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深处的呼唤

2020-08-06 14:18欧阳国
南方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村庄

欧阳国

晴朗的晌午,天色瞬间暗淡。天空乌云密布,若横卧天穹一堵沉重的铜墙铁壁,让渺小的村庄陷入孤绝。

1978年腊月二十八日,祖父坐在祖母床前。他沉默无语,毫无血色的脸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落魄得像黑暗中的终结符号。他焦灼不安,却无能为力。一只凶残的野兽在祖父身体里上蹿下跳,他想拼命呐喊,却怎么也不能喊出来。

祖父始终低头弯腰贴近自己的妻子,聆听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祖母满脸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口唇发绀、语无伦次,呆滞的舌头像一团瘫软的烂泥,费尽全身的力气,依然毫无动静。她像一盏绚烂的灯,只剩余烬在燃烧,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暗淡的房间夹着无限苍凉,一点微弱的星火走向泯灭。

一刹那,祖母死死地攥紧祖父的手。她的眼睛灼灼盯住照进一丝光线的窗户,像星火在余烬中瞬间燃烧,光芒四射。祖母慌乱地拉住祖父,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突然,祖母尖叫道:“我的头被砍掉了。”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祖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带着一股怨气离开,她有太多的话不能诉说,有太多的遗憾和不舍。

窗外的村庄,天穹的阴霾缓慢散开,一阵疾风骤雨从天而降,冬雷震震,像一片鬼哭狼嚎袭击村庄。鸡在飞,狗在跳。水的呼啸,风的呜咽,雷的咆哮,汇聚成一片恐怖,横扫死一般沉静的村庄,淹没黑色的世界。

祖父紧紧抱住自己的妻子,两眼模糊望着她的遗容,呆若木鸡,两行泪水终于从眼眶溢出,流淌在冰凉的脸上,打湿了祖母遗体。

夫妻生时同心协力,死时往往是孑然一身,独自上路。一座巨大的雪山瞬间怦然崩塌,祖父的世界变成白茫茫一片。祖父透过白色的世界,看到祖母悠长的背影,若隐若现。祖父跟随祖母掉入一个悠长的隧道,巨大的黑色堆积着他和祖母,他努力地用双手抓住祖母的影子,隐隐约约……

祖母死于重症病毒性肺炎。从简单的头痛发热,到严重的呼吸衰竭,只有短暂的三天时间。身体健壮的祖母,好像中了魔咒一样,一只野兽疯狂地吞噬她,让她迷失了方向。无论祖父如何用力拽回,祖母的影子却只能越来越远。

祖母因病猝然离世,这让全家很不光彩,更让巴掌大的村庄布满阴霾,整个春节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

舞勺之年的父亲,面对死亡,面对自己母亲猝然离世,毫无疑问是恐惧的。他瑟瑟发抖,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咪,泪眼汪汪后,他开始号啕大哭。

祖母的棺木没来得及上漆。白色的棺木和祖母短暂的人生一样,粗糙不堪、冰冷残缺。祖父在棺木的表面小心翼翼地涂上了一层层漆黑的稻草灰。猝不及防的死亡和家徒四壁的日子,让祖母离去得一点尊严也没有。她没有一件得体的寿衣,就连简易的棺木也是祖父从邻居家临时借来的。

祖母的灵柩没有进祠堂,它只能安放在屋前的草坪上。冬日严寒,晦暗的天空纷纷扬扬飘着落寞的雪花。祖母和她孤零零的灵柩,让村庄逐渐浓郁的年味夹着一股寒意和恐瞑。

按照习俗,除夕前祖母必须下葬。腊月二十九日清晨,在准备出殡前,灵柩突然散架,木板一块块掉落在地上,吓得前来送葬的父老乡亲魂飞魄散,拔腿就跑。祖母的遗体暴露在亲人眼前,她的面容祥和而僵硬,如孤独的一片枯叶,漂浮在虚空的村庄。

这幅冷寂的画面,带给父亲剧烈的疼与痛,他无疑原原本本地遗传给了我。年幼的我面对埋葬祖母的南山,这样一幅画面不断浮现在我脑海:沉静的村落,不见人影,唯独看见祖母的棺木,一条悠长的乡间小道走向远方。

祖母沿着乡间小道,一个人偷偷地离开了村庄。她越走越远,背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很少提及祖母。毕竟,她已经离开整整四十年了。时间可以穿透世间万物,比如坚硬的磐石,或者柔软的内心。我更意愿相信,祖母被深藏于最柔软的地方。

