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飘飞的纸屑

冬天到了。

冬天的确到了。

没有收到任何人的邀请，拉萨的冬天伴随着严寒来了，伴随着狂风来了。卓玛也是这样来到拉萨的。

哎，对的，卓玛是从安多地区来的，那冬天又是从哪里来到这里的呢？

反正，冬天到了之后，这里的天空依然蔚蓝、透亮。

但是这透亮的蔚蓝却不断涌出刺骨的寒意。太阳依旧闪耀地挂在空中，却仅褪去了黑暗，而绝非这狂风的对手。这不正像卓玛的火车票嘛。

这个时候，外乡的人都在各自的家乡谈论眼中的拉萨与心中的拉萨，所以这里已经看不到多少游人。

这座磬石般的城市在寒风中艰难却沉稳、寒冷地等待着冬天之后的春天和春天之后的夏天。夏天的时候，外乡的客人便如洪水决堤般涌入这城市，卓玛和她的伙伴也会有很多的客人和一笔可观的收入。那时，她俩绝对没时间闲着。

一团风，自西向东吹。

一阵旋风，似是浪人一般，自西向东吹去。

这旋风灰蒙蒙的，垃圾在其中轻快地飞舞、扭曲地颤抖。

在早晨的寒风中，卓玛从东到西，逆风而行。她身上那件红色的羽绒服，在阳光下显得红艳、闪亮。卓玛走到西藏大学的北面时，一辆经过的出租车充满希望地停在她的身边。那个司机大概觉得一个女子不会在这种寒风中步行。

“您要去哪里？”等卓玛进了车，那司机头也不回地问道。

“火车站。”

司机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间失神地愣住了。

汽车直冲向前方，一丝凉风从车头的缝隙处钻入车内。

随着这微风带着凉意，轻柔地从前往后吹去，一丝熟悉的味道轻轻绕过她的鼻尖。一股十分熟悉的味道伴着凉风逐渐弥漫。是他吗？真的是他吗？卓玛把身子向前方探去，又将头转向右边，细细端详起这个司机来。

真的是他，昨晚的那个客人。

昨晚，他的身前携着一串凉风，身后还牵着几阵寒风，所以他一进门，整个房间便也拢上了一层寒冷。是呀，还不止这个。鸡粪的味道已经浸入了他的衣服中，身子也如同冻在冰中的石头一样冷。因此，卓玛身上被那客人触碰的每寸肌肤，都会马上冰凉，沉入那并不欢快的欢愉。卓玛感觉身体的正面如一块暴露在风中的石板。

卓玛悲伤至极。

整个下半夜，她都将自己紧紧裹入被子中。直到早上，那暖意也未在身体中散开，没有散开，完全没有散开。

突然，卓玛好像想到了什么。于是，她先是用力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又用力扯了几下头发。

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而司机则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方向盘。

拉萨火车站只有少数人。

卓玛买了火车票就走出站外。

平时卓玛也会买票，但她不敢回家，然而对于回家的渴望，却是不能被任何事物阻挠。

卓玛撕碎了火车票。正当她准备将碎屑撒入风中时，那空中的风连发丝都吹不动。于是，她把紧握着碎屑的拳头，朝着天空挥舞了几次。抬头望天，额上折出多条曲折的皱纹。

这是怎么回事呢？今天的空气都冻住了吗？早上那股狂风又是跑到哪里去了呢？

把火车票的碎片撒向空中，这是卓玛做的一个回家的象征。每个月那些碎屑都会飞向远方，但是今天飞不成了。

卓玛在等待风的到来。

她正耐着性子等风，思绪却飘飞而去了。

从拉萨火车站向北望去，就可以看到哲蚌寺。

对，就是哲蚌寺。

很久很久以前，宗喀巴·洛桑扎巴大师出生在安多地区。他来到了这片神圣的净土，拜诸多圣贤为师，所学广博而深刻，直到融会贯通，最终位及雪域圣贤之巅。他又建造了甘丹寺而立下无量功德，他的弟子则分别建造了色拉寺和哲蚌寺。

我拥有什么？虽然我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做了什么？打小就开始上学，后来诗也写得不错。高二时，在与几位诗人一起喝醉后怀孕了。为了隐瞒这件事，不得不逃到他乡。

我能做什么？除了青春和一副躯体之外，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如果，如果乡亲都听说了我的事，我就根本没法回乡。我的父母也不会再有立足之地。

父母和亲人是否安康？两个年头加十五个日夜，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没有消息。

从成都始发的火车进站了。

火车进站后，拉萨火车站人潮涌动。

人群中一个青年人引起了卓玛的注意。

青年人的模样、身材、行走的姿态都和她哥哥一模一样。

正當卓玛吃惊地盯着那个青年时，一阵灰白的小旋风忽而跃起，直刮到她身边。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卓玛立刻将手中的碎屑撒到风中。纸的碎片在风中优美地飘飞，继而华丽地舞动，渐渐向东方而去。看到这情景，一份欣慰涌入她心中，随即又生起一种莫名的哀愁。而后，她任由内心陷入一种昏沉的状态，再无任何思绪和感想。

云层遮住了天空。

云层遮住天空后，日光城拉萨也迎来了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这时，城市四周光秃而苍白的群山都披上了一层阴影，它们暗淡、沉重地屹立着。布达拉宫也掩去了平日的光辉，只留下那份庄严与深沉。

中午，卓玛走在色拉路上。没入红色羽绒服的身体随着前进的步伐一道摇晃，那样子像极了被风吹起的绸缎。

回来的路上，她突然从大道转进了一个小巷中。

在小巷的岔口，有一个卖牦牛肉的牧人。那牧人的面容、身形、说话的神态都和卓玛的父亲很像。

每次想念父母，她就会找牧人买肉。

每次想念家乡，她也会找牧人买肉。

之后，每回买肉，她都会多给牧人一百块钱。

牧人一直追根究底，最后卓玛只得告诉他：“您的身形和我的父亲很像，所以我见到您就感觉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起初，那牧人总觉得不自在，随后就逐渐心安起来，也对卓玛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心想：我要是也有这么个女儿该多好。

今天，一个买肉的人都没有。

“叔叔，您身体还好吧？”卓玛愉快地问道。

“哎呀，卓玛啦，您来啦？”牧人高兴地跟她打招呼。

“叔叔，今天来买肉的人多吗？”

“今天天气不好，没什么人来买肉。”

卓玛面带微笑看着那人，静静地听着他的话。

她的脸被寒风吹得生疼，变得通红。她的心却被牧人的脸庞、形态、言语捂着，变得暖和。

不知不觉间，一股温暖的液体开始在卓玛的眼眶中打转。

天黑了，但拉萨城里的人们并不会安稳地睡去，反而钟爱这种夜晚的生活。看，大马路上车流不息，歌舞厅里歌声不断，小巷子中脚步不绝。

这时，卓玛正在电炉边煮肉。与她同屋的女子正在洗衣服。

若在平日，这个时段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她们是没有闲暇洗衣做饭。

忽然，房门被轻轻敲响。

卓玛在心中准备好要说的话之后打开了门。

等客人一进屋，她却怔住了，紧跟着全身变得僵硬。

来的是一个中年人和青年人。那个披着栗色外套的中年人，一看到卓玛就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一声清脆的声响，他手中的念珠落在地上。

他身后穿着警服的青年，眼角泛着晶莹的泪花。

现在怎么办？现在他们要怎么办？

那中年人是卓玛的父亲。青年警察是卓玛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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