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由文字重回故乡

2020-08-04 07:35方格子
西藏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顿珠日喀则扎西

方格子

我与平措扎西素未谋面,收到这本厚实的近500页的非虚构作品时,我固执地让自己保持一种独立的阅读,刻意忽略平措扎西其他信息。我希望从文字的背后遇见一位数年前就已闻听大名的藏汉双语作家。

可以说,对西藏的认识,来自于另一类文字。精美的图片里,布达拉宫、神殿、雅鲁藏布江,无一不令人神往,西藏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從一路合掌长跪膜拜至布达拉宫的虔诚信徒,到搏击长空的雄鹰,以及西藏所处的地理位置。我想,穷尽一生,依然无法识得她真容。

《寻迹——在珠穆朗玛峰脚下》从作家的家乡那塘起始,用七大段三十五个篇章,以双手合掌之虔诚,完成一部以日喀则为基点的故乡之书。就像作家本人从一道屏风似的那塘出发,历经岁月沧桑走过数十年时光,用他内敛而富于光泽的文字,给与世人以另一个西藏。

平措扎西先生以数十年的生命经验,积攒起对故乡的感恩,行走于藏西南,深入故乡日喀则村镇、县城。一条河流,一株被松赞干布意属的神树,一响骡铃,这些日常或非日常的图景,成为他的灵感源泉。他近乎敦厚的笔触,像深潜这片丰盈泥土下的水脉,熟知大地之上沧桑变迁的故事。阅读他的文字时,我的脑海里总是要浮现出作家吃着干粮气喘吁吁行走的身影,这样的形象不经意间与他笔下的众多人物有了某种契合,就像是,他们是他的前世。

废墟边、大江岸,数不清的人与事,走过、留下的足迹。作家怀揣一颗赤子之心,掘藏一样,把那些散落各处的痕迹收集,窖藏于心,融进自己的血脉。于是,他又是他们的现在。

他在一张病榻前默默记录一位老人的生命瞬间,此一刻,忧伤而无措,却又是那样的庄严。那已然成为我初识西藏的一个途径,一个画面长久地驻留。

《寻迹》,有无处不在的感动与触动,在“那塘丰则天下丰”的那个村庄,是平措扎西老师的家乡,《甘珠尔》《丹珠尔》佛教典籍,厚重的经版需要传至220余公里外的定日协嘎尔。作家记录,“期间平坝和山川相连,直线和弯道交错。几万人高低错落排成长龙,人手相递,他们以力量和虔诚,完成一次文化传承”。那样的场景,不知人世间,哪里还曾有过。这种人手传递法,有一个宛若佛音的名字:玛尼拉修。

为探寻降派藏医朗杰扎桑一生从医的足迹,作家认为自己是“白日求星光”。“身为少年心成熟,稚气未消先成智”,平措扎西硬是从浩瀚渺茫的星光一般的史料中,寻访这位藏医的些许史料,他找到一位朗杰扎桑的同乡,在一个嘈杂的茶园,这位藏医同乡,重新拣起书本,作家由此一头扎进这些“蛛丝马迹”,连日地梳理、分析与补充,终于,“朗杰扎桑的人生轨迹,藏医降派的前世今生,终于在我的脑海有了较清晰的轮廓。”

“背诵医典占去了一生光阴,我何时能成为医生王。”要成为一名好医生如此艰难,而作家要把出生于1395年的男孩之人生轨迹以文学的形式呈现,毋宁说是另一种成就—— 一个医家,一个作家,在一个甲子之后,相见于岗巴拉以西的拉堆降地方,仿若是某种命定的远别重逢。

藏地民间有多少值得铭记的仪式,当下任谁都无法还原,平措扎西在他的文字里,一次次为我们呈现那些细微之处。唐卡勉唐派鼻祖勉拉顿珠,当初决心拜师多巴扎西杰布学画唐卡,尊师看着过了学画年龄的顿珠,不禁感叹“学画始于小,学医始于大”,即便如此,他依然收顿珠为徒。不久,从雅砻来了一位年轻人叫钦孜,也要拜多巴扎西杰布为师。顿珠以善形立画风,而钦孜以凶像立画风。他们在老师的教授与实践中已然掌握绘制壁画与雕塑佛像的技艺,成为出色的画师。

他们分别时,从各自头上拔一根头发交于对方,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缠绕在一起,让风吹走。此番仪式之后,他们自然在心底存了一份非同寻常的情愫,互为观照,无论在眼前,还是远在天涯,任凭风冻霜雪,无法撼动这份情谊。

独具藏地文化意味的言语,在《寻迹》中珍珠一般镶嵌,每翻一个篇章,都会有那样动人的小细节。历史无论多么宏大,终将落实到个体来完成,这些个体的生存生命路径,即是历史的一个又一个瞬间。歌谣、传说、俗语、谚语、诗歌,在文字中时不时跳跃,“珍珠埋在地下,依然会发出闪亮的光芒。”作家记录的这些民间智慧,穿越千百年光阴,依然在雪域高原,滋养着一代又一代。

平措扎西的叙述,有他独特的文学品质,温和、淡然、从容,阔朗中蕴含古意。《寻迹》这部厚实的长篇,从文中出现的采访与写作时间看,从起心动念至积累素材前后历经近二十年,又用六七年的光景完成这样一部著作。定然让他的创作之路充满苦楚。而在这苦里,又不可避免地渗透了甘甜,他沉思于书桌前,重新听录音,翻阅采访笔记,那些远去的人和事,成为影像重新回到身边。此时,笙箫远去,佛音君临。

阅读这部巨著时,读者自然而然跟随作家重新踏上征途。他写山川河流,写边陲地区的小镇如何从历史深处走来。在书写藏地历史的同时,他的笔触疏朗,不固执,日喀则的现代万象,也悉数进入他的文字。像这样由古及今,又迂回至远古的写作,给读者以恰当好处的现场感。每每读至陌生之境地,恍然觉得身在一处宁静的山谷,与百千年前的人,一起悲欢离合。书写的是日喀则,却把宏大叙事与日常细节处理得严丝合缝,浑然天成。日喀则在这里,成为一种文化象征,也足以承担起雪域秘境的文化承载。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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