除了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还有残缺的坟墓,祖母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祖母的坟墓在时光的过滤和洗礼中,慢慢走向残败。我蹲在祖母的坟墓前,透过墓碑边的缝隙,窥见了深不见底的窟窿,漆黑而悠长……

我们每一个都会掉入这样一个黑色的窟窿。人类世世代代将亲人埋葬:父亲把祖父母埋葬,我将父母埋葬,我的孩子将我埋葬,我的孩子被他的孩子埋葬,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入土为安。我们的归宿终究是一个黑色的窟窿。

然而,死亡的背后始终有一束明亮的光线。这束光,比死亡更加深邃,它照亮我們每一个人黑色的漫长的归路。这一束光来源于我们生生不息的血脉。

父亲迷茫的眼神里面渗透着一泓清澈,无疑是一束光照进了他的体内,给他了无限的光明。父亲给祖母挂纸,面对自己的母亲,父亲一贯沉默无言。他除草添土,把纸钱挂于坟头。最后,我和父亲久久地站立着,盯着祖母的坟墓。

蔡春秀,这是祖母的名字。

我触摸祖母锈迹斑斑的墓碑——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祖母的名字。我一字一字连贯起来读:蔡一春——秀。我的心脏就像一只不安的野兔,上蹿下跳,企图摆脱我的躯体。

我的祖母,是一个叫春秀的女人。这无疑是世界最美丽的一句诗歌。我站在祖母坟墓前感觉云暗天低变得天高云淡,狭窄的村庄豁然开朗,突兀的山峦一马平川。祖母的影子由模糊变得清晰,由遥远变得邻近,由抽象变得具体。

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我的祖母蔡春秀,必定是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

我相信,祖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我小心翼翼地翻阅族谱,关于祖母的记载寥寥一句话,“欧阳宜粲配本村王腊蔡还贤女蔡春秀,民国庚午十二月十六生”。欧阳宜燊是我的祖父,出生于1928年9月28日。

1930年12月,蒋介石结束同冯玉祥、阎锡山的中原大战之后,立即掉转枪口,调集约10万人兵力,国民党江西省政府主席、第9路军总指挥鲁涤平为总司令,师长张辉瓒为前线总指挥,采取“分进合击、长驱直入”作战方针,发动向中央苏区第一次大规模的军事“围剿”,扬言三个月内消灭我军。也就是祖母出生当天,1930年12月16日,各路“进剿”军深入中央苏区中心区域,一时间宁静的赣南硝烟弥漫,顿时陷入一片白色的恐怖之中。

我的家乡兴国县枫边乡地处赣州市北部边陲,群山逶迤、高山林密,是兴国早期农民革命斗争的发祥地之一,也是五次反“围剿”硝烟弥漫的战场和隐蔽休整地。反“围剿”期间,毛泽东、朱德率领3万红一方面军在兴国县枫边乡白石村(今城岗乡白石村)进行了著名的“白石休整”。一夜间,百余户人家的白石村,突然间来了数万红军。为供应红军的口粮,村民用剪刀将部分成熟的谷穗一穗一穗剪下,家家戶户倾其所有,用“剪黄”的办法解决了3万红军口粮。半个月的休整,使红军主力养精蓄锐,兵强马壮,待机破敌,挽救了中央红军,更挽救了中国革命。

客家村落深藏于崎岖而险峻的峡谷长廊,两岸青山苗竹连绵,山峦重叠、郁郁葱葱。一条河流由南向北从村中穿行而过,这里堪称“兴国丝绸之路”,是古代兴国商贾、脚客往返庐陵的重要通道,光滑的石板路和马蹄窝,依稀可见这里古代商旅云集串行的繁忙景象。

客家村落北接吉安,一脚踏出便踩在了被誉为“东井冈”的青原区东固畲族乡和活捉张辉瓒的地点永丰县龙岗畲族乡。1930年10月至12月底,第一次反“围剿”期间,红一军团第12军35师活动我们村庄,执行毛泽东“集中兵力、先打弱敌、各个击破”战略方针。

正值隆冬时节,北风阵阵、寒气袭人,国民党空军在中央苏区境内狂轰滥炸。一天晌午,突然三架敌机贴着树梢飞进了宁静的村庄。听到响声,正在房间里躺着休息的曾外祖母挺着大肚子出来看热闹,不料敌机一连扔下三个炸弹,吓得她慌忙地蹲在屋前的一棵茶树下。还好,炸弹扔在了村中央的水塘里面,瞬间溅起一片泥浆。曾外祖母被溅得满身是泥巴,她吓得抱头大哭,丝毫不敢动弹。

