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淑凤
(1.北京外国语大学 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9;2.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1949年9月,在新中国即将成立之际,共产党直接组织、创办了以译介域外文学为主,兼及政治、经济、文化的第一份刊物——《翻译》月刊,这比复刊的《译文》尚早四年。遗憾的是,无论是在中国当代期刊史还是翻译史中,《翻译》月刊长期被淹没在浩瀚的史料之中,学界偶尔会提及其刊名,但鲜见专门论述。因此,笔者拟钩沉史籍,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历史语境中,还原《翻译》月刊的办刊概貌,并剖析其编译实践的特征,梳理其成功办刊的经验。
1949年春夏,国内的解放战争尚未取得最终的胜利,国外虽有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对中国共产党的支持,但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国家却成为国民党残部对抗共产党的帮凶。中国共产党为了巩固解放区的胜利果实,及早解放全中国,取得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最终胜利,必须与国际社会保持密切的联系,通过翻译,瞭望世界,为新中国的诞生与新政权的稳固提供助益。1949年5月2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彻底歼灭盘踞上海的国民党残余部队。上海解放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迅速成立了上海翻译工作者协会(简称上海译协)。上海译协以“促进国际文化交流,参加新民主主义文化建设”[1]为核心宗旨,编辑翻译书刊便是其首要任务,会刊的创办由此提上日程。
9月1日,上海译协的会刊《翻译》月刊正式创刊,由世界知识出版社(上海)负责出版发行,该社社长王德鹏兼该刊发行人,先由全国各大书局负责分销,后由新华书店独家营销。主编由上海译协会长兼任,创刊主编为著名翻译家董秋斯。凌山(董秋斯夫人)回忆,当时“中国共产党以组织的名义,决定办《翻译》月刊,译介国外各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成就,有助于传达党的方针政策”[2]。创刊编委会成员九人:林淡秋、蒋路、姜春芳、陈冰夷、张逸侯、杨承芳、胡持仲、董秋斯、郑效洵。后因人事变动,编委会略有调整,杜若、金仲华、孟昌、陈原、冯实符、叶水夫、刘思慕、孙绳武、张明养、欧阳文彬、杨一之、刘报之、伍孟昌、吴景松、李青崖、李纯青、陈麟瑞、赵邦镕十八位同志先后担任编委成员。他们均为思想进步、翻译业绩斐然的著名翻译家。1950年5月,董秋斯奉调新闻出版总署编译局后,仍兼任《翻译》月刊编委会成员。同时,为了适应新中国建设的需要,自1950年6月起,《翻译》月刊改为上海、北京两地联合发行。同年,上海译协并入上海文联。随着机构的调整与大部分编委会成员奉调北上进京工作,1951年6月,《翻译》月刊停刊。在建国初期的艰苦环境下,该刊存续近两年,先后连续发行22期,从未脱刊。“《翻译》月刊在积极译介外国优秀作家作品方面,远远早于北京”[3]。虽因客观原因停刊,但是《翻译》月刊在新时代“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译介之功,的确不该被埋没。
