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乘鹤归去

2020-08-06 14:59陈渺
福建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阿嬷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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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集益:《我欲乘鹤归去》成熟,扎实,贴近现实生活,文笔如刺绣,非常细致,很多生活细节独到。不论题材、立意,还是情节、人物关系,都表现出错综、厚重之感。小说围绕失去老伴的老人银超阿嬷的养老问题展开,随着情节推进,将与老人有亲情关系的各色人等一一刻画,他们在这一过程中的心理和行为动机、算计,以及冲突、矛盾或明爭暗斗一览无余。但是真正打动读者的,是人情世故背后,亲人之间的相互温暖、相互谅解。亲情是串联起这篇小说所有情节的纽带,所有的矛盾在保证母亲健康、渴望继续得到母爱的前提下得到化解。

黎晗:这是一篇没什么野心的小说,但是作者展现了罕见的耐心。作为一位小说写作的素人,年过四十的陈渺调动了生活给予她的所有感悟和勇气,小心翼翼地探讨了一些古老、传统、已经为多数人忽略了的话题:衰老与死亡,依赖与牵绊,孝敬与负累……透过那些细腻而质朴的描述,我们看到了民风世情,也看到了伦理亲情,看到了爱的一体两面,也看到了心的复杂多向。没完没了的误会、矛盾和冲突过后,他们最终和解了吗?似乎有,似乎又没有。小说没有给出解决方案,爱一直停留在互不理解的关口。《我欲乘鹤归去》完成了对这种“不理解”的深度理解,我认为这是这篇小说最值得肯定的地方。

银超阿嬷家的老伴雨顺阿公去世了,按虚岁算,这一年他八十岁。

以前,银超阿嬷老说,她一定会比雨顺阿公先离去的。雨顺阿公的身体一直那么好,身子硬朗得跟银杏树一样,又挺又直又精瘦。十八年前,她六十岁,决定嫁给他时,顶顶重要的一点,就是看上了他的好体格。而她一直都是弱不禁风、有气无力的样子,所以雨顺阿公一定可以照顾她,也会比她活得长。雨顺阿公年轻的时候是篮球运动员呢,打的还是前锋,银超阿嬷很喜欢在人前强调雨顺阿公的这段历史,以此作为他好体格的一个证据。每次,银超阿嬷这样说的时候,眼睛总要瞟一下她的这位老伴,眼神特别缱绻动人,带着小女孩儿般的得意和甜蜜。雨顺阿公每每听到银超阿嬷这样说他,也总会露出自信的笑容。

的确,十八年来,雨顺阿公是从来没上过医院的。牙疼他就塞两粒味精,偏头痛他就吞一颗索米痛片,偶尔感冒他就灌开水。他总共就这三个小毛病,再无其他的了。但是,半年前,雨顺阿公突然感觉自己吃饭没胃口,紧接着就出现便秘,很快地,一大堆在他身上前所未有的、莫名其妙的症状排山倒海地出现了。刚开始的时候,雨顺阿公并不在意,他相信自己的身子骨,只要休养几天就好了。他一直逼着自己按时按量吃饭,一日三餐,餐餐不断,晚上还是像平日一样,小馒头配牛奶当夜宵。“饭是根本,只要能咽得下,就没大事。”雨顺阿公还特意提醒银超阿嬷不要告诉他的孩子们,“我这不是病,只是肠胃不适,你可不要小题大做。”雨顺阿公有三个子女,大儿子在陕西,大女儿在南京,都是离得十万八千里远,从小离家,父子亲情不过尔尔,平时也只是通通电话罢了。小儿子就在这座小镇,就住在他的老厝里,离他和银超阿嬷的家不过三条街。当年,孩子们的母亲去世,他与细囝一起居住,本想着就这样度过晚年吧,哪承想,和细囝一家实在过不到一块去。父子二人都是直脾气,常常没说两句就吵上天去,吵得厝边邻居指指点点的。雨顺阿公觉得日子没意思,直到他认识了银超阿嬷。银超阿嬷是档案馆馆员退休,有退休工资,跟他一样节俭,也跟他一样,和儿媳妇合不来。两个人很快就很合拍,有很多的共同语言。雨顺阿公决定和银超阿嬷结婚,他才不去征求细囝的意见,更不去征求另外两个囝儿的意见。他家细囝肯定是反对的,一大把年纪了再婚,明摆着就是要跟细囝对着干嘛。说了也是白说,索性就不说。雨顺阿公和银超阿嬷在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书,就跟着她住到她家去了。从此,雨顺阿公与他的细囝即便街头碰上,也互不理睬对方,关系紧张到就差登报声明父子关系决裂了。

雨顺阿公病倒了,大儿子远在天边遥不可及,不可能长久放下工作回老家照顾,大女儿自己刚当上外婆,也没有多余的时间顾及,而细囝又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照顾雨顺阿公,自然就成了银超阿嬷一个人的事了。

银超阿嬷感到措手不及,眼前发生的一切与她预想的完全背离。这些年来,从来都是银超阿嬷小毛病多,每天上午买菜回来,趁着午饭时间还早,她总要到床上躺一会儿。有时雷阵雨要来,她也不想动,就喊:“老王啊,上阳台收衣服!”雨顺阿公就勾着拖鞋,啪嗒啪嗒去收衣服了。她喜欢听戏,是个戏古,每天下午雷打不动地坐在电视机前,听到入迷处,想要喝茶,就喊:“老王啊,倒个茶来喝啊!”雨顺阿公就忙不迭把茶端来了。她不喜欢走动,刚走两步就喊累,去儿子永祥家走动,是雨顺阿公用自行车载着;去小商品批发城买日用品,也是雨顺阿公用自行车载着;去医院拿个药,也是雨顺阿公用自行车载着;去老同事家拉家常,更是雨顺阿公用自行车载着。反正除了去附近菜场买菜她是自己走着去的,其他随便什么地方,银超阿嬷总有雨顺阿公和他早已落了漆的自行车陪着。小镇最热闹的宫下街,两边店铺林立车水马龙,每天根据潮汐的时间会形成小杂海集市,本来就狭窄的街道被刚刚上岸的鱼贩子挤得更是水泄不通,雨顺阿公就用他一流的车技,神龙摆尾似的,一路不停地向着他们的目的地潇洒而去。街上的人们看着两个银发老人年轻人一般亲密,都挺吃惊的。银超阿嬷的一个老同事,还特地打电话给她的大女儿庆琼,说是很担心银超阿嬷,万一摔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庆琼一听又气又急,立即打电话给母亲,庆琼说:“那样一个骑一个坐危险哪,你们走走路就当是锻炼身体嘛!”庆琼不好明说那样挺出格的,但是银超阿嬷听出了女儿的弦外之音。银超阿嬷一脸委屈,把话头话尾捡给雨顺阿公说。雨顺阿公听了也不恼,还得意地说:“不要紧的,让他们说好啦!我骑车从来妥妥当,不要怕!”就这样,从六十岁结合在一起到雨顺阿公病倒,他们俩出家门总是这样,一个昂首挺胸骑,一个勾腰坐后背。在银超阿嬷心里,她觉得当初决定给自己找个老伴是一件多么正确的事,不仅仅是生活上有人照应了,最最关键的是,她体会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安全感。自从雨顺阿公来了以后,这么些年她家里发生的好多事都是他张罗的。特别是前几年她有了帕金森的前兆,害怕之余,她心里总是暗暗宽慰自己,还好身边有了老王,要不然,她一个人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银超阿嬷也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庆琼,二女儿庆珍,小儿子永祥。永祥不仅是“阿尾哥”,也是最得宠的,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饿得连红薯叶都没得果腹,永祥却还有牛奶喝。凭什么呢?永祥是公妈囝,是周家的命根子。

