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园
前《南都周刊》、《新周刊》主笔。从事茶文化研究与写作多年,现在西双版纳筹备茶学院。出版过《词的冒险》、《茶叶侦探》等书。
今天的茶行业似乎不太属于商业,而更像是一种美学教育,从业者将很多精力投入到学习单反、美图与服饰上。但如果我们以为茶行业起源于《茶经》或《全唐诗》,可能就并不全面。中国的茶行业与其他商业一样,起源于供需关系、政府规划与税收。
在《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里,陈先生谈《琵琶行》时讲了唐代茶税的兴起,读来颇有提神醒脑之感。安史之乱后,朝廷失掉了河北财源。为维持两京一带的需要,经济上要靠江淮。盐税,山东、河北的得不到了,只有靠东南的盐。唐于开元年间才开始收取盐税,现在更靠这来弥补失去的财富。盐需要行销四处,以水道最便利,大船最经济,可从扬州到九江间上下往来。茶与盐同。所异的是,茶有名贵的和普通的。前者用的人少。后者用的普遍,于是便视茶如盐,不单税盐也税茶。茶商、盐商,都向政府领专卖券,他们都是新兴的大商人。这里面就有“前月浮梁买茶去”的那位“重利轻别离”的茶商。
朝廷在开元年间收盐税,后来收起了茶税,似乎颇为得心应手、易如反掌。不过,收税,先得有一个在朝廷看来是日进斗金的行业在那里运转,然后才能在交通要道设卡收税。
宋朝大诗人陈师道在《茶经序》里探讨了茶行业兴起的原因:“夫茶之著书自羽始,其用于世亦自羽始,羽诚有功于茶者也。上自宫省,下迨邑里,外及戎夷蛮狄,宾祀燕享,预陈于前,山泽以成市,商贾以起家,又有功于人者也。可谓智矣。”
陈师道觉得,从朝廷到民间,以及外面的戎夷蛮狄,无论是祭祀还是百姓自己喝得高兴,总之产业链形成了。深山老林中的茶农脱贫,有远见的茶商发了大财,这些全都仰仗了陆羽的智慧。
“山泽成市”并非儿戏,这里一定有大量的金钱甚至政府的产业政策在推动,不会仅仅一本有关生活美学的畅销书《茶经》就能办到。商人因为一本谈论品味的书而闻鸡起舞,这在经济史中也是没有先例的。
唐人封演《封氏闻见录》记载:开元中,太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恃其饮茶……往年回纥入朝,大驱名马市茶而归,亦足怪焉。
关于“降魔师”的这段文字提醒我们,唐代信仰佛教的人离不开茶。
“回纥入朝,大驱名马市茶而归”让唐人感到奇怪的是什么?表面上看来,汉人划分族类的办法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心”很难去剖析与辨明。人类学家认为原始部落划分自己与外人的办法是:外人都些是不好好说话,不好好吃饭的人。所以,在汉人觉得非我族类的回纥人居然也爱喝茶(有可能是吃茶),实在难以理解。
事情是这样的:曾帮朝廷平定“安史之乱”的回纥人,渐渐滋长了强买强卖的习性。愈演愈烈的“绢马贸易”让朝廷焦头烂额。《新唐书》记载:“乾元后,回纥恃功,岁入马取缯,马皆病弱不可用。”白居易在《阴山道》诗中写下了著名的抱怨:“五十匹缣易一匹,缣去马来无了日。”元稹的同题诗中这样写:“年年买马阴山道,马死阴山帛空耗。元和天子念女工,内出金银代酬犒。”但这事没完,白居易的诗接下来披露了朝廷好心好意的金银换来的是次年的震惊:“谁知黠虏启贪心,明年马多来一倍。”
绢帛需要养蚕种桑与人工,而茶只是树上的叶子。所以中原人民面对茶叶的需求“亦足怪焉”中是藏有惊喜成分的。
从唐至清,中国人总将外人嗜茶理解为“蕃人嗜乳酪,不得茶,则困以病”。人类学家张经纬则不以为然,他在《博物馆里的极简中国史》—书中认为,“茶叶在晚近的时代确实流行于草原部落之中,但他们饮茶的历史不过一千多年,而在这之前,没有喝茶的时段则有上万年之久,并没有因此得病。”他认为回纥便从西部草原接受了摩尼教和佛教的信仰,因此像“降魔师”渴望修行加倍。正是因为回纥人频繁地要茶,研究唐宋经济的孙洪升先生认为,“北方的茶叶市场遂逐渐形成并不断扩展,這就加速了茶叶的商业化过程。”
一开始为了应付回纥人,朝廷梳理了茶行业的产业链,打通了从偏远茶山到茶肆所有障碍。然后,商人出现了,他们将茶行业变成了支柱产业。
清人同样觉得英国人离了茶叶活不下去。江南道御史周顼就认为“外夷于中国内地茶叶、大黄,数月不食,有瞽目塞肠之患,甚至不能聊生。”其实简单想一想就明白,为什么英国人喝茶而法国人不喝茶?一切都是英国商人的经营行为在起作用。
所以,我们不妨引用马克思的一句话:“商人来到了这个世界,他应当是这个世界发生变革的起点。”唐人李珏当时就发现变革来得如此迅猛:“田闾之间,嗜好尤切。”就是说,唐代农民尤其爱茶。这不是朝廷的恩赐或英明决策,而是商人制造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