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利利·弗兰克
1
爸爸的妹妹敦子嫁到了小仓郊区的一个村子,我和妈妈后来就住到了他们家,过起了跟爸爸分居两地的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么微妙的分居生活呢?妈妈究竟有什么想法呢?
这些我都不明白,妈妈她自己以前肯定也没做过这样不合逻辑的事吧。要是自己的亲姐妹还好,可现在却是爸爸的妹妹,而且是她的婆家。
姑姑的婆家有栋不错的楼房,里面住着姑姑夫妻、两个孩子,还有姑父的父母。这栋主楼的旁边还有两栋学生宿舍,住了很多学生。可见姑姑的婆家有多富裕。
但是他们家甚至没给我和妈妈分一间学生公寓的房间,而是给了我们学生食堂角落里一个四铺席的小房间。
我们刚到的时候,房间里什么家具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妈妈给我买了一个书架,那个书架很大,有两扇左右对开的门。妈妈还给我做了一个坐垫,坐垫的套子是妈妈用毛线织成的,里面塞了橡胶,挺薄的。浅驼色的毛线中央贴了毛毡,上面有铁臂阿童木的嵌花。妈妈似乎很不会画画,画的阿童木一点儿都不像。而且阿童木的皮肤是茶色的毛毡做成的,看来这个铁臂阿童木属于南方派。
我经常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连环画,然后坐到贴着阿童木的坐垫上看。那种感觉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刚开始我特别高兴。我想这肯定是妈妈花了一番心血为我营造的环境。
后来我上了幼儿园,妈妈则好像是在那个学生食堂帮忙。
后来大人之间出现了矛盾,也没有好转,所以一年之后我和妈妈只得离开食堂角落里的那个小家。
从福冈县的一个农村,到筑丰市的一个煤矿小镇,一天只跑八趟的红色列车载着我们到了妈妈的故乡。最后的结局是妈妈不得不带着我回到自己的娘家,而她的娘家当时只有姥姥一个人住。
妈妈有两个弟弟,都在姥姥家的附近组成了各自的家庭。我的两个舅舅——京一舅舅和伸一舅舅都是豪爽的男人,他们看到自己姐姐所处的这种状况,热情地欢迎了我们。
筑丰的姥姥跟奶奶不一样,她不爱说话,而且经常严厉地批评我。姥姥是个不懂得表达柔情的人。
姥姥看到自己嫁出去的女儿又回来了,怎么也表现不出好态度,而且她和妈妈之间好像总有点儿疙瘩。不过我和妈妈都不像在以前食堂角落的家里那样拘谨,还是在这里过得比较舒心。
姥爷去世之后,姥姥开始以卖鱼为生。姥姥一共有九个孩子。有将近二十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但是孙子辈中跟姥姥一起生活过的好像只有我一个人。
我和妈妈搬过来的时候,姥姥还照样每天一大早去河边,不论严寒,不论酷暑,每天都拉着两轮拖车。她把鱼装到两轮拖车上,然后走街串巷地去卖。虽然也卖不了多少鱼,可是姥姥却从不休息。
姥姥在冬天的时候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不过夏天的时候只穿一件男人的衬衫,脖子上搭一条毛巾。我一发现姥姥,就会悄悄地从后面跟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到拖车的货台子上。我在鱼的腥味中摇啊摇,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那种感觉就像坐在弹簧垫上,舒服极了。
我们的家在一段陡坡的坡顶上。两轮拖车在平地上还好,要是爬坡的话,就算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如果经验不多,也会往后滑。姥姥在爬坡的过程中会休息好几次,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点点往上爬。如果我远远地看到姥姥正在爬坡,就会马上跑过去帮忙,从后面推车。
姥姥感到后面有人帮忙推车之后,会回过头来看一眼,看到我之后会笑一笑,然后转过头去继续拉车。
无论是附近的人,还是我的朋友,他们在爬坡时看到姥姥都会从后面帮忙推一把。这个小镇真是人情浓厚。
2
我的肚子又痛了,虽然不像肠梗阻时那样剧烈,却持续腹泻。我现在只记得我去看了镇上的一个大夫,据说妈妈听到大夫的诊断结果后差一点儿晕倒。
“是赤痢。”
这是一种传染病。护士和大夫这么说的时候他们肯定也很惊讶吧。那時我才上小学一年级。我没在东南亚吃过某种奇怪的甲壳类,也没去非洲玩过,我这样普通的小学生怎么会患上赤痢呢?
