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纱布

2020-08-04 01:40邬丽雅
海燕 2020年8期
关键词:同根氨水纱布

文 邬丽雅

父亲嫁给母亲的洞房之夜,母亲执意给父亲盖上红盖头。这看起来是新婚夫妻洞房的小打闹小游戏,实际给父亲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父亲的忍让,母亲的强势,几乎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作为长子的我,这些事情当然都是从族里三叔那里听来的。

族里的三叔,是母亲的三堂哥,按理我该叫他三舅,正因为父亲是入赘李家庄李秀兰家,所有称呼全都拧着叫。实际的外公外婆我就叫爷爷奶奶,而父亲的父母被唤作外公外婆。叫的人别扭,听的人更别扭。否则,父亲的父母怎么就从来不到李家庄来走动呢?我是从牙牙学语时就给母亲洗了脑,一律反着叫,流畅得很。

这个特殊的三叔呢,既是母亲的三堂哥,又是父亲的三表哥。父母这对姻缘,本来就是三叔一手牵的线。

父亲本姓王,一身好力气,只是木讷迂腐,家里兄弟又多,家境窘迫,便一口应承表哥出来做上门女婿。

母亲的家境殷实,那当口,村里一排溜的茅草房子,母亲家里却是五间朝南大瓦房。很扎眼。虽说人民公社那会儿,贫富之间差得不多,即使家境殷实,谁都不敢显,不敢炫,但架不住那显赫的冬暖夏凉的大瓦房的气派,架不住爷爷奶奶唯一一个掌上明珠的娇惯,母亲还是会非常有分寸地拿架子。母亲的架子,不是泼妇的彪悍猖狂,也不是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的风吹杨柳式的小姐架势。母亲的架子,就是一副阴冷尖酸的村妇样子。母亲脸上很少笑,特别看不见对父亲笑。她最会来事儿的一招就是一声不吭。

母亲的不吭声,会有种种情状。

比如,村里女人会张家长李家短,说完婆婆说儿媳说完儿媳说婆婆。母亲在这种情况下,似笑非笑,不吭声,顺下眼,该干啥干啥。村妇跟她说了无趣,便会把长舌头缩回去,把闲言碎语咽进喉咙。村妇勾勾地剜一眼母亲,说,这个李秀兰,没搭腔。村里男将却说,就你们会嚼,学着点人家,秀兰“阴之秃灰”呢。

“秃灰”,是江南水乡的一种蝮蛇,剧毒。那东西,短短的,灰不溜秋,秃头断尾的样子,不像水蛇、青梢蛇、赤练蛇那样昂首立胸,进攻型的模样。秃灰,悄无声息,扁平着身子,贴地行走,很难让人觉察。人走过,误入它的领地,进攻是出其不意迅雷不及掩耳的。要是给秃灰咬伤,十有八九要了性命,即使苟活一二,也必须在当地最好的蛇医生诊所里哭爹喊娘号上几天几夜才能脱险。如果咬了脚,那医生会给你喝完蛇药,用刀子把你的脚一条一条划开,让血水和蛇毒一起流出来,毒液流尽,伤者的体力耗尽。

传说,一位农人,棉花地里挖沟,让秃灰咬了脚趾,农人知道后果,壮士断趾,用铁锹裁了伤趾。小命是保住了,但留下了遗憾。等伤好些,农人念着自己留在地里的那段脚趾,一瘸一拐去找那段肉,居然被他找到。不过,那脚趾,已经肿得像个球一样的吓人。农人用小棍子拨拉一下,脚趾炸开,腐水溅进眼睛,农人无药可救,还是死于索命的秃灰。

用秃灰比之我母亲,可见村里人的不待见。母亲知道这个绰号,她只是冷笑一声,说,放屁!但话说回来,村里人眼睛雪亮,秃灰这“毒”,怎么就单单她染上了呢?

再比如,干活的农田里,累得狗日的庄稼人,唯一解闷的就是荤话。一个说,一群对,说嗨了,弄不好一群女人上来扒你裤子或者一群男将一同隔着衣裳撩上骚女颤巍巍的大奶子。母亲会旁若无人,不笑不怒,但是,谁都知道,其实她声声入耳。只是她把自己挂起来晾树上,与谁都不相干。

村里人瞥一眼冷冷的母亲,说,会捉老鼠猫不叫。

母亲又说,烂舌根!