庆琼住在市区,银超阿嬷趁雨顺阿公睡觉时,悄悄地躲到阳台给她打手机。庆琼听母亲说了雨顺阿公的病情,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事赶紧得讓雨顺阿公的孩子们知道。庆琼说:“他家男女囝不知道的话,以后会不会怪咱们故意隐瞒?再说了,这照顾老人,他们本来就有责任的。”

银超阿嬷说:“你王叔不让说啊,不仅不让说,还不肯上医院呢!”庆琼在手机里低声嚷嚷着:“王叔也真是顽固,有病不去看医生,留多少钱都没用的。”

庆琼的意思,银超阿嬷明白。他们老两口天天省吃俭用的,每花一笔钱,雨顺阿公都要记账,比如豆腐丸半斤五块钱,给原单位邮寄生存证明邮费二十块,给永祥的女儿小敏零花钱三百块……这些都是要入账的。雨顺阿公的算盘打得噼噼啪啪响,流水账做得精细齐整,分厘不差。这个习惯跟随他好几十年了,他说过的,从账上就可以得知这生活该如何行进,什么该花,什么不该花,什么是无用途的,什么花过头了,一目了然,得止且止,有个限度。总之他的宗旨就是“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一分也不能浪费”。银超阿嬷也一直是这个宗旨,在这方面他们俩一直都很合拍。这样十几年下来,两个人的退休金加上原先各自的积蓄,也攒下了三十来万。当然,这个数目双方的孩子们都是不知道的。庆琼每次都说他们老都老了,不要什么都舍不得,该享受的就要好好享受,反正省下多少钱,各自的儿子也不会嫌多。银超阿嬷和雨顺阿公听了呵呵直笑,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治病这钱总是该花的吧!”庆琼最后在手机里答应,她会尽快回家一趟,好好劝劝雨顺阿公。银超阿嬷听了庆琼的话,心里踏实了一些。她知道,只要大女儿肯出马,事情就好办了一半。

紧接着,银超阿嬷自己雇了一辆三轮车到了儿子永祥家。永祥倒是三天两头地到母亲家看望走动,早已经知道雨顺阿公的病况了。在母亲家,银超阿嬷给他使过眼色,他就什么也没问。现在母亲过来了,永祥仔细一看,天哪,这才没几天,母亲居然憔悴了这么多。永祥赶紧安慰:“妈,王叔这些年对你照顾周到,我们姐弟几个也很感激他。现在他病了,于情于理,咱们都得照应着。你就放一百个心,王叔万一有个好歹,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晚年。”

银超阿嬷一听,眼里立刻闪现出了泪花。永祥这孩子现在真是有孝心了,当初,银超阿嬷领着雨顺阿公到家里来,跟儿子儿媳说要再婚,家里顿时就炸了锅。儿媳芳容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还逼着永祥跟母亲要厝契。银超阿嬷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眼泪一直流着,她并不是害怕儿媳妇的谩骂,六十岁了,她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啊,她难过的是儿子的沉默。大女儿庆琼和二女儿庆珍闻讯也赶回家来,当即表示她们放弃老厝的继承权。这时,雨顺阿公扭头踏出了房门,表示这老厝永远是永祥他周家的财产,与他王雨顺无关。一批人随即就去公证处做了公证,有了法律的保障,芳容也就熄了火。永祥当时停薪留职在外头开了一间舞厅,芳容也跟在舞厅里当老板娘。刚开始,雨顺阿公帮他们接送孩子,照顾吃睡,银超阿嬷给孙女小敏辅导作业。后来雨顺阿公又帮他们舞厅记账,一笔一笔,认真细致,让永祥夫妇受了感动,他们的关系这才渐渐缓和了。再后来,银超阿嬷无意间在外面看上一处二手的小单元房,六十平方米,远离主街,安安静静的,走个五分钟又能到大马路上,当即就喜欢得不得了,很快就买了下来,与雨顺阿公从老厝里搬出来单住。也许真是距离产生美,分开过后,两代人你来我往的,十多年来也过得蛮融洽的。

银超阿嬷听到永祥那样表态,当下心里有了底,又雇了一辆三轮车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二女儿庆珍也过来了,穿着红衣服,拎了一个生猪肚和一箱牛奶。银超阿嬷接过东西,笑道:“就你最心细,知道你王叔喜欢吃猪肚。”庆珍腼腆地笑笑说:“王叔不是肠胃不适嘛,哪儿不适就补哪儿啊!”庆珍嫁到离镇上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她是昨晚上就托村里杀猪的留一个猪肚的。庆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谁都实诚。庆珍压低声线刚要问母亲雨顺阿公的情况,门铃就响了,她快步去开门,一看,是庆琼和永祥。三个姐弟齐整整坐下来,小客厅立马显得拥挤起来,也立马有了人气。银超阿嬷这下心里更踏实了,觉得连窗外小麻雀的叫声都显得欢快多了。

雨顺阿公听到小客厅的声响也起了床。大家一看,没过几天,雨顺阿公清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眼眶深陷,颧骨也显得特别突兀,心里多少都咯噔了一下。雨顺阿公却仍旧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仿佛全身仍有使不完的劲。他招呼大家坐下,一边泡茶一边又跟银超阿嬷抢着要去洗菜准备午饭。庆琼叫住他,让他坐下。庆琼说:“王叔,你这些天身体不舒服,我妈着急,我们也着急,今天我们姐弟三个特意过来了。你看哪,这大十几二十年的,咱们虽不是亲父子,也早成一家人了。永祥在医院里联系好了医生,咱们过去请医生把个脉,又不吃药又不挂大针的,也好让我妈安心……”

“我的身体我清楚,你们不要担心!”雨顺阿公打断了庆琼,站起身来,踢了踢腿,蹲了两下马步,“你们看,我这运动员的体格,可不是吹牛的。没事上医院瞎折腾什么,还得浪费钱,还是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不是的,王叔。”永祥转转眼睛,语气夸张地说,“医院那里我都交了预约金了,挂的还是专家门诊,你不肯去,才真是浪费钱呢,人家也不给退的。”

永祥的话音刚落,银超阿嬷急急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洗了一半的猪肚,说:“是我让永祥联系医生的,你不要怪他。”

雨顺阿公突然意识到,人家子女特地跑来关心自己,再不去医院就太不近人情了。“你这老婆子,糊涂啊。”雨顺阿公声音洪亮,“肯定是你给囝儿讲有讲无,你不就想让我上医院去烧钱嘛!真是拿你没法度。去就去,老婆子,你满意了吧!”

