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效应

2020-08-06 14:59林为攀
福建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钟祥堂哥女儿

作家简介

林为攀,90后青年作家,福建上杭人,现居北京。先后在《福建文学》《香港文学》《青年文学》《大家》《西湖》等刊物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等。《万物春生》获得第二届福建好书榜十大图书奖。

父亲将我领到堂哥面前,让他教我一门谋生的手艺。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我刚参加完高考,在焦灼中等待高考成绩的揭晓,但我父亲显然没了耐心,把我从蝉鸣中叫醒,拽着我来到了堂哥家里。

我堂哥是个泥瓦匠,他砌的房子在回南天不潮湿,很多人盖房子都爱找他。我堂哥当了15年的泥瓦匠,砌的房子多得数不清,靠这门手艺,他赚到的钱足够给自己盖一栋不赖的房子。此刻我跟父亲就在他新盖的房子里,看着比我父亲小一辈的堂哥躺在一张清凉的竹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勺子在挖西瓜吃。

我堂哥的嘴像一把机关枪,射了一地的黑色西瓜籽,其中有一些吐到了穿解放鞋的父亲脚上,但父亲不为所动,好像变成了一块肥沃的土壤,正期待着能从上面长出西瓜藤让我以后攀上堂哥的头顶。

我转过身看着门外,堂哥新盖的房子又大又亮,我在里面就像戴了眼镜一样,能看到好远的地方,层层叠叠的热浪让门外走过的行人和动物都汗流浃背。坐在摇椅上的堂哥没有招呼他的叔叔,反而去喊那些人进来纳凉。堂哥头顶的那个电风扇让他们停下了脚步,但看到父亲和我,又走开了。我堂哥这才把注意力放到我的身上。

他没有问我高考成绩,而是问我读4年大学要多少钱,出来后多长时间才能把大学4年的学费赚回来。我还没读大学,有可能这辈子都上不了大学,所以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我堂哥见我不说话,又去看我父亲,好像才看到他的叔叔一样。他从竹椅上爬起来,给我父亲搬来一个凳子,让他坐在电风扇下面吹凉。电风扇的风把父亲的鬓发吹起,露出了那些深藏不露的白发。父亲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凳子上,用手指了指我,终于挑明了来意:“我想让他跟你学手艺。”

我堂哥皱了皱眉头,他的嘴角沾了一粒西瓜籽,让他胖乎乎的脸看上去更滑稽了。我堂哥是泥瓦匠中罕见的胖子,15年来不间断的码砖和抹灰的动作非但没让他见瘦,反而像越砌越宽的墙壁那样,就快挡住别人走路了。

他刚从竹椅上起来,背上留下了几排竹椅的印痕。堂哥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问父亲我的高考成绩出没出来,得到父亲否定的答复后,堂哥让父亲先把我领回去,等成绩出来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期待奇迹的发生。到揭晓成绩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跳拨打了查询电话,在人工语音的提示下,相继输入考生号、身份证号和准考证号。其中考生号输错了两次,身份证号输错了三次,准考证号则输错了四次。在这无数次的错误下,我以为自己能听到一个好消息,但事实证明,相比于输错号码,我的高考试卷错得更加离谱。总分加起来只有372分。

当晚,父亲将我的课本付之一炬。我看到他在火光中的鬓发,心好像也被烧成了灰烬,正沿着我的口鼻飘散到夜空里。夏日的夜空有许多流星划过,可没有一颗属于我。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最焦虑的还不是我,而是我的父母。他们向每一个外出务工过的人打听,特别注意跟在上海或广州待过的人打听,最后他们把这些消息归纳分析后,发现种种迹象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北京。

人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有生之年去北京看看”,而不是说“有空去北京走走”——这是一座要做好万全准备才能出发的城市。

当父亲从一个人嘴里打听到的是一座红墙黄瓦的故宫、一条蜿蜒曲折的长城和一座废墟中的圆明园后,就有些疑惑了,最后他才知道出现在他耳里的原来是北京,于是父亲吓了一跳,好像北京是一只会蜇人的马蜂。他摆摆手离开了这个人,由于心头压了那座叫北京的首都,让他一路都喘不过气,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盘踞在心头的故宫长城和圆明园才消失不见。

在父亲去为我的前途奔波的时候,我却拥有了一个难得的夏天。记忆里每年的夏天我都在挥汗如雨中度过,这话是指每到夏天我都要去田里收割庄稼,没想到在那个高考失利的夏天,我的父母为了我的前程着想,头一回没有关心农事。他们对我的人生比对此时在地里逐渐腐烂的庄稼更加上心。

“再不收割,稻子就要发芽了。”有人提醒他们。

我的父母没有听见这些劝告,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就像两头蛮牛一样。他们要在酷暑难耐的中午走到别人家去,这个人就是给我父亲带去一座北京城的人。这天父亲接过母亲从店里买来的礼品,与母亲一同来到了这个在北京见过大世面的人家里。

我每天都躲进一片瓜田。我那时毕竟还很年轻,只在查询成绩的那个夜里担心过自己的前途,几天后就彻底忘了此事,尤其当我手里抱着一个刚砸烂的西瓜,往里掏瓤吃的时候,以为这个夏天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父母用了一瓶白酒,就从对方的酒话中打听到了一个真实的北京。这人喝了几杯我父亲带去的酒后,嘴就没个把门了,终于将他在北京的悲慘生活一股脑地告诉了我的双亲,最后还拉着我父亲的手不放:“要是北京真有那么好,王八蛋才会回来。”

就是这句话让我父亲彻底看清了这个骗子的真面目,也看清了北京的真面目,于是我父亲生气地拿上没喝完的那半瓶白酒,拉上我那个还准备给对方倒酒的母亲气冲冲地回家了。

在当晚的饭桌上,父亲旧事重提,让我索性去跟堂哥学泥瓦匠得了。从他的话中,我能听出他满腹的不甘与怨恨,他显然还没接受我没能考上大学的事实,其实他早该预料到的。不过他又是一个很乐观的人,他认为我毕竟念过三年高中,起码比没读过书的堂哥更有文化优势,也就是说我堂哥要学十年才能出师的手艺,他的儿子或许两年就能出师,到时就能赚钱给家里贴补家用,如果我能省一点,盖的房子一定会比我堂哥的更高更阔。

父亲已然不是在说让我学泥瓦匠的事了,而是俨然看到了新房子在他眼前拔地而起。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不是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说话,而是命令我不得不拜堂哥为师。别看这只是语气上的变化,里面的门道可深了去了,好像铁饭碗已经放到我面前了,就看我想不想去端了。

母亲看出她丈夫没喝就醉了,觉得有必要提醒他此时想这些为时过早。先不说堂哥能否收我为徒,即使大发善心收了我,会不会这么好心将手艺毫不保留地教给我,也是个未知数,就算都教给了我,我能不能跟他一样赚那么多钱又是另一个未知数,如此多的问号不得不让我母亲忧心忡忡。但我父亲却笑了,他认为堂哥和我是堂兄弟,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出门在外碰到一个老乡都恨不得两眼泪汪汪,更不用说还流着相同的血的兄弟了,但我父亲却忘了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一说。

我不想拜堂哥为师,更不想去学什么泥瓦匠。我觉得是时候为自己赌一把了,当父亲听到我要去北京时,眼睛鼓得像灯泡一样亮,嘴巴张得像饭碗一样宽。他不是对我这句话吃惊,而是吃惊于我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通知他这个决定。

父亲在那晚遭到了来自他儿子严峻的挑战。我们僵持不下,他第一次发现我翅膀硬了,我也再次确信他老了。

以前他可不这样。他还年轻时,不会跟我废话,而是直接上手招呼,不过扪心自问,这种情况并不多,现在从记忆的长河里打捞,也只是一些片段,而且这些片段还模糊不清,唯一能肯定的是在那条河里,读六年级的我第一次遭到了我父亲的毒打。

父亲首次发现我下河游泳时,没有动粗,也没有生气,而是喊我回家。我只好不情愿地寻一块大石,背着父亲把湿漉漉的内裤脱下来,然后把裤子穿好,最后拧干内裤的水分,拿着皱巴巴的内裤跟在父亲身后。那天的阳光非常热,跟在父亲身后的我像走在炭火上,小腿被烫得疼痛难忍,可我的父亲却好像不怕热。他沉默不语地走在我面前,每走一步就让大地颤抖一下,尤其宽阔的脊背像太阳能一样,自动吸收着那些咄咄逼人的热量。

回到家后,我躺在床上无所事事,透过窗户看到父亲又拿着一根竹鞭回田里犁地了,躺在水田里歇凉的那头大水牛,看到主人手里的鞭子不管有多不情愿,都会立即站起来。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鞭子会抽在我的身上,父亲一走,我就从床上爬起来,重返河流。我回到河边时,发现忘穿那件已经晒干的内裤,不过我没多想,而是脱光了直接跳到河里。

来自河流清凉的怀抱让我忘了危险将至。当我在水里像条游鱼时,我的父亲站在岸上成了一个垂钓者,他手里的鱼钩已经锁定了我,那根经常抽牛的鞭子会在几分钟后不断抽在我的身上。

但贪凉的我还有心思炫耀自己的泳技,我在同样在水里躲日头的小伙伴面前变换了好几种泳姿。当我采用蝶泳时,我的臀部似海豚,双臂如蝶羽,自由飞翔在河里;当我仰泳时,我看到类似炸弹爆炸后的高温余波留在当空;当我采取蛙泳这种最古老的泳姿时,我看到河边站了一个人。这人手里的鞭子带着怒气,波及河里的我。

