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
他哼着鼻音喜滋滋地洗完头发,顺手从前往后捋了一把,很是自豪的神态。
这头发,可是他的宝贝。已近五十知天命的年纪, 一头黑亮亮的头发给他减龄不少,加之脸上没有皱纹,看起来就像是正值而立之年。“看看人家,没有一根白发,可是越活越年轻了呢。”谁见了他,都情不自禁啧啧感叹。
这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就那么顺手往后捋了一把,借势摇摇头,像是在水中快活戏水的鸭子,把满脑袋的水珠甩得四散,在阳光里跌出灵动的色彩。然而展开手心,他骇得差点儿晕过去,手心里有黑黑的几近一绺的头发,足足有四五十根。他愣怔了一阵,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脱发了。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顶着明晃晃脑袋的自己,心里像是有刀子在割,生生的痛。如果把啧啧的赞叹换成一声“秃驴——”,他赶紧捂住自己要骇出来的怦怦跳的心脏。
他的同学小剑,刚过四十,头发就像田地里打过除草剂的草,一根也不剩了,脑瓜贼亮,闪着光,原本帅气的小伙子如同六十来岁的老头。每次见到小剑,他总是把惋惜的神情送过去,要知道,小剑可是当年的校草呢。
难道是旧病复发了?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头上突然就片状地脱发,在后脑勺靠近右上方,出现一块直径几厘米的椭圆形的斑秃,像一个扁圆的月亮升在那里,又像是一汪小湖泊圈在密植的草丛里。
那时候他吃了多少中药,涂抹了多少药膏,记不清了。不过“小湖泊”竟然神奇地消失了,头发比原先还要黑亮、密实和硬挺,像不惧雨里旱里窜起来的高粱,而且十几年来一直如此。
他已经默认了自己的头发就这样密植下去,黑亮下去。
今天,是完全把他镇住了。必须要治一治了,他思量着。
他想直接到县里去,在镇里自然是没有好医生的。总是一级有一级的水平。不行,還是直接到市里去好了。
他就到市里去。市里的医生说找不出什么病因,还说这么大年纪,掉点儿头发,头发变稀疏柔软不是很正常么?
他很是恼怒:一个堂堂市里的专家医生竟然说出这样没有头脑的话来。而这话,和他农村里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妻子说的话竟然是一模一样的,这令他更为气愤。
“那么你倒是说,我到哪里能找出脱发的原因来呢?”他很是气壮地问医生。
“若你执意要看,那么就到省城去吧,找省医院皮肤科,那里条件好,能给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医生很是不耐烦的样子。
去就去!总是要去的,索性就明天吧。他立刻就把时间确定下来。
他自己开着店,对自己手头的活儿他是从来不会撂下的,哪怕是节假日都不愿意关门歇业,那可是白花花的送上门的钱呢,关一天门,那得多少钱呀。他总是这样想,所以他也就不愿意休息,哪怕是半天。
就是必须要提货,他也会趁上学的儿子周末回家能够帮他看店的时候才出去。
今天他倒是等不及了,觉得头发的事情就是头等大事。
晚上准备好行头,凌晨五点他就出发了,一路颠簸。
省城排队,挂号,挂专家号。
挂号总是要专家才行,他信。前一年,不知道怎么转氨酶超标了,他同样被唬得不行。自己肝脏没有什么问题呀,怎么就转氨酶高了?专家医生问他是不是近期服药了,如果是,赶紧停药几天试试。停药后一周,他再去抽血、验血,转氨酶值恢复正常。于是,他佩服得不行,鞠躬哈腰感谢专家,倘若允许五体着地的话,他真想让它们都着地。狭小的专家门诊室里几个病号干脆只管瞪着他,忘了回答医生的问诊。
他那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老婆不买账,说这不是常识吗,转氨酶那指标灵敏得很,就像他容易受伤的小心脏,即使是健康的人,因为活动量的大小,在一天之中有大的波动都是正常的。他撇撇嘴,把老婆的话撇到一边去。
终于轮到自己了,他抬起忽而轻松的脚步,走向省医院专家门诊室。他仿佛看到医生给他开好了药方,一头更浓密的黑发在他的头顶耀武扬威。
他推开了专家门诊的屋门——
专家坐在那里,一颗秃亮亮的脑袋闪着如新瓷器釉面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