《翻译》月刊的办刊定位与宗旨直接源自毛泽东思想中关于学习、借鉴国外文化的论述。在创刊号上,选登了毛泽东指明的中外文化交流路向:“中国应该大量吸收外国的进步文化,作为自己文化食粮的原料,这种工作过去做得很不够。……凡属我们今天用得着的东西,都应该吸收”[4]。紧接着发表了毛泽东关于吸收他国文化的基本态度:“对于外国文化,排外主义的方针是错误的,应当尽量吸收进步的文化,以为中国文化运动的借镜。盲目服从的方针也是错误的,应当以中国人民的实际需要为基础,批判地吸收外国文化。”[5]故而,《翻译》月刊在每一期的《本刊投稿简约》中,一再重申它的核心办刊宗旨:“本刊是综合性的翻译刊物,介绍世界各国思想文化的权威著作及批判文字”[6]。在这种思想指导下,《翻译》月刊的编译选材原则具体表现为“学习苏联社会主义、批判欧美帝国主义”:一方面,做到“一边倒”,倒向苏联与新民主主义国家的一边,学习这些国家革命斗争与建设的经验,学习他们进步的思想文化;另一方面,中国须与社会主义阵营保持紧密合作,坚决进行反对帝国主义的战斗。《代发刊词》申明了建国前夕《翻译》月刊的“方向应该是,一方面做‘一边倒’的带路人,一方面是做反帝的前卫”[7]。
《翻译》月刊共计刊登译文361篇,每期平均发文16.4篇。笔者统计出的国别情况,如表1所示。其中,国别未知的译文有10篇。确切可考的国别有21个,涉及北美、南美、欧、亚四洲。源自苏俄的刊文161篇,占45.9%,其他社会主义及民族解放国家的译文共计38篇,占10.8%。这充分体现了《翻译》月刊“一边倒”的译介选材政策。此外,选自法、美、英、日、德等资本主义国家的译文共计152篇,占43.3%。从译文来源比例来看,社会主义、民主主义国家与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国家两个阵营的刊文数量相当,充分展示了《翻译》月刊“团结兄弟国家,打击帝国主义”的办刊方向。
作为一份综合刊物,《翻译》月刊的主要栏目有“学术与文艺”“时事分析”“翻译理论与批评”以及“书报介绍”,内容也相应地具有综合性的特点,大致涉及文艺(189篇)、时政(108篇)与报刊简介(64篇)三个重要领域,尤其突出国际政治导向性。例如苏联文学评论家谢林斯基的《论苏联文学》与孟德尔逊的《美国文学界的腐化分子》两篇译文并行刊发,前者向读者展示了苏联文学的特征是人民的文学、革命的文学,反映了苏联充满无产阶级艰苦斗争与维护和平的决心;后者论述了美国部分资产阶级作家力图借助文学,麻痹普通工人阶层的革命斗志。该文赞扬了美国左翼作家在文学界进行的反腐化战斗,指出“美国的进步作家吸取了苏联作家的经验,他们从苏联作家身上看见了无比真实的负有社会重任的、充满了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的、高贵思想的文学家”[8]。
《翻译》月刊频频推出专辑,以主题为中心进行集中译介。1949年10月的“纪念十月革命特辑”包括《歌颂光辉的祖国》 《论资产阶级民主与苏维埃民主》 《当第四届‘五年计划’完成的时候》 《苏联怎样增进着福利》四篇译文。1951年3月的“萧伯纳专辑”,在刊发《萧伯纳的片言只语录》之后,以4篇专稿译文分别歌颂了作为伟大的社会主义者、爱国者、剧作家与批评家的萧伯纳。在冷战尚未正式开始之前,“新中国能够给予老牌帝国主义国家英国的作家如此的‘厚爱’,这是非常罕见的”[9]。1951年6月的“高尔基逝世十五周年纪念”专辑,不仅刊登了纪念性译文《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关于高尔基的剧本》,还发表了高尔基的论文《论“渺小的”人们及其伟大的工作》。
1949年第2期的《编后记》及时宣告了《翻译》月刊的编译方针,作为办刊纲领,以此指导该刊的编译实践。
首先,《翻译》月刊的编译以时效性为第一要义。“综合性的《翻译》月刊有一个特点,就是得注意时间性,编译的材料越新越好。……欠缺时间性的译稿一律退还”[10]65。刊物之所以强调时间性,是为了将国际形势及时地介绍给国内读者,否则将失去政治性、革命性的先导意义。