原来是我父亲站在岸边挡住了太阳。我游到了他的鞭打范围,他不等我上岸,便一鞭子抽了下来,我在溅起的水花中发现自己脸上挂了彩。

我脸上的鞭痕让我痛恨了父亲很久,施加在我脸上的惩罚很快消退了,但留存内心的恐惧却像一张狗皮膏药那样如影随形。最可怕的不是父亲抽打我,也不是当着其他小伙伴的面让我下不来台,而是当时我还来不及穿上衣服,就被父亲抽上了岸,他没有给我穿衣服的机会。

当时的我赤身裸体走在太阳下。我离开了河流,经过了农田,途经一片瓜地,里面的西瓜让我吞了吞口水,身后的父亲没让我停留,而是使劲去鞭打西瓜藤。我看到断成两截的藤蔓和留在西瓜皮上的鞭痕,继续往前走。来到人多的地方之前,父亲喝住了我,把我的衣服丢给我,我当时穿上的并不是衣服,而是对父亲的原宥。

那个时候,我没能吃上西瓜,我想象不出一个没有西瓜的夏天,然而那时我即使与西瓜面对面,也无法直接剖开它,让它帮我抵御酷暑。还要过很长的时间,一直到我获悉高考成绩的另一个盛夏,我才吃上在心里惦记了多年的西瓜。半个西瓜落肚,让我彻底忘了烦心事。傍晚到来后,我挺着装满西瓜的大肚子回家了,看到了紧皱眉头的父母亲。当我在饭桌上拒绝父亲的提议,提出要去北京后,有一个人在父亲彻底爆发之前来到了我家。

他是那片瓜田的主人,由于只有七根手指,人称老七,小孩叫時会在后面叫个叔字,叫他老七叔。老七叔来的原因不是打听我的高考成绩,他的女儿比我上一届,是县一中当年10个考取北京大学的学生之一,所以他不屑打听其他考生的成绩,因为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他的女儿。

他这回来也不是请我父亲喝酒。他以前的确常跟我父亲喝酒,就着一盘花生米他们可以从1989年聊到2008年。1989年是他女儿出生的年份,说他女儿出生后有多么小,其他婴儿都有六七斤,只有她4斤不到,原以为会养不活,没想到喂了几年羊奶,越长越水灵了;2008年他女儿高考,说他女儿读书有多聪明,从没让他操过心,是骡子是马就看这次高考了。最后的结果是他女儿考上了北京大学,不是北京的大学,而是出过各种名人的北大。这一来就让老七叔不淡定了,一不淡定就不找我父亲喝酒了,理由是我父亲已经不够格,除非我下一届也能考上北大。

父亲见到久不登门的老七叔屈尊降贵来我家,忙迎他进门,以为他是来打听我的高考成绩,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老七叔没有进门,即使我父亲三次开口请他进来坐。他站在门口,身后是漆黑的夜幕,蛙鸣回荡在辽阔的夜空下,前面则是我那面面相觑的一家人。

“你的儿子偷吃了我的瓜。”老七叔说。

父亲看了我一眼,想用钱打发他,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但老七叔不要钱,而是要一个说法,顺便搞清楚我是何时染上这个毛病的,可能真与我就读的破高中有关系。

“百样米养百样人,烂学校可不净出垃圾。”他说。

我的父亲没有说话,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跟老七叔说过话。几天后,当所有人都围着他那个从北京回来过暑假的女儿,好热闹的父亲就是死活没有凑上去。在他的心里,与他曾经交过心的老七,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有史以来气温首次达到41℃的夏天。

老七叔的突然来到,让父亲意识到仅凭有钱还不够,要让人瞧得起,必须还要有文化。而泥瓦匠显然没办法既赚钱又有文化,他儿子的提议或许会改变别人对我家的看法。父亲终于郑重考虑起我的建议,不过他还是有所担心,不是担心北京是一座没文化的城市,而是担心北京因为过于有文化,以致使我迷失于声色犬马之中。

那条父亲鞭笞过我的河,这天迎来了一个19岁的青年和一个10岁的少年。青年和少年勾肩搭背走在路上,看上去就像认识多年的好友,其实他们在那天下午才刚认识。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阳光在地上印出一高一矮两个影子,道路两旁净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被,有的是挺立的大树,有的是匍匐的野草。在大树上有鸟儿在迎接凉爽的黄昏,在草叶上有虫儿在等待夜晚的到来。

19岁的青年揽住了10岁的少年,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青年在跟少年讲河水的温柔,少年在跟青年讲家庭的不睦,他们互相交换彼此内心的秘密,很快就成了真正的好哥们。在此之前,青年曾帮助少年将那头长得像熊猫的老母猪赶回猪圈,但老母猪耽于享乐,在瓜田上蹿下跳,糟蹋完老七叔的西瓜后,逃到山上去消食了。

青年摸着头问少年:“现在怎么办?”

少年笑着说:“没事,晚上它会回来的。”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那条通往河边的路上。路上的人都在往回走,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镰刀,有的挑着打谷机。他们看到这两个人后,有的停下来问青年高考考了多少分,有的擦着汗问少年的姐姐手指怎么样了。

青年告诉他们,成绩出来了,他很满意,上清华北大一点都不成问题。少年告訴他们,他的姐姐很好,现在既不用肩扛,又不用手提,吃饭都有人喂,整天在家享福。

两人说完后,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们说的话没让这些人奇怪,反倒是笑声让他们惊讶不已。然后,青年和少年的话就会通过他们的嘴,迅速传遍整个村庄。他们来到青年家里时,正好看到那个原地打转的男人和那个纳鞋底的女人。

他们对男人说:“恭喜恭喜啊,听说你儿子考上了清华北大?”接着又对女人说:“以后就等着享福吧,再也不用这么操劳了。”

原地打转的男人听后,以为他们走错了门,报错了喜,问:“你们听谁说的?”

“你的儿子啊。”他们齐声回道。

这个男人没再说话,也没再打转,而是操起屋檐下的牛绳,问清他儿子的下落就出去了。

他们问这个还在纳鞋底的女人:“你的男人干吗去?”

女人头也不抬,说:“去把牛绑回来。”

这话让他们又疑惑了,因为牛只能用牵,不能用绑,要杀的猪才叫绑,不过他们没有疑惑多久,因为他们还要去那个少年家里,问他的父母:“听说你的女儿在家里享清福?”

少年的家里很冷清,估计插秧还没回来。他们乘兴而来,眼看就要败兴而归,往回走的时候,看到那个猪圈似有动静,就摸过去觑一下,但没看到哼唧的老母猪,倒看到两个撅到天上去的屁股。一个屁股大,一个屁股小,大屁股比较扁,小屁股比较圆。两个屁股就像两个脑袋一样,一会儿挨在一块,一会儿又各自分开,就像一对热恋中的男女。

猪圈很窄,容不下更多的人,所以他们只好站在外面,等里面的屁股出来,然后问是不是在里面做好事。天边飘来一朵乌云,盖在他们头顶,他们担忧地望了望天,想着天要落雨了。终于有人认出了这两个屁股,然后喊出了他们的名字:“嘿,周材,李淑,你们在干吗呢?”

周材和李淑同时回过头,看到了猪圈外的人们,吓了一跳。周材先站起来,转过身问他们来这里干什么。他们没有回答他,而是问周材在做什么。周材摸着头看了一眼手里捏住的老鼠,说:“我在捉老鼠啊。抓老鼠给我可怜的闺女治手。”

他的闺女十指皆无。早就听说这家人没钱给她安装假肢,到处去打听偏方,不是去求大师的神符,就是去庙里烧香拜佛,现在又不知道上哪找来这么个土方,若是老鼠能让断指复生,那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残疾人了。所以有一个人就明确告诉他:“你被骗了。”

“试试总是好的,万一有用呢。”

“那也不是吃老鼠。”

“那应该吃什么?”

“应该吃四脚蛇,因为四脚蛇尾巴断了会再长回去。”

四脚蛇就是壁虎,因四条腿而得名,是乡村常见的动物。小孩怕蛇怕得要命,但一看到四脚蛇就像捡到钱一样高兴,赤手空拳就敢去抓,但四脚蛇也不是吃素的,扭扭尾巴,晃动四肢,自断尾巴逃跑了。小孩手里只剩一根断尾。即便是断尾,四脚蛇也力大无穷,也会从小孩手里挣脱,跳到水沟里去。几天后,小孩又看到一只四脚蛇出来晒太阳或觅食,刚想伸手去捉,发现这是上次逃跑的那只,因为刚长出的尾巴很像长不了的兔子尾巴,不禁啧啧称奇。

“那我试试。”周材说。

这些人不是来说这事的,其实和这事也有关系,他们是来求证周材和李淑的女儿是不是真在家里享福。周材知晓他们的来意后,想起了那个每天躺在床上,一日三餐都要人伺候的女儿,鼻子一酸,悲从中来。他的女儿叫周芬,看似在享福,其实在受罪。

周芬的母亲李淑一听这话,骂开了:“哪个生儿子没屁眼的缺德鬼说这种话?”

“是你的儿子周文说的。”有人说。

周材啐道:“谁让你们来鼓唇摇舌的?是不是还想让我家文文也享福?”周材祖上曾是落第举人,说话带有文气是他家的传统,他希望在儿子周文这代,能重拾断了几代的笔杆子。

这些人悻悻而归,脸臊得跟那天的夕阳一样红。他们前脚刚走,周材夫妇后脚就拿着锄头和竹篓,撬遍了每一处残垣断壁,找遍了每一处水田沟渠,翻遍了每一处大洞小穴,真被他们逮到了一竹篓的四脚蛇。于是他们有说有笑走在回家的路上,肩上除了那个装满四脚蛇的竹篓,还有密密麻麻的星辰。他们停下来歇息,周材为李淑擦去额头的汗,李淑把最后一口水留给周材喝。

周材平时一口能灌下一瓶水,但这次他只喝了一小口,把一大口留给了李淑。

李淑笑了,仰起头喝光了,看到了满天的星辰。这回李淑的想象力就彰显出来了,她指着星空问丈夫:“周材,你说夜空像不像县里卖钻石的柜台,星星像不像柜台里的宝石?”