还在娘肚子里的祖母被外面剧烈的响声吵醒,她手舞足蹈地踢打曾外祖母的肚皮。曾外祖母摸了一下自己挺起的大肚子,半天才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孕妇。随后,受到惊吓的曾外祖母感觉一阵又一阵隐隐约约的疼痛。这种痛由弱到强,由远而进,从下往上,越来越剧烈。她不得不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放声啼哭,难受至极的她恨不得用手把肚皮扒开,恨不得把头撞在地面坚硬的石头上。疼痛铺天盖地而来,像浩浩荡荡的敌军向村庄鱼贯而入时弥漫的杀气,恐怖死死地包裹着小小的客家村落。

曾外祖父听到哭喊声,从房里冲出来,他抱起自己的妻子躲进了村里的防空洞。曾外祖父放下曾外祖母就奔向村口,去请接生婆。抬头看见空中轰鸣的三架敌机,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敏捷的山鹿,在村庄拼命飞驰,他的身体因恐惧变得轻盈,瞬间变成一只飞行的动物,一双坚硬的翅膀把他推向半空中,仿若一支离弦的箭射出山坳,急速驶向远方。曾外祖父感觉一片凶猛的洪流将从天而降,淹没并吞噬他。

在炮声隆隆的战火中,我的祖母呱呱落地。她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月来到人世间,从此开始了她短暂的一生。

在祖母出生的十天时间里,枫边一带枪声大作,张辉瓒部队缩回吉安龙冈,被中央红军主力重重包围。1930年12月30日,祖母出生的第15天,毛泽东同朱德一起登上小别山指挥战斗,活捉了张辉瓒。至此,国民党对中央苏区的第一次大“围剿”宣告失败。

祖父在世时,经常和我们讲那一段发生在村庄艰苦卓绝的革命故事。我们村庄一大批贫苦工农踊跃参军,仅仅200余人的村庄,就有30名青壮年走到了战斗的前线。我在翻阅《兴国枫边乡史》时看到上面这样记载:“10多名开国功臣沙场驰骋、横刀立马,787名革命英烈铁骨铮铮、血洒疆场。”我还看到这样一个感人的故事:一名前线伤员流血不止,伤情严重,生命危急之时,一贫如洗的老人将家中仅有的一只老母鸡杀了,炖了一碗汤喂到伤员口中。红军伤员万分感激,弥留之际,他仍挣扎着,硬是把身上仅有的三块银圆塞到老人家手中。老人坚决不收,伤员着急,露出痛苦的神情。老人怕伤员伤心,勉强把钱收下,伤员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慢慢闭上了双眼。老人看到眼前这一幕,泪如泉涌。事后,老人把三块银圆交给了红军。

万里长征路,里里兴国魂。兴国是著名的“将军县”,光牺牲在长征路上的兴国籍烈士就有12038名。

战火中出生的祖母,在浸染着烈士鲜血的土地上成长,在客籍人繁衍生息的家园延续血脉。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布成立。那一年,祖母19岁,她嫁给了我的祖父。

人到中年,我会经常不断地假设祖母的模样:她的身高、肤色、体型、五官、发型等;她的声音、性格、脾气、秉性、气质、智商和情商等。她外表或许楚楚动人,或许长相一般,也或许有些难看。她性格或许温柔体贴,也或许脾气暴躁。她或许生动机灵,也或许笨拙不堪。她或许通情达理,也或许胡搅蛮缠。

在我的世界,祖母的人生就像子宫里生长的孩子,在呱呱落地之前,一切都是秘密的,未知的,抽象的。孩子,终将出生和成长。然而,我与血脉深处的祖母,却永远无法相见。

四十年前,在暗红的夕阳中,父亲似乎看到了自己母亲恍惚的影子。她是缥缈的,又是真实的。他在等待,等待消失的祖母出现,内心的恐惧远远超过等待的焦急。

1978年除夕下葬的祖母,留给世界四个可怜而孤独的男人,还有一贫如洗的家庭。那一年,我的叔叔还未满十周岁,我的父亲刚好15岁,我的伯父20岁不到。

祖父在世时,和我谈起这段疼痛的家族史时,常常是热泪盈眶,甚至是失声痛哭。不仅是他,还有我的父亲、叔叔和伯父,每当谈到那些年的日子,好比往一个伤口肆意地撒一把盐,带来一阵阵剧烈的疼痛。