问题是传染途径。当时只发现了我一个患者,看来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一个人造成的。也就是说我不是被别人传染上的,而是自己带有赤痢菌,因为接触了某种东西,或者吃了什么食物,最后患上了赤痢。
只能这么解释了,因为妈妈和姥姥,还有我班里的同学都没事。传染源究竟是什么呢?到最后也没查出个究竟,于是不了了之。当然我不得不住进医院,不过这并不是普通的住院,而是“隔离”。
我被送到一座深山里,那里有一家医院,里面有隔离病房楼。妈妈很担心我,于是她也跟我一起被隔离了。在隔离病房楼里,连深呼吸一下都让人感到紧张,但是妈妈却以一个健康人的身份来到了这里。这种勇气和爱,可能恋人和夫妻之间都不会有吧。
病房楼里的每扇窗子上都嵌了铁格子,一到晚上病房楼的门就会被锁上。隔离病房的地板是红色的,而普通病房和其他地方的走廊都是绿色的。我一站到红色的走廊上,护士就会叮嘱我:“绝对不可以离开红色区域。”这样的叮嘱真让人觉得悲哀。
不过我住院后的第二天肚子就不痛了,也不泻了,我活蹦乱跳地在红色的走廊里跑来跑去。可是像我这样上了报纸的大人物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出去的。
几天之后,爸爸来看我了。我们父子好久没见了,可是我们现在被分隔在两种不同颜色的走廊上。爸爸听了上面提到的那个护士的解释,然后被带到了一个专门会面的地方。一张桌子被放在两种颜色的走廊中间,桌子上用塑料卷尺分成两个区域,一个是安全地带,一个是危险地带。
顺便提一下,爸爸不管到哪里都不忘吸烟,从不分场合,总是若无其事地吸着一种名叫Mr.Slim的香烟。他跟妈妈说了几句话之后,就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扔到桌子上。结果烟盒差点儿跑到白色卷尺的这边了。这时站在一旁监视的护士马上回去取来消毒剂,对着Mr.Slim猛喷。
这种氛围特别紧张。就算我还是个小孩子,她的这种举动还是伤害了我。就连爸爸看到这样的场景,也觉得自己的儿子好像被魔鬼附了身,连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我又过了一段隔离的生活,两周之后终于可以出院了。在我快要出院的时候,那个护士竟然还问妈妈:“他得的真是赤痢吗?仔细查过了吗?”可是真相谁知道呢?
3
可能妈妈和爸爸之间有了什么协商,我每到长假,如春假或暑假,就要一个人去小仓的家里。不过就算这样我和爸爸见面的时间还是很少,基本都是跟奶奶一起过的。那时候爸爸一般都要睡到下午,一到晚上就出去喝酒。他辞了一个广告代理公司的工作,后来在自己家里开了一个设计工作室,不过都很不顺。
“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其实很简单。即使不在一起生活,即使很少见面,但父母就是父母,子女就是子女。但是说到“家人”的话,就不像“父母和子女”的关系那样简单了。
可是“家人”要在一起生活,要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土壤上过日子、不懈地努力,有时甚至要牺牲自己来成全别人。可是这样辛辛苦苦结成的关系可能会因为一次争吵而崩溃。“父母和子女”之间只有加法,但是“家人”之间还有减法。
家人之间的关系是很敏感的。在家里,你不能不顾及别人,你需要考虑轻重。就像茶室的墙裂了一道缝,你可以看习惯,甚至把它看作一种笑料,但不可改变的事实是,确确实实有风从缝隙里吹进来。我们再怎么笑也会吹到风。我们必须站起来去把这道裂缝补上,必须为这道裂缝感到羞耻。
扮演着各种角色的每个人都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义务。作为家庭成员的自己,作为父母的自己,作为一个有配偶的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自己,这些都需要我们有“觉悟”。
这样的“觉悟”不用说是令人恐惧、麻烦而又沉重的。
缺乏这种“觉悟”的一对夫妻所建立的家庭就像空中楼阁,暴风雨一来就会被吹倒,最后把家人的残骸留在沙滩上。
我从来没觉得爸爸是我的亲人。你可能说这是因为自打我懂事起我们就不住在一起,所以自然会有这种感觉,可是我却从没有否认过他是我的“父亲”。
我觉得爸爸总是飘到宇宙中遥远的地方,让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可能会偶尔回来一趟,可一转眼又不见了。
看到我和爸爸这种关系,小仓的奶奶很心疼,经常说“这个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某个暑假,我不记得具體是哪一年的暑假了。我像往年一样来到小仓,不过那时候爸爸已经不住在这个家里了。他好像搬到了其他地方,我来了之后,会偶尔来看我。
每次见到奶奶,她就会反复问我同一个问题:“你最喜欢谁?”
“妈妈。”
“第二喜欢谁呢?”
“奶奶您。”
“是啊,是啊。”奶奶有些无奈地说道。
无论奶奶问到我第几个喜欢的人,我都不会提到爸爸。其实我也不是讨厌爸爸,只是我幼小的心里隐隐觉得在这个场合还是不要提爸爸的好。
有一天,小仓的家里除了奶奶还有另外一个人,具体是谁我记不得了。那是白天,茶室里只有电风扇在转。这间茶室只有一点儿光,显得很暗。
这天奶奶又问了我同一个问题:“你最喜欢谁?”
“妈妈。”
过了一会儿,奶奶和那个人开始小声地谈论着,一边交谈一边不住地瞥我一眼,用怜悯的语气说道:“抚养的父母竟然比亲生父母还亲啊。”
听到这句话,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意思是什么,但是马上意识到他们在说一件不好的事情。
田宇轩摘自《东京塔:老妈和我,有时还有老爸》(中信出版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