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旺
1
男孩坐在雪地里。
远远地,我见他弓着身子,头埋在双腿间。他已在雪里坐了很久,酱紫色的鸭舌帽上落了薄薄的雪,他不管它,任凭雪在头顶累积,他只在那里安静地坐着。离他不远的花池旁,竖着新堆成的雪人。雪人不胖,也不高,头歪肩斜,一副松松垮垮的神态。跟城市广场那些打扮时髦的雪人比,男孩堆的雪人无疑是寒酸的。它那么矮,又那么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起眼的家伙。那个寒酸的雪人花了男孩一整天时间,从清晨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确切说,从那个名叫茉莉的女人踩着积雪走出家门,直到此刻,夜幕降下,小区里的灯渐次亮起,天空如发旧的胶片般暗淡不清。
男孩望着雪人,不免有些懊恼。他应该把它堆得更好,比方说,个子再高些,身板更硬朗些,或者,他应该学其他孩子,找些五颜六色的彩带和挂着红绒球的圣诞帽,装饰雪人的身体——事实上,雪人堆成后,他的确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到雪人胸前。然后呢,他歪着头,端详了半天,大概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于是又摇摇头,把围巾摘下来。后来,他似乎想起什么,便到路边的冬青上,折下一截树枝,斜插在雪人嘴里,当做长杆旱烟,雪人果然添了不少神采。男孩抱着肩膀左瞧右看,似乎仍不满意,蹙着眉,嘟着嘴,神情也跟着落寞起来。
男孩的手上拿了幅地图,此刻,他坐在雪地里,一边看手里的地图,一边伸出手指,在雪地上写着什么。他写得认真,速度极慢,一笔一画的,手指如同刻刀,在雪地上雕刻。最终,他脚下的字变得密密麻麻。男孩停下来,双手拄着下巴,胳膊架在膝盖上。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摊开手掌,在雪地上一抹,那些写好的字被统统抹掉,雪地重新变成一片平整的白。男孩朝左右看看,四周静寂无声,不见人影。天太晚了,越来越浓郁的雾气增加了男孩的忧虑。男孩看了看身旁的雪人,便又伸出指头,重新在雪地上写字,仍旧一笔一画的,像雕刻。雪依然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闪着细碎的光,落在男孩头发上、眉毛上,落在他带着绒毛领子的棉服和醒目的大红围巾上。男孩的身上便也有了光。
后来,他大约是累了,便不再写字,只一动不动地坐在雪人旁,静静地瞅着它,间或抿着嘴儿笑一下。
雪更密了,天也越来越黑,雪中的事物变得模糊不清。当男孩的身影连同周围的道路、楼房、树木一起淹没在涌起的黑暗中时,我伸了个懒腰,疲倦地从阳台走开。我打算到厨房烧壶开水。天太冷,我觉得自己快要冻住了。真的,我的身上冰凉,手掌冰凉,脸冰凉,呼出的气息也是凉的。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连体内流淌的血液也已结冰。我要在夜晚彻底来临前,给白鹭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想跟她谈谈。如果有可能,我想见她一面。我现在冷极了,冰块正在我的血液里凝结,这种滋味很难受。
水烧开后,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斜靠在沙发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温度让人舒服,身体开始渐渐解冻。我站起身来,准备吃点儿东西,搜遍厨房,只找出两块饼干、一根火腿肠和半袋榨菜。我咬了口饼干,又拿起榨菜,尝了尝,喉咙一阵难受,干呕了几下,忽然没了胃口,随手把东西扔到旁边,心里像塞满了棉花,堵得厉害,索性点了支烟,窝在沙发里抽。
等我抽完烟,再次回到阳台时,男孩已不见了踪影,空地上只留下那个雪人。随即,我听见楼道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是风声和開门声,中间夹杂着女人训斥孩子的声音。无非是冰凉的爪子、感冒发烧、一点不让人省心、再这样下去如何如何。哦,她还提到董村,提到了跛子男人。她说,要是你乐意跟着他,就滚回董村去,一辈子守着他。