雨顺阿公从发病到过世,总共只去了一次医院。说起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到了医院,那位主任看上去神情漠然,他先是给雨顺阿公测了血压、听了心脏,问了几句,唰唰唰就开了很多张体验单,血常规、生化全套、CT、胃肠镜、内脏彩超,从头到脚,几乎全兼顾到了。永祥在一旁有些傻眼,他斜睨一下雨顺阿公,神色忽然有些沉重。雨顺阿公倒是十分泰然,等那位主任医师停下手中的笔,故意提了提声音说:“主任哪,老王我今年虚岁八十,哪儿叫医院,我是不识路的。我的体格一直都很棒,我年轻时是篮球队的,一天能吃九大碗白米饭,红烧肉一口气一两斤都是没问题的。这么多年了,牙疼我就塞两粒味精,偏头痛我就吞一颗索米痛片,偶尔感冒我就灌灌开水,从来不落病的。这些天,我只是感觉……”

主任不等雨顺阿公列举完他的英雄往事就打断了他,“老同志!”他带着一丝隐藏着的嘲讽和一种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的语气,“过去的,咱们不谈。现在先去交钱,检查结果出来了,咱们再谈。”

永祥应诺着刚要接过那一大沓单子,却被雨顺阿公一手挡了回去。雨顺阿公露出宁死不屈、藐视一切的神情,双眼冒着怒光,嘴里上下牙齿紧紧咬合,下颌骨一凸一陷,令人生怕。他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一把扯住永祥的胳膊,拽着永祥就冲出了医生办公室。永祥听着医生在身后喊“下一位”,顿时尴尬极了,他瞄了雨顺阿公一眼,却见雨顺阿公也正在盯着他。“咱们回去吧?”没想到雨顺阿公的声调居然这样温和而平静,甚至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央求。“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哪儿用得着这么折腾?好好的身体,又是抽血又是什么的,会被折腾坏的。回去了,回去了,我回去好好再躺些天,再撑几年不是问题。”雨顺阿公说着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永祥听了刚要说点什么,雨顺阿公马上又接着说:“你们母子的心意我领了。你妈那里也没什么不好交代的,是我自己不愿意在这里任人宰割。再说了,不是什么病都能医好的,若是时候到了,任谁也是挡不住的。”

就这样,雨顺阿公在城里的大医院溜一圈就回了家。银超阿嬷在厨房听永祥讲述看病的过程,心里忽然一阵难过。她真是想不通,雨顺阿公为什么放任自己的身体一天天下滑,却不愿意去看医生,有什么是比命更重要更值钱的呢?灶台上的高压锅很有张力地冒着气儿,“去去去去,去去去去”,仿佛在传递着越来越膨胀的压力。银超阿嬷隐隐意识到,该来的一切要来了,已经挡不住了。

雨顺阿公为了表明什么,餐餐到点了就吃上,实际上已经食之无味了,却硬把饭塞进嘴里,还要嚼出香喷喷的劲头来。夜里,银超阿嬷还是坚持给他加餐,牛奶配小馒头或者花生浆配豆沙包。他喜欢甜食,银超阿嬷以前总要控制他,怕他血糖高,得糖尿病,可到了这份上,银超阿嬷什么都由着他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因为担心牛奶煮扑,银超阿嬷就在厨房里守着。这段时间,她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厨房了,这里小,处处有她和雨顺阿公生活的痕迹。他们的很多东西都是迷你版的,小锅小灶小橱柜小凳子。还有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是雨顺阿公给她择菜时听莆仙戏的。当年和他结合,两人年纪加起来一百二十来岁,她那时是有点任性的,她看上的是他的好体格,会过日子,会精打细算。她自打小起,就是瘦瘦弱弱的,在跟他过上日子后,才渐渐发福,叫人明白什么叫“心宽体胖”,什么叫“幸福肥”。

但是这种迟来的福气,是银超阿嬷用多少光阴的苦來换的。在困苦不堪的漫长岁月里,银超阿嬷什么没有经历过?她原先的夫家曾是小镇里的大户,家族是做干货和酱料生意的。1949年后,经历了公私合营,一夜之间,家里什么都没了,一大家子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租房生活。二十七岁那年永祥出生,那时永祥的父亲启明是江西某部队的连长,她随军在一所小学里当干事。启明一天带兵上山伐木,不慎从山上滚落下来。她记得启明是笑着离开家的,厄运来临的前一分钟她还是幸福的。等她赶到出事的地方,启明还在等着她,没合上眼。她常常觉得,启明最后的表情依然是朝着她笑,她却永远失去了最好的时光。

现在是雨顺阿公要向她告别了。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知道尽力后无法改变的事情就只有去接受,尽管她多么害怕命运的潮水再次向她汹涌而来。夜里她听到雨顺阿公的呻吟声,不敢轻易入眠,有时还要扶他起来上厕所,倒水给他喝。大半年下来,银超阿嬷就瘦回到了从前,整个人好像都缩水了,变得皱巴巴的。前些天,雨顺阿公的两个子女回来几天,算是尽了孝。雨顺阿公就在那几天把遗嘱都写好了。银超阿嬷看了,遗嘱上说,雨顺阿公决定死后和他的原配妻子合葬;当初搬过来的三件红酸枝的古早家具由大儿子继承;一块海鸥手表由女儿继承;他和银超阿嬷的房子和存款归银超阿嬷。永祥看了遗嘱有点不高兴,嚷嚷着:“妈,你跟他生活了十八年,人家到死还是要跟他原来的妻子待在一起。”银超阿嬷没什么反应,淡淡地说:“我们本来就是搭伙过日子,临了,当然各就各位了。”芳容却说:“还好房子和存款是给妈的。不过,本来就该给妈的,妈是事业单位退休,退休金高。他是企业退休,工资月月都比妈低。这存款还不都是妈的工资存的嘛!”银超阿嬷说,我心中有数的。芳容撇撇嘴,又叨了句:“王叔病了这么久,还不是咱家的人照顾着!”“就这样吧,人都要没了,说那么多做什么。”银超阿嬷不再说什么,她心里想,现在要是能让她好好睡一觉就是最好的了,这大半年的折腾,她的帕金森的症状更明显了,手脚抖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体力明显大不如前了。

这几日雨顺阿公几乎不再说话。他已经卧床多日了,肉沉骨露,整个人瘦得不成人样。这天夜里八点,雨顺阿公突然提出要喝牛奶。银超阿嬷煮好牛奶倒在碗里,端着刚转身要走出厨房,却吓了一跳,雨顺阿公正倚着房门死死地盯着她,好像在那里已经站了许久。“这是我最后一顿了。”雨顺阿公叹了一口气说。

银超阿嬷听得心脏都要跳出来,却很快镇静下来。她放下碗,把雨顺阿公扶到桌前,挤出笑容,故作轻松地说:“哪有这样开玩笑的?”

“本想着多照顾你,终归还是挂累你了。”雨顺阿公喝了小半口牛奶,忽然这样说道。

“哪里话……”银超阿嬷轻声道。

永祥赶了过来,进屋看见雨顺阿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便让银超阿嬷赶紧拿出前阵子准备好的寿衣。母子俩不敢出声,就在客厅里坐着,神经绷得紧紧的,注意着房里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银超阿嬷站起来,似乎是在征求永祥的意见,似乎又是对自己喃喃自语:“我去煮午时草,我们给他净净身。”

永祥点点头,走进房里,看着雨顺阿公平静的脸庞,握了握他的手。那双手冰凉如水,永祥一惊,赶紧去探他的鼻息,已经没有任何声息了。永祥有点儿紧张,杵在了床边。银超阿嬷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午时草进来,看着永祥的样子,心跳无法控制地加速,身体里的血好像一下子窜到了脑门上。她晃了晃,永祥赶紧过来扶她。她摇摇头,轻轻地把热水放到了地上。“永祥,我又一个人了……”银超阿嬷带着哭腔对永祥这样说道。

雨顺阿公的葬礼一过,永祥和芳容就提出要接银超阿嬷回老厝住。“妈,以前你们两个人有自己的小世界,我们也不好说什么。现在你就单个人,怎么也得跟着我们,不然厝边邻居也会说我们当儿子儿媳的不懂孝顺。”芳容拉着银超阿嬷的手说。银超阿嬷听了有点感动,虽然儿媳妇从来对她不待见,这大半辈子跟她闹过不知多少出大戏,可现在一个是近八十岁的老婆婆,一个是五十来岁的大妈,应该也闹不起来了吧?