父亲本是个开怀的人。他高声说话,大口吃饭,出力干活。母亲骂父亲:木头。开始父亲傻呵呵笑着不当回事,后来,不知道怎么父亲非常当回事了。三叔说,你娘会在床上收拾你爹的。我不懂,为啥收拾一定得在床上。床上是有魔法吗?我不能对三叔说,父亲跟母亲早就一人一床了,父亲歇工倒头就睡,母亲不和他睡,母亲怎么个收拾法?不过,父亲确实变了很多,也学着母亲似的在家不爱说话,吃饭时也很少吃菜,生产队大呼隆干活也不是特别卖力了。村里人说,进啥门像啥人。

父亲是在母亲到村里把他的姓改成了李秀兰的李之后开始喝酒的。母亲给父亲改姓的理由十分滑稽,她说李家庄男将没有外姓,王同根得叫李同根才对。不然,祖宗认不得。父亲不跟母亲争执,只闷头喝酒。但不过才喝两天,母亲就阴阴地说,别喝了,费钱。

父亲继续喝,我看着父亲边喝边流泪。

母亲在刷锅,又说:别喝了,聋啦?她神情寂然,嘴里戚戚促促自言自语着什么。放碗具的动静明显加大,叮叮咣咣清脆悦耳。

父亲不说话,还流泪,还喝。

母亲不吭声,抱着一摞洗干净的碗,走到父亲和我的面前,突然奋力一砸,一摞好好的碗,哗啦一声,粉身碎骨。吓得我放声大哭,父亲抚着我,把酒往地上狠狠一泼,从此再没看见父亲喝酒。

我知道,十五六岁的我哇哇大哭是很没脸面的事。但我当时就想哭,我心里难受,是帮爹难受还是帮自己难受,我说不清,反正一进家门心里总是沉沉的。母亲把那么好的碗砸了,我为啥不好好哭一哭?我就要哭!

从母亲摔碗后,父亲不仅不喝酒,还开始节约,不是一般的节约,那是抠。除了一日三餐之外,他几乎没有任何消费。即使三餐,也是吃点剩饭剩菜。物质贫乏,本来荤腥很少,父亲就基本不碰荤菜。甚至,吃完饭要把碗里舔到闪光锃亮。似乎稍有遗落便是一种罪孽。每每这时,我总瞟一眼母亲,母亲顺着眼,一副没看见的样子。我不懂,父亲怎么变成这样,是他故意折磨自己,还是因为自己没有别的挣钱本事,就靠克扣自己来赢得母亲的赞同。抑或还是三叔说的,母亲床上教导的。这个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的消费空间逼仄到不能再小了。

父亲从五月到十一月,这七个月之间不穿衣服。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创意的,我记不太清,反正,这也是父亲抠门的极端例子。

我们的衣服一般都由母亲叫西隔壁那个长得白净净的大眼阿牛裁缝做,破了也是阿牛帮着补。父亲仅有的几件衣服破了是自己补。父亲是粗人,粗针大线,横七竖八,纳得真不好看。大眼阿牛看了,阴笑着喊我父亲说,同根拿来,我缝。

父亲说,不用你!他虎着脸一副狠狠的憨劲儿。那憨劲儿跟阿牛的伶俐正好是一个反差。我还曾经胡思乱想:要是父亲也干躲在阴凉中的裁缝手艺,或许也会像阿牛一样伶俐。或许母亲也会像对着阿牛微笑一样对着父亲微笑。

大眼阿牛说,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木头!阿牛骂我父亲的话和我母亲一个口气。

不穿衣服,裤子当然还是穿的。整个一个夏秋七个月的时间,父亲仅有一条短裤,赤膊赤脚。

江南,如诗如画。这是外人的感觉,其实江南的气候根本不宜人。冬有三九寒冬外加倒春寒,夏有三伏盛夏外加秋老虎。冬天,父亲一件老破棉袄,束一根草缚,脚上蹬双芦花靴。这夏秋的七个月,真正是考验。