女人显得极不耐烦,喋喋不休的训斥持续了很久。看起来,那个名叫茉莉的女人对于男孩的表现有着一百个不满。她摔门的时候,力气可真不小。
2
下雪天,我似乎总也睡不醒。
接二连三的呵欠,使我看起来疲惫不堪。泪水挤满眼眶,随时会像虫子一样顺着脸颊爬下来。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我只好不厌其烦地跑到水池旁,双手弯曲着并在一起,将水龙头里的水不停地淋到脸上。待到终于从睡眼惺忪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我打开衣柜,一边换上那件带着领结的黑色演出服,一边低声哼几首应景的歌,《不会消失的夜晚》《伤感的恋人》或者《沉默是金》。出门前,我对着镜子把潦草的胡须刮掉,再理理头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一切收拾妥当后,我趁着夜色出门。
“时光走廊”在城郊,步行需要一段时间。去酒吧的途中,我穿过滨河街、民心河、中山路地道桥……若是时间宽裕,我会在地道桥下站一会儿,抽支烟。这里的场景跟几年前一样,幽暗,嘈杂,充斥着琐碎的俗世气息:骑车人按着车铃飞驰而过;乞讨者跪在滑动的木板车上,蚱蜢一样不停地朝路人点头;几个商贩左右排开,面前的帆布上,摆着雨伞、手套、老花镜,几个闪光的卡通玩具,一边原地打着转,一边翻来覆去地唱着,“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卖东西的老板是本地人,长得颇似吴彦祖。有一回,我跟他闲聊,建议他到横店去闯荡,去给吴彦祖当替身。他没回答,只从背包里拿出几张光盘,问我,新到的,要不要?
用不了多久,桥面上准会轻微地晃动起来,当那列开往广东方向的红皮火车从我头顶呼啸驶过后,我掐灭手里的烟,继续朝前走。晚上八点,我会准时出现在“时光走廊”酒吧——作为酒吧的驻唱歌手,守时是必须遵守的原则之一。
客人稍多些时,我便起身,走到台前,在喧闹声中弹起吉他,对着黑漆漆的人头唱歌。
唱歌的过程中,白鹭总出现在我眼前。有时候,她穿着深蓝色的运动服,在操场跑步,一边跑一边扭着头看我。有时候,她坐在船头,岸边的柳树贴着水面,头顶是瓦蓝瓦蓝的天空,她对着我,摆出胜利的手势。有时候,她系着围裙在灶火边做饭,烟雾缭绕,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模糊的背影。有时她在擦地,手里攥着毛巾,身子贴在地板上,用手抹,用指甲抠。更多的时候,她流着泪,捶打我的胸口,一遍一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身后,一个有着鹰一般眼睛的女人惊慌失措,她光着脚,身上裹着单薄的衣裳,天并不冷,她却一直在发抖。她一定很奇怪,白鹭明明是夜班,为什么这么早回来。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她被白鹭手里那把锋利的匕首吓坏了。
我该跟白鹭好好谈谈了。我们在一起整整十年。我相信,她一定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凌晨两点,酒吧里的客人相继散去,我沿原路返回。积雪很厚,踩到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远处的灯光一闪一闪的,眼前的道路忽明忽暗。经过地道桥,仍会习惯性地站一会儿。黑漆漆的铁轨从暗夜里伸出来,伸向远方。豆豆曾经说过,铁轨像锁链,把大地锁在一起。豆豆可真聪明,邻居们都说,从没见过这么灵透的孩子。和白鹭分居那段日子,豆豆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无非是一些琐事,比方说,他画了一匹带翅膀的马,骑着它就能一直飞,飞到天上去,他一直在考虑,该不该给它画上金色的羽毛。比方说,手工课上,老师奖励他一包饼干,他没舍得吃,偷偷藏在铁盒子里,他打算送给我。比方说,这些天他很闷,一个人待在房间时,总觉得有人在远处看着他。有一回,他还央求我,让我给他带张照片,他快要记不清我的模样了。他要看一看,这些日子我是不是像电话里说的那样,把自己养成了一只胖熊。
他的电话有时候长,有时候短。不过,挂电话之前,他总忘不了嘱咐我:“老爸,下回,你带我去看火车吧!”