银超阿嬷打电话给庆珍,让她过来挑东西。庆珍本不想来,又怕母亲说她不领情,来了以后,见很多东西已经被芳容挑好打包了,就很不好意思地挑了一个老式电饭煲和一个挂式熨烫机。“妈,你这叫叶落归根。以后跟着儿子媳妇,我们当女儿的也放心。”在庆珍心里,老母亲能跟着弟弟弟媳过是最好的。之前庆琼打来几次电话跟她商量,要她一起引导母亲自己独住。庆琼说只要口袋里有钱,天塌不下来的,想吃啥就买啥,根本不用看别人脸色。可庆珍觉得还是叶落归根好,儿子在哪儿,根就在哪儿。

听庆珍那样絮叨着,银超阿嬷也不直接应她,一个劲地只说庆珍太老实,叫她回来挑东西,就挑了那么两样。庆珍揉着母亲的手臂,笑笑地不出声。

永祥叫的三轮车来了。永祥火急火燎地按门铃,催促大家快下楼,不要让师傅等久了,他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跟芳容一起搬东西。寒冬腊月的,永祥跑上跑下跑出了一身的汗。银超阿嫲被庆珍扶出了屋,在楼道里,银超阿嫲对庆珍数落着:“你看看永祥,本性又显出来了,办什么事都是一样的急一样的火暴。二十岁闹着要买自行车得马上买,二十五岁要讨芳容做媳妇也得马上讨……永祥,你急什么急,别忘记把启明的照片一起带走。”

永祥家在老街区的宫口河边。小镇从古就是有名的水乡,水路发达,民居依水而建,一上岸就是家。银超阿嬷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跟镇政府打过一场官司,要求政府返还她和启明家多年前被充公的祖业。祖业当然是还不回来了,但政府给补偿了六千块钱。银超阿嬷就用这六千块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在宫口河边置地盖房,给永祥娶了媳妇成了家。永祥的家是老式二层的三间厢,楼下是客厅、厨房和一个房间,楼上是三个房间。大人们还在楼下搬东西,永祥的女儿小敏开了门,把银超阿嬷接进屋,带她到二楼的房间里。这个房间是银超阿嬷以前住过的,摆设几乎没什么大变,只是橱柜里已经塞满了各类杂物,只有一个柜子空着,看来就是给银超阿嬷放衣物的。银超阿嬷看了不免有点心酸,转念一想,好好的两个人就这样少了一个,再多的柜子又能装什么呢?

大家把大包小包搬進屋,拆开归位,该进厨房的进厨房,该摆在客厅的芳容立马腾地方。搬到银超阿嬷房间的,就两个大包,一年四季的衣物,还有启明的照片。照片中的启明,依然那样年轻,风度翩翩,穿着军装,一脸英气。庆琼他们从小到大提到父亲,总是跟着母亲叫“启明”,就像跟着孙儿辈叫母亲“阿嬷”一样。对父亲的印象,就连最大的庆琼都是模糊的,更别提永祥和庆珍了。很多年了,银超阿嬷对启明的纪念有一个仪式,就是每年冬至的时候,多盛一碗汤圆,碗边放一双筷子。孙子外孙们小的时候问阿嬷这是给谁留的?银超阿嬷就说是给你们启明阿公留的。孙子们再问:“启明阿公不是早就不在了吗?”银超阿嬷望着屋顶上躲在枯草边的麻雀答,就当他出远门了吧。

银超阿嬷坚持自己整理衣物,她决定先把最重要的家当藏在那双黑色的羊毛袜子里。为什么要藏?她也说不清楚。还在银超阿嬷自己家时,永祥没有明说,趁着整理的空当,永祥特意提醒别漏了什么贵重东西。银超阿嬷就说:“都整好了,你别操心了,我自己看得好好的呢。”

过几天,庆琼回来看望银超阿嬷。庆琼在阿嬷房里用眼睛巡了一圈,很有大姐风范地表扬永祥:“不错,不错。一家人团圆了,正好也快过年了。”

永祥很得意:“那还用得着说?阿嬷回来住,芳容什么都是给备了新的,新的床垫,新的被子。”

芳容倚着门说:“不过也从妈那里搬了好多东西回来。阿姐,那天你怎么也不回来一起挑几样?”

“我可不能要!”庆琼急急地答道。她的嗓门大,随便一下就挑高了声音,“老妈的东西搬回来也不浪费嘛!”

“就是,东西好好的,总不能留给租户去糟蹋。”永祥接了一句。刚把银超阿嬷接回来,他已经开始张罗出租那边房子的事了。

“姐,你放心吧。”永祥掰着手指说,“你自己问阿嬷,她在我这里可好?我是变着法儿给老妈做好吃的,想快点儿把她的精气神给养回来。早上有鸡蛋,水果也是不间断,晚上再蒸两个小包子给她配牛奶。菜也是由她点,想吃红烧肉,想吃清蒸鱼,芳容说了,老妈想吃什么都好说。还有哇,阿嬷帕金森的药,我都按药量每天给她分好,省得她弄错了。”

庆琼瞧了一眼在厨房里忙着的芳容,撇着嘴小声嘟囔道:“那当然好啊,能坚持最好。”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银超阿嬷。

银超阿嬷赶紧接住庆琼的话:“永祥对我好,芳容也好。”

银超阿嬷又转向永祥:“我也不能白吃白住啊,我这伙食费还是要交的……将来小敏出嫁,嫁妆我也出一份。”

芳容在厨房里听到了,赶紧跑过来说:“不要不要,小敏嫁妆怎么能由阿嬷出?”

银超阿嬷说:“不碍事,我出得起。芳容,你看我一个月给你八百块伙食费够不够?”

“妈,你这是一家人说两家话啊。”永祥赶忙说,“都回家来了,还交什么伙食费不伙食费的?”

芳容看永祥这样说,话到嘴边又咽下来,有点儿悻悻然地杵在那里。

“永祥,妈也是有退休金的人,伙食费交交也没什么。八百也差不多嘛。”庆琼握了握银超阿嬷的手。

银超阿嬷听庆琼这么说,就起身上楼去掏黑色的羊毛袜子,从里面数了二十八张红票子,出来递到了永祥跟前。“八百是这个月的,两千给小敏,女孩子要买买衣服的。”

永祥有点儿不好意思,示意芳容接过去,说:“趁阿姐在家,叫上庆珍,咱中午上饭馆子吃饭,庆祝阿嬷回归!”

