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前期英国托利主义的多元化

2020-08-04 20:12阎照祥
历史教学·中学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主义议会

关键词 19世纪前期英国,多元化,传统托利主义,自由托利主义,激进托利主义

中图分类号 G63文献标识码 B文章编号 0457-6241(2020)13-0019-05

伯克在《法国革命论》中流露出来的保守主义,并非托利党公认的政治信条或纲领。19世纪前期,托利党不但缺少单一的思想体系,且划分为不同的流派,在组织和理论上呈现出多元化特点。它们大致可分为三类四种托利主义派别。

其一是“传统托利主义者”。它推崇传统,维护现有政府体制、国教制和社会等级制,鄙视激进派势力的改革要求。其代表人物有艾尔登伯爵、德拉蒙德和克罗克等人。年轻的本杰明·迪斯雷利也在其中。他们名气不大,可作为一个派别,影响不应低估。

该派代表人物中,艾尔登伯爵(John Scott, 1st Earl of Eldon,1751—1838年)堪为翘楚。他先后在5位首相之下任大法官达26年,一再颁布条例,限制“下层暴民”的过激行为。法国大革命期间,小皮特政府①所采取的取缔政治集会和查收煽动性印刷品的禁令,大部分由他负责。面对19世纪初年各种激进运动,他态度顽固:反对修改刑法,反对废除对欠债人惩罚和监禁,反对解放天主教徒,反对降低进口关税和修改《谷物法》,反对废除奴隶贸易和议会改革。他毕生无著述,却以其一贯的保守、反动言行,给人一种强硬托利主义者的形象。

亨利·德拉蒙德(Henry Drummond,1786—1860年)是银行家和议员,其行为著述多与宗教活动相关。他自称“老派托利党人”,断定普通民众不堪教化,蛮横不羁,屡屡威胁社会秩序和财产安全,不应享有权利。而社会政治精英必须通过多种方式巩固地位,防止下层人犯上作乱。他还宣传英国政府体制经过谨慎安排,体现了“天意和民法的联合”,绝不允许随意更动。②他最遭激进派人士反感的是如下文字:

每个俗人都有破坏性的东西……倘若统治者寻求和赢得这些被这种精神所引导的臣民的欢呼,政府必定荡然无存。③

德拉蒙德最重要的活动是参与建立使徒教会,使英国宗教“返璞归真”。1817年,他在日内瓦发表言论并提供经费资助福音派教士。1826年,他邀请若干教士在其家中研讨《圣经》。以后此种会议屡屡召开,并在此基础上发展成为“公教会”。1834年德拉蒙德成为该会苏格兰天使(主教)。

托马斯·克罗克(Thomas Croker,1780—1857年)是享有盛名的政治家、作家,思路敏捷,文笔犀利,政治立场坚定。他23岁进入议会,1810—1830年担任海军大臣,与威灵顿公爵关系密切。威灵顿首相于1829年实施天主教解放法案时,他警告此举是一个“非民主和违宪的、不利于下议院独立的先例”。1831—1854年,克罗克是《季度评论》主要撰稿人,为该刊写了270多篇文章,批判政治改革,抨击麦考莱①的历史著作。克罗克最出风头的时刻是在议会改革之际,公开谴责《改革法案》。

与传统托利主义关系密切的报刊之一,是被称为“绅士杂志”的《黑森林爱丁堡期刊》,它一再与《爱丁堡评论》等激进派刊物对阵。1831年,在辩论议会改革议案时,该刊针对敌对刊物上有关教育可以提高民众素质的说法,发表文章称:教育不能给人以智慧,因为绝大多数下层民众还像阿里斯提得斯②时代一样,没有判断政治问题的能力。

第一次议会改革后,传统托利主义者背水一战,执意修改《济贫法》文本。艾尔登和德拉蒙德断定:托利主义中的自由主义派别已摧毁传统宪制的社会和道德基础。③

“传统托利主义”主要流行于1810年至30年代,其舆论宣传是对抗新时期的进步意识形态,为传统的社会等级制和贵族阶级辩护。随着新生阶级势力的壮大,其影响逐步走向低迷。

第二类是“自由托利主义者”。其出现稍微晚于“传统托利主义派”。他们分为两种:“官方自由托利主义派”和“民间自由托利主义派”。其中官方自由托利主义在客观上,是对后者的“温和背离”,体现为新形势下采取的带有自由主义色彩的政府政策。

有趣的是,19世纪初“官方”自由主义者的首领,是托利党内阁首相利物浦伯爵。他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政治家,是反法战争的领导者和胜利者,是“谷物法”的制定者,同时也允准了不少改革。后世对于这样一位首相,褒贬不一。