五月,天刚发爆,父亲干活就开始脱。那时还好,阳光不算强烈,汗水也不算太多。干活停下,父亲的褂子就披在肩上。三叔问父亲,干嘛一干活就脱?父亲说,干活费衣裳。父亲呵呵笑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三叔却鄙夷地骂一句,臭娘们儿!恁抠啊。父亲对三叔笑笑,并不为母亲说话,话锋一转对着三叔傻傻一乐说,嗨,嗨,有亮亮、兴兴就好呢。这没头没脑的愣话,似乎三叔听得懂。我听不太懂,不明明还有三岁的小弟力力吗?父亲却总不提。三叔就摸着我的头说,亮亮快长大,长大了好好孝敬你老子,你老子都为你们。我使劲儿点点头,心想,我是一定会孝敬我父亲的。父亲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过了梅雨,阳光陡然强烈起来。热辣的紫外线加上闷热的空气,人就要出汗。大汗淋漓这是江南农人的常事。而这个季节便是双季稻插秧施肥除草最最忙碌的季节。父亲赤裸的皮肤,先是血红,像开水烫过似的。父亲晚上睡觉就不踏实,翻来覆去。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是痛,烧灼痛。

白天一到地里干起活来,父亲又什么都忘了,孔武有力的一条好汉。

阳光不依不饶地烧灼着,父亲的肩膀开始冒起大大小小的白泡泡。秧担在肩上一压,泡泡“吱”地破裂,挤出一汪水,痛得父亲呲牙咧嘴。

三叔说,谁夏天干活赤膊的,没见过呢!三叔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高,母亲在不远处拔秧,母亲一定听见了,但是她不吭声。三叔憋不住,看着我母亲说,秀兰,你不见得供不起老公一件褂子吧!母亲冷冷一笑,说,柜里一叠呢,他贱,自己不穿,我帮他穿?三叔无话可说。

第二天,第三天,父亲依然赤膊。烧烤一阵下来,父亲墨黑墨黑,那种黑,一般在江南人中看不见的,犹如乌木的雕刻。

生产队里有个老乡关系户在上海什么国营化工厂,带口信说,有氨水,叫村里去用大船装运回来做庄稼的追肥。

父亲一听,高兴了,对队长说,算他一个。其实,每次出船,队长暗地里早就先把父亲算一个。父亲最愿意出船,打铁摇船磨豆腐本是苦役,村上好多人不愿意去。虽说工分会高些,但是,风餐露宿,十天半月就靠船头的一个行灶过日子,能过舒坦吗?除了带出去的米面,菜就是咸菜,要想改善伙食,唯有“脚踏平机,三分贼气”到人家地里小偷小摸了。

这次装氨水,氨水是现成的,不要等,所以来去只需四天。我说,阿爹,我也去。父亲憨笑着说,好,去!

母亲冷不丁插话,你去找死。

我说,我要去,去看看上海。

出发的那天,父亲带上两份米,别的啥都没带。天蒙蒙亮,我们就出发。船上,不算我共有父亲、三叔、老元三个壮劳力。这一路去上海,父亲他们三人路途轮番行船。上海太远了,除了煮饭,船不能歇。

船是五吨的水泥船,船头放个行灶之外,还有一个大圆孔,通着船头仓。我们叫安全盖,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安全仓。那是给船工晚上睡觉用的。仓里顶多能挤三个人,我睡了,父亲就只能躺在外船头。这样很不安全,老元说,小心睡着翻到河里淹了你小命。父亲说,放心,我会水。天热,蚊子也不会让我睡踏实觉。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我看见父亲赤膊坐在船头,他早把一锅粥煮好了。我们各自从河里捞点水抹抹脸漱漱口,四人4个大碗开始喝粥。我们沿着碗沿吸溜,发出爽利的声响,一碗粥来回一转就没有了。父亲把最后的锅底粥浆加给我。我说,不要,我不干活。你喝!三叔说,喝吧,毛头小伙,饭榔头啊。多吃点,快点长大。三叔总让我快点长,仿佛他对父亲的好,全在我快点长大中,可是其实,我长不长其实还自己真没办法。父亲笑着看我,说,不错了,我十五六岁时没这么高呢。他摩挲着我的头顶。

喝完粥,三叔一抹嘴,说,开船!父亲顺手指拈几颗盐放嘴里嚼。他笑着看我纳闷的样子,说,摇船,出汗多,加点盐。我点点头,我喜欢父亲嗨嗨咧咧的样子。跟父亲出船,又有三叔在,却更有了家的感觉。

