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
煨酱是豆萁与黑豆相互交流、相互温暖的过程,是文火慢炖成就它们生命较为完满的过程。在煨炖中,那酱的味道愈来愈浓,让人留恋,让人回味。
在大同地区老百姓的日常食物里,酱是必不可少的。而酱又大多以豆酱为主。
一家开饭之前,先放到桌子上的,也大致是三样东西:酸菜盆、醋壶、酱钵子。对于一般的老百姓家,有酸菜盆就有了生活,有醋壶就有了味道,而有了酱钵子,就有了值得回味的东西。
在自给自足的时代,人们家里的好多东西都是自已作务出来的,酸菜自家腌,陈醋自家淋;酱呢,也是备齐了各种东西,在自家的院子里煨。那时候,如果你足够细心,会发现家家户户都会备有三种东西——菜缸、醋淋子、酱坛子。菜缸是腌菜存菜的,醋淋子是淋醋的,那酱坛子就是煨酱的了。
人们煨的酱一般都是豆酱。
而煨豆酱的,又大多是黑豆。
大同地区豆类很多,有豌豆、扁豆、黄豆、豇豆、莲豆、蚕豆、黑豆等等。所有的豆类里,黑豆是颇为奇怪的。在大同人的面食里,很少有黑豆参与,人们常吃扁豆面、豌豆面、黄豆面,却很少听说过谁家吃黑豆面。似乎是,黑豆生来就有它自己的使命。一般来说,做豆腐用黑豆,生豆芽也用黑豆,而这两种东西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吃到。在我的家乡左云流传着几句顺口溜:“早晨稠粥‘麻搁盐,晌午黄糕‘沾豆面,黑夜吃荞面。”“麻搁盐”和“沾豆面”都是地方食物佐料。“麻搁盐”是把胡麻籽炒熟碾碎,加上食盐;“沾豆面”是把黑豆炒熟碾碎,加上糖精。这顺口溜说的是当时人们的理想生活,如果早晨能吃上稠粥沾“麻搁盐”,中午黄糕配上“沾豆面”,晚上还能汤汤水水地吃一碗荞面,那日子真是惬意死了。而其中中午把黄糕和“沾豆面”配在一起,可见这“沾豆面”在老百姓生活中已不是一般的东西。在中国传统经典著作《天公开物》中更是对黑豆作了特殊的记载:“一种大豆,有黑黄两种,下种不出清明前后,黄者有五月黄、六月爆、冬黄三种。五月黄收粒少,而冬黄必倍之。黑者刻期八月收。淮北长征骡马必吃黑豆,精务乃强。”记得当年大队也种黑豆,但给各家各户分得很少,大多留在大队里做了马和骡子的硬饲料,当时如果谁碰到当饲养员的刘姓大爷心情好,总能从他那里得到一把炒熟的料豆,装在衣服兜里,不大一会儿扔一颗进嘴里,过一会儿再扔一颗,便觉得自己也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煨酱一般是在夏秋时节,黑豆成熟以后,它的枝叶在娇阳的照耀下也变得枯干了,收割以后拉到场上再晾晒几天,那枝叶和包着豆子的豆荚就变得十分干脆了。铺在地上,人走上去“哧啦”“哧啦”响,豆子也会急不可耐地蹦出来。煨酱用新鲜的黑豆最好,新黑豆收回来后,就是煨酱的时候了。
煨酱一般是在院子里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比如某一个墙角或者圐圙里;生的火就用刚刚脱完黑豆粒的黑豆叶子和黑豆秸。黑豆秸和叶子在连枷的拍打或者碌碡的反复碾压下,早就变成穰子了,烧起来一般不会变成大火熊熊燃烧,但也不会熄掉,只润物细无声般慢慢烧着。
煨酱的坛子不大,也就半米高的样子,两头细中间粗,像一个圆球。坛子的口儿特别小,一个普通的饭碗翻过来就能扣上。
先把黑豆洗好了泡上,等泡得有點发软,就装进坛子里,同时还要装进适量的清水。坛子则要埋到黑豆穰里,只留下一个口儿,用一碗扣上,再把火从四面点燃。火不能大了,也不能熄灭,只让它慢慢地燃着,起到文火慢炖的效果。其实“煨”就是一个慢炖的过程,也是一个把味道逼出来又收回去的过程。周围的火慢慢地燃着,没有火光,只有细烟缕缕上升,像是慢性子的老人,熬他的日子;又像走过村子的光阴,把阳光走碎,把月光走碎。
黑豆穰慢慢地燃着,坛子里的黑豆“咕咚”“咕咚”地煨着,要是心里没有什么当紧的事情,搬一张凳子坐在旁边,抽一锅洋旱烟,会让心变得十分安静。如果再放一段慢节奏的晋剧段子,耳朵里是悠扬婉转的唱段,鼻子里是从坛子口蹿出来的香气,还不算太凉的秋风一吹,便觉得不是神仙胜似神仙了。
三国曹家父子的故事不少,其中最有名的是曹丕和曹植相互较力的七步成诗的故事,不知道是确有其事,还是后人杜撰的,但那首《煮豆燃豆萁》却成了文学经典:“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丕收拾陷害曹植确实是心急了一点,但煨酱时豆萁与黑豆却是在相互交流、相互温暖的过程中,完成了它们一个较为完满的生命过程,也成就了世间美味。
煨酱的过程中,还有几道程序必不可少,一个是加水,再一个就是搅坛。水不能一次加足,需在煨得过程中随时添加。加水的时候,顺便要用长勺头来回搅坛,是怕糊了,也是怕有些豆子粘在一起煨不到。当酱煨到五到六天,就差不多了,这时候坛子边就弥漫着香味了,揭开坛子,溢出来的酱香一下子就让周围的味道浓郁了起来。这时候在坛子里加上盐,来回搅好多次,等把盐搅匀了,酱就可以出缸了。
现在做豆酱的人家少了,慢”已经成为这个时代被好多人忽略的词,但“慢”所煨炖出来的东西总是有着它浓浓的味道,让人留恋,让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