著名的政治家阿克顿勋爵哀叹:利物浦伯爵长久占据首相职位,“实是英国历史上最奇特的怪事之一”;并讥笑说,“他的平庸正是他的长处。他政策的长处在于没有长处”。④20世纪传记作家乔治·湯姆森则赞扬利物浦伯爵领导政府有方,能使托利党不同派别在内阁中协调行动,能把坎宁、卡斯尔累和布鲁厄姆等个性倔强、意见各异的人团结在内阁中,让他们放手而为。⑤

时人知道首相的平庸,把“彼得卢惨案”的主要责任归罪于主管官员。1820年,国务大臣卡斯尔累自杀,就是出于自责和恐惧。利物浦伯爵和一些托利党要员面对国内动荡形势,认识到:严酷的镇压政策反而会引发革命。为了缓和国内矛盾,应实行一些改革。况且,当时内阁中还有着一伙以坎宁为首的托利党改革派,主张在维护土地贵族利益的前提下,适当照顾工业资产阶级的利益。

利物浦伯爵任首相时,对国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刑法改革,内务大臣罗伯特·皮尔领导修改刑法,废除了100多种死刑。此外还创建了伦敦警察队伍,终止了对工人活动的侦探制,取消了禁止结社法,使工会活动合法化。

经济方面,贸易大臣赫斯金森恢复自由贸易政策。1826年,政府还修改了《谷物法》,放宽了对谷物的进口限制。

自由派托利党人实行革新政策,并非仅仅出于国务活动家的远见卓识,还与他们的社会背景和家庭出身有关。坎宁的父亲虽是没落乡绅,可抚养他成人的叔叔却是伦敦一位著名银行家。罗伯特·皮尔的父亲是伯里郡大厂主,1802年已经雇佣了1.2万名工人。威廉·赫斯金森是自由主义经济学说的热烈拥护者,一向以商人代言人著称。

坎宁作为外交大臣,在外交领域显示出自由主义特色。他努力打破神圣同盟控制欧洲的局面,恢复英国领导地位。他集孤立主义者、干涉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于一身,有意疏远大陆封建专制政要,拒绝与“神圣同盟”国家交往。1820年,他恳请声名显赫的威灵顿公爵出席维罗纳①会议,以表明在入侵西班牙、镇压进步力量的行动中,英国不会与法国沆瀣一气。随后,当西班牙被反动国家征服后,回归旧时政权,并建议推翻葡萄牙的民主政府时,坎宁派英国军队援助葡萄牙人。他盼望欧洲大陆能出现更多英国式国家,扩大传播自由主义和民主价值观。面对拉丁美洲革命,坎宁的自由主义立场更加鲜明。1823年神圣同盟通过决议,由法国派兵镇压“背弃宗主国的”新生的拉丁美洲国家,坎宁坚决反对。他不計前嫌,拉拢美国总统门罗,发表重新执行光荣孤立的宣言,承认拉丁美洲国家的独立,反对欧洲列强武装干涉和兼并殖民地,并尽快与她们建立外交关系,给神圣同盟以沉重打击,恢复了英国在欧洲的威望。与此同时,英国还对抗梅特涅的干涉政策,支持希腊反抗土耳其的斗争。坎宁的自由主义外交政策,博得了本国资产阶级的喝彩。

1827年,利物浦伯爵中风离职。坎宁出任首相,却已病入膏肓。托利党严重分裂。坎宁发现组阁困难,便邀请辉格党显贵加入政府。这在两党制趋于形成的背景下,无异于给自己设置障碍。当时,内阁和议会面对两个难题,一是天主教解禁问题,再是议会改革。坎宁支持前者,疏远了极端派托利党人;他反对后者,则得罪了辉格党人。②百日后,坎宁去世,托利党陷于混乱状态之中。

最关键的是当时国内形势迫使托利党政府违背本意,越走越远。左翼托利党人措施引起政府中右翼势力的不满。威灵顿公爵为首的极端托利党人不断抱怨。

1829年,当威灵顿首相主持实施天主教徒解放法案时,托利党发生严重分裂,执政地位很快丧失。官方自由托利主义曲终人散。

“官方自由托利主义”衰落了,“民间自由托利主义”依然存在。民间自由托利主义既是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主动反抗,也是对“传统托利主义”反动观点的积极挑战。其产生是自发的,却比官方自由托利主义具有更强的生命力。对传统社会伦理道德的依恋和人道主义是他们思想意识的出发点。该派代表人物反对工厂制度带来的贫富差别、阶级对立,反对一味追求商业利润的黑人奴隶制度,抗议诸如《谷物法》之类的政府干预经济的政策,倡导新闻和宗教信仰自由。