新中国成立初期,共产党面临着极为严峻的国际局势。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不甘于他们所支持的国民党的惨败,在公共外交、国际贸易与政治军事等领域,对新中国政权进行围攻。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7月,美国以“联合国军”的名义参战,扩大了战乱,更企图扰乱建立未久的新中国政权。《翻译》月刊审时度势,及时密集地刊发苏联付耳克的《朝鲜人民在战斗着》、英国柯尔斯特的《美国侵略朝鲜史》、美国席伦的《美国反动派的纳粹作风及其卑劣的污蔑》以及美国菲尔德的《华尔街的朝鲜侵略与我们的争取和平运动》 《中国、朝鲜和争取和平的斗争》等译文,借助外国尤其是英美国家作家犀利的文笔,深刻地揭露出美国在朝鲜战争中的政治野心。苏联戏剧作家特菲德根据美国进步作家维尔·季米的小说《威司克》改编了同名独幕剧,描述了美国的残酷与非法的生活,揭示了华尔街当权者的残暴。编者表示:“这正是今日中国抗美援朝运动中可以上演的好脚本。”[11]
其次,《翻译》月刊的编译坚持忠实、易懂的原则。从为该刊供稿的译者群体中,可以发现,既有编委会成员的译稿,更多的则是自由供稿人的稿件。对于大量自由投递的外稿,编辑部规定,“本刊遵循的翻译技巧标准,就是能达到忠实和易懂的程度”[10]65。
《翻译》月刊要求译者附寄原作,以便核实、校对译稿。即使因故无法提供原作,编辑部也要求译者详细注明出处,以便责任编辑校稿时查考。这便是刊物在提高译文忠实程度方面的努力。谷鹰的《〈共产党宣言〉的几种译本》,将两种汉译本(莫斯科外国文书局版与中国新华版)、英译本、俄译本进行逐句对比分析,指出其中翻译的失误,补充了改译的方法及例句。正如谷鹰所言:“只有这种‘咬文嚼字’式的忠实的字句翻译,读者才能领会《共产党宣言》的实质,并精通、掌握和运用。”[12]57
为了达到译文通俗易懂的目的,《翻译》月刊为译文附录了大量注释、导读、后记等解释性文字,为读者提供阅读的背景知识与语境描述。例如,编者在《抱着无上的信念,大踏步前进》的按语中向读者说明:“本文是作者1950年5月2号快要入狱之前在纽约曼哈顿的即席告别演讲。这个集会是美国共产党全国领袖和纽约州的负责人员及积极分子对他的领导表示敬意的集会”[13]。
当时,报刊编译工作中的译名极为混乱,同一个外文名称,没有固定的汉译名与之对应。编委陈原在《关于外国地名汉译的几点意见》中指出,中文表述外国地名没有统一标准,混乱的译名已经成为读者阅读的一大障碍。《翻译》月刊为此采取了有效措施,在译名统一工作中,为中国当代报刊编译做出了有益的尝试,主要分为两个步骤:第一,明文规定译者需将译文中的外、汉语人名、地名明确标示出来,编委会协商后,将每一期的译名固定下来;第二,将译名表附于刊物封底,作为标准,向翻译工作者推广。这不仅提高了读者的阅读效率,更为其他出版物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例。
最后,《翻译》月刊注重编者、译者、读者之间的互动,倡导翻译批评。“鲁迅先生关心翻译工作的发展,曾经用力说明批评的重要性。……批评与自我批评成为各个部门必须有的课程,我们翻译工作者没有例外地应当重视批评。”[10]65《翻译》月刊作为批评者发声的平台,亟须设置专门的栏目,以便典型的批判文章能够及时有效地传递开来。“我们赞同开设‘读者’一栏,让读者反映意见,希望读者们能够多给我们来信。”[14]在读者作为批判者主体的情况下,编者、译者需要对批判迅速回复、说明。编者、译者、读者形成积极的互动,刊物的良性批判才可得以促成。
1950年8月,编委李青崖翻译发表了《真正的马克·吐温》的法语汉译稿。随后,一位“初从事翻译的后进”江芬便对其中的若干值得商榷之处提出质疑,并致信至编辑部。第10期便刊登了《关于翻译〈真正的马克·吐温〉的批判与讨论》专稿,发表了江芬的质疑与李青崖的答复。对于江芬提出的20条误译,李青崖逐一详细作答。李氏虽然是翻译界前辈,但是对于青年译者提出的可疑之处,能客观地做出回应,并承担误译的责任。如“拙译的‘证据昭然’是‘parseméd’epreuves’的误译,应改为‘折磨摆出’;‘笑柄’是‘fables’的误译,应译为‘隐语’。此两点校正,应致谢江芬同志”[15]。既是编者又是译者的李青崖坦然接受读者的批评,显示了刊物实事求是的编译出版风尚,也鼓励了翻译初学者,增强了他们从事翻译工作的信心。