2019年清明,我和父亲踏着蜿蜒的小溪,劈开茂密的荆棘,回到了处在深山老林中的老家。这个叫作桐家洲的地方,实际上是一个巴掌大的山沟,离外面的村庄有十多公里。它被群山环抱,前有静静流淌的小溪,后有重峦叠嶂的青山。我站在自己的出生地,这一片荒芜之地,一片无限的苍凉。我们居住的土坯房早已不见踪影,唯有眼前一棵熟悉的枇杷树依然还在,它孤零零竖立在时光中,告诉我,这就是我们曾经生活的家园。我站在枇杷树下,父亲用手机给我拍照。他叫我笑一笑,笑一笑。我始终表情严肃,怎么也笑不出来。

桐家洲埋葬了我的祖父和祖母。安葬他们的坟墓,同样是杂草丛生、布满荆棘,随风摇曳的芦苇,是一道充斥着尖锐疼痛的屏障,晃晃荡荡画出了一道弧线隔着阴阳两个世界,硬生生将我和他们分割开来。

我在世界这头,他们在世界另一头。

祖母去世的时候,桐家洲只有我们一户人家,两间土坯房,一间用来住,一间堆放杂物。房间摆放着两张床,四个男人擠在一起。清晨,天蒙蒙亮,祖父和伯父从桐家洲出发,到大队去劳动。每天,15岁的父亲留在家里洗衣做饭、劈柴挑水、放牛喂猪,把家打理得有条不紊。父亲把晚餐张罗好后,他就和叔叔站在家门口等待祖父和伯父归来。夕阳落下,桐家洲的天空开始暗淡。流进暮色的潺潺溪水,贯入黑色的袅袅炊烟,让桐家洲显得更加冰冷与寂静。两个孩子不敢待在自己母亲去世的房屋里。一想到祖母临终前喊道的那一句“我的头被砍掉了”,他们就瑟瑟发抖。父亲和叔叔只有坐在乌漆墨黑的寒风中,等待祖父和伯父举着火把回来。直到三年以后,父亲才敢一个人走进祖母居住过的房间。

漆黑的夜晚,寂静的桐家洲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啼叫声。悠长的声音萦回在空旷的夜色,回荡在空山幽谷。父亲内心像燃烧着一片灼热的火焰,又像横卧着一块冰冷的铁石,热得焦躁不安,冷得瑟瑟发抖。他黑暗中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祖母的影子似乎越来越近。随后,好像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音。

第二天清晨,太阳照常升起。桐家洲依然是桐家洲,太阳依然照在祖母坟墓上。唯有,桐家洲那一只孤独的猫头鹰,父亲从未近距离见过。从声音判断,它应该面目狰狞,长相丑陋,充满杀气。然而,正是这只孤独的夜兽,陪伴了同样孤独的祖母。

安静的晌午,一只五颜六色的蝴蝶停留在门槛,它似乎在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祖父被一只美丽的蝴蝶吸引。它静静地在老屋的门梁歇息,绒绒的蝶衣,斑斓艳丽,散发出柔美的光芒。祖父盯着这只蝴蝶,泪眼汪汪。毫无疑问,祖父看到了自己妻子的影子。

父亲告诉我,祖母去世后,祖父也想过再娶。经媒婆介绍,他跑到隔壁乡镇和一个寡妇见过一面。最终,祖父没有看上她。他一个人回来了。后来,祖父就再也没有提过续弦的事情了,直到他去世。

祖父去世那一天,久卧病床的他竟然变得十分精神,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及他们夫妻俩一些琐碎的往事:新婚燕尔的甜蜜,柴米油盐的日子,家长里短的争吵……

几天没有进食的祖父告诉父亲,他想吃大肉包。父亲奔向几公里外的圩镇,血脉的召唤,让他感知到即将发生的一切。父亲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他感觉到自己母亲喊他回家。祖母告诉他,祖父在等他。

祖父等到了父亲,但他并没有咽下父亲买来的大肉包。他不断地呼唤祖母的名字,我看见祖父的嘴唇在微微颤抖,我看见它走向静止的细微过程,像深秋一片飘零的叶子从空中缓慢地下沉,像黑夜中燃烧已尽的油灯走向熄灭。

我跪在祖父潮湿的病榻前,看着离去的祖父,眼前一片模糊。我低下头,不禁泪流满面。父亲依然是沉默不语,但我分明窥见一群凶残的野兽在他身体里上蹿下跳。父亲想拼命地呼喊,他要把蹂躏自己的野兽,从喉咙里痛快地吐出来。但是,父亲使出浑身力气,也没有摆脱野兽的折磨。