豆豆喜欢火车,有段时间,我常带他到地道桥一带玩儿。等火车的过程中,我让他骑在肩上,围着桥头的白杨树转圈,豆豆在我肩头“咯咯”地笑,他说,要是他再长高点儿,就能够着火车了。
想到豆豆,我的头就开始疼。雪停了,周围寂静无声。我已下定决心,天亮以后,就给白鹭打电话,我要跟她谈谈。屋里真冷。我该跟她好好谈谈了。
3
敲门声响起时,我正沉浸在一个芜杂的梦里。
我说过,这个冬天,我总是睡不醒,总有些奇怪的东西闯进我的梦里。起初是一列黝黑的火车,在暗夜里贴着地面蜿蜒前行。天空依旧下着雪,雪花闪着荧光,随风飘飞。恍惚中,我看见了豆豆。他光着脚丫,骑在火车上,他的胸前系着金色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看见我,朝我奋力挥舞着小手,发出“咯咯”的笑声。我喊他的名字,可惜他听不到。火车载着他,缓缓驶进森林。铃铛声越来越远,豆豆终于消失在夜色中,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石头、灰烬、枯树,西山上残阳如血,一支彩色羽毛在空中缓缓飘荡。哦,隐约中,我还看见了白鹭。她不说话,只痴痴地盯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想跟她说话,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敲门声就是这时突然响起的。天已渐渐黑下来,黢黑的树影让房间变得更加阴暗。我出了一身汗,衣服湿透了,头不再那么疼。敲门声很轻,断断续续的。打开门,竟是隔壁的男孩。他穿着套条纹睡衣,像一匹来自埃塞俄比亚的细纹斑马。此刻,他光着脚,打着呵欠,说话时仍眯缝着眼,半睡半醒的样子。大概他和我一样,刚从一场冗长的梦里醒来。他手里拿着张地图,有些腼腆地问我:“叔叔,我……能进来吗?”
这孩子大概有些发烧,他的脸红扑扑的,嘴唇却十分苍白。他坐在沙发上,身体不停地抖,牙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让人怀疑他正急于把什么东西嚼碎,吞进胃里。我给他倒了杯热水,递给他。他接过去,说谢谢叔叔。我给他拿了电视遥控,示意他,若是闷了,就看会儿电视。他又说,谢谢叔叔,便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没关系,老毛病。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我说:“你最好打一针。打一针,很快就会好。不过,你这个年纪的小孩最怕打针,对不对?”
男孩点点头,说:“我们董村有个常大夫,村里人看病都找他。小孩们怕他,见到他就哭。不过我不怕,我生病后,每天都要找他打一针。疼着疼着,就不疼了。”
说完,他得意地笑起来。这孩子长着一对酒窝,笑起来特别好看。
过了一会儿,男孩喃喃地说:“不知道董村会不会下雪。一下雪,爹又要住到羊圈,跟长沙它们作伴了。”
“长沙?”