他们的观念之所以还被视为托利主义,是因其留恋工业革命前旧式的乡村田园生活,对议会改革态度冷淡,主张保留享有特权的君主、土地贵族和国教会。他们对社会不合理现象的批评,大多从道德伦理角度出发,价值观滞后于迅速变化着的工业社会。例如,牛津大学的一个由自由主义托利党人组成的唯理派(Noetics)团体,相信美德的多寡是权力分配的结果;要求人们服从政府是因为其权力是掌握在品德高尚者手中。其成员为自己是一名拥有“神圣权利的托利党人”而深感幸福。正因如此,国王有权要求臣民衷心拥戴自己。③他们不赞成议会改革,认为此举无助于国民品德的提高,却肯定要侵蚀权力和道德的关系。

与传统托利党人相比,自由托利党人相信社会不同阶级,可以通过个人道德的提升达成和谐,避免政治对抗。他们主张割除经济垄断的毒瘤,减弱政府法规条例对经济活动中的干预,保障市场经济正规运行的自然常态。

自由托利主义派别同样涌现出了代表人物。其中最有影响的理查德·惠特利(Richard Whitely,1787—1863年),曾任牛津大学经济学教授、都柏林大主教。他重视社会问题,反对向澳大利亚发配囚徒。1822年又发表《党派情感在宗教事务上的滥用》一文,倡导宗教宽容,要求政府放弃传统偏执立场,授予天主教徒同样的公民权利。

在反法战争结束后的报刊政治对攻中,私营报纸《泰晤士报》①脱颖而出,显露出激进特色。该报创办于1788年,经营得当、经费充实。1814年它采用蒸汽机印刷,大大提高了发行量,更因其自由主义立场,一度被称为“英国公众舆论的真正代表”。可在形势右转时,它向保守主义靠拢。

第三类是“激进自由主义者”。他们大多没有明确的党人身份,偶尔被称为“托利党人”,仅是公众的习惯性确认。而当时的“激进托利主义”也是一种公认的政治意识和倾向,人们若想甄别其主要代表人物,往往要遇到难题。

理查德·奥斯特勒(Richard Oastler,1789—1861年)和科贝特一样,其“激进托利主义代表者”的身份无人质疑。究其原因,是二人积极参与了当时重要的政治活动,在托利主义的基点上,推进社会变革。

奥斯特勒家资雄厚,被誉为“工厂之王”。他厌恶贪婪残忍的工厂剥削模式,断定恶劣的生产条件和工作过久的劳动时间将毁灭人性。1830年以来他致力于缩短工时的请愿活动,多次在报刊上批评纺织工厂雇佣童工,敦促议会通过限制童工劳动时间不超过10小时的法令。奥斯特勒身为资本家如此而为,使一些企业家愤恨和不解。奥氏傲然反驳:

这种体制允许制造业的财富无限制地集中,毕竟削弱了国家,而且往往还使国法失去对工厂生产的约束。目下,千万在工厂中和车间里的劳动者被个别人玩忽于股掌之上,要求他们服从;以言代法,支配着他们,工人们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国家法律的保护。②

奥斯特勒还认为,新兴产业资本家在工业社会崛起和扩张的同时,逐渐攫取了大量“半合法的”权力,从而营造了一个游离于政府控制之外的权力真空,使社会传统精英失去了原有的权力。这些批评流露出他对旧式父权主义国家权力的留恋,却未预见到社会的良好前途。他和其他同类托利党人的“激进”往往流露着人道主义意念,显示着过多的对现实的不满与背离。

对经济前景的悲观认识使他们怨恨政府的无为。一方面,奥斯特勒等呼吁政府加大权力行使,确保劳动、技能、资本和合理的报酬;另一方面,抨击政府与资本家勾结,管理效果低下。他们谴责议会立法违背伦理和道德,认为当政府不能有效保护其臣民,并使后者为活命而廉价支付自由和权利时,就摧毁了国家机构所依据的社会契约,人们就可以将其抛弃:

倘若教会、君主和贵族决意掠夺穷人的自由、妻子、儿女,那么这样的教会就不是基督的教会,这样的君主就不再是英国的君主,贵族就不再是人民的保护者。那么他们就有害无利。那么对这些最令人仇恨的敌人,我将呼喊:“打倒他们,将他们统统打翻在地!”③

皮尔的“塔姆沃思宣言”使他反感,他敌视托利党领袖政治思想的与时俱进。19世纪40年代,他坚信英国传统精英不再维护托利党的价值观了,便屡屡严厉批评。④

奥斯特勒刚直不阿,赢得到了自由主义者和其他进步人士的赞赏,与著名激进主义者萨德勒成为莫逆之交。

迈克尔·萨德勒(Michael Sadler,1780—1835年)是英国激进政治家,托利党议员。他关心慈善事业,是工厂改革运动的领袖,19世纪30年代,他积极支持并参与了宪章运动。