一家人都喊好主意。全家扯着大嗓门,又说又笑的,终于把一个路过的邻居吸引了过来。永祥就出去说:“是我家阿嬷回家来住了,以后都在我这里了。”

“那个阿公呢?”邻居再问。

“阿公老去了,去天堂了。”芳容和永祥前几年跑去信基督了,现在说什么都是“主啊主啊”。芳容对邻居说:“主保佑,我们把阿嬷接回来了。”

“是啊,是啊,菩萨保佑,回来了。”银超阿嬷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转眼到了仲夏,银超阿嬷回到永祥家也有了小半年。她恢复了早饭后上床躺一会儿的习惯,有时小敏有空,在傍晚时分她们俩还会到家附近的宫口河边散散步。银超阿嬷的记性好得不得了,思维也保持着一贯的敏捷,她每月1日固定交伙食费,钱夹子的红票子一光,就拿出存折叫永祥上银行取现金,一次两千还是三千由她定,取回来的现金由她自己保管。“连医保卡也要自己管,好像我要拿她的卡去买我的药似的。每次给她买药回来,还要架起花镜核对余额,太可爱了。”永祥背后跟庆琼通电话,说到这个事,又气又笑。

前两个月开始银超阿嬷把自己的伙食费提高到一千块了,她对庆琼说,芳容洗衣做饭天天忙个不停,应该给个整数的,齐头齐尾的也好看,反正口袋里有多少钱,以后还不都是要给儿子儿媳的?庆琼听了有点闷闷不乐,想想自己虽然从来不指望母亲将来留点什么“手尾”,但是母亲凡事都向着永祥,听起来总是让人有些失落。只是看到这些日子,母亲身上的肉渐渐回来了一些,脸上的气色也红润起来,想想也就没什么好計较的了。

没过多久,庆琼却在家里接到银超阿嬷的电话。“庆琼啊,你快回来一趟吧!”银超阿嬷拖着哭腔,带着绝望,“我快不行了!”

“妈,你大白天说什么吓人的话?”庆琼急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银超阿嬷有气无力地说:“永祥没跟你说吗?我都三天拉不出大便了。”

“一两天拉不出大便有什么要紧的,拉不出大便可以用开塞露啊。”庆琼松了一口气。

“拉不出大便是大事!我坐在马桶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真受不了了……还有,我这几天饭量也减少了,吃什么都不香……我是不是要差不多了?”银超阿嬷嗫嗫嚅嚅道。

“阿嬷你没糊涂吧?”庆琼一下子被母亲逗笑了,“大便拉不出来,肠子堵了,当然吃不下去饭了。好了,好了,你不用担心了,我跟永祥说,带你上医院瞧瞧去,肯定没事的!”

“永祥?我哪敢指望啊!”银超阿嬷的声音低了下去,“一天到晚的见不到人,白天上班也就算了,晚上也不着家,不是陪芳容去做礼拜,就是各种应酬,哪有时间陪我……”

“你这又说哪儿去了,不是天天含着蜜说儿子有多好吗?这才几天呢!”庆琼有点儿挖苦。

“他们开始烦我了!”银超阿嬷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怎么就烦你了?”庆琼这下明白过来,母亲今天打这个电话的主要目的,拉不出大便是其次,告永祥的状才是重点。“人家也有工作,也有同事朋友的,你又不是老得动不了了,得一个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你。你这个阿嬷,没老怎么就糊涂……”

庆琼絮叨归絮叨,还是赶忙上街买了两瓶开塞露和一堆水果,饭也不吃立刻往永祥家赶。到了永祥家,永祥一家正吃午饭。银超阿嬷坐在饭桌正中间,故作诧异地问道:“怎么回来也不早说?”

庆琼不答,往母亲边上一坐,拿出开塞露,开门见山地对银超阿嬷说:“阿嬷啊,饭吃饱了,我陪你去卫生间拉大便。”

“你这个阿嬷啊!是不是你跟庆琼说你拉不出大便啊?害得阿姐大中午跑回来!”永祥一听,大声嚷嚷了起来。

银超阿嬷假装啥都不知道的样子,皱着眉头左看一眼永祥,右看一眼庆琼。

很快,姐弟两个把所有的信息都对接上了。银超阿嬷真的是拉不出大便,但不是三天,而是刚刚一天半。银超阿嬷本来就有“苦夏”症,每年一入夏,食量减少,精神也会差些。永祥从来爱热闹,歌唱得好,舞跳得标致,隔三岔五同学聚会同事聚餐哪都少不了他。本来这也是事实,但他听庆琼说老母亲给他安了一天到晚不着家的罪名,火暴脾气还是一下子就燃了起来。

“你这个阿嬷啊!实在你是我娘亲,你,你!你人又好好的,能吃能睡,又没痴呆,又不是三岁两秋的安囝,一天到晚拴着我干吗呢!你一两天大便拉不出来,就这样小题大做!你让我下班就在家憋着人会蔫掉的!我自小就是这样子,你又不是不清楚!”

大家看着永祥被银超阿嬷气得团团转,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也不要这么大声,拉不出大便很难受的你知不知道……”银超阿嬷不好意思地嘀咕道。

饭后,庆琼给银超阿嬷用了开塞露,没两下大便就拉出来了。银超阿嬷卫生间一出来刚坐定,庆琼就开始唠叨,无外乎什么多喝水多走动多吃蔬菜瓜果,少油少盐饮食要清淡什么的。芳容接话道:“谁说不是呢,阿嬷不肯听啊,生果青菜都不吃的,就是喜欢红烧肉荔枝肉,还要肥颤颤的!晚上叫去河边散步,也是不肯去的。说什么怕摔倒,怕人看见她手抖,难怪会拉不出大便。”

庆琼白了芳容一眼,刚想接话,看到银超阿嬷制止的眼神,就不再说什么了。看到母亲唯唯诺诺的样子,庆琼心里隐隐有了些担忧。

银超阿嬷越发黏人了。她曾经所有的精明、干练、强悍和自立,不知不觉消失殆尽,她多希望所有这些只是隐匿在某一处,随时等待她的召唤随时恢复能量。银超阿嬷累了,她感到力不从心,觉得自己什么都抓不住,帕金森震颤得越发厉害,大便拉得仍然不利索,前阵子又添了失眠这一症,她觉得自己随时随地会被天地公给收回去。她只希望天地公收她的那一时刻,儿子永祥一定要在她的身边。白天永祥上班,芳容在外面收拾,小敏不在家,没人搭理她,她就把大时钟摆到床前,听着钟摆“嘀嗒嘀嗒”走动,一粒一粒反复数着一天的药量,每喝一杯水,都要细细记着。到了晚上,她就想着法子不让永祥出门,一会儿说头晕,一会儿喊脑涨,一会儿又这儿那儿说不清楚的疼痛。

永祥是个闲不住的人,银超阿嬷哪能拴得住他?“阿嬷啊,这个聚会很重要,实在没法度推脱。”永祥的声音软软的,“我跟你商量哦,我就去一会儿,给人家打个照面,一会儿就回来陪你,怎么样?”