男孩说:“对啊,长沙,我起的名字。它是领头羊,个头儿不大,但特别厉害,几十只羊都靠它带。除了长沙,还有绵竹、咸宁、恩施、茂名……最小的是西安,生下来眼睛睁不开,爹拿豆油点开的。”
我摸摸他的脑瓜,这孩子有些腼腆,手插进裤兜里,仰头看着我。他的眼睛很大,让人想到秋天成熟的葡萄,睫毛很长,眨眼的时候扑闪扑闪的。
他看着我说:“爹是个羊倌儿,他身上常年都是羊膻味儿。娘总数落他,急了还骂他。可我还是想爹,这些日子,我總是梦见他。我梦见他一个人在雪地里哭,他搂着小西安,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后来,他又说起董村的打谷场、麦秸垛、电线杆,“没边没沿”的水塘以及水塘边一大片茂密的柳树。他不停地说啊说啊说啊,好像要把他全部的记忆一股脑地和盘托出。
天越来越黑,我开始洗脸,换演出服,打理胡须和头发。
再后来,男孩提到了那个奇怪的梦,他说最近他总梦见爹,梦见他死了。他被冻成了雪人,他的身子弯曲着,嘴里叼着旱烟。咸宁、恩施、茂名它们都死了。小西安也死了。他死的时候,只有长沙守着他。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他犹豫了半天,终于说:“叔叔,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
4
进门后,我选择靠窗的位置坐下。
时间尚早,饭馆里人不多。马路上,几名穿着橘黄色衣服的环卫工人正忙着清理地上的积雪,公交车司机在拼命按喇叭,刚下车的乘客水波一样朝周围散开。我坐在椅子上,百感交集。
离婚后,白鹭换了住址,换了电话,换了工作单位,她在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那段时间,我像疯了似的找她。她的朋友、同事、父母,我找遍了可能认识她的所有人。当然,我的努力只是徒劳,我没能找到她。他们给我的答案如出一辙:不知道。我明白,他们在故意瞒着我,不让我得到白鹭的行踪。他们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让我彻底死了这条心。也就是那段日子,我开始迷上一种叫“闷倒驴”的烈酒。我一次能喝两个,后来是三个,再后来是五个……喝醉之后,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酒吧里遇到的女人。
价钱好说,她们都知道,我从来不是吝啬的人。
后来,我放弃了寻找白鹭的念头,我怀疑她早就离开了石家庄。她的梦想是去南方,她喜欢南方阴雨的天气,她做梦都想在南方的细雨里走走。她说,石家庄太挤了,到处都在堵车,早晚有一天,这里会被堵成一个死疙瘩,水都别想流出去。石家庄的天总是灰色的,空气里的雾霾能把人的肺熏成焦炭。那时,她在一家玻璃器皿厂做工,负责把化成液体的石英砂吹成各种器具:花瓶啊,鱼缸啊,托盘啊,还有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白鹭挣钱不多,但是她很会攒钱。这些年,家里添置的东西,大到家具电器,小到柴米油盐,几乎都是她辛辛苦苦攒下的。她干活儿很卖命,时常早出晚归,睡不好觉。有一回,她下晚班回家,在厨房做饭时,竟倚着冰箱睡着了。火从灶台上烧起来,又引燃了旁边的油壶。事后,她一边哭一边念叨着,一台抽油烟机要多少钱,灶具要多少钱,锅碗瓢盆要多少钱。
要不是豆豆给我打电话,我真的再也见不到白鹭了。
他是偷偷给我打电话的,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在电话里,他说,他想看火车了。然后,他告诉我一个地址,说:“那个叔叔对妈妈一点都不好。”
我点了黑鱼、八带、鸳鸯贝、海米,又加了份海兔子和北极虾。白鹭喜欢吃海鲜,想想真是惭愧,结婚这么多年,我只带她吃过一次朝阳北路的自助海鲜,那顿饭吃完,白鹭望着面前堆成小山的蟹壳虾皮,一边吮手上的汤汁,一边心满意足地说:“做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或许是下雪的缘故,白鹭比约定的时间足足晚了半小时。进门后,她一直在打电话。她看起来很忙,她的声音很小,我看到她的嘴唇快速碰撞,但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也许她不想让我听见,谁能说得准呢。我懒得想,想多了头就会疼。
白鹭终于挂了电话,我看见她脸涨得通红,眼里汪着泪。火锅渐渐沸腾,我夹了块籽乌放到她面前的盘子里。她扭头,双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外。我说:“吃吧。”
她摇摇头,说:“豆豆总想你,这孩子什么也不说,但是我知道他总想你。”
我说:“这雪,可真大。印象中,石家庄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雪。”
白鹭说:“我知道,他偷偷给你打电话。他跟我说想玩王者荣耀,但我知道,他在给你打电话。他忘了删掉你的号码。当然,也许他是故意的,故意让我知道他在给你打电话。他一直那么聪明。”
我说:“你知道吗?雪地里有个男孩,他花了一整天时间,堆了个雪人。歪歪扭扭的,一点儿都不好看。”
白鹭说:“豆豆知道我来见你,他想让我带他来,我明白他的意思。虽然他不说,但我出门时,他一直拽着我的衣服,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想给自己点上。火苗在我眼前不停晃动,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我说:“那孩子在雪地里坐了半天,瞅着他堆成的雪人。不过,他很快就感冒了。有一天,他让我帮他打电话。结果,电话还没打通,他却一溜烟地跑了。”
白鹭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她不看我,拿过酒瓶,给自己满上,又喝了一杯。她的眼圈红了,后来,她趴在桌上呜呜哭起来。
我走到桌对面,拍拍她的肩膀。我发现,她的脖颈上有几处淤青,鬓角一处三角形的疤痕,上面的血已干涸,形成红褐色的血痂。
我说:“我的头就要炸开了,你信吗?我的脑子里有一千只虫子在互相纠缠,撕咬。”
白鹭伸出手,在我眼睑处轻轻擦拭,一邊擦一边用力点头。含含混混的,我听见她问我:“你不该碰那些脏东西。我们在一起十年了……”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的呢?