奥斯特勒与萨德勒的联手呼吁劳工立法,促使1831年的工厂改革运动稳步进行。法案由萨德勒在议会提出,由他兼任该议案的委员会主席,先后主持召开过40多次会议。萨德勒离开议会后通过的《1833年工厂法》规定:13~17岁的少年工人工作日为12小时,9~12岁的童工为8小时。

而后,奥斯特勒、萨德勒和安东尼·库珀⑤(Anthony Cooper,1801—1885年)一道从事宣传和辩论活动,于1847年通过了《十小时工作日法》,童工使用受到限制。

激进托利主义者过多地了解到工业社会的罪恶和问题,对前工业社会情有独钟。威廉·科贝特(William Cobbett,1763—1835年)作為一名深受大众欢迎的新闻记者,多年呼吁保持传统的英格兰美丽的乡村风光,鄙夷工业革命带来的变化。

科贝特的思想也是一个矛盾集合体,守旧和激进兼有,并经历了曲折变化。1794年他旅居美国时,曾发表题为《评普里斯特利移居美国》的文章,诋毁从北美归来的激进派科学家J.普里斯特利;以后6年里,他连篇累牍发表文章,批评美国民主制的精神和实践,总量达12卷。但他树敌过多,在讨论复杂问题时理论分析简单化,锋芒毕露,观点陈旧,为此得到“箭猪彼得”的绰号,被激进派视为反动分子。1800年还因诽谤罪被罚以重金,返回英国。

小皮特政府欢迎他归来,支持他在新闻出版界为政府张目,遭到拒绝。1802年他创办《政治记事》周刊,采取相对独立的立场。通过对反法战争的思考,他深信商业利益左右国家外交政策。在国内问题上,他宣称英国是“体制魔鬼”的受害者,自由遭到玷污,贵族和国家身败名裂,士绅阶层归于丧失。现实中,他对议会选举中的舞弊行为深恶痛绝。

以后,科贝特脱离了托利党,却未被激进派势力接纳,主要在于其观点中,对现实的愤激和昔日的留恋纠集一起。1810—1812年,他声援因抗议减薪而被施加鞭刑的士兵,被判处徒刑和1000英镑的罚金。迫害使他逃亡美国。

1819年,科贝特重返故国,竞选议员连连告败。而后他漫游英格兰,撰写《乡村漫游录》,缅怀18世纪乡绅们的田园生活图景:无论乡绅还是农夫,娶妻生子,各得其所,尽享天伦之乐,何等惬意!可他又主张:各种欢乐应当根据社会等级的高低“适当分配”;提供个人教育的多寡高低要依据职业和地位的需要。这些观点受到功利主义者嘲弄。

科贝特终生不赞成辉格党,但支持第一次议会改革法案。同时,南英格兰劳动者暴动,抗议菲薄待遇时,科贝特为之辩护,于1831年受到政府加害。入狱并未影响他在议会改革问题上支持政府。1832年议会改革案通过之际,他喜气洋洋,与亲朋设宴庆祝。但很快又对改革实效不满。①

晚年科贝特进入议会后,感受到一种不被理解的孤独。这种心态一直保持到他的最后。

或许,许多社会中都有科贝特和奥斯特勒式的激进而正直的落伍者。他们始终没有占据政治思潮的主流,无官方身份,没有官方的赞美和支持,却不妨碍他们流露真情。对现实的不满和对往昔的留恋属于他们的本性,最可贵的是他们能保持着一种真诚的性格,自主和独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时代的落伍者,却不失为一名斗士。在一个拥有言论自由的社会里,此类托利主义者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

19世纪前期,英国托利主义派别多元化,是托利党思想和组织分化的基本体现,也是社会转型时期的必然现象。当时无论托利党还是辉格党,组织水平相对落后。各党骨干主要在伦敦议会中活动,具有局限性、分散性和非连续性等特征。缺少威廉·小皮特那样的威权人物,容易导致党内以异见和思想分化。再是受社会发展的制约。当时英国工业革命即将完成,社会经济和阶级结构正在重组。英国托利党需要一两位杰出的政治家,在思想和政策方面做出有效调整,以适应议会改革之后的变化,赢得较多选民的支持。这一历史任务,有待于而后的罗伯特·皮尔和本杰明·迪斯雷利去等人去完成。

【作者简介】阎照祥,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研究中心教授,主要从事英国史的教学和研究。

【实习编辑:杨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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