父亲抬抬下巴,我就乖乖坐进安全舱。

船行得很快,不一会儿,河道开始拥挤,我估摸着大概要进市区了。不想船一拐头,就停泊在了那个指定化工厂的高大围墙外面的氨水出水槽口。我眨巴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四周,有点失望,这哪是什么城市啊!就是郊区嘛。

少许的失落,很快被大人们急促的安排驱散。三叔说,我留码头跟上海老乡接洽,你们快带着亮亮上岸逛逛。

没有多少空闲的时间,我跟着父亲和老元像流星一样快速走进上海郊区的街道。乡下人进城,是来看闹猛开眼界的。

虽说不尽人意,但毕竟不同于闭塞的李家庄,浩瀚的黄浦江从我们面前缓缓流过,汽车摩托车自行车一辆接着一辆,周围都是邪气好听的上海话。外面的世界真开阔,外面的世界真漂亮。看着商店里花花绿绿的商品,虽是满肠子的诱惑,但我没敢开口让父亲给我买东西,父亲身上是没一分零钱的。巷道里不时有上海人回头看我赤膊的父亲,特别是穿着时髦的女人,走过我们,用手巾捂着嘴,倒像我们传播了瘟疫似的。也就在这时我发现,父亲咋比在乡下田野更黑呢,黑得太触目惊心了。

一起走的老元,也突然冒出来一句,同根,你咋这么黑,你家小儿子力力咋恁白,还长一双大牛眼,你跟秀兰谁长大牛眼啊。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父亲突然站住,愤怒的火立刻烧在脸上,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父亲把拳头攥得格格响,牙床地包着天,他压低声音说,你敢再说一遍。

老元吓得屁滚尿流,举着手说,我也听人说的,你别吓人。说完撒腿就跑。

就剩我爷俩,无尽无头的大街除了我认识爹,爹认识我,举目都是上海人。我跟父亲几乎同时向后转。向后转容易,找到那码头不容易。我们从哪来,现在该到哪儿去?我没记路,父亲更记不得路。好在我还算机灵,问上海好婆好公:装氨水的码头在哪?七拐八弯,直到中午才找到我们的船。船已经装满氨水,沉沉的吃到深水里,就剩个船舷留在水面,一股呛鼻难闻的氨水味直冲岸上,老远就能闻到。三叔跟老元已经开始吃饭,三叔说,你们爷俩咋摸到现在,老元只管低头吃饭,不看我们一眼。父亲不吭声,二话不说,夺过老元的饭碗往河里狠狠一扔。三叔一愣,一下明白了什么,说,好了好了,出门在外,和睦第一,老元也没脑筋,人说啥他跟着瞎咧咧,同根你别当真。这话,显然老元跟三叔说过。或者,三叔在之前就知道了什么。

气咻咻的父亲给我盛满一大碗饭,给自己再盛满一大碗,把锅底刮得咣咣响。明摆着不给老元吃饱饭。三叔一旁看着,说,同根,算了,重载的船,回家不容易,你我两人摇不动的啊。说完,把自己碗里仅剩的半碗给了老元。谁知那老元,突然发起狠劲儿,自个儿把碗往河里一砸,说,你有对我的狠劲儿,不如对你娘们儿!你回家就是缩头乌龟,出来跟我横,算本事啊?

老元!三叔嗓门儿大了,喝道,有这样说话的啊!同根治了他娘们儿,你有啥可乐的?他可是三个小子的爹啊!再说,是你惹毛的人家,倒说人家跟你横了。你也不在理儿。好了好了,一个锅里吃饭的人,这何必呢。

不管是不是心里还窝着火,船是必须立刻离开码头的。一来氨水臭气冲天,二来码头拥挤不堪,腾不出空地让你们泊着好好理论,三来回家的路长着呢,重载的船使再大劲儿,都只能慢吞吞漂回家去。

父亲让我钻进安全仓。船立刻就开了。

父亲摇橹,老元点篙,三叔最麻利,他手拎靠球,观察着行船前后的情况。我从仓里探出头,看着他们三人紧张的协作。我怕父亲再跟老元打起来。我对三叔产生了依赖甚至崇敬,幸亏有他在,他就是父亲和老元之间的靠球。