5
接下去几天,我生了场病。先是鼻子被棉花堵住一样,呼吸变得困难重重。后来,嗓子里也起了火,咳嗽一声,立刻有一条铁丝钻进喉咙里。很快,嗓子里的火便烧遍全身,身体变得松垮垮的,只要轻轻一碰,身上的骨头马上会火柴般散落一地。我裹着厚重的棉被窝在床上,仍觉得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我的身体。那些天,我感觉自己成了一条被捕的河豚,一边张大嘴巴用力呼吸,一边颓丧地躺在床上,翻过来,调过去。
有时,会想起白鹭。那天,当我从她的体内抽离时,她脸上露出艰难的笑容。她告诉我,很快,她就会带着豆豆离开石家庄。我没问她去哪里。我了解她的脾气,她想要保守的秘密,即便拿一把手枪抵住她的后脑,也休想让她说出半个字。
傍晚时分,隔壁的男孩再次敲开我的房门。他站在门口,踮着脚,客气地问我,叔叔,请问我能进来吗?得到我的允许后,他很有礼貌地在原地蹭蹭脚底的雪,然后,双脚一跺,像只轻巧的松鼠一样跳进屋里。
见我正在发烧,他便趴在床头,给我讲董村,讲他的父亲和他父亲的羊队:
“长沙贪吃,爹骂它是直肠子,没良心,干吃草不长膘。”
“咸宁调皮,一到地里就到处疯跑,喊它也不听,为此没少挨鞭子抽。”
“恩施最勤快,一年保准生两窝。爹最疼它,把夏秋季节打的草晒干留给它吃,产崽儿那些天,爹连夜守在羊圈,跟恩施睡在一起。”
“我打小跟爹放羊,他让我守着小西安。小西安喜欢我,我抱着它的头,跟它说话,它就伸出舌头舔我的手,痒痒的,很舒服。”
“这次,娘把我带出来,是想让我到城里看病……叔叔,你看我像不像《熊出没》里那个总爱偷偷砍树的光头强?”