父亲也跪在地上。他点燃蜡烛,不停地燃烧纸钱,把潮湿而阴暗的房间照得发亮,空气烟雾弥漫。纸钱的余灰随着串烧的火焰腾空而起,在房间打了好几个转后,徐徐落下。

我和满屋子的亲人都在号啕大哭,哭声像激烈而嘈杂的潮水般淹没年幼的我,淹没离去的祖父,淹没空旷的世界。

我从祖父房间里出来时,阳光已经暗淡下来了。我独自含泪坐在风中,一群暮鸦瑟缩在灰暗的黄昏。我想起儿时,自己偎依在祖父的肩膀上。他喜欢唱一首叫《打支山歌过横排》的山歌——

哎呀嘞哎!打支山歌过横排,横排路上石崖崖。哎呀嘞,哎呀走了几多石子路,你几晓得啀心肝妹,着烂几多烂草鞋。哎呀嘞哎!打支山歌过横排,横排里格路上石崖崖。哎呀走了几多石子路,你几晓得啀心肝妹,着烂几多烂草鞋。

哎呀嘞哎!哎呀嘞哎!哎呀嘞哎!哎呀嘞哎!哎呀嘞哎!哎呀嘞哎!哎呀嘞哎!哎呀嘞……

他说,自己就是那个穿破草鞋的人。他咯咯地笑了起来,过后又哭了起来,他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唱的。

五年前,我阴差阳错来到医院工作,更加深切地体味了生、老、病、死。它们是任何一个生命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每一个人的归宿。我们都终将化为灰烬,与大地融为一体。

在潮湿而灰暗的医院,当看见行走的孱弱背影,我似乎看到了祖母模糊的影子。我努力地奔跑,想抓住祖母移动的影子。在重症监护室,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昼夜不停的灯光照亮生与死的边缘。每一个病人就像悬挂深秋干瘪的瓜果,麻木而枯萎。我看见,每一个患者都像自己死去的祖母。

她绰绰悠悠的影子,无时无刻不晃荡在我心里,重得像压在我心底的秤砣,让我喘不过气,轻得像断线的风筝,带我迷失方向。

1961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日子,31岁的祖母拖着沉重的影子行走在桐家洲的田埂上挖野菜、拔草根。饥饿让而立之年的祖母双腿发软、两眼发黑,她连自己的影子也挪不动了。为了节省力气,祖母干脆跪在田埂上,一边挖野菜,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膝盖往前移。她抬头仰望天空,眼睛直冒金星,额头不禁渗出一片虚汗。

祖母背着一箩筐野菜回家,走到一个不足一米宽的田坎上,本以为可以成功跨过去,没想到她高估了自己。一阵眩晕,祖母掉进了一丘冷水田的深渊,淤泥的旋涡无情地吞噬她,她的身体一步步缓慢下沉,一步步被淹没。祖母惊慌失措,她拼命地呼喊祖父的名字。闻讯而来的祖父迅速跳进水田,把祖母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起死回生的祖母全身瘫软地躺在田埂上,她抚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哀声痛哭。这是她的第三个孩子,我的父亲。

那一年,正值困难时期,一日三餐,变成两餐。餐桌上,祖父端给祖母一碗稀米汤。10岁的姑姑和5岁的伯父看得眼睛发亮,祖母不舍得吃,她分给了两个孩子。孩子吃完后,祖母用舌头舔一舔碗底残留的米浆。1962年2月,在极端困难时期,祖母生下我的父亲。

父亲完全遗传了自己母亲良好的基因。他个子高大、性格温和,干活手脚麻利。束发之年,他干家务、做农活已经是一把好手。他开始承担起所有的家务,一边念书,一边照顾弟弟,为在大队劳作的祖父和伯父洗衣做饭。

1979年炎夏,17岁的父亲初中毕业,他以全乡第三名的成绩考入县里最好的高中。父亲奔跑在炎热的夏天,他感觉一只兴奋的兔子在自己胸前活蹦乱跳,在回村庄的崎岖山路上,他翻了好几个跟头,又迅速爬起来。他全身沾满了泥土和汗水,脸上跌得青一块紫一块。父亲满头大汗跑到村庄,气喘吁吁地把消息告诉正在大队干活的祖父。

没有经历过困难时期,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饥饿。显然,我的祖父被饿怕了。在他眼里,粮食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命还金贵。人高马大的父亲,不仅力气大,手脚还灵活,是种地极好的劳动力。祖父对父亲说,读书有什么用,读书能当饭饱?