夫妻俩直呼其名本是亲昵的表现,但周材却皱起了眉头。他皱眉不是因为李淑叫他名字,而是在她的话里想起娶她时没给她买钻戒,以为她翻旧账,是有后悔的意思,所以本是一件浪漫事,生生被周材想龌龊了。他没有回避,而是接过李淑的话头,说:“等文文念了大学我就给你买一颗鸭蛋一样大的钻石。”

他们的儿子周文才10岁,念大学起码还要再过八九年,不过原本就不是为了这事,所以不管是八九年,还是八九十年,对李淑来说,都没有差别,只要周材的心到了就行。想到这,自女儿出意外以来就没好好休息过的李淑,此时便有了倦意,靠在周材肩膀上睡着了。

周材说:“时间是最守信、又最准时的诺言,很快会来的。”

说完后听到了呼声响,低头看到妻子熟睡了,抬头一看,整个苍穹的光芒都涌进了他的瞳孔。他笑了,从头上摘下草帽,为妻赶跑蚊虫。

老七叔的女儿回来了,她是跟她男朋友回来的。她男朋友是个老外,喜欢中国的唐诗,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梅慕甫,意指一个美国人仰慕杜甫。

老七叔的女儿从小觉得自己的名字土,不好听,老想改名,被老七叔打了几回,不敢再提。林奈香是读了大学才嚼出这个名字的滋味的,也不是她自己想明白的,是有一个洋学生送了她一瓶香奈儿香水后,她去网上查了价格,才明白自己的名字原来这么金贵。奈香和香奈儿虽然只是掉了个个儿,却让林奈香觉得香奈儿就是她,她就是香奈儿,就像她给那个洋学生的建议一

样:“既然你喜欢唐诗,一定要取一个跟诗人有关的名字,这样你就会觉得你就是那个诗人,那个诗人就是你。”

對方让她说几个诗人的名字,但林奈香照着自己的喜好,只说了杜甫。洋学生取名叫梅慕甫没几天,就跟林奈香在一起了。当林奈香提出要带他回去看她爸时,正好遇到暑假。梅慕甫对中国大地很感兴趣,尤其对沿海的福建,所以他当即点头同意。林奈香的话其实有另外一层意思,说是带男朋友回去看她爸,其实是让她爸看她男朋友。这里的顺序颠倒,就不是跟名字颠倒一个意思了,看样子要准备谈婚论嫁了。

以往,林奈香返乡也有很多人围观,但这次的围观群众尤其多,人们被她旁边那个高鼻深目黄头发的老外吸引了,每个人都冲他指指点点。

梅慕甫用熟练的汉语跟他们打招呼,没想到却没得到回应,便好奇地问林奈香:“你不是说我的中文口语已经很好了吗?怎么他们听不懂?”

照理说,一个福建人教的普通话,在福建本地应该用得上,问题就出在,林奈香这个福建人的普通话说得太好了,以至于教出的普通话反倒在福建不好使了。

林奈香不想跟男友解释汉语在中国各个地方的微妙区别,因为她太累了。每次回家一趟都要脱层皮,先是要提前两个小时赶到北京机场T2航站楼,然后飞两个半小时到厦门,到了厦门还得花三个小时到县里,到了县里又得再花一个小时才能到家。

倒是男友,一到厦门就像个小孩一样兴奋,指着道路两旁北京所没有的棕榈树和长满胡须的榕树,使劲摇晃她的胳膊:“亲爱的,这些是什么树啊?真神奇。”

林奈香没回答,出租车司机接过话茬:“这些是棕榈树和榕树,厦门欢迎你,希望以后像你这样的国际友人常来旅游。”

“我很快也是中国人了。”梅慕甫看了一眼女友。

“做中国人好。”司机竖起了大拇指。

鞍马劳顿,林奈香一进村便泄了最后一口气。很多围观的小孩去帮他们提行李,发现太重,就一路拖到了老七叔家里。老七叔坐在屋檐下还在思考西瓜疏密问题,看到这些小孩,脸上就不耐烦了:“要吃西瓜找你们老子拿钱去。”

“老七叔,我们这回不是来吃瓜的,是来告诉你,你的女儿回来啦。”有个小孩说。

“还带了一个洋鬼子回来。”另一个小孩说。

老七叔一听,乐坏了。他让这些小兔崽子快把行李搬进去,两个人搬,别在地上拖坏了,还有,不能叫洋鬼子,没礼貌,应该叫国际友人,就跟救死扶伤的白求恩同志一样。

老七叔对女儿交外国男友没什么意见,对梅慕甫的长相也满意,就是太高了,太瘦了,进到屋里像根竹竿一样戳着,好在房子挑高够高,不然女婿进门还得低着头。只有一样,让他觉得不得劲,就是女儿将来要是嫁到了外国,要见面可就更难了,他还是老思想,觉得女儿嫁人总要到男方家里生活,没想到老外不流行这一套,所以当老七叔听到洋女婿要在中国定居,做一个中国人后,就笑得合不拢嘴了,不停地说:“你们坐着,坐着,我去买you。”

梅慕甫奇怪了,问女友:“你爸去买的you是什么东西?”

林奈香笑了,她说:“肉。”

这一笑,就笑走了周身的疲乏。也是命中注定跟他有缘,平平常常的事情经他嘴说出来,就有一种令人发笑的作用,平时自己没留意的事物,经他一提醒,还真觉得有那么一点意思。看来中西结合真有意想不到的化学作用。

梅慕甫在给女友捶腿,林奈香让他爸先别忙着买肉,去买点解渴的饮料,最好是冰镇可乐。老七叔一听,有些为难,村里的小卖部没可乐卖,要买只能蹬那辆运西瓜的三轮车去县里,又怕耽搁太久,渴坏了宝贝女儿。看到那辆三轮,终于想起了地里的西瓜,一拍大腿,问:“香香,西瓜可以吗?”

“有吗?有的话更好。”林奈香说。

“好嘞。”老七叔屁颠屁颠地出去了。

老七叔轰散了挡路的小孩,一分钟都没有耽搁,就跑到了瓜田边。那天对老七叔来说,可以用两个成语来形容:一是喜从天降,一是晴天霹雳。后者是指当他来到瓜田时,还没把气喘匀,就发现那些又大又圆的西瓜全都不见了。瓜田成了刚杀完猪的屠宰场,血红一片,要不是还能看到西瓜藤和西瓜籽,他都以为情急之下走错了,但整个村子只有他种了西瓜,所以他没有走错,唯一的可能是有人暗中搞破坏。

老七叔是个嗜瓜如命的人,不过这回他很冷静,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即千方百计解决女儿和准女婿的口渴问题。他慢慢走进瓜田,想从里面找出幸存者,这回他就不像上帝在检阅自己的子民了,而像被毁灭的索多玛之城的幸运儿罗得。跟罗得不敢回头看毁灭之城所遭遇的劫难一样,老七叔对瓜田的惨状也不忍直视。

最后还是被他找到一个西瓜,个头不大,中间还裂了,不过聊胜于无。老七叔用草帽兜住,匆忙往家赶。林奈香看到她爸捧了个西瓜进来,先是看到个头小,然后又用手去摸瓜皮,脸就拉下来了,说:“这瓜怎么跟个残疾似的,还发烫?让我怎么下口?一点都没有咱北京的瓜好。”

才去北京一年,林奈香就喜欢说“咱北京”。老七叔对女儿早晚会变成北京人一点都不奇怪,他是被女儿话中的“残疾”二字伤了心,因为他自己就缺了三根指头,可不就是一个残废?所以他的热情就降了几度,但没表现在脸上。

他说:“不然用井水冰一冰?”

林奈香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老七叔把西瓜放到井边,打了一桶水,把西瓜放进去,女儿见了,又咋呼开了:“不能直接放进去啊,水会跑进去的,用东西装。”没找到装的东西,找到的也太大,不能放到桶里,老七叔只好先把西瓜切成块,然后用盛菜的碗装,最后把碗放到桶里。碗在水面晃荡着,老七叔不敢离身,怕狗去舔,鸡飞上去屙屎。

“爸,这是给你买的。”老七叔一看是个手套,笑着接过去。林奈香让他试戴,老七叔把手套戴好后,右手的那个手套有三根手指耷拉下来。他把右手藏在身后,不敢让女儿发现,估计她早已忘了她父亲就是一个残疾人。“这是在北京买的橡胶手套,洗碗洗衣服戴上可以保护手指。”每一句话都提到手指,老七叔心里不喜欢,嘴上却在责怪女儿乱花钱。

“不贵,也就800块钱。”林奈香说。

老七叔倒抽一口凉气,在背后悄悄把手套脱下来,然后放到手上细细摩挲。真不愧是800块钱的手套,瞧这质地,看这手感,还就是跟几块钱的不一样。老七叔终于笑了,在一双来自北京的橡胶手套上,他又再次找回了自身价值。

“你们突然回来,我也没来得及准备,我现在去买菜做晚饭,很快就好。”这次确实是真心实意的话。

“别忙,我们晚上去县里吃。”林奈香说。

老七叔更高兴了。他从没去县里的大酒店吃过饭,这回沾女儿的光,也要做一回城里人了,但他却在林奈香接下来的话中仿佛掉入了冰窖,“我跟男朋友一起去,爸你留在家里等我们回来。”压根就没想带他进城,老七叔很失望,强笑道:“去看看也好,县里这一年的变化可大了。”

毕竟是年轻人,休息了半个小时就恢复了精力,洗了把脸,刷了个牙就准备出发了。一年的北京生活,林奈香的生活习惯改变了很多,在家里本来是先刷牙后洗脸的,在北方却刚好反过来,开始不习惯,慢慢也就习惯了,并把北方的习惯带回了南方。有小孩觉得奇怪,就问这个穿着丝袜、染了头发的姐姐:“你刷了牙怎么不洗脸?”