说着,他摘掉自己的鸭舌帽,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已经掉光,露出黄嫩光洁的头皮。我摸摸他的小光头,勉强笑一下。
说实话,我对他的董村没什么兴趣,他说话时,我通常会忙自己的事情,也没什么可忙的,无非是摆弄着手机,读读新闻,翻翻朋友圈,看看以前的照片。男孩讲得很认真,一字一板的,他的记性可真好。
“娘不是本地人,董村人都叫她侉子,她是爹花钱买来的。”
“娘讨厌爹,她说他的身上都是羊膻味。”
“打我记事起,娘很少回董村。她常年在外,她去过很多地方,但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她在外头干什么。一年之中,她只回来一次,要么是过年,要么是秋收。”
“她给我买过许多好吃的,灯芯糕、麻糖、桃叶橙、猪脚圈、天府花生。”
男孩说话时声音很轻,低着头,不看我——那些话像是说给自己听。
听他说话的过程中,我间或点点头,说“哦”“是吗”“然后呢”,证明自己仍在听。有时候,我听着听着,便倚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会晃着我的胳膊,叫醒我,指着里屋:“叔叔,去床上睡吧。爹说过,睡觉要有个睡觉的样儿,不然会变成燕巴虎。”
我站起身,掐一下他的脸蛋儿,打着哈欠到里屋去睡觉。他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我醒来,男孩已经离开。他关掉了电视,遥控器规规矩矩摆在茶几上。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得而知。隐隐约约的,我好像听到一阵敲门声。男孩无疑是被女人叫走的。他被叫走后,免不了要挨训。茉莉的声音有些刺耳,我想,要是人有前生的话,她的前生一定是只狮子。
男孩照例一句话都不说,他轻轻关上门,把自己连同刺耳的声音一同关在门外。房间里迅速沉寂下来。
我想找个机会跟我的邻居谈谈,我不喜欢狮子。我想告诉她,心平气和地说话是一种美德。当然,也只是一闪念而已。我太困了,很快我便躺在枕头上,重新进入了梦乡。
6
我没有去找隔壁的邻居,我生病的那些天,豆豆总给我打电话。他问我什么时候带他去看火车。我略微迟疑一下,他说,要是我没空,就算了,反正再过几天他就能坐火车了。我没问他去哪儿,只要离开石家庄,去哪儿都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却忍不住问我,知不知道杭州,又问杭州离石家庄是不是很远,坐火车要多久才能到。我告诉他,杭州在南方,那地方总是下雨。他又问,冬天也下雨吗?我说,冬天也下雨。他“哦”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舍不得挂电话,就那么沉默着。
过了许久,他说:“老爸……”
我没有回答。
然后,他就哭起来,一开始是轻声抽泣。很快,就放声大哭起来。
他断断续续地说:“老爸……你……会来……看我们吗?”
我挂了电话,心里乱糟糟的。又下雪了,下雪天总让人心烦意乱。
中午喝了太多酒,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雪停了。我换了衣服,走出房门。我的意思是,趁着空气新鲜,到外面透透气。也该去透透气了,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我的身体准会变成一截霉烂的木桩。
沿着马路走了半天才发现,在这个城市里,可去的地方寥寥无几。上学时,常跟白鹭在学校附近闲逛,学校旁边有个市场,白鹭喜欢在那儿买些便宜的东西,晾衣架啊,香皂啊,拖鞋啊之类的,大包小包,满载而归,其实总共也花不了多少钱。现在,市场已经拆迁,变成了一条商业街。更年轻的学生们,在里面买东西,依然是大包小包的,只是东西要贵了不少。
我买了几支彩笔和一沓画纸,打算把它送给隔壁的男孩。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跟豆豆一样。真的,有时候,他坐在沙发上滔滔不绝地讲话时,我会把他跟豆豆混为一谈。
回到小区已接近黄昏,金色的云彩笼罩在上空,楼房变成金色,树也变成了金色。小区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人清扫出一片空地,在空地上抽陀螺,下象棋,打太极拳,几个孩子在大人身边跑来跑去,不时发出尖锐的嬉笑声。
我是在雪人的旁边发现那男孩的。他睡着了,怀里抱着那幅地图。看样子他睡得很安静,鼻翼一张一翕,胸口轻微起伏,眼角噙着淡淡的泪水。夕阳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臉被染成金黄的颜色。
我把他从地上抱起来,他的手冰凉,脸也冰凉。他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我:“小西安救活了吗?”
“你又做梦了,”我说,“要是你想睡觉,最好回家里去睡,在雪地里睡觉,会变成燕巴虎。”
他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揉揉眼,对我说:“小西安真的死了。爹离开董村,来找我了,他要接我回家。”
他摊开那幅地图,指给我:“这是董村,这是石家庄。爹是坐火车来的,很快他就到了。”
他说:“我要赶紧回去告诉娘。”
我怀疑他有些魔怔了,说起话来天上一脚,地下一脚。
见我不说话,又说:“其实我早就知道,那是骗人的,人怎么可能变成燕巴虎呢?对吧,叔叔?”
他越走越快,走到楼门口,突然转过身,说:“叔叔,过几天,你就见不到我啦!”
我问他:“你要去哪儿?”