“几点回来?”银超阿嬷问。

“九点。”永祥很干脆地答道。

九点一到,永祥准会收到银超阿嬷的电话。“再一会儿就回,再一会儿。”永祥的声音更软了。

再一会儿如果不回,不是庆琼,就是庆珍,两个姐姐的电话准来。“阿嬷叫我们寻你回家。阿嬷说你金链子戴着明晃晃的,怕你出门在外不安全。”

“阿嬷真是好记性,一天到晚都说自己晕,可每个人的电话号码她都记得那么清楚,她这是要造反啊!”永祥大叫。

“阿嬷这是要成精了!”庆琼哈哈大笑。

永祥硬着头皮回家去,一进门,就见银超阿嬷坐在客厅,可怜巴巴地瞅着他。芳容乐呵呵在看电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永祥就数落芳容,你怎么也不陪陪阿嬷说说话啊?芳容耸耸肩:“你在她心肝里的位置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你晓得不?小孩子夜里看不到娘亲,闻不到娘亲的味道,是要哭闹的。阿嬷现在就是一个老小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好,有阿嬷替我管着你,我倒轻松呢!”芳容咯咯笑了起来。

永祥张罗银超阿嬷上了床,在床边坐着。永祥说:“阿嬷,你安心睡吧,我在家呢。”

“嗯,有事我就打你手机。”银超阿嬷很快地答道。

庆琼差不多每周六都去永祥家给银超阿嬷洗澡洗衣服,再陪她聊聊天。這天庆琼前脚刚走,后脚却接到了银超阿嬷的电话。“庆琼啊,我忘了跟你说,我想吃卤猪蹄,下次来你记得带一个。”

庆琼一听,忽然有点来气。“要吃什么你大胆给儿子儿媳妇提,伙食费交那么多,现在连工资卡都给他们保管了,八十岁每个月又增加两百块高龄补贴,你给他们的是够够的了。你怎么不敢跟他们提?吃猪蹄是小事,一个猪蹄能值几个钱?可我这样带回去,算怎么回事?指不定芳容还要说什么风凉话……”

庆琼生气归生气,到了周六,一起早还是奔菜市场挑了猪蹄,回家卤得软软的,赶到永祥家,刚好是午饭时间。永祥一家三口都去参加教会活动未回,只留银超阿嬷一人在家。

“要不你现在就先吃?可香了呢,又烂又糯。”庆琼开冰箱想炒盘青菜,一拉开门看到卧着半个氧化了的苹果。“哎呀,芳容那么讲究的人,不晓得苹果氧化了没营养,早该扔了。”

“不要扔,”银超阿嬷赶忙制止,“这是昨天给我削的苹果,我咬不动,就剩下了,留着今天再吃的。”

“你就天天吃剩苹果?”庆琼定定神,又发现冰箱里有两种不同的鸡蛋。她一眼就看出来,颜色深的是超市四五块一斤的,另一种沾着零星鸡屎的,显然是楼上露台芳容养的几只鸡生的。

庆琼转身看着银超阿嬷,银超阿嬷的眼泪就渗了出来。庆琼咬咬牙说:“当初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要搬来住,自己住自由自在的。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那个小房子的租金他们收着,一个月还给他们那么多生活费,现在就让你吃剩苹果,吃不一样的鸡蛋!”

“我一双箸托付在这里,给什么就吃什么了。”银超阿嬷止住泪,嘴巴重重地抖着。

庆琼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母女埋头吃午饭。银超阿嬷一边吃,一边称赞卤猪蹄好吃,说庆琼的手艺能跟饭店的大厨比。庆琼一直皱着眉头不吭气。快吃完的时候,庆琼叹了一口气说,猪蹄好几个,一下子也吃不完,回头芳容要是问起,你就说是刚好家里卤多了,带点过来给阿嬷品尝。说完,庆琼双手往胸前一抱,气呼呼道:“反正,我从来就是当坏人的。”

午饭后歇一歇,庆琼带着银超阿嬷去洗澡。浴霸开着,超高温的水裹着银超阿嬷的身子,她还是直喊冷。庆琼手脚够麻利了,禁不住老母亲喊,只好加快速度。老母亲坐在板凳上,越发显得弱小,瘦得像一根腌菜,肉都不见了,皮又干又糙,感觉稍一用力就会被搓破。庆琼的眼眶悄悄湿了。

洗过澡,吹干头发,剪了指甲,银超阿嬷有点儿昏昏欲睡。永祥每次都开玩笑说,阿嬷白天昏沉沉地睡,储备能量留待晚上亮晶晶地发光。的确是这样,阿嬷白天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庆琼上楼去洗衣服的工夫,她就睡着了。

庆琼下楼,蹑手蹑脚地要离去,刚要转身,银超阿嬷却醒了。银超阿嬷招招手,让她过来坐下,说是有话要跟她讲。

庆琼坐定,银超阿嬷带着商量的口吻说:“庆琼啊,思来想去,我打算跟芳容他们去信耶稣了。你看啊,我天天拜菩萨,天天烧香,天天祈求菩萨保佑,临到现今,也不过如斯。以前他们信他们的,反正我们也不住在一块。现在我跟着他们,我想还是改信耶稣比较好。都说一家人不能信两种教,不然家里肯定不安宁……可能我这病恹恹的,跟这个也有关。”

庆琼怔着说不出话,想了想,问:“那永祥他们怎么说?”

“他们当然说好啊。”

“是芳容动员你的吧?”庆琼愤然揭穿。

“他们教会也要发展信徒的……”银超阿嬷手指一直在抖动,她知道什么也瞒不过庆琼。

“我们嫁出去的女儿没有照顾你的生活,自然也没有资格发表意见……你还是听儿子儿媳妇的好。”庆琼刚带上永祥家的门,眼泪夺眶而出。她掏出手机打给庆珍:“庆珍啊,阿嬷改信耶稣了!阿嬷真是一点都不糊涂啊,阿嬷要是不信耶稣,她百年之后永祥怎么可能会给她举香烧钱拜拜!她信了耶稣,以后每个忌日还有一束鲜花啊!”

庆珍听明白了庆琼的意思,眼泪也下来了。

没过两天,银超阿嬷来电话说,芳容请了牧师来家里给她搞了个简单的入教仪式,以后初一十五不用烧香了。

又过去一年,银超阿嬷的生日快到了,永祥提议给银超阿嬷庆祝生日。芳容也说,许久不热闹了,热闹一次,阿嬷肯定会开心。银超阿嬷八十岁时没有举办寿宴,银超阿嬷不肯办,她怕大操大办会被天地公发现把她收了去。现在八十二岁,阿嬷信耶稣也不关天地公什么事了,子女孙辈一大家子召集在一起聚聚,也是很难得的。银超阿嬷对永祥说,聚会的费用由她出。永祥谦让了一番,看阿嬷态度坚决,也就答应了。

聚会的时间定在周末。银超阿嬷穿戴齐整,还特意让芳容拿出一条项链来给她衬衣服。银超阿嬷的所有首饰早就放在芳容那里保管了,不仅是首饰,连阿嬷租出去的房子的厝契都过户到永祥那里了。本来银超阿嬷是想着在家里聚会的,酒店又贵食材量又少,关键她现在这副模样,又瘦又抖的,真不想见人。在家里呢,又怕女儿们嫌弃弟弟不慷慨——她把聚会费用是她出的事儿隐瞒下来了。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让永祥订了酒店。