父亲奔跑在稻田里,他冲向黑夜,夜色淹没了他消瘦而单薄的身体。他久久地伫立在田埂上,热泪不禁夺眶而出。那一刻,父亲体内似乎隐藏了成千上万只蚂蚁,在他心脏游走,带给他万箭穿心的痛。父亲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多么希望她还在世。

父亲最终与命运妥协,他读高中的名额被同乡的一名干部子弟“调包”了。那一年,父亲提前结束了青涩的学生时代,埋头融入田野,开始当起了农民。

1981年春天,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范围在中国农村铺开。忽如一夜春风来。当年53岁的祖父,听到分田到户的消息时,突然感觉有一股温暖的激流在全身上下涌动。每天,祖父都起早摸黑,带着三个年轻力壮的儿子下地耕作、上山采摘,干得热火朝天。

秋收的季节,父亲站在桐家洲的田埂上,安静地凝望沉甸甸的稻穗,脸庞映衬出一丝柔软的光辉,远处涌来阵阵金色稻浪。血色的夕阳中,父亲仿佛看到二十年前自己母亲的影子:她挺着肚子,艰难地行走在田埂上,跪在地上挖野菜、拔草根。此时,祖父坐在厨房的灶台前,通红的火焰照射着他的脸庞。灶里的柴火把锅底烧得彤红,锅盖被热气不断地掀起落下,有节奏地发出嘀嘀嗒嗒的响声,米饭的清香伴随着热气弥散开来。

祖母1978年去世后,村庄的人提及桐家洲,说得最多的是四条光棍。没有谁家的姑娘愿意嫁到这个深山老林,何况是四个男人,何况还家徒四壁。在长达五年艰辛而落寞的时光中,老实本分的祖父和他三个儿子,以汗水和泪水,用沉着与隐忍,延续血脉,艰难前行,在伟大时代的滋养下,终于迎来曙光。

先是伯母嫁进桐家洲。第二年深秋,父亲来到大队茶油坊榨油。油坊主事的外祖父看到父亲憨厚勤快.主动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父亲自己心里却是打退堂鼓,怎么也不敢答应这门亲事。他告诉外祖父,自己家里没有钱。外祖父哈哈大笑说,我不要你们家的钱。当年,操办一门亲事需要礼金2000至3000块钱,而我们家只有100多块钱。家境殷实的外祖父,自己把大女儿送到了桐家洲。五年后,外祖母又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我的叔叔。

20世纪末,祖母离开整整20年,我们搬出桐家洲时一共有13口人。已是古稀之年的祖父来到祖母的墓前,失声痛哭,他一遍又一遍喊祖母的名字:春秀……春秀……

祖母在天之灵,一定看到了一切。

血脉,是一束明亮而纯洁的光,生长出我们继续活着的哲学与诗意。父亲透过这束光,在黑暗中看到了祖母的影子,也找到了继续前进的光明。

20世纪末,正月一个漆黑的夜晚。村庄还在沉睡。母亲从床上爬起来,在乌漆墨黑中走进厨房,她在灶台划了一根火柴,瞬间把整个桐家洲点亮了。

火焰爬在母亲忧伤的脸庞,透过通红的光线,可以清晰地看见两行滚烫的泪水在她脸颊静静地流淌。锅里正在煮的是酒酿蛋。米酒、鸡蛋和白糖交织在一起的醇香在热气中蒸发,香气从厨房散开。酒酿煮鸡蛋是我们客家人待客的最高礼仪。酒酿蛋是为即将远行父亲准备的。父亲上一次吃酒酿蛋还是到外祖父家提亲,外祖母给他煮的。

父亲吃完酒酿蛋,放下筷子,打开手电筒,挑起行李走出了桐家洲。父亲肩膀上的扁担原本是用来挑稻谷的,现在挑的是母亲为他准备的外出行李。发黄的蛇皮袋里装满了父亲一年四季穿着的衣服,还有腊肉、霉豆腐、菜干、米果、红薯干……父亲的解放鞋踩在湿滑的田埂上,挑着沉重的行李,嘎吱嘎吱,依依不舍离开了村庄。母亲站在桐家洲,看到手电筒的光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远方。

天亮时,父亲抵达了乡镇。一丝丝明媚的晨曦打在父亲身上,他抬头望见东方光芒四射,一轮朝日冉冉升起。父亲坐上第一趟班车从乡镇出发,到县城,再乘坐绿皮火车。

父亲把眼光投向窗外,全神贯注地凝望往后移的田野、群山和房屋。这是他第一次远行。他想到了十年前,县里来乡里征兵。父亲背着祖父偷偷报名应征。前来征兵的首长第一眼看到父亲就说,这个男孩我一定要带走。通过全面体检合格后,父亲收拾行李,准备光荣入伍。祖父却以死要挟,拦住了父亲。