他笑了笑,神秘兮兮地说:“你猜!”
7
男孩是在出院之后的第三天来找我的。看起来,他的状态还算不错,至少不像刚刚经历了手术的样子。进门后,便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嘴里含着一颗话梅,舌尖挑着话梅核,在嘴里打转。
我正修理电压力锅,那口锅的年头太久了,电源接口出了点问题,虽然之前已经在插头附近缠了黑胶布,但它前两天又一次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男孩照例自己打开电视,看《海底小纵队》,这部冗长而幼稚的动画片,他却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看,一边指着电视给我讲:“叔叔,这是巴克队长,它是一只北极熊,是队里最勇敢、沉着冷静的一个,多大的困难都难不倒他。”
“呱唧是一只冲动的橘色小猫,以前当过海盗,他的爷爷是大名鼎鼎的咔嚓船长。”
“我最喜欢皮医生,他是一只企鹅,我喜欢企鹅。我要是能收养一只企鹅,那该多好啊!”
说话用了他太多的力气,他又开始剧烈咳嗽了。
终究是身体虚弱,他看起来很疲倦,于是安静下来,靠在沙发上,直直地望着窗外。又下雪了,雪花在空中飘飘洒洒,摇摆着落到地上。
压力锅修好了,我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白条鸡,放进锅里炖上。他身子虚,喝点儿鸡汤对身体会有好处。准备妥当后,我重新回到客厅。
男孩情绪有些低落,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董村。
“小家伙儿,手术的时候哭鼻子了吧?”
“嘁,小瞧人!”他撇着嘴,一副不屑的样子。
“医院里的护士阿姨都夸我呢。”他说着,挽起袖子,他的手腕煞白,密密麻麻的针眼清晰可见。
“看,护士每天都在我胳膊上扎针,我都没吭声。我记得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经常打针,一点都不疼。”
“医院里的饭特别香,不信,你摸摸,这些天,我胖了不少呢。”
“我就是想回董村,等我病好了,一定回去看看。梦都是反的,小西安一定很好,爹也一定很好。”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他又望着窗外的雪,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他喃喃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爹这会儿就在石家庄,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找我。我猜他可能迷路了,石家庄太大了,并且到处都是雪,很容易迷路。况且爹不识字,也不会说普通话……”
我把鸡汤端到他面前:“快吃吧,吃完你就能跟我掰手腕了!”
他把鼻子凑到碗边,闻了闻:“真香啊!”
他开心地朝我做了个鬼脸,唯有这时,我才意识到,他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
8
冬天的夜显得格外漫长,窗外树影晃动,树影后是更黑的天空,月亮挂在天上,像一张遥远而陌生的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睡眠开始慢慢变坏。夜里,我总会被乱七八糟的声音吵醒,汽车喇叭声、风声、野猫的叫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座钟摆锤发出的晃动声,咔哒,咔哒,咔哒,凡此种种。夜晚变得不再安静,许许多多的声响混杂在一起,扰乱了我的睡眠,睡着睡着,便突然醒来,盯着空洞洞的房顶。房间里很黑,一群星星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如同千万只闪着光芒的虫子。
这简直糟糕极了,你能想象吗?凌晨时分,我睁着熬红的眼睛,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能窝在床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眼巴巴地等着天亮。头疼得马上就要裂开,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而豆豆却不知去了哪里。
他已经几天没给我打电话了。白鹭一定是打定了主意,我猜,她已经带着豆豆离开了这个城市。他们不是要去南方吗?或许他们此刻正在去往南方的火车上。豆豆喜欢坐火车,他一定会兴奋地在车厢里跑来跑去,好奇地趴在车窗上望着窗外,对着外面一闪而过的景色指指划划,像只多嘴的八哥那样不停地说啊说啊说啊。
茉莉忽然对我热情起来。每到傍晚,她会准时领着男孩敲开我的门,到屋里坐会儿。这些天,她不再像从前那么忙。她会给我带些东西吃。有时是刚出锅的葱油手抓饼,有时是新鲜的潮汕尖米丸,有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擂茶。她做饭的手艺不错,我夸赞她,要是她开一家饭店,客人一定会挤破脑袋。她听了,捂着嘴笑,又摇着头说:“怎么可能呢,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开饭店啊。”