许久没走到日光下了,银超阿嬷隔着车窗看外面的世界恍如隔世。原本杂七杂八的大排档都撤光了,宫口河通过河道治理,河水清澈了不少,在正午阳光下烁烁发光。以前宫口多繁荣啊,银超阿嬷想起来,这里从小就是庆琼他们姐弟三个玩乐的地盘,他们的游泳本领都是在宫口河里自己学会的。那时候,她有任务分工的,庆琼每天从宫口河挑两担水,负责洗衣拖地的日常用水;庆珍每天到屋后的水井挑一担井水,负责家里饮食用水。永祥负责什么?永祥负责看守豆腐干。每逢祭祀,都要炸豆腐,一炸就是几簸箕,那时没有冰箱,要拿到天窗那里晾晒,为防小猫和雀鸟光顾,就派永祥在旁边守着。是哦,永祥守得真好,小猫和雀鸟是没光顾,但豆腐干每天都会减少,不用说就知道是永祥这只大馋猫干的好事……还有,为了贴补家用,她经常连夜做好花生酥,白天由庆琼和庆珍去宫口河边贩卖。永祥以为那是多好玩多风光多占便宜的事儿,一次硬要跟去,两位姐姐一脸不情愿地答应了。下午回来两位姐姐还是一脸不高兴,永祥走到半路就走不动,要背要哭要哄,把姐姐折腾得够呛,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带他去了……还有,庆琼长大谈恋爱,她刚开始是坚决不同意的,结果庆琼跟她抗争到底,一天夜里跟她吵架,威胁要去跳宫口河。那些天,她天天假装镇定,有意无意就走到宫口河边去。她想着万一庆琼要真往宫口河跳,她好及时拉住她。想想那时她真是被吓傻了,庆琼可是游泳的一把好手,再怎么跳河也没问题啊……老了老了,现在庆琼都做奶奶做外婆了,宫口河也没以往那么热闹了。

“阿嬷在看什么呀?”永祥好奇地问。

“我这下子想起来,你们小时候,庆琼和庆珍去卖花生酥,你闹着要跟去,走到半路走不动,在地上打滚……”

“没有啊,是庆琼打我,我才打滚的。”永祥哈哈大笑。

“我什么时候打过你!你是阿嬷的心头肉,我敢动你一个手指头?”庆琼也乐了。

“打是真的没打,骂倒是经常骂的。”庆珍忽然幽幽嘀咕了一句。全车的人都笑了,银超阿嬷也发出了咕咕的笑声。

到得酒店,永祥扶银超阿嬷坐到主位,四代十六人,一个大桌团团围坐了。

永祥点的菜轮番端上,有土笋冻、白焯乌贼、油煎跳跳鱼、红茹炖番鸭、妈姐平安面等莆仙特色菜。庆琼坐在银超阿嬷左手边,负责给阿嬷夹菜、舀汤,称赞永祥经常出去“吃十方”,菜点得这么有经验。

永祥喝了一口酒,得意道:“这些可都是阿嬷爱吃的呢!”

庆珍有点儿拘谨,心疼永祥花钱,觉得自家人随便吃吃家常菜就好。芳容却大手一挥:“既然出手,哪里有心疼钱的道理!”

饭后一行人在酒店门口分开,只留庆琼、庆珍陪银超阿嬷回永祥家。庆琼给银超阿嬷洗了脸,又陪着在房里回味了一会儿中午的良辰美食,很快就听见老母亲的鼾声越来越重,便轻脚细手扣上门出来了。

外面客厅里,永祥跟庆珍在眉飞色舞地分析房地产行情。永祥讲到谁谁曾经断言房价不可能再涨了,硬不让老婆换新房,说是慢慢挑慢慢选,不要着急,还扬言房价要是再涨,他就从十楼跳下去。结果,话音未落,房价一下子拔高了十层楼,惹得他老婆在家里跟他拼命,硬要那谁谁立马从十楼跳下去。

庆珍憨憨地笑了,招手让庆琼坐过来。“哪有不涨的房价,连墓地的位置都涨了!”永祥瞄了一眼银超阿嬷的房间,圧低了声音。

庆琼敏感,也瞄了一眼银超阿嬷的房间,轻声问永祥:“你去看过位置了?”

“没有,我了解过了。”永祥打开一泡茶,语气有点沉重,“从大几万起,方位不同,价格不等。”

“阿嬤有没说过什么?不知她会怎么要求,我们要满足老人家……”庆琼说。

“我跟阿嬷商议过了。阿嬷百年后,骨灰就放在家里,跟着我。不要太在乎那些传统礼俗,人走了,还不都是一把灰。”永祥突然这样说。芳容听见了,连忙从厨房里跑出来,嘴歪目眨地,试图阻拦永祥说下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庆琼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蹦到永祥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声音低沉:“你说什么鬼话!”

“阿嬷都同意了,你急什么急!阿嬷跟着我,有什么不妥?”永祥带着酒气,脖子红通通的。

“有什么不妥?你说有什么不妥!”庆琼又急又气,眼泪都溢出来了,“从古至今都讲入土为安,你们不知道吗?还是你们心疼这几个钱,舍不得这几个钱!”

永祥一下子懵了。芳容抢着说:“你们别误会,永祥这样做,也是孝心。”

“你们别在这里闲扯!你们是二十五孝,假孝顺!我不同意,妈是大家的妈,不是你一个人的妈,我和庆珍也有份的!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妈。妈的钱都在你们这里,我暂且不管。妈的房子过户给你,我也暂且不管。但是,妈百年后必须给妈买墓地,我们姐弟三个一起出钱!到时,政府还有一笔抚恤金,你们还有什么不划算的!”庆琼一脸坚决,庆珍也在边上小声附和着。

永祥被姐姐批判,酒气也散了大半,本来这事儿永祥并不急着跟姐姐们提,甚至不预备提,今天不知怎么的,话儿就溜出来了。既然溜出来了,永祥决定索性一次性说到位。他伸直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摆出一副有理走遍天下的神情,慢悠悠地看着庆琼和庆珍:“阿嬷在睡觉,我们都轻点儿声。给你们听,我跟阿嬷商议的时候,我都录了音了。阿嬷虽说帕金森,又是失眠又是其他小毛病的,但是思维清晰,脑子灵活,这些都是在阿嬷清醒的情况下做的商议。”

“你还敢录音!”庆琼冲到永祥跟前,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骂道,“你一早就防着我们两个姐姐了吧?你一早就晓得眛着良心做这样的事,会遭到我们的反对,是不是?我跟你说,你录了音也没用!困难时期,家里什么都没有,我和庆珍饿得皮包骨头,你小子占着是周家唯一的命根子,什么叫饿你都没体验过。你要招工,是你姐夫给你跑的路子。你要结婚,我和庆珍毫不吝啬地帮扶。你要停薪留职开舞厅,我和庆珍也是尽了力的。这么多年,妈有什么好的都想着要留给你,我们做姐姐的从无怨言,从不计较,从不反对。唯独这件事,我一定要跟你拼到底!你们真是无天良啊,为了钱,什么理由都想得出来!”

“有理不在声高,你们自己听……”永祥梗着脖子,把手机的录音打开了。录音里,永祥一板一眼、一字一句地问银超阿嬷:“阿嬷啊,将来……百年之后,你愿不愿意……把骨灰放在家里跟着我们?”阿嬷答:“可以。”永祥再问要不要买墓地,银超阿嬷答:“不要了。浪费钱哪,反正人都走了。”阿嬷的声音很轻快,丝毫没有不甘或者不愿的迹象。庆琼慢慢地瘫倒在沙发上,庆珍也苍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气氛瞬间冷却。庆琼挺了挺身子,看一眼银超阿嬷安静地关着的房门,满脸愠色:“等阿嬷醒了,我要问个清楚,阿嬷肯定是被你们逼的!”

