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锦平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生活没有了方向和规律,仿佛一下子从如日中天跌至黄昏,虽然夕阳尚好,但终将要面临着沉沉的黑夜。
思念已故的母亲,面对日益衰老的父亲,我不得不感叹,生命从起点到终点总是要经历从鲜活鼎盛到孤寂衰败直至消失的过程,谁也逃不脱这生命的轨迹。
母亲的离世,我们没有心理准备,给我们留下了伤痛和遗憾,便想着把更多的爱回报到父亲身上,给他一个最为幸福的晚年!然而,我们还是无法减慢父亲日渐老去的速度。
父亲的卧室里有一张世界地图,我去看他的时候,常见他对着地图发呆,若有所思的样子。从我记事时起,就知道这张地图,它伴随着父亲近半个世纪。即使搬了家,父亲也会把这张地图带着,贴在新家卧室中最显眼的墙壁上,如传家宝一般。父亲熟识这张版图的每一个角落,我随便点指一处,他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这个地方的名称和邻国的界限。父亲年轻的时候做过会计,他超强的计算能力和记忆力十里八村无人能比,曾经以全区第一名的成绩赢得了到城里工作的机会。然而父亲最终因为子女多,生活担子重而放弃了这难得的机遇。父亲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只是把这张地图和曾经的梦想一并收藏起来,印刻在心中。
说起地图父亲的眼里掩饰不住一种亢奋,他随口道来,眼里窜动着火苗,整个人都显得精气神十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这些令人兴奋的话题变成了一天重复多次的絮絮叨叨时,我才突然感到父亲的记忆已成为了一种固定的模式。好多事情他已想不起来,似乎只记得久远的某件事。这是父亲衰老的迹象吗?我不敢相信,也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有一天,父亲捶着自己的脑袋说:“我怎么了?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我现在好糊涂。都说难得糊涂,可是真糊涂,心里难受啊!我要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怎么办呢?”那一刻,父亲的表情是痛苦的,像个无助的孩子,眼神里有焦虑也有胆怯。
在医院工作的大姐和三妹遍请了市内各大医院的主任专家给父亲诊治,最终的结论是父亲小脑萎缩,记忆力会越来越差,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生命规律。而我们买的大量补品也只能是竭尽全力延缓父亲衰老的日程。当我们尚年轻,面对生活和工作的压力,常常会想到逃避,宁愿自己变得糊涂些,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可是从父亲身上,我才深切地感到一个人真糊涂时,内心是那样的煎熬!因为不想忘记在世上经历过的最为深刻的人和事,不想忘记与亲人在一起的点滴时光,亦不想抹掉记忆中留下的有关爱的痕迹,父亲在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黄昏中,纠结着度日。
父亲年轻时绝顶聪明,老了怎么会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征兆呢?我不解。后来从专家们那里得知,一个人如果性格内向,不善与外界交流,老了的时候,患这种疾病的概率就会增大。
父亲的确性格内向,他热衷于专注做某一件事,不善于与外界打交道。母亲离世后,他的话就越来越少,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为了改善这种状况,我们轮流陪着他,跟他说话,在好的天气里,带他逛街,去公园散步,听他讲飘忽不定的故事。
父亲不愿意离开他和母亲住的60平方米的老屋,似乎只有住在这里,他的心才能安定下来。他说,儿女的家再大也不是自己的家。我们无法扭转父亲执拗的坚持,到了周末,就接他来家里。父亲如同客人一般,礼貌周到地对儿女们好吃好喝的招待报以微笑,到了晚上,就让我们送他回去。
父亲留恋他的老屋,不仅仅是因为母亲的遗像在那儿,他似乎更在意摆放在阳台的木头箱子。一把只有他自己能打开的大锁,锁着他的秘密。
父亲的生日到了,我们在饭店安排了一桌丰盛佳肴,为他庆生。生日的仪式感让父亲满面红光,而当我们把钱送给他时,父亲笑了,那发自内心的笑,渗透在每一条皱纹里。父亲把钱叠好,放进他的上衣口袋里,拉上拉锁,又拍了拍鼓起来的上衣兜,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那一刻,我们愕然,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钱了呢?