还算好,三人协调,船慢慢驶出了拥挤的市区。水面豁然开阔起来。水浪也大了起来。三叔说,老元你去替下同根来,往下水阔浪大,我们吃水太深,如有两船并行,照理快船得减速,只不过要是遇上不讲道理的魍魉,你也没招。父亲突然抄起一把舀粪用的大勺,说,三哥你拿篙子在那边,我拿勺子在这边,遇上魍魉不减速咱得治治的。三叔听从父亲,父亲紧握粪勺,一左一右他们站在船头,老元则奋力摇着橹。

突突突,一艘小火轮从我们左边驶过。这种小火轮是我们水乡远途交通的主要工具,一般火轮后头要拖挂客舱,这样的火轮速度快不起来。但是,有时候客运公司由于种种原因不挂拖船,于是单放的火轮速度就非常快。

这就是一艘单放轮船。

轮船与水泥船远远相遇的时候,父亲和三叔就在船头比划着让对方火轮的船老大减速。不知为啥,火轮老大不减反快。两船交会之际,水流猛然加速,涌浪翻飞,水舌一舔一舔就是要窜进船舷了。说时迟那时快,父亲突然大勺舀起一勺河水,哗啦直泼火轮,父亲是想泼船老大,因为凑不准速度,结果全泼到了船舱里的客人身上。仓里客人乱作一团,我们四人乐得前仰后合。窗口的客人探出头来骂人:你个死黑鬼,哪个阴曹地府逃出来的黑鬼!

三叔说,骂你们老大去,谁让他不减速啊,魍魉!

父亲与老元的疙瘩就算在这一阵恶作剧的嬉笑中得到缓解。船头一拐,驶进内陆河,支河里明显风平浪静,最危险的河段过去了,往下只要三人轮换,出力摇,船就可以安全到家了。

船到村里河埠,队长立刻叫村里男将停下手里的活儿,赶紧将具有强烈挥发性的氨水卸到氨水窖里。三叔和老元回家休息了,父亲却回家挑起粪桶又加入了卸氨水的队伍。氨水,汗水,整整四天在室外的暴露,晚上,父亲的肩膀再次皮开肉绽。

吃完晚饭,三叔洗刷得利利索索,穿着雪白的老人汗衫,摇着扇子来串门。看见父亲肉糊糊的肩膀,忍不住皱着眉,对我母亲说,秀兰,不是哥说你,不能帮同根弄件褂子啊?你恁穷啊,你也是李家庄惬意人家啊。

母亲阴阴地说,他不是没有,他自己不穿,作贱!

三叔听不过说,再贱是你老公,你贱他,不就是贱了你自己?有了他不穿?谁愿意跟自己皮肉过不去?

父亲说,哥,好了好了,我有,我有,我明天穿就是。

明天,父亲真的“穿”了,不是衣服,是一块披肩的薄薄的纱布。这在李家庄又成了一景。

男将女子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这阴之秃灰呢,真有能耐啊

这是叫大眼阿牛把白布劈成两片的纱布吧,恁薄!

那纱布,干活不碍事啊,缠住了脖子同根倒省得上吊了。

人说归说,父亲把那块纱布爱惜得不得了。干活一停,人到树荫下歇晌,他就解下来叠好,放在膝盖上。上工了再披上,三番五次,一点不嫌麻烦。看了叫人心里酸唧唧苦逼逼难受。一块不值钱的纱布,父亲如何要这么在意?他当真以为是母亲的温存?

队长敞着怀,带着草帽,背着手,在各个工点上巡回。他就是用这样的方法磨洋工,看起来他挺忙的,其实他最最省劲儿。啵唠啵唠,这个说说那个说说,仿佛只有他最对最权威最负责。只是,村民乐意听就听你,不乐意,也不买他的账,他也不是没吃过村里人的拳头。不过,今天他来说的一件事,倒使大家都高兴起来。

队长说,双季稻的前季插秧,今天全部结束。明天,我们开船到无锡惠山去割塘草沤绿肥。这个简单的派工,立刻引起大家的欢呼。太好了,明天去无锡喽!