父亲想到十年前的场景,不禁泪流满面。他迷迷糊糊地进了城市。在水泄不通的火车站,父亲高大魁梧的身体也被架空,他被滚滚向前的人流推向了站台。一辆气喘吁吁的列车从南方开进了站台,顿时引起人群一片混乱。

父亲在绿皮车缓慢开动后,拼命地追赶,在列车即将驶出站台的瞬间,同行的老乡将父亲从火车窗户拽了上去。父亲的一只解放鞋掉落在站台,最终落在铁轨上。列车从解放鞋上面呼啸而过,沿着京九线,一路向北。

父亲要去的地方叫作山西大同。

20世纪末开始,一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周期性大迁徙在中国上演。这场被称为“春运”的大迁徙影响和改变着亿万中国人的命运。

父亲在外过得并不体面。他像一个懦弱的城市农夫,赤脚奔跑在都市宽宽的大马路,蜗居在城市某个角落。他时不时会后悔当年自己鲁莽的选择,怀念起桐家洲清贫的生活,渴望着充满阳光的日子。

1998年,炎夏,为了给我寄学费,父親小心翼翼地走在山西大同的街上,生怕踩死一只蚂蚁,但他还是被车子撞倒了,不仅自己进了医院,我的学费还被肇事者一抢而空。走投无路的时候,父亲狠狠地给了自己几巴掌。2002年,寒冬,和父亲一起下煤井的远房表叔,再也没有上来。在黑暗和绝望中,父亲一边歇斯底里,一边用双手搬运着瓦斯爆炸掉落的石头,希望找到表叔的尸体,以及自己生存的希望。那次事故发生时,父亲紧贴在表叔身后。他与死亡只有一步之远。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下过矿井,在车间埋头苦干一晃就15年。父亲说,为了活命,他一个笨手笨脚的大男人干了大半辈子女人的针线活。

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时常辗转反侧,他自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我整天对着远处埋葬祖母的山丘发呆,等待父亲归来。我甚至常常想着,父亲会不会突然从祖母的坟墓冒出来。不久,一张汇款单让村庄炸开了锅,目不识丁的母亲拿着单子,到镇里取回了两张百元钞票。这时,村庄的人按捺不住了,纷纷丢下锄头,放下卷起的裤脚,收拾行李外出“搞副业”。

和父亲一样,我的父老乡亲独在异乡经历了一个又一个酸甜苦辣,体味了人世间一次又一次喜怒哀乐。当他们背起行囊踏上迁徙的路途时,就注定选择了离别和孤独,选择了沉默和忍受,选择了思念和泪水。

我表哥,他考了好几回师范,屡屡失败,初中毕业后,不得不外出打工。他到山西的矿井下待过半天,吓得直打抖,最后哭了起来,还吓尿了。后来,天南地北的,他去过福州、南昌、广州、上海等好几个城市,下过工地,做过流水线,没钱的时候睡过大街,当“三只手”的时候,听说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我的同学贱狗,15年前年离开村庄,至今杳无音信,他父亲前些年在寒冬中去世。现在,他的老母亲每天都到村口伸长脖子,盼望着儿子回来给自己养老送终。我小学同学玉兰,外出的第一年就被骗去做了小姐。她年迈的父母因为脸上没有光,偷偷地搬出了村庄,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村东的王春生连续加了好几个通宵的班,最终迷迷糊糊地猝死在洗手问,丢下一对还没有成年的双胞胎儿子。村口的老刘在制衣厂打机器,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右手给弄没了。桥头李家的三斤生,两口子高高兴兴去东莞打工,结果却是一个人骂骂咧咧地回来,他气愤地说,那骚婊子跟有钱的老板私奔了。金根生外出“搞副业”的时候才14岁,听说在外面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两年前进了班房。村庄的人都说,他是村里的污点,是村庄的黑名单,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时常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想起一连串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彻夜难眠。春节至,归故乡。宁静一年的故土开始了短暂的热闹。除夕夜,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游子们在祠堂神台正下方摆上一张八仙桌,桌面放好煮熟的全鸡、猪肉,摆上茶酒,点燃香火和蜡烛,祭祀祖先。