茶壶上烧开的水发出“咕咕”的提示声,永祥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脖子也不红了。“喝茶,喝茶。”永祥还没忘记自己是主人。庆珍应和了一声,庆琼靠在沙发上不出声。

银超阿嬷的房间一点动静都没有,房门关着,仿佛隔开了不同的世界。姐弟三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芳容返回厨房继续准备晚饭,本来她打算留庆琼她们在家里吃晚饭,看这鱼炒虾的架势,她也不想留了,把舀到锅里尚未淘洗的大米又舀出来一点儿,原先拿出来解冻的一条鲈鱼也放回冰箱。

下午五点,银超阿嬷那里还是没有一点儿声响。平日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永祥打电话,但是今天,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永祥的电话一直没响。庆琼觉得奇怪,阿嬷这一觉怎么会睡得这么沉?她有些儿等不下去了。天突然暗下来,中午还一片晴天,这会儿却像是要下雨了。芳容丝毫没有留客的意思,永祥也不再换新的茶叶,这僵持的场面真是让人抓狂。

庆琼起身,轻轻打开银超阿嬷的房门,探进头去。银超阿嬷向瞑床的内壁那面侧卧,没有鼾声,几缕银色鬓发遮住了眉骨。庆琼进去靠前,把这缕鬓发撩开,手指碰触到银超阿嬷的脸颊。银超阿嬷身子一动不动的,脸上有些冰凉,庆琼突然紧张起来,屏住呼吸,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到银超阿嬷的鼻孔前。一秒,两秒,三秒,银超阿嬷呼吸均匀,两片苍老的嘴唇偶尔颤抖一下。庆琼后退了两步,摸了摸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庆琼再次轻轻掩上门,过去拍拍庆珍的肩膀。庆珍站了起来,永祥觍着脸问:“阿嬷还在睡觉吗?今天怎么睡了这么久?”

庆琼没应他。庆珍接了一句,“可能是今天太累了。”

永祥搓着双手,瞧了瞧天。“哎呀,雨来了呀!”

雨来了,细细的,看似轻描淡写,却像一道无边的屏障。永祥把庆琼庆珍送到巷子口,一路上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没再说什么。

庆琼回到家,气呼呼的,坐立不安,晚饭都吃不下。她们姐弟三个,从小到大,永祥得到什么好,她都觉得是应该的,从未有过嫉妒,因为她是长姐,要保护弟弟和妹妹。坏孩子嘲笑他们是没爹的孩子,她跟人家打过架。永祥和邻居玩骑马打仗的游戏,老是打不过人家,哭着回家搬救兵,她冲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人家一顿猛打。各自成年成家之后,每当谁家里遇到什么坎,她总是操心尽力。她也是阿嬷的女儿,记得很小的时候,在大冷天里,永祥还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待遇,就是可以和阿嬷合盖一条被子。那时候庆琼想,要能在母亲的被窝里睡上一觉,一定是最温暖也是最幸福的事情……这样胡思乱想到了深夜一点半,庆琼昏沉沉的,刚躺上床,电话却响了起来。是永祥打来的,庆琼忍着不接。

电话铃声刚停又响了起来。庆琼最终拗不过,还是接了。

“阿姐,糟糕了!阿嬤睡到现在还未醒,阿嬷是不是不行了?”电话里永祥急促地说。

“你没去唤醒?”庆琼爬起来,全身的血液都滚烫起来,“从下午一直睡到现在?”

“我进去了呀!我进去几次,想唤她起床吃晚饭,她一直都没反应,摇也摇不醒。”永祥语气里满是担忧,“你要不要回来看看?”

“这么迟了才打电话……你怎么不早点儿给我电话!”庆琼吼道。

“这……我是怕阿嬷……阿嬷这要是一觉没醒过来……”永祥吞吞吐吐着。

“不要乱讲话!”庆琼沉声打断,“你先在阿嬷身边守着,我现在马上赶过去……”

庆琼一边要挂电话,一边起身找拖鞋,却听到永祥还在电话里跟她说着话。她再次把电话贴近耳边,永祥似乎带着愧疚:“阿嬷会没事的,会长命百岁的……什么时候寻个时间,我们一起去给阿嬷挑块风水宝地吧。”

庆琼的眼泪立马溢满眼眶,她吸了一口气,对着电话里的永祥,轻轻地回道:“好。”

庆珍一家早先几步到了永祥家。庆珍和永祥在银超阿嬷房里,两个人挨在阿嬷的床尾坐着,面带忧容,一声不吭。其他人在外面等着,细细碎碎地分析银超阿嬷的情况。一个说不碍事,老人家肯定是累着了,不要太慌张。一个说,呼吸是还算稳,可就是有点儿弱,有点儿慢,会不会越来越弱越来越慢呢?倒是芳容淡定,说她经常给临终的人唱颂诗,看阿嬷这样子还能再撑撑,还未到时辰。但是她又说,她已经给教会的教友打过招呼了,他们随时愿意过来给阿嬷唱颂诗做祷告。

正说着,庆琼耷拉着湿漉漉的裤脚冲了进来。银超阿嬷还保持着庆琼下午离开时看到的睡姿,向着内墙侧卧,安安静静的,仿佛早已放下了一切,丢开了所有的烦恼。庆琼贴近去看银超阿嬷,阿嬷太阳穴上的血管,细细地透着蓝和红,眼睫毛被下垂的眼皮罩得几乎看不到了,嘴巴也闭上了不再颤抖。庆琼再去摸阿嬷的手,嘴里轻轻唤道:“阿嬷,阿嬷!怎么睡得这么落眠?起来吃点东西哦,吃好了再睡哦!”银超阿嬷手有点儿凉,庆琼捂着,也没有暖起来。庆琼缓缓地放下银超阿嬷的手。此时的阿嬷那么安详,那么超脱,庆琼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阿嬷如果就这样归西,一定是乘着仙鹤去的,飞啊飞,就一直飞到了极乐世界。

庆琼湿润着眼,朝着同样泪眼婆娑的弟弟妹妹挥挥手,示意一起退出阿嬷的房间。外面的人看到都吃了一惊,齐刷刷都站了起来。

庆珍小心翼翼地问:“厅前要不要先腾出地方搭床铺啊?”

永祥嚷嚷道:“我头都大了,不知该怎么办了。还好老衣什么的,阿嬷早就要求我们准备好,不然这大雨天的,怎么是好?”

“好好的。”庆琼定定神说,“阿嬷泰福啊,不会有事的。一定是太累了。”

大家没有接话,只有钟表的声音“嘀嗒嘀嗒”响着,配合着外面的雨声,让人听了不由得心慌。

永祥一直守在阿嬷身边,时不时起身,用手指去探探阿嬷的鼻息。庆琼让他去休息一会儿,永祥摇摇头怎么也不肯去。庆琼也是一夜未眠。天微亮时分,她先打电话回家,让老公和孩子马上赶过来。再将众人逐一叫醒,分配给每个人任务,联系车的,联系医生来家里的,租氧气瓶的,去银行取钱的,按芳容要求去买鲜花的。一一吩咐到位后,庆琼坐了下来,鼻头一酸,眼泪悄悄又溢了出来。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渐渐大亮,像是舞台的幕布拉开了一条缝,晨光泻进窗户,朦胧的柔光包围着银超阿嬷的房间……永祥实在太困了,不由自主靠着阿嬷的床尾闭上了眼睛。

忽然,永祥握在手上的手机振动起来。永祥一个激灵醒来,天,是阿嬷的电话!他起身看向床头,阿嬷正握着手机,认真地听着电话里的响声。

银超阿嬷猛然看到永祥就在自己的床尾,满脸诧异。“永祥,你怎么在这里?我梦里到处都闹哄哄的,一醒来就打你电话,我饿了哦!”

“是,阿嬷,我在这里,我们一直在这里!”永祥冲到门外大叫,“阿姐,阿姐!”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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