酒桌上,我们让父亲讲话,他想都没想,就对我们说,祝我们工作顺利,事业有成,末了加了一句话:“愿你们都发大财!”若是年轻的时候,我会不屑于父亲的人情世故,甚至会认为他贪财平庸,可是现在已到中年的我却能够理解父亲由当年的意气风发回归到市井平凡的缘由。父亲三岁时,奶奶就过世了,年轻的时候一个人闯关东,经历了很多苦难,贫穷让他特别渴望有衣食无忧的好日子过。如今,他没有了挣钱的能力,又不愿意拖累儿女,想自尊自立地活着,酌情为自己考虑后半生本就无可厚非。
父亲含辛茹苦养大我们,我们为他养老,除了亲情还有义务,父亲本来完全没必要有所顾虑的。只要他高兴,我们愿意由着他的性子来,毕竟孝顺中的“顺”也是至关重要的,只要他顺心,我们就开心。
父亲知道攒钱却不会花钱,他甚至都不知道在自己饿了的时候,到附近小店去为自己点两盘小菜,坐下来填饱肚子。或许是母亲活着的时候对父亲的日常生活照顾得太多,当自己独自面对生活时,父亲失去了依赖,茫然而不知所措。父亲偏爱钱,我见过他盯着钞票的神情,让我有一刻联想到葛朗台,只是父亲眼里没有贪婪,只有安定的满足。
有一天,父亲高兴,竟当着我们的面打开了他那只箱子,我们才发现箱子里除了母亲的少许遗物,还有一个陈旧的账本,几摞各种面值的钞票。钞票有的已经发黄,且有破损,但却被叠得整整齐齐。
父亲说:“你们都是孝顺的孩子,对我照顾得好,我知足了。这是我全部的家底,都让你们知道,我不想给儿女带来负担,你们给我看病的钱都从这里出。”父亲的交代让我们的眼里起了潮雾,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式父母,倾尽一生所有给予子女,老了也想着不给子女留下负担与拖累。我们合上箱子,告诉父亲,他身体很好,没什么大病,钱我们出得起,我们的日子过得都很好,让他放心。父亲竟然孩子般地哭了起来,念叨着母亲没福,享不了儿女的孝心。我们一旁劝慰,眼里也不自觉地涌出泪花。
父亲的意识越来越混乱,脾气也发生了变化,由年轻时的温和谦卑变得暴躁易怒,这让我们也对人老了有一种担忧和恐惧。我们都没有到退休的年龄,无法保证每天都去陪越来越需要人陪伴的父亲。他便把自己关在老屋里,很少下去走动。我们回家看他时,总要先拉开那厚重的透不进阳光的窗帘,让屋子里亮堂起来,然后把变质了的糕点和水果丢掉,再打开炉灶,给他做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屋子里才有了烟火的气息。这时候的父亲就像孩子在过年过节一样,满是兴奋。而这种兴奋也只维持一会儿,就转变成愁云惨淡。父亲突发奇想,带着气告诉我们,他买彩票中了大奖,而这大奖被别人拿走了,他不甘心。我们笑他糊涂了,父亲立刻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们,说我们都不相信他,还急得流出了泪。这是病态,我们只好一本正经地劝他,承诺一定帮他找回大奖。父亲才安了心,脸上又有了笑意。
我们打算为父亲请一位保姆,在我们上班时照顾他的起居,却遭到了父亲的坚决反对。父亲不习惯有陌生的人在自己的家。父親无法料理自己的生活,又不能单独在家,为此,我们商量着为父亲找一个条件好的老年公寓,安放他的孤单。我们送父亲去的时候,他似乎并不愿意,担心我们把他丢在那里不管了。后来,每天晚上我们轮流去看他,又有同龄的老人说话聊天,他才慢慢喜欢并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老年公寓的集体生活是有规律的,对父亲的病情有很好的抑制作用。父亲按时吃饭,刷碗,洗漱,自己每天重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锻炼了大脑,又让他有了成就感,这些都成了父亲能笑着生活下去的动力。
晚上或周末,我们去看他的时候,父亲总是把他刷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拿出来让我们看,还会时不时低下头,伸出五指,让我们检查卫生。那神情就像一个小学生在等待着老师的表扬一样,期盼的眼神里有喜悦流出。当我们伸出大拇指时,他混浊的眼球立刻闪出透明的光亮来,父亲返老还童了。
因为老年公寓的房间大体相同,父亲有时会走错屋子。我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在父亲205房间的门边插上了一面小红旗。看着小红旗,父亲莫名的高兴,他左手不由得打着节拍,嘴里哼哼呀呀地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从今走上繁荣富强……”那一刻,父亲是清醒的,他应该是记得曾经被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那嘹亮的歌声,还有火热的斗志!
父亲的黄昏如一场回归童年的梦。
谷春林摘自《躬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