如今,村庄成了一个空心村,原来看得比命还金贵的土地荒废多年了。父亲说,地里长的草,比人还要高,年轻人不懂得二十四节气,压根儿就没有下过地,更不要指望会种地了。打工赚到钱的乡亲们纷纷在自家耕地建起了一栋栋标致的新房子。

他们盘算着,自己终老的时候,还要回到村庄,延续生生不息的血脉。

我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沉浸在对祖母的思念之中。

漂泊他乡,人到中年,面对昏暗的世俗,我便愈来愈疯狂地想念起自己的祖母。这种感觉好比甜蜜而朦胧的初恋,让我执迷不悟,让我寝食难安,让我欣喜若狂。

因为祖母,我似乎找到生存的某种特殊的意义。

她似乎无时不刻不依附在我单薄的体内,给了我无形的磅礴的力量,在黑暗、纠葛、矛盾、痛楚、绝望之中,她就像一束明亮的光线,给予我继续前行的勇气。让我漂泊的身体有所依仗,让我心脏在跳动,血液在流淌,生活得以继续。

她似乎又经常从我体内突然抽出,让我不断地苦苦寻找。夜幕降临,我赤脚奔跑在城市,冲向恐惧的黑色,拼命追逐祖母的影子,心脏剧烈地跳动,脚步急促、内心呐喊。

我从桐家洲迁徙到县城,从县城迁徙到另外一个城市,从城市的一个角落迁徙到另一个角落。我第一次离开桐家洲是在15年前,那年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从此,我开始了人生漫长而艰难的迁徙。

那一天,从来没有踏出半步桐家洲的母亲,坐上了一辆前往县城的农用车。我和母亲坐在车斗上,桐家洲离我们越来越远,土屋、田野、河流、山岭、乡间小道、拱桥、父老乡亲……最后——消失。严厉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按捺不住高兴,脸上笑开了花。

我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心底竟有说不出的滋味。桐家洲,我似乎第一次感受到它的存在,感知了这三个字的分量。生我养我的桐家洲,这辈子我注定因它而生,为它而活。这次迁徙,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开始踏上一趟永远也回不了头的列车,驶向未知的世界。

2009年,夏。从大学生宿舍搬出,我租来一辆三轮车,大包小包往车上一放。我羞涩地坐在堆满行李的车斗上,驶出校园,穿梭于城市的宽马路、大桥、十字路口。一路上,我环顾四周来来往往的车辆,抬头仰望林立的高楼大厦,再看看与城市格格不入的自己。我埋下头,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个小丑,赤裸裸地奔跑在城市。毕业五年,我和妻子先后换了五个住处,无非是房租太贵,或者离单位太远。我们蜗居过不足10平方米的地下室,经历过身无分文的日子……

2013年,春。我搬进新家。单位一位有才善书法的领导为我写下一副对联:“山乡子弟自然勤奋凭力气更凭智慧创下整个家业,客家儿郎原本勇敢靠人为也靠天佑开拓一片江山”,横批“兴国兴家”。

我小心翼翼地将对联贴在大门口。我反复吟诵对联时,声音哽咽了起来。最后,面向对联,我想到埋葬在桐家洲的祖母,泪流满面。

我似乎开始相信命运,也似乎明白,世间万物都逃脱不了盛衰与生灭。人到中年,我常常是身心疲惫,却难以入眠,头发开始变白,身体开始有毛病。

然而,因为祖母,我学会沉默与忍耐,—切都开始变得释然,变得简单,变得明朗。

我似乎开始明白,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种奇特的巨大的力量,伟大而美妙,她来自我从未谋面,且今生无法相见的祖母。这种感觉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是触手可及的,又是遥不可及的。

在桐家洲安然入睡的祖母,离我很近,近得只有一块墓碑的距离,离我又特别遥远,她是我这辈子永远无法看见,更无法触摸的亲人。

清明,我逃离城市,回到村莊。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唤醒了沉睡的亲人,也唤醒了活着的人。一座座坟墓好像都纷纷敞开了门,迎接子孙后代前来缅怀祭扫。活着的人,面对已故的人,内心也是敞开的。不管是爱还是不爱,不管是恨还是不恨,在安静的坟墓面前,一切尖锐都变得柔软,仇与恨得以融化,心结自然打开。

我仰望向上的山坡,透过晌午温暖的阳光,我看到了祖母的影子。她的笑容像一簇簇微微开放的花朵,既有藏于内的含蓄,又有显于外的坦直,恰到好处的美,让我迷醉。

我感觉有一股强大的暖流在血液里面激烈地涌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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