林奈香笑了,用毛巾擦掉嘴边的泡沫,说:“以后你去了大城市就知道了。”

小孩这才明白,原来大城市的人是不洗脸的。

梅慕甫很有活力,周身洋溢着热情,很快就跟这些小孩打成了一片,教他们“西瓜”的英语是“我特妹冷”。教一遍,这些小孩就捂嘴笑,梅慕甫不知他们为何发笑,以为自己的英语到了中国水土不服,成了中式英语,就问:“我没教好吗?”

“你教得顶呱呱,我只是想起了家里打摆子的妹妹。”有个小孩说。

梅慕甫不懂什么叫打摆子,以为又是中国特有的文化,就拿起笔认真记下来,就像中国学生读文言文把生僻字记下来。俗语在某种程度,就是这个老外的文言文。林奈香已经收拾好了,看到男友还在跟那群小孩胡闹,生气地问:“打上车了吗?”

梅慕甫抬头疑惑地看了一眼女友,马上拿出手机准备叫辆出租车,但定位点和目的地都不知道,便去问女友,林奈香没好气地说:“定位在古楼,目的地是上杭县建设路。”

梅慕甫在手机上没有手动更换地址,把定位点定在了北京鼓楼,过了好久都沒看到出租车进村,倒是接到了司机的电话:“你有病吧,一个外地人竟把车打到了鼓楼,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信不信老子灭了你?”

梅慕甫一头雾水,林奈香见久久没动静,一把抢过男友的手机,发现他把古楼写成了鼓楼,一股怒气噌就上来了:“你这个短命鬼,吃饭你最积极,做事就懒驴拖磨,老娘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个洋鬼子!”

老七叔看不过去,让女儿消消火,别把国际友人吓回美国去了,搞不好又会变成一件影响中美关系的国际大事。

林奈香一听,更生气了,戳着老七叔的鼻子骂道:“你在这装什么好人,你懂什么叫中美关系吗?别以为看个新闻联播就成了国家领导人,告诉你,中美关系还轮不着你来破坏。”

老七叔的脸红一阵,青一阵,觍着脸来到井边,把桶里的西瓜拿起来,拿了一块送到女儿手边,却被她打掉了。老七叔吓了个觳觫,蹲下去捡地上的西瓜,林奈香冲着男友嚷道:“打到车没?”

梅慕甫不敢说话,把手机交给女友。林奈香接过手机,更换正确地名,把手机按得噼啪响,打完字后发现没有车来接,这才明白村里还没通出租车,口气缓和了些,问她爸:“村里谁有车?”

“太麻烦了,还是我踩三轮车送你们去吧。”老七叔吹了吹落在西瓜上的沙子。

“我在北京出门都坐有空调的车,坐三轮车你想让我热死吗?”林奈香翻了个白眼。

老七叔一听,便明白不是三轮车的事,而是女儿看不起三轮车了,怕坐上去影响她大学生的身份,便小声地嘀咕:“你小时候可没少坐。”但说出的却是另一句:“你承宗哥刚买了辆车,我去问问他。”

承宗全名叫林承宗,是我那个在村里首先富起来的泥瓦匠堂哥。他的车是在盖完房后买的,天天锁在马路边的车库里。他的房子盖得很气派,但车库却只用铁皮支了个顶,四周没有砌上墙,每个过往行人都能第一时间看到这辆车。堂哥没让他们去数车里面有多少个座位,也没让他们去听方向盘边的音乐播放器有多劲爆,而是让他们去留意车头蓝白相间的标志,单凭这个标志就足以证明这辆车的价值。

可这帮人一看到这辆车就大失所望,说还没有周材家那辆龙马车大,也没有龙马车装得多。我堂哥哭笑不得,只好驱散这些什么都不懂的乡巴佬,每天抱着一个西瓜躺在竹椅上,看看有没有识货的。这些老乡让他失望,他已不抱希望,准备过几天把车库的墙砌上,现在最后让他们再看一眼,以后想看就难了。于是我堂哥终于不躺着了,他站了起来,准备开车去县里买几包水泥。他把电风扇关掉,光着上身,趿拉着拖鞋,车钥匙扣在手指上,不断地旋转,在旋转中他看到了着急忙慌的老七叔。

我堂哥一看到老七叔,就啐了口唾沫:“不是说好过几天把瓜钱给你吗?怎么又来催?还有,你的瓜可不比往年甜了啊,再这样下去,我可不会出一分钱。”

“不是来催你钱的,是我闺女回来了,想进城又没车,想借你的车使使。”老七叔说。

“大学生归来了啊。”我堂哥眼睛放光。

我堂哥会把车借给林奈香,跟老七叔完全没有关系,也跟老七叔提出的用借车抵瓜钱没关系,这点钱他压根瞧不上。最重要的原因是,林奈香毕竟在北京念书,见的世面一定比别人多,肯定会明白他那辆车的价值。所以我堂哥爽快地把钥匙丢给老七叔,说:“没问题,大学生回来了,家乡也不能给她丢脸不是?开我的车进城有面子。”

“那个,我闺女还没考驾照。”老七叔说。

“没事,那我今天就做一回大学生的专车司机。”我堂哥说。

走到车库边时,我堂哥让老七叔等等,他有东西落在家里了。等我堂哥再次走出家门,老七叔就想笑了。只见林承宗在大夏天换了一身西装,脚上穿的皮鞋擦得锃亮,脸上不断在流汗,不一会儿后背也湿了一大片。

“穿这么多不热吗?”老七叔好奇地问。

“头回给大学生当司机,就得穿得称头点。”“称头”是方言,意指气派。我堂哥的口头禅之一。

我堂哥让老七叔回去通知大学生在路边等,因为车开不进老七叔门前。林奈香在等待的过程中,跟洋男友吃光了碗里的西瓜,梅慕甫一个劲地夸这个西瓜“真添(甜),真添(甜)”。林奈香一脸嫌弃,看到父亲一脸汗水跑进来,问:“怎么样了?”

“你承宗哥答应载你们进城。”老七叔擦了擦汗,看了看空碗。

“别老是我哥我哥的,我可没哥。什么车?”林奈香说。

“什么车我不知道,听说车里有空调。”老七叔在用毛巾擦汗。

“那就先凑合着坐吧。”林奈香压根没抱希望。

“哟,林妹妹现在好大的口气啊。”说话的是我堂哥。他觉得在车里等有些不体面,还是下车去接她比较晓事。于是他熄灭火,拔掉钥匙,走下车。车外热浪袭人,让他又出汗了,他边走边擦,却越擦越多,走到老七叔家门口时,刚好听到屋里的对话,便用了一声自以为高明的双关语“林妹妹”缓解尴尬,没想到林奈香不买面子,嘴一噘道:“真受不了,林妹妹是林黛玉都不知道。”

我堂哥更尴尬了,不知如何解释,索性没再言语,依旧把车钥匙扣在手指上。

林奈香挽着男友的胳膊迈出了门槛,我堂哥这时才看到这个洋鬼子,吓了一跳。对方太高了,我堂哥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当林奈香挽着洋鬼子走出去时,我堂哥看到两人悬殊的身高,冲老七叔揶揄道:“老七叔啊,你的后代终于长高有望了。”

老七叔摸着脑袋没理解,刚想细问,就看到林承宗已经在路边帮他们开车门了,然后驱车驶离了乡村公路。

老七叔看到排气管排出的黑烟,一时有些恍惚。他走在夕阳西下的马路上,见到了很多人,每个人都停下来向他打听林奈香的情况。有人在老七叔的笑脸中看到了阴霾,这人皱着眉头问:“你女儿怎么一回来就进城?”

“县城变化大,是我让她去看看的。”老七叔说。

老七叔告别了这些人,又迎来了另外一拨人,这些人是在肉铺打麻将的闲人,他们把麻将搓得震天响,看到老七叔在买肉,问道:“你女儿回来就买这点肉?”

“肯定他女儿不想跟他一起吃。”有人吐了口痰,算是替老七叔回答。

老七叔脸颊发烫,付完钱急忙离开肉铺。天快暗了,老七叔走到那個岔路口时,想起了被糟蹋的瓜田,心口终于疼了。他快步来到瓜田,却在中途看到那辆车停在了路中间,以为出了车祸,吓得把肉一丢就跑了过去。

林奈香坐上那辆开着空调的车后,终于舒展了眉头,话也变多了,看似在跟男友聊天,却几乎每一句话都关乎我堂哥。林承宗在后视镜里与她对视了一眼,接过话茬:“我赚的都是小钱,将来你大学毕业后赚的那就是大钱了,希望到时可别忘了我。”

这话让林奈香很受用,她咯咯笑了起来,娇嗔地擂了男友一拳,说:“听到没有?我承宗哥让你赚大钱。”

梅慕甫一头雾水,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组成一句话就让他懵了。他跟他们聊不到一块,就把车窗摇下,把视线放到车外。暮色中的乡村一派祥和景象,北方少见的山在此地绵延千里,几乎围住了整座村庄;红色的晚霞下是翠绿的树林,蜿蜒的马路旁是依次闪过的农舍;暮归的牛在路旁吃草,戏完水的鸭子排成队。

“真妹(美)啊。”梅慕甫赞叹道。

车里的两人完全不赞同他对美的理解。

林承宗说:“票子车子房子才美。”

林奈香说:“香水包包钻石才美。”