其实,去无锡,一不进城,二不购物,还是趴在山脚下割草,开心个啥呀?开心,还是开心。要知道,那时的农民,从来不离开脚下的土地,最远就是镇上赶集。这回,大队里弄个挂机,突突突,开了挂机船到无锡,割割草,看看山水风景,能不开心吗?当然,我们的目的是割塘草赚公分。这也开心,在家里干活,干多干少,大寨记工,都是一“|”一个工,结绳记事一样的。即使有差别,也是很少很少。割塘草,那是一百斤一个工分,割多挣多。一个工可以顶在家几天的出工呢。当然又是乐意。

父亲对这样的活儿特别中意,他傻傻笑着,不会像年轻人一样欢呼雀跃,但能看得出他正开心着。父亲把眼光转向我,我知道他在问我乐意不乐意去无锡。我虽然还只是个特能吃饭没力气的愣头青,但是反正计件记工分,不去白不去。我笑着对父亲点点头。父亲立马对队长说,我儿子算一个。父亲说到我,总是满心慈爱。父亲回头对我说,看,这回到上海又到无锡,你也蛮牛逼了。

嗬,挂机船和手摇船到底不是一个档次。一个挂机拖挂两条五吨的水泥船,空船前进,依然两耳生风。父亲的纱布在风中猎猎作响,年轻的小伙儿们高兴得大声朗诵,毛主席教导我们: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

四个多小时的行程,挂机在湖汊里拐几个弯,无锡惠山到了。这群从来没见过大山大湖的人,看着矮矮的惠山发呆,哇,多高啊,人都变蚂蚁啦。是的,我们本来就是一群能割草的大蚂蚁。

队长站在我们背后,吼道,看不歇了,开工吧,又不是来游世景的。

于是,大伙呼啦一下作鸟兽散,各自开镰割草去。

哇,好丰沛的青草啊!我们自己老家的田埂,杂草差不多断子绝孙了。而无锡山脚下的草,到底茂盛,我们从心里感谢大山感谢城里的工人老大哥,是他们养着不割,才轮上我们割啊。

中午时分,满身是汗水的父亲,背着大篓的塘草回来,他又赤膊了。我说阿爹你……父亲示意我不说话,趁着过磅的当口,悄悄跟我说,纱布在口袋里,怕被草篓子戳坏。父亲贼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雪白的东西。我一看,呀,是个鸭蛋呢?父亲窃笑着说,割草捡的,水鸭子生的野蛋。等会儿吃饭,我给你做了吃。父亲得意地笑,仿佛捡了个金元宝似的。

正说着,队长喊开饭。父亲无奈地与我相视一笑,不过鸭蛋还在,不差那一会儿。

我们扒拉完青草,回头一看,锅里的饭和腌菜汤,都所剩无几了。父亲说,亮,快盛啊,饭没了。回去再给你做鸭蛋吃。我赶紧盛了一大碗,舀一勺腌菜汤,那好吃得还没觉到味道,饭就滑过喉了,哪里还用到鸭蛋。

吃完饭,没有休息,继续割草。父亲已经放了卫星,都磅过了七百斤。过磅的人说,同根,你的水草少弄点啊,你也忒重了。父亲说,我儿子亮亮的草没有一点水,你咋不吭声啊。

你……

我暗自好笑,谁说父亲是木头?看看要紧的时候,嘿嘿,我有点小得意。

三点半光景,原本烧烤一样的太阳,突然阴了脸。空气闷闷的沉沉的,江南人识天,江西人识宝,队长抬眼一看,立即吼了起来:不割了,上船回家!不割了,不割了,上船回家,天要下雨了!

人都知道,江南夏天的雨,要么不下晒死你,要么下起来砸死你。要是不下雨,我们到五点开船到家也就晚上九点光景,但是一下雨,那就不好说了,挂机船都是敞口的,没遮没拦,这么多草,这么多人,老天给你灌水,咋办?

队长的号令这回最管用了。男女老少,纷纷赶往草船,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到哪个大桥下躲躲雨,豪雨不长,过了就好。

开船了,队长要求大家搭堆坐,男将拉住女子,女子不会水的坐里边。三叔将我揽在身边,父亲见了,就放心地独自坐到草垛上去。队长说,同根,你一个人?父亲说,没事儿,我会水。我看着他摁一摁裤袋,那里是一个没有机会给我吃的鸭蛋和一块披肩的纱布。我知道父亲是怕在人堆里给挤兑坏了。

暴风雨比估计的来得更快、更猛。湖面开阔,水浪汹涌,刚才力大无比的挂机,此时重载逆风,根本敌不过狂风急雨,两艘五吨的水泥船,在一片汪洋中,仿佛飘落的两片柳叶。大雨打得人根本睁不开眼。队长对船老大喊,靠边啊,你靠岸边行驶啊,你这样走不找死啊?