茉莉很健谈,她跟我说起她去过的地方,遇到的人。
“跟我同住的那个贵州女孩特别害怕天黑,即便是白天也要把全部的灯都打开。她说她一到天黑就想起她的继父,小时候,每到夜里他的手就像一条毒蛇,爬到她身上,摩挲她的身体。”
“我一直记得那个名叫秀秀的女孩,那年她二十岁,特别迷恋靳东,她的床头贴满他的海报。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跟靳东有张合影。她说,你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样子有多迷人。有一回,她外出上班时出了差错,警察通知了她的家人,她被她闻讯赶来的哥哥带回老家,后来,家里人做主把她嫁给了一个开货车的老男人。她的日子并不好过,男人总打她,那些日子,她经常哭着给我打电话。她说,早晚有一天她会弄死那个畜生。”
“有个福建的男孩对我很好,他每天都去找我。他给我唱歌,给我买花,买手链,他还偷偷画了我的头像送给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他的手指很长,又特别干净,他像一个钢琴师。他摸我身体时,我感觉他在弹琴。后来,他卷走了我所有的存款,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我以为她会哭,至少有些委屈。但她说这些时并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她像平常一样,好像她正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那个人与她毫无干系。
我们说话时,男孩就独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电视。他好像越来越虚弱了,每次咳嗽都会竭尽全力。我把剥好的橘子一瓣一瓣地送进他嘴里。
沉默了片刻,她悄悄地问我:“能不能借给我点钱,最近手头有点紧。”
她把头发往后撩起,冲我妩媚地笑笑,说:“这里的冬天太冷了,晚上一个人睡觉,被窝里凉得难受。”
9
漫长的冬天即将过去,地上的冰雪渐渐融化,露出一片一片洇湿的痕迹。天气一天天转暖,飞鸟重又回到北方。
当河边的柳树开始钻出嫩绿的新芽时,我辞去了“时光走廊”的工作。茉莉说得对,人不能总在空中飘着,还是要踏实点儿。那时,她已是“茉莉饭馆”的老板娘。她的手艺不错,饭馆时常客满。有时,我会到茉莉的店里帮忙。配菜、上菜、采购,忙得不亦乐乎。饭馆打烊后,就跟她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慢慢地聊天。有时,我陪着男孩去医院。他很勇敢,从来不哭,也不问自己的病情。一有时间,他就给我讲董村的故事,讲父亲和他的羊群。他说,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那年春天,我重新找了份工作,成了一名新能源公司的业务员。我每月要跑三五个城市,跟厂矿企业的老板谈项目合作。我的业务大都在偏僻的县城或者更偏僻的城镇,需要长时间坐火车,然后转乘当地的公共汽车。晚上,我找一些廉价的旅馆住下,随便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工作很累,从早忙到晚,没时间想更多的事,常常是忙完一天的活儿,回到宾馆倒头便睡。好在,收入还算可观,我打算攒一笔钱,至于这笔钱用作何用,我暂时还没想好。
当我再次回到租住的房屋时,隔壁的邻居已经搬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房东说,他们搬走时,特意把一些东西留下,托我转交给你。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都是些废旧家具,值不了仨瓜俩枣。她还当作宝贝,嘱咐了好几遍。
我问房东:“那男孩怎么样?”
房东撇撇嘴:“还能怎么样啊,唉!”
我再想问她些话,她却摆摆手,说她跟几个街坊约好了牌局,赶时间。说完,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我是在火車站旁见到那个跛子男人的。他穿了件藏青色的老式中山装,头发斑白,眼窝深陷,脸膛红通通的,仿佛刚喝完酒。倒是肩上搭着的长杆旱烟袋,看起来有点意思。男人蹲在地上,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巨幅照片。照片上的男孩干净清秀,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正是黄昏时分,车站广场上人流如梭,人们行色匆匆地从站口进出,又很快消失在暮色中。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卑微的男人。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破败而木讷的泥塑。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