两人在后视镜里默契地对望一眼,同时说道:“美是吃喝不愁。”

车行驶到那个岔路口时,突然从山上跃出一只没长角的山羊。这头山羊拖着鼓胀的乳房跳到了路中间,脖子上挂的铃铛还在响个不停,乳汁洒了一地,冲着这辆车咩咩叫唤。林承宗刚踩下刹车,又从山上跑出一只黑白相间的母猪,此时正冲着山羊毛发倒竖,龇牙咧嘴。

林承宗使劲按喇叭,羊和猪还是对峙在路当中。他只好从车上下来,从地上捡了块石头,赶跑拦路猪羊,却不小心被母猪一嘴拱到了路旁的小水沟,那身头一回穿的西装就这样开裂了。我堂哥气不过,打开车后座,从里面拿出一把劈砍砖块的砖刀。

梅慕甫要下车,被林奈香死死按住。林奈香让他待在车里,她挪到前座,看到林承宗急红了眼,手里那把砖刀先劈母猪头,后砍山羊脖,几刀下去,这对挡路的猪与羊,都命丧我堂哥之手。不过我堂哥也吃了亏,他的胳膊被母猪咬了道口子,大腿被山羊踢青了。梅慕甫看不到路上的状况,只能透过挡风玻璃看到我堂哥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当他最后一次站起时梅慕甫看到许多血。这些血从刀锋上往下滴,这些血从林承宗身上往下流,把晚霞染得更红了。

林奈香这才敢下车,打开车门,便闻到一股血腥味。她捏住了鼻子,身子却无法动弹,一看丝袜被车门钩住了。情急之下用力往外一拽,嘶啦一声,她的丝袜被扯出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她生气地来到前头,脚又崴了,只好蹲下来脱掉高跟鞋,使劲按摩着脚踝。

我堂哥从兜里翻出一盒烟,捏出一根点燃。林奈香让他给她一根,我堂哥走过去,拿出一根放在她嘴里,然后弯腰给她点上,一双眼睛却停在了她的大腿和裙子深处。

林奈香让他扶她起来,叼着烟来到那头山羊面前,觉得似曾相识,在夕阳下喷出一个烟圈,骂道:“谁家的羊,把老娘的玩兴都败坏了。”

接着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脸愠色的老七叔。

他说:“要没有这只羊,哪会有你?”原来这就是那头奶大她的母山羊。

老七叔不是为羊打她,也不是为她抽烟打她,而是为她故意让林承宗这家伙看打她。好的不学,坏的一沾就会,不能再让她去北京了,否则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看来北京真应了我父亲的担忧“学坏指数名列前茅”。

有些话,老七叔不能说得太透,想来想去只能提那只羊,找的外国男朋友也不行,看着挺高,但关键时刻掉链子,女朋友被人看了还在车里看风景。

挨了巴掌的林奈香噙着泪水望着她爸,一言不发丢下高跟鞋就往回走。梅慕甫从车里下来,捡起地上的高跟鞋,追上女友,问:“你怎么了?”

“这里一刻也不想待了,马上回北京。”林奈香说。

老七叔打完女儿后,当场就后悔了,看着女儿转身离去,想追上去哄哄她。就像她小时候,每次惹她生气,老七叔都会去小卖部买颗糖攥在手里,然后来到负气的女儿面前,伸出两个拳头,让女儿猜哪个拳头里有糖。女儿一看到她爸的拳头,就不哭了,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先去指左边的拳头,没有,又去指右边缺了三根指头的手指,还真有,剥一颗糖塞到嘴里,闹着要举高高。

老七叔把女儿高高举起,举累了就让她坐在自己的脖子上,双手扶着她一路回家去。女儿其实知道每次的糖果都在右手,因为她爸故意让她可以通过缺指的右手看到里面的糖果,倘若换到左手女儿可能会找不到,而她之所以每次都故意先去找左手,就是为了让她爸可以把这个魔术变长一点。

但这种爱却在女儿长大成人那刻消失了。老七叔想起这,内心一阵刺痛,他没去追女儿,而是来到林承宗面前,跟他说:“以后我的瓜不卖你了,你要吃就去城里买,那些瓜钱不用给了。”说完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猪肉,回到肉铺前。

肉铺老板钟勇武正在收摊,一个袋子突然抛到了案板上,拿起来一看,发现是自家猪肉,正疑惑,看到地上现出一双脏兮兮的解放鞋,抬头一看,发现是老七叔。

“這肉不新鲜?”钟勇武问。

“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老七叔回。

“刚才那些人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这里剩了个猪蹄,你拿回去给你女儿煲汤喝。”钟勇武说。

“不用了,她已经喝不惯我煲的汤了,对了,我来是告诉你你家那头羊死在了路边。”老七叔说。

“活了20多年,再不死就成精了,今天不死,明天我也会宰了它。走,到我家喝一口?瞅你有心事。”钟勇武说。

老七叔有些哽咽了:“下回吧,我回去看看她。你快去把羊背回来,别被人顺手牵羊了。”

老七叔说完,没拿肉,一步步往家走去。天已经黑了,他在熟悉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还是熟悉的地方,还是熟悉的气味,还是熟悉的声音,但对今天的老七叔来说,却透着陌生。女儿没回来,整天盼着她回来,现在回来了,又像隔着千山万水。也觉出了电话里的女儿不太对劲,老是说不了几句就挂断,跟自己说话,还用普通话,听得是一头雾水,本来想知道女儿的近况,打完电话更担心她了。电话里出现的乱七八糟的声音也让他揪着心,女儿隔三岔五要钱更让他皱着眉,本来以为想多了,结果女儿回来一看,发现比想象中的更坏,不仅染了发,打了耳洞,甚至还学会了抽烟。本来这些都没什么,也许大城市就时兴女性抽烟,但不检点可不是大城市的时尚。

越想越担心,人一旦心里藏了事,就会害怕回家,害怕看到家里的灯光.如是小孩,就会想离家出走,但老七叔年过半百,这里就是他的家,不想逃,也逃不了。不过他还是想放缓回家的速度,好像晚一点见到女儿,就会晚一点让自己彻底失望。走着走着,突然在夜空里传出一声骂:“怎么走路的?”

忙从兜里掏出老人机,往前一照,竟是周材夫妇,像见到亲人似的,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周材发现是老七叔,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没看到是七叔。对啊,忙了一整天,现在才想起回家。”

“现在地里这么忙吗?”老七叔问。

“谁说不是呢,不像七叔有个在北京念书的女儿,七叔很快就要享福了。”周材前半句是假话,后半句是真话,他真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跟七叔的女儿一样,享真正的福。

老七叔不知如何回答,两人一时无话。老七叔不想与他们告别,还使劲盯着他们看。周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没话找话地说:“听说你女儿回来了?”

每句话都和他女儿有关,女儿没回来前,他十分希望别人看到他就会想起他女儿,但现在他却希望他是他,她是她,最好别把他和她混为一谈,所以他回道:“你为啥老是关心我的女儿?我这么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看不见吗?”

老七叔说完后,心里痛快了不少,背着手走了。周材夫妇却纳闷了,不知道这老头哪根筋搭错了,净说胡话,于是继续往家走。走了几步,老七叔在后头喊:“对了,你家那头老母猪死在马路上了,快去看看,甭便宜了别人。”

周材夫妇一听更奇怪了,他家的老母猪一直是儿子周文负责放养,怎么会无缘无故死在路上?不是七叔老糊涂了,就是儿子让猪跑了。周材让妻子李淑把四脚蛇背回去,他去路边看看。

“我怕。”李淑说。

“捉的时候都不怕,怎么现在怕了?”周材卸下了肩上的竹篓。

“我总感觉会爬到身上。”李淑小心地接过竹篓,不敢背在肩上,而是提溜在手里。

周材没再多说,转身消失在夜幕下。李淑面前伸手不见五指,用锄头探着路,磕磕绊绊地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也黑灯瞎火,打开电灯,喊了一声:“文文。”

没回应,只好先去房间看女儿,发现女儿睡着了,两只手没有手指,就像断了钳的螃蟹一样,鼻子一酸,抹着眼泪捡起地上的破碗,回厨房生火做饭。

老七叔回到家后,发现女儿在收拾行李。林奈香换了一身衣服,那件被撕破的丝袜丢在了地上,梅慕甫一直用夹杂着英文单词的中文劝女友。老七叔发现一个问题,梅慕甫说英文时很机灵,但只要一说起中文,就变得笨嘴拙舌。他说的英文和中文最后加起来有一箩筐那么多,但对林奈香却一点用都没有。梅慕甫只好放弃劝说,看到老七叔,冲他耸耸肩,摊摊手,表示你来吧。

老七叔捡起地上的丝袜,说:“我去找人补补。”

我堂哥有了钱,就有些迷信,手腕上戴佛珠,车里供神佛,看到倒在地上的猪与羊,觉得有事发生,以为会是坏事,但因为左眼皮在跳,所以又认为会有好事发生,于是他兴高采烈地进城了。每次他进城一趟,回来后都会买点吃的给从他大门前故意停留的小孩。所以我堂哥虽然不太受大人待见,在小孩堆里却很有人缘。许多小孩只要看见他的车不在车库,就知道他进城了,等在他门口肯定会有好果子吃。这天傍晚,又有一群小孩来到了我堂哥家门口,他们先是去看他家的大门打没打开,发现没打开,心里的雀跃便有了三四分,等看到车库里也不见车的踪影,内心的激动就有了七八分,等看到车远远从路上驶来,就能百分之百保证会有惊喜了。

