍地伤害我,包括趴在妈妈后背上睡着的那个小男孩儿。只要他醒过来,指着我的鼻子讲一番道理,我确信自己无法反驳。我向来不是吵架的料。有限的几次争吵,吵完之后回到家里特别懊恼,埋怨自己又没发挥好。本来应该可以这么这么说的,打到对方七寸,一剑毙命,我偏偏顾左右而言他,言不及义,错失了一次次良机。我真笨。结论就是,再不要吵架了。

而今天,我淡定多了,可以对着每个人说,我不欠你的。然后慢悠悠地走开。原因不是佛系,恰恰相反,我自信有了伤人的能力。暗器藏在袖中,我一辈子都不会将其拿出来。但当伤害不可避免的时候,我可以迅速出手,一击而中。这是压箱底的石头,是给我安全感的武林秘籍。我和他们,在戒备和相爱之间游移。

對面的洪水冲下来,我逆流而上。对面的洪水涌上来,我逆流而下。下去的人有下去的理由,上来的人有上来的理由。大家各自揣着坚定的方向。每个方向都是他们自己划定的。真的很神奇。一个北站,我能看到一万种方向。前后左右中,东南西北风。他们拿着手机,机关枪一样发着语音。他们停下来拥抱,忘情亲嘴。一万种方向附赠一万种表情,却很少有迷路的。

我会不由自主地沉醉在这种有序的嘈杂中。

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有我这样一个心路历程,还是他们天生沉稳,安定,胎里带来的祥和。童年并不快乐的我,真的很羡慕他们。一天之内,数万人从北站倒车,就有数万个童年在这里交会,像播放快镜头一样,唰唰地一闪而过。

我对现在的拥挤怀着怜惜之情,有时甚至有点伤感。那些拥挤的人群,总会分散开来。缠夹在一起,即便流动有序,依然会压抑,每个人都不舒服。聚和散是个对立的存在。在聚的时候,他们倾向于分离。在散的时候,他们向往聚合。小时候去县城赶集,人流滚滚,挤都挤不动。现在人越来越少了。或曰,都往大城市里来了,那里的人越来越多。几十年了,不但不见少,而且滚雪球,摊煎饼,如山中野兽不断壮大。但放在一个几十年几百年的大视野里,曾经的繁华几乎都有消尽的时候。如果还没消尽,只是时间未到。请静候。繁华一成立,消失就在对面逼视它。

我后来才发现,自己在北站乘坐的那两个扶梯并不是完全在地下,一部分已经冲出地面,到了楼顶。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北站的定性:它是聚和散的交会处。一个庞大的交通枢纽,连接着地铁、高铁、汽车、公交,把人们从四面八方运来,又运到四面八方去。房产商都拿交通便利做卖点。房价之高与周边配套之不匹配,让这里一度被戏称为宇宙中心。打开地图,深圳在这个国家的布局上,属于偏安一隅,往哪里去都相当于去远方,再具体点,是向北方。但如果把深圳放在一个更大的视野,以其为原点,恰是陆地、海洋和天空的交界处,白、蓝、黄在这里握手。海洋尤其浩瀚,天空尤其高广。自在的远方,处处都是深圳的落脚点。

这样就可以理解北站的“深”了。“深圳”两字的原意为“田间深水沟”,有着向下的原始本能。深与远有着神秘的关系。“远”可以延展“深”,“深”为“远”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越远越深,越深越远。是深让远和离散有了开端,并为它们设计了结局。

所以,走近了看,那些在车站驻留的人,无论离开还是到来,他们脸上都带着期待,闪着亮光,左顾右盼。

我在这期待和聚聚散散中看到了自己。

我自信掌握着一个通关密语,地上地下,来去自如。他们呢,看样子也有。哪一天我要试试,随便是谁吧,彼此会心一笑,就好。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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