据统计,《翻译》月刊仅在上海一地的发行量,始终保持在4400至5000份,加上北京的发行量,保守推测当在10000份以上。新中国成立伊始,《翻译》月刊已属影响颇大的刊物。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三点。
从新民主主义革命到共产党政权的建立,这一过程具备其国际性的一面,也决定了当时的翻译工作需与这一时期的国内、国际形势相结合。《翻译》月刊是在共产党的直接领导下创刊的,自诞生之日起,该刊始终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发展,与中央政府的决策、路线保持高度一致。
《翻译》月刊的稿源也具备高度的权威性。据笔者统计,苏联的《苏维埃艺术报》 《经济问题月刊》以及对外宣传英文刊物《苏联文学》,美国的《群众与主流》,英国的著名左派报刊《工人日报》 《劳工月刊》,法国的《新民主》杂志、《行动周报》等,均为具有世界影响力大、读者群体广泛的特点,《翻译》月刊近70%的译稿源自上述报刊。
万象更新环境中的读者对文化知识抱有一种极其严肃认真的态度,尤其对外国文化的认知与学习,其阅读态度审慎而又仔细。《翻译》月刊一贯坚持严肃编译出版的传统。
1950年3月26日,《人民日报》刊发《用严肃的态度对待翻译工作》标题下的三篇批判文章,引起了全国范围内的翻译工作大讨论。1950年5月,《翻译》月刊全文转发了《人民日报》的文章,并刊登了批判对象的检讨,添加了编者按语:“翻译工作的影响是非常广大的,翻译工作者必须具有严肃的态度和负责的精神,《翻译》月刊是专门介绍世界文化、刊登翻译文学的杂志。我们把《人民日报·人民文艺》上发表的三篇评文和两封信转载在这里,希望大家予以注意”[16]。《翻译》月刊的编者、译者勇于承认译稿中的失误,每一期均有实事求是的“更正”,即使印刷技术造成的微小疏忽也能及时纠正。比如,“《俄罗斯人的性格》一文,颇有漏印之处,兹依译者沈殊人先生来信更正如下:第50页第一栏倒数第七行‘真是一件令人敬羡的事’句下漏一句‘一位真正的英雄哩’”[17]。
世界知识出版社以出版发行国际知识图书而闻名中国现代出版界,其多年的有效营销经验在《翻译》月刊得以运用。一方面,刊物既有办刊成本,又需支付译者稿酬,因而在当时众多报刊中率先推出广告业务。刊物的零售价为旧币3500元,广告的价位颇为可观,如表2所示。
表2 《翻译》月刊1950年4月“广告价目” 单位:万元(旧币)
刊物坚持文化传播的地位,从刊发的广告来看,没有任何物化商业产品,全部为全国著名出版社的各类文化图书、报刊的出版发行广告宣传。另一方面,为了吸引读者订阅,扩大销量额度,《翻译》月刊实行折扣促销办法。“为纪念创刊,特举行征求纪念定户。凡于9月1日至9月30日之内,订阅本刊六个月(六期)一份者,概按原定价九折优待。世界知识社(其他老)定户八折优待。”[18]
为了维持读者群体的规模,让他们对《翻译》月刊产生一种连贯的出版印象与阅读风格,在每一期中回顾上期目录,并预告下期目录。如此一来,不仅激发了读者的阅读趣味,更可以激励他们持续订购,从而扩大发行量,增强刊物在全国的影响力。
中国共产党高瞻远瞩,在建国之际,首创《翻译》月刊,引导读者洞悉世界形势,获取国际知识,为新中国政权的稳固与文化建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翻译》月刊在1949年9月至1951年6月短短不足两年的存续时间内,以其敏锐的国际视野、成熟的编译实践与有效的发行举措,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翻译》月刊的编译模式与运营实践对做好新形势下的办刊工作具有重要的现实借鉴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