他们一窝蜂地拥过去,可这回看到的却不像之前看到的林老板,因为林承宗身上绑了纱布,额头上贴了膏药,他们的心立马凉了,看我堂哥脸上还有笑容,又生出了半分希望。

我堂哥拿出一张单子,扬了扬,对这群小孩说:“你们看到这张纸了吧?这张是医院的报销单。你们也看到了我身上的伤,告诉你们,我没有出车祸,我是被周材家的老母猪和钟勇武家的母山羊同时咬了。周文呢?今天怎么不见这兔崽子?回去告诉他老子,让他准备好医药费。钟祥呢?也不在啊,哦,我忘了他是个准大学生,早不跟你们这班人瞎混了。”

这些小孩没有说话,因为这些不是他们想听的话,相比我堂哥说的话,他们更喜欢他做的事。但这回我堂哥说多做少,让他们急死了。于是有小孩就去提醒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我堂哥手臂绑了纱布,不能抬手挠头皮,便翕动鼻翼,皱了皱眉。

他说:“小家伙,讹上我了吧?这么着,谁要是能把他们叫来,我就给他一个想都想不到的好处。”

“反正我不敢一個人去。”有个小孩低声道。

“你们大伙一起去,就说他的羊被人毒死拖走卖了。”我堂哥说。

“这不是骗勇武伯吗?我可不干,再说了,他知道是你把他的羊杀死的,你一进城,老七叔就告诉他了。”这个小孩说。

“他真知道是我杀了他的羊?别去叫他,去叫周材。”我堂哥害怕钟勇武的杀猪刀。

“叫周材叔我更不敢了,起码今天我不敢去叫。”这个小孩说。

“周材那个胆小鬼你们也怕?”我堂哥有些生气。

“以前的周材叔我们不怕,我们怕今天的周材叔。因为他的儿子周文淹死了,刚从水里捞起来。”这个小孩哆嗦着牙关。

这个小孩说完,其他小孩变了脸色,缩了脖子。有比较胆大的当场向我堂哥形容周文的惨状。这个小孩讲得绘声绘色,不是说周文的眼睛鼓出来了,就是说他的嘴唇像紫药水一样紫,更可怕的是,肚子像牛饮饱水一样,一按就会爆炸似的。

我堂哥一听,拔下车钥匙,锁好车门,轰走小孩,走进客厅,来到房间,换了套素服,直奔周材家。

作为一个杀猪的,钟勇武在村里能受人尊敬,他的儿子钟祥功不可没。

钟勇武在云霞山养了上百头猪,云霞山是村里海拔最高的一座山。新中国成立前,云霞山有个土匪窝,进攻古楼受挫后,土匪连夜搬到别处,留下一路走兽与飞鸟皮毛。新中国成立后,云霞山久不闻虎啸与狼嚎,猿啼与马嘶。直到钟勇武在上面盖了座大型猪场,云霞山才又传出动静,这回是上百头猪的叫声。

村民每天都在猪叫声中醒来,起初还有些不适应,时间一长也习惯了,有时听不到猪叫,夜里还会失眠。钟勇武每天早上都会进山一趟,在上百头猪中挑出一只,就地绑了,扛到肩上,下到山来。两三百斤重的猪在他肩头就像害羞的新娘子,动也不动,叫也不叫,别人没有这个本事,只有力大无穷的钟勇武才能胜任。别人都劝他去借周材家的龙马车进山载猪,也省得白白浪费力气,可钟勇武偏不,依旧闷头把猪扛下山。

如果没有钟祥,钟勇武充其量只是一个力气大、杀猪手艺不错的屠夫,虽不会低看他,可也不会高看。父凭子贵的原因是他儿子钟祥从小到大学习就倍棒,年年三好学生,次次总分第一。

钟勇武这个人不会读书,但脑子快,不然也不会生出一个文曲星,所以许多人就跟他取经,让他把育儿秘方分享出来。钟勇武拿不出秘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些人暗地里就骂他吝啬鬼,但面上还是蛮尊重他。经过多方打听,他们认为他家风水旺,庇护了后代。

那是7月的一天,坐在屋檐下的人聊得热火朝天,也热得汗流浃背,树上的知了叫个没完没了,暑气可以蒸熟一头猪。路面的扬尘让他们误以为起风了,从扬尘里开出几辆车,停在了钟家门口,从车里下来两个很气派的人。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钟家大门。

那天钟勇武在家里午睡,光着膀子四仰八叉躺在客厅的凉席上,旁边是一个风速很快的手提电风扇。来人挡住了电风扇,钟勇武被热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瞧,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在看着他笑。钟勇武没见过对方,倒认识旁边那个,这人就是儿子的数学老师。

他一骨碌从凉席爬起来,想去跟他握手,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只穿了件三枪牌的蓝色内裤,回房把衣服穿上,出来喊道:“什么事要劳烦吴老师亲自跑一趟?你打个电话,我会去学校。”

“差点忘了介绍,这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吴老师说。

“我们这回来是告诉你两个消息,一是你的儿子钟祥为校争光了,考到了县一中,二是县里刚建完的五中想招你的儿子,不要学费,包吃住,还会给他10万元奖励。”校长说。

“还要多谢校长栽培,既然考上了一中当然去一中念,别的地方出再多钱也不去。”钟勇武说。

“我也是这个意思,没来前担心你家情况,怕你在10万块面前……但现在我放心了。”校长看了看钟家的陈设。

“校长,那可是10万块啊。”数学老师说。

“多谢老师关心,对我家来说,就是100万也比不上好的教育。”钟勇武说。

钟勇武送他们上车,开口说道:“希望校长和老师到时来喝祥祥的毕业酒。”

“一定,一定。”校长关上了车窗。

钟勇武目送着车辆离开,然后终于笑了起来。傍晚的时候,全村人都知道了钟祥考上县一中的好消息,全村人也知道了我落榜的坏消息。我父亲的脸色很难看,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他儿子考坏了给他丢脸,二是钟祥考好了让他嫉妒,但不管怎么说,当着钟勇武的面,父亲还是会恭喜他。钟勇武知道我什么高中都没考上,便安慰我父亲:“没事,行行出状元嘛。”

当着钟勇武的面,我父亲还是一副很看得开的样子,但一回到家,他就开口骂人了。坏瓜最怕好瓜衬托,如果两个都是坏瓜,再坏也不打紧,两个都是好瓜也无所谓,就怕一个特好,一个很坏,这让坏的一方面子往哪搁?现在我父亲就碰到了这种挺没面子的事。

以前听说谁谁如何了,由于离得远,就只有羡慕,现如今眼巴前儿出这么一档子事,就只剩下嫉妒了。对陌生人的祝福就如做慈善,越多越好,对熟人的祝福却像守财奴,一个子儿都不愿拿出来。

但在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不然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气量窄。这就是几日后,我父亲接到钟家请帖时,会这么纠结的原因。

钟勇武用一场喜宴,让那些想看他家走背运的人失望了。父亲知道我成绩不好,便把希望寄托到我的作文成绩上,指望我能凭借一篇作文把他失去的面子抢回来,所以当他知道钟祥的成绩时还没怎么样,即便很多人去钟家道贺。但当他通过拨打查询电话查到我的语文成绩后,就再也坐不住了,这也是三年后他让我自己查询高考成绩的最大原因,因为太恐怖了,简直心都要跳出来了。

父亲戒了多年的烟瘾在那个夏夜又复发了,他下意识地去摸裤兜,没在里面找到烟。在他戒烟的那些年里,只要空闲下来,他都会习惯性地去掏兜,发现烟已戒后,他就会笑一笑,不去想。那天他没摸到烟,没有笑一笑不去想,而是凭借记忆,在衣柜里找到了一包当初藏起来的烟。

他的脚边很快丢满了烟头,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让父亲中断了续烟的动作,他跑去接听,以为是学校打来的,接起来一听,发现是我堂哥林承宗打来的。

我堂哥在电话里问起我的中考成绩,还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让我跟他学徒。林承宗那个时候刚出来单干没多久,还没怎么赚钱。我父亲粗暴地撂了电话。这个举动被我堂哥永远记在了心里,三年后,他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钟家摆的毕业酒很阔。很多人都让他去城里大酒店摆宴,一来图省事,二来接到请帖的人也能顺便开开眼界,但钟勇武没听他们的,而是把酒宴摆在家里。他的家摆不下,就托他婆娘来我家,问我父母能不能把我家暂时让出一天。我父母同意后,我家里很快摆满了圆桌,我在自家客厅没了容身之所,便走出家门,站上台阶。对面的钟家已经很热闹了,所有人都走进去朝钟勇武道贺,我父亲也不例外。

钟勇武在家里摆酒宴的原因不是城里的酒店比较贵,而是邀请的校长老师酒店吃腻了,希望能吃几口农村菜换换口味。

别人想不到这点,只有钟勇武能想到,但他没有直接挑明,他要让校领导在酒桌上说出来,到时人们自会佩服他想得周到,看得远。说话间就到了中午,校领导的车一进村,钟家的鞭炮就点着了,把他们请到主桌,其他人按辈分或亲疏依次落座。就像在升旗台上一样,校领导照旧要起来讲讲话的,都是一些台面话,但每个人都很给面子,掌声雷动,酒杯碰撞,人人脸上都红光满面。

我父亲当时坐的位置有些偏远,需要站起来才能一睹校长的神采。在整个席间,校长都没往他那看一眼,我父亲当时像极了那些被首都遗忘的偏远省份。说是按辈分或亲疏排的位置,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位置是按收到的红包大小排的。我父亲被特意安排到钟家落座,就是要让他亲眼看看钟家有多风光。

酒宴转眼到了尾声,最后一道梅干扣肉还没端上来,校长就与钟祥边走边说,来到了车前。

校长嘱咐了钟祥几句,上车了。钟祥擅长念书,但不擅长察言观色,比如那天他居然没有主动给校长开车门,这个失仪行为被他爸说了很久,还说了一句我认为可以成为乡村经典语录的话:“读书好是一时,会做人才是一世。”