船老大吼着,我不会开,你来开,岸边行驶,船不要搁浅啊!

三叔紧紧搂着我,说,万一万一,你一定在我背后抓住我肩膀,在水里人不能面对面,啊。他的话,被狂风吹成一节一节,但我听明白了。我狠狠点头,我知道,三叔说的万一,是万一翻船。水乡人在船上,是忌口“翻船”二字的。连三叔都在想翻船的事,可见这风雨的威力。我紧紧靠住三叔,三叔是我任何时候的靠山。

鬼子扫荡一般的风雨总算突然停了,除了灌水,船没有翻。劫后余生,但大家突然发现不见了草垛上独坐的父亲。

三叔说,同根呢?

同根!队长叫。

父亲在远处的湖水里时隐时现。他落水了,叫狂风给卷下湖里了。三叔喊,同根往这边游啊!队长说,没事的,他水性好的。哎,他手上那白的是啥?

我知道,那是他披肩的纱布和刚刚捡到的鸭蛋,那是他的两样宝贝。我大声喊,阿爹,把手里的东西丢了,丢了,游过来啊!残余的风雨把我的话打散了。我急着喊,船老大,把船靠过去啊,靠过去啊!

小子,靠过去是横风,一船人的性命不保知道吗?他会水,让他游过来,不远。

父亲拼命朝这边游,浪头依然很大一个一个打过去。三叔急着吼,你手上的东西丢掉啊!

一个浪头又打过去,一下不见了父亲的身影。

三叔拉我的手紧紧一攥。

风过了,太阳出来了,湖面上突然死寂起来。我吓得大哭起来。会水的男将此时才敢一个个往下跳。人在刚才看见父亲的地方围成一圈,用脚点,还是点不到父亲。水里的男将说,太湖里的淤泥太深了,一踩就陷进去。挂机总算找到附近的一个停泊点,停下来,当地的村民赶来帮忙,专业的滚钩拖出来,这边篦过来,那边篦过去,父亲的裤子终于被钩子挂住,他浮出水面,蜷曲着,满身是湖底的淤泥,手里紧紧攥着他的宝贝:一块纱布和一个捡到的鸭蛋。这俩东西,不等于剁了他游水的“桨”吗?

三叔叹口气,眼泪唰唰流,他用那块纱布盖住了父亲狰狞的脸。搂着我泣不成声。我害了你爹,我害了他。三叔说,没这块纱布他能游过来的。

父亲被运回家,总算有人帮他清洗干净。但是,他墨黑的身体永远都洗不白净也放不平整。他活着蜷曲,死了也蜷曲。那个鸭蛋,父亲是为了我攥着的,我把它生吞了,我仿佛是把父亲的灵魂完好安放进我的胸膛。

火化的那天,父亲穿上了乡俗规定的寿衣,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正襟危睡,他侧着身,在火葬场拖来的临时棺材里“睡”着了。推进焚化炉的一瞬间,母亲突然掏出父亲的纱布,盖住他的脸。我劈手夺过,塞进自己裤兜。

母亲本来哭丧的脸更长:你!?

他人都没了,你还要咋样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母亲吼。母亲居然顺下眼去,我却没有一点占上风的得意。

父亲下葬后,我没再出过门。整整十天,生产队干活我都不出工。那天,我终于对阴着脸不吭声的母亲说,我要出门了。

母亲问,去哪?我说,不知道,但我要出门!

母亲说,不能!母亲的话依然少而强势。

我没有跟她争辩理由。我用行动说话。我对自己说,我是到过上海无锡的人,我不怕。

在兴兴、力力熟睡的那个清晨,我独自走出李家庄。走出很远,突然听见母亲凄厉地呼叫:亮亮……这是我懂事以来听到最最让我难受的呼唤。我的泪止不住落下来,我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掏出手帕擦泪,却感觉手帕有点大,一看,是父亲的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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