“你接下来怎么办?”钟祥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到了8月中下旬,過几天他全新的高中生活就要开始了。

“懒得去想,反正还有时间。”洒脱这种面具,不是谁都能戴的,一旦揭下就会面目全非。

“不然花点钱去读四中吧。”他并没有恶意,只是担心年纪尚轻的我外出打工说不定会沉沦一世。

“费那钱干吗?”我家里拿不出4万块的赞助费。

也是老天怜惜我,几日后,父亲用500块押金帮我占了一席就读五中的珍贵名额。钟祥知道后,坐在一中的校园里给我写信,信的内容与我给他回信的内容完全像两个世界。

时间和距离是友情的试金石。我与钟祥的友谊半年后就走到了尽头,他每年寒暑假都不在家,不是去夏令营,就是去别的城市交流学习。我逐渐被一张叫高考的血盆大口吞噬,最后连渣都不剩。

那些急于转运的村民,后来觉得问题出在钟勇武养的那些猪身上,也养了几头猪,其中的先驱者就属周材。他在儿子一到上学年纪,就先后养了好几头母猪。之所以不养公猪,是因为母猪能下崽,公猪只能杀了吃肉。

“子宫包含着世间万物”是他贡献的其中一条乡村经典语录。

有人为赌博而生,有人为赚钱而生,但从没有人为喜宴而生,可怕的是,钟祥就是这样一个为喜宴而生的人。多年以来,钟勇武给他儿子办的酒宴早已数不清,如果说初中毕业酒还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没打开大场面的话,那么高中毕业酒将会是一锅完全烧开的沸水。

由于所请对象会换成一中校领导和老师,而且连县领导都可能会來参加,所以钟勇武便觉得三年前的做法行不通了,最好与时俱进到市里大操大办一番。没想到算完账后,吓了一跳,因为花销甚巨,几乎要把家底给掏空,但又不能不办,不办等于白考了710分,不办等于白生了这个儿子。钟勇武不知道去市里请客具体要花多少钱,因为市里可能用的是金碗金筷子,吃的是仙丹妙药灵芝草,喝的是路易十三,抽的是古巴雪茄。

见老七叔没心情过来吃饭,钟勇武便进屋关上门,拉下窗帘,把昨天取的钱全部倒到桌上,在桌子上码了高高一堆,一边蘸口水数,一边暗自寻思去找谁借钱。他的婆娘每次去存钱都对钱没有概念,现在冷不丁看到家里所有钱都堆到面前,非但没欢呼雀跃,反而皱起了眉头。这是一个一生中很少皱眉头的女人,因为她的家庭和睦,儿子争气。

她问:“死鬼,你不打算过日子了?”

钟勇武还在数钱,这个女人见丈夫有些疯魔,更加担心了,她提高了音量:“死鬼,你真不打算过日子了?”

“怎么了?”这点钱被他来回算了好几遍,浪费的口水比整条长江水还多。

“如果不打算继续过日子,我们一起去借钱,最后风光一把拉倒。”她说。

这话让钟勇武有些纳闷,不过他很快明白了,自己的老婆是一个不愿意铺张浪费的女人,是那种过好自己的日子,让别人去逞能的好女人。要搁在平时,这会是一个站在成功男人背后的优秀女人。但在这种有可能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竟说出如此扫兴的话,就有点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了。

“呸,头发长,见识短。”钟勇武骂道。

这个女人见无法说动丈夫,便把儿子钟祥叫到跟前。钟祥毕竟是读过书的人,不爱说家乡话,有事没事就爱引经据典证明自己考到高分没有作弊。

“爸,你要学会参孙断发,抵御外界的诱惑。”钟祥说。

见父亲没反应,钟祥又说:“不知爸你听过阿喀琉斯之踵没?他是一个刀枪不入的人,只有脚底有破绽,最后被箭射穿了。我的意思是爸你太注重面子了,最后说不定会折在面子上。”

这些话,一个普普通通杀猪的,哪会明白?不过他听出了儿子和婆娘是同一个意思。

“把你这些话留到酒桌上跟县领导和校长说,他们才听得懂,我听不懂。我只负责组一个你们能面对面说话的局。”钟勇武说。

“死鬼,你就消停消停吧,儿子上大学不用钱啊?”这个女人说。

“怕什么?县里不是还会奖励20万元吗?到时祥祥上了大学,再争争气,每年拿奖学金,这不学费和生活费就都有了吗?”这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最新注解。

钟勇武说完后,看了一眼儿子和老婆,继续说道:“你把钱收起来,祥祥快去睡个午觉,你昨晚睡得晚。我出去一趟,看看林承宗那里能不能借点钱,不管是打欠条,还是付利息,我都要把这钱给凑齐了。”

“我睡不着,我去河边走走。”钟祥说。

钟勇武没听到这句话。他把钱锁进抽屉,拉上窗帘,打开大门,走进了犬吠蛙鸣的阳光里。

十一

我的父亲只会唯结果论,既然高考我又一次失败了,就不能怪他心狠让我出去打工了。他给过我机会,整整有三年的时间让我改变命运,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不争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高考失败不算什么,关键是我不以为耻,还对别人讲大话,骗他们说清华北大就像我手里翻的牌子,随便我上。我的父亲听到这些话后终于坐不住了。

每次教训我他都会拿出驯牛的那一套,不是用鞭子抽我,就是作势要绑我。在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我的父亲通过别人之口得知我满嘴瞎话后,终于不再原地打转,而是拿着一根绳子出门“绑”我去了。

他把绳子挂在肩上,就像一个行色匆匆的屠户。那天太阳很大,路面的沙子能把人的脚底烤熟,我的父亲鞋里进了很多沙子,他靠在一棵树上,倒掉鞋里的沙子,继续往前走,但那些沙子又跳进他的鞋里避暑,于是我父亲只好脱下这双解放鞋,然后用鞋带将这两只鞋系起来,最后挂到脖子上。这样,除了他肩上的那串绳子,还有那双鞋子,这是一种很怪异的形象,几乎没有人会这么装扮自己。所以在屋檐下纳凉的人们见了,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似的。

我父亲是一个害羞的人,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有些举步维艰,之所以能够继续向前,是因为脚底实在太烫了。对一个习惯毒日头的人来说,全身上下都犹如铜墙铁壁,他们的身躯夏天不怕暴晒,冬天不怕严寒,能让他们害怕的只有脚底。脚底是他们的破绽所在,因此他们要一年四季都穿上军绿色的解放鞋。

只有穿了鞋,他们才能去到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才会觉得几十里的山路不在话下,最终也才能明白用自己的脚走的路才算数,借助交通工具走完的路总是差点意思。

没有人知道我父亲的脚底在冒烟,看到他风轻云淡地走在烈日下,都有些羡慕他。他把希望寄托在前方的那条河流。河流也是夏天的脚底板,也是夏天的软肋,夏天的酷暑可以让万物束手就擒,唯独拿一条河流没有办法。这条起源于云霞山的河流就像山脉流的哈喇子,最终流入广袤的太平洋,中间会流经好几个县市,是一条在本地很起眼,在外地常被人忽视的河。夏天我们待在河里的时间比在家里长,在别处找不到我们,去河里准能找到。

我父亲在那块巨石上坐下来,石面很烫,他没敢久坐,站起来后径直来到河岸。他看着自己的倒影,对于深渊的恐惧令他头皮发麻,他不怕淤泥田,不怕荆棘林,唯独害怕一条温柔的河,甚至没洗脚,他就穿上鞋往回走。走着走着,他发现路面消失了,这才明白天已经黑了。我父亲把鞋子脱下来,走在残留余温的路面。

他在路上撞到了钟勇武,他本不想与对方打招呼,但后者却格外热情,并紧紧拉住我父亲的手。我父亲感到很纳闷,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儿子钟祥已经考到了北京大学,大家都知道过几日他们家将会举办一个比他儿子考上一中还阔气的酒宴,这种举动倒让我父亲以为我也考上了什么重点大学。

钟勇武没有直接说话,而是递给我父亲一根烟,等我父亲抽了一口,他才笑道:“你跑去哪了?我找你半天了。”

“怎么了?”父亲头一回受到重视。

“找你借點钱。”钟勇武说。

我父亲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找我借钱?谁不知道你家的钱多得连验钞机都数不过来啊。”

“说笑了,说笑了。”钟勇武脸上分明是一种得意的神情。

等钟勇武说完,我父亲才知道他借钱不是救急,而是为了摆阔。非要去市里最好的酒店请客,难怪需要借钱。

我父亲说:“我的钱还不够你塞牙缝的。”

“不是找你借,是想找你的侄子林承宗借。”钟勇武搓着手说。

“那你应该找他啊,找我干吗?”我父亲很生气。

钟勇武以为我父亲和我堂哥是亲戚关系,应该好说话,却不知道我堂哥对我父亲,跟对待一个外人差不多,让我父亲去找他借钱,还不如钟勇武直接开口有用。想是这么想,但我父亲没有说出来,而是拍胸脯说此事包在他身上,为了证明自己的分量,他领着钟勇武来到了林承宗的家门口。

他们站在门口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旁边有人端着饭碗探出头告诉他们林承宗在周材家。钟勇武一听笑了,拽着我那个不情愿的父亲大步流星赶到周材家。还没进门,我父亲就感到不对劲。那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周材家却灯火通明,走到门槛边,发现前面躺了一个人,没穿鞋,脚底沾了水草和沙子,身上盖一张白布。

钟勇武没有多想,看到我父亲进了门,也抬腿迈进去,发现里面站满了人,其中我堂哥林承宗绑着纱布正皱着眉头抽烟,周材浑身湿漉漉的,淌了一地的水,他的婆娘李淑趴在这具尸体上,嗓子已经哭哑了,眼睛也肿得像鸡蛋。我父亲偷偷拽了拽我堂哥的手。

“这怎么回事?”我父亲问。

我堂哥示意我父亲出去。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屋檐下,林承宗给了我父亲一根烟,给他点燃。

“哦,不小心被猪咬的。”我堂哥以为我父亲在问他身上的伤。

“不不,我是说那个。”父亲指指里面。

“听说在河里淹死了。”我堂哥有些不高兴。

“前几天还活蹦乱跳一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我父亲抽了一口烟。

“对周材来说,儿子没了就没了……”我堂哥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毕竟是条人命。”我父亲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我的意思是钟家更倒霉,他的儿子钟祥为了救周文也淹死了。”我堂哥说。

我父亲在低头沉思。

“真可惜,听说刚考到北京大学。”我堂哥强调了一句。

“你别胡说八道,钟祥读书这么好,怎么会去河边?”我父亲被吓得不轻。

“不信你自己去看。”我堂哥伸手往客厅指去。

我父亲这才知道客厅里还有一具尸体,比第一具尸体长一些,脚上穿了一双耐克鞋。而钟勇武还在不停地让周材节哀顺变。我父亲跨进客厅,握上钟勇武那双粗壮的双手,从眼里挤出几滴眼泪,说:“要想开一点,路还长。”

钟勇武对我父亲的举动百思不解,以为对方拿他开涮,正想发作,我父亲就提醒他去看另外一具尸体。钟勇武这才看到客厅里还有另一具尸体,不安地走过去,哆嗦着揭开白布。看到儿子钟祥的脸,以为他睡着了,就拍拍他的脸,笑着说道:“祥祥,不是让你去午睡吗?怎么睡这了?乖,快起来,我们回家。”

但钟祥没有说话,看样子永远都无法说话了。

钟勇武尴尬地看了一眼众人,说:“都是一个大学生了,还这么调皮,快起来,别在这睡。”

众人都不敢看他,有的默默饮泣,有的在抽烟。钟勇武扯掉盖在他儿子身上的白布,看到他脚上那双刚给他买不久的耐克鞋,眼眶就红了。钟勇武把他儿子扶起来,要背他回家。

我父亲和堂哥跑过去阻拦:“人死不能复生,节哀,节哀。”

“谁说我儿子死了?谁敢再说一句,休怪老子的刀没长眼。”钟勇武此时双目圆睁,青筋暴起。他把钟祥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发现儿子的手不听使唤,试了几次钟祥的手还是没有抓握力。钟勇武又改抱他儿子,但钟祥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而是一个身高170厘米、体重60公斤的大小伙,抱不动了——能扛起一头100公斤猪的钟勇武现在却背不动自己60公斤的儿子,看来他的力气终于到了用完的这天。

钟勇武瘫倒在地,看着他的宝贝儿子,一时手足无措,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地上蹿跃而起,一把将地上的周材提溜起来,质问道:“这怎么回事?”

一群人凑过去解围,却被周材拒绝了。周材看着丧失理智的钟勇武,过了很久才吐出几句完整的话:“我也不知道,我跟我婆娘去逮四脚蛇刚回来,在路上碰到老七叔,他告诉我,我家的老母猪死在了路上。老母猪平时都是我儿子负责放养,我感到很奇怪,就去路上看看情况,走到半路发现河边围满了人,挤进去一看,发现文文和祥祥都躺在岸上,没了呼吸……”

说到这,周材已经泣不成声。

其他人也给周材做证。钟勇武这时才冷静下来,确实不是周材的过错,没有人会拿自己儿子的命开玩笑。他松开周材的衣领,慢慢坐到一张椅子上,下意识去摸衣兜,却什么都没摸到。他已没了主心骨。

我堂哥害怕他问猪死羊亡的原因,悄悄把医院的报销单藏起来,然后强忍手上的伤痛拿出一根烟送到他嘴边。钟勇武看了我堂哥一眼,笑得有些勉强。

突然从门外传来一阵笑声:“哟,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围在一起?比过年还热闹啊。”

说话的是老七叔的女儿林奈香,她跟我那个打着手电筒的母亲一同走进周家客厅,她们身后跟着老七叔和他那个洋女婿。

我父亲瞪了一眼林奈香。林奈香此时感觉到屋里气氛不对,立即把嘴闭上。我父亲来到我母亲身边,把她拥到一旁,问道:“儿子回来没?”

“没,怎么了?”我母亲问。

“钟祥和周文淹死了,快去找儿子。”我父亲低声说道。

我母亲一听,当场捂住嘴巴,一脸惊恐地望着我父亲,末了才想起往外跑。手上的手电光亮始终照不准路面,我父亲快步跟过去。

老七叔看到钟祥,轻声跟他女儿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这里唯一的北大学生了。”然后换上一副戚容,以符合此时的肃穆气氛。而林奈香看到客厅里躺的两具尸体,忙拖着男友跑出客厅。老七叔追出来,问:“我明天去给你拿补好的丝袜。”

“不用了,留着你自己穿吧,这里一刻也不能待了,我们要马上走。”林奈香说。

老七叔自讨没趣,回到客厅,默默地跟众人站在一起。

我的父母亲走在夜色里,去找那个虽然成绩不怎么样却从不让他们担心的儿子。他们肩并肩,手拉手,在蛙声中讨论到底让我复读还是跟我堂哥林承宗学一门手艺。他们各执一词,谁也没说服谁,最后两人同时说了一句:“平平安安最重要,做什么不重要。”

十二

那天,我跟周文像一对身高悬殊的铁哥们走在路上。我们给好事者带去了两个虚假的消息,周文带去的是他姐姐躺在床上享福的消息,我带去的是我考上名牌大学的消息。说完这两个好消息,我们心里顿时变得像中了彩票一样高兴。

我之所以那天要去河边,不是为了避暑,而是为了反抗我父亲。从小到大,我一直按照他的指示活着,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而且父亲还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好像他的指示一向都正确无比,是我这个实践者走歪了一样。在那条河里,父亲第一次抽了我,把我抽得颜面无存。在哪里丢的尊严,就要在哪里拿回来,我要在河里向父亲证明,我已经长大了,以后我的事情他少管。

当时我甚至巴不得有人去告诉我父亲,他的儿子又到河里游泳了,这样我就能当着他的面再次变换几次我那美妙的泳姿。在这种情况下,当然需要个见证者,而周文就是那个最好的见证者,我要当着这个小屁孩的面,看我是如何反抗我父亲的,说不定他会以我为榜样,以后也会这样反抗他老子。

我们很快来到了河边,清澈的河水让我的心情变好了不少。我指着那座峭壁,豪气干云地跟周文说:“你敢从上面跳下来吗?”

“我敢,你敢吗?”周文被我感染了。

我们是一对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兄弟,说干就干,于是我们卷起裤脚爬上峭壁,望着被我们踩在脚下的河流。周文这小子比我猴急,已经把自己扒光了,从这方面来说,我不及周文,我还没完全放开,尚有一丝羞涩。

脱光了的周文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小小的屁股,突然忍不住想上去拍打一下,但我没这么做,因为我的肚子突然疼了,铁定是刚才西瓜吃多了。

我跟周文说:“嗨,哥们,不好意思,我有点泻肚,我先去拉个屎,你等我一下。”

说完后,我左看右看,终于在峭壁上看到一个草丛。我躲进草丛里,褪下裤子,排空肚子,而后一身轻松。我记得当时的太阳已经钻进了云霞,还没到一天中最热的时刻。

我看到周文伸展着手臂,回头冲我一笑。我用手捂住裆部,让他别看,把头转过去。

他朝我吐了吐舌头,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像谁没有似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当着我的面跳了下去。我穿好裤子来到峭壁边,看到河面激起好大一朵水花,就像有头奶牛失足掉了下去,这要去参加跳水比赛,肯定一分都拿不到。我笑着脱掉自己的衣服,准备跳时,赫然发现峭壁竟这么高,担心自己会摔死,但不跳面子又没处搁,于是我足足思考了十分钟,才最终决定不跳。我穿好衣服,沿路返回,来到河岸的时候,意外发现岸边围满了人,听声音好像是谁淹死了。我不敢停留,又不敢马上回家,于是没命地跑,拼命地跑,最后跑到了云霞山钟勇武的猪场后头,在那躲了几个小时。

月亮出来后,我才敢沿着山路下山。在那条乡村公路,我看到一个模糊的手电筒光亮,慌忙迎上去。对方把光亮冲我脸上一照,然后我就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声音:“你死哪去了?”

“我,我去云霞山玩了。”我撒了平生最大的一个谎。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是母亲的声音。

我抱住母亲,死死地抱住她,浑身不断地发抖。

“儿子,你怎么了?”母亲担忧地问。

“我没事,我们回家吧。”我笑着说道。

“你听说了吗?周文和钟祥淹死了。”父亲说。

“是吗?钟祥好端端地怎么会死?”我以为只有周文一个人死了,没想到多年来始終压我一头的钟祥也死了。

“听说是为了救溺水的周文死的。”父亲说。

“太可惜了。”我的口气明显放松了不少。

“对了,我还是想让你去跟你堂哥学一门手艺。”父亲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说道。

“行,一切都听爸的。”我说。

“看来儿子真的长大了。”父亲感到很欣慰。

我们一家人走进夜色里,月亮已经钻进了一片乌云,很快路面就下起了前几天就该下的雨。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我们一家人头一回如此连心。我的走路声也逐渐变得轻快起来,看到夜色中的山脉也不再压抑,而是觉得山脉像为我遮风挡雨的手臂,我能在它温柔的臂弯里长眠不醒。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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