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那段时光,我的脑海就闪出一幅画面:悠闲自在的人儿,骑在棕色的马背上,任马随行,眼望见的是山坡上缓缓移动的羊群,口鼻呼吸的是夹杂青草味的空气,从日出到日落,偶尔路过一些不知源于何处流向何方的小河,不时惊起栖息在树丛草间的雀群、苍鹭,此外,很少看到人,茫茫四野,只有我,以及我的马儿。
我多么喜欢这宁静的生活啊!住在山村的半年里,我除了跟同伴去采茶、耕种、钓鱼、摘哈密瓜,此外就是牵着我的小马驹四处溜达。我的马儿真是漂亮,它快一岁了,躯体线条流畅,腿脚壮实灵巧,蹄子厚,蹄冠高,踏步走路时,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让每一个看见它的人,都想纵马驰骋一番。
有时我也会与人结伴而行。初结识的几个年轻人,一遇上好天就骑着马邀我一同出游。我们沿着山路或快或慢地走,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完全随着马的心思。天上飘着小朵的、瓦片般的云,骑在马上望着清亮的天,好几次都感觉这么往前就会到达天边。我们时而朝着远处大声呼啸,听声音在山壁间来回碰撞;时而亮开嗓子高声歌唱,任林梢的风把歌声拨弄得深远。
饿了,我们下马坐在干净的山石上吃饼,兴起还会喝随身带的酒。喝着喝着,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贝侬说他姐姐嫁到很远的村子去了,聘礼是一头牛,五只羊。达侬说他大哥背着爹妈跑到城里,家里的活计缺人手,相好的媳妇也没人去接亲。阿桐说他家盖房子的事儿,再过两个月,一家人就可以住进又高又大的新房子了。
大家说着说着,阿桐就会被大家推举出来演奏。阿桐也从来不推辞,把琴从马上取下来,对着溪流边弹边唱。大家被琴声和歌声深深打动了,静静地听着,一直到太阳偏西也没有动身的意思。我们开玩笑说,若是姑娘看见阿桐山中潇洒的弹唱模样,一定会爱上他的。
阿桐的琴声和歌声,一次次地吸引我策马随行。在琴声和歌声里,我看到了山,看到了树,看到了林梢的鸟儿,看到了马刚走过的路。在想象里,我成了路上辗转流连的歌手了。我随着乐声经过路上的村庄,看见各个村庄的人,爱着,思念着。我感到生生不息的生活和隐秘婉转的故事都在这歌声里了。
我的邻居是几户牧民,家中都有大型的羊圈和牛舍。羊圈牛舍中,陈放干爽的稻秆,夜晚靠近圈舍,可以听到轻微的反刍声。白天,这些人家就会展出美丽的乡村图卷。清晨,鸡鸣五更,牧民打开栅栏,羊牛出来,狗吠人喧,晃晃悠悠地往山上去了。傍晚,鸡栖于埘,羊牛下来,如云雾飘到山口,逶迤靠近,蹄子在地面发出雨点般的声音,整个村庄跟着喧闹起来。
我曾多次站在路边,看《诗经》歌咏的场景。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长长的山路,走在前头的羊,高支着双角,犹如威武将军;夹在中间的小羊母羊,仿佛温顺的随从;压阵的肥牛,则如敦厚老实的胖保姆,有条不紊地维持整体队形。最后面的牧民,扬着鞭子,吹着口哨,悠闲自在地踏着步子,一点也不担心他的部队,要是秩序稍有混乱,忠实的牧犬就能气咻咻地平息。
村子的一切都是祥和的,除了离我不远的那座废弃的房子。它坐落在山脚的湖边,看上去比村里的很多房子都要轩敞高大。只是瓦房的门一直关着,院子、墙根、窗台长满杂草,人的气息一点点散尽了。后来,动物们觉得这房子不错,纷纷地来了。
我前去察看时,发现这里已诞生新的世界。猫头鹰占据房梁,喜鹊居住在檐角,老鼠深居墙洞,蛇盘曲在瓮边……猫头鹰无疑是此地的王者,当它立在梁上冥思时,臣子们就乖乖地窝在自家的地盘,不敢发出任何声息,生怕惊动大思想家的坐禅。蛇则像老谋深算的宰相,既能小心翼翼地不得罪君王,也能在老鼠们跟前作威作福,享用它们这些美餐。尽管如此,老鼠仍不愿离去,房主遗落在缸、瓮、瓶、罐的谷物,足够养活它们八十八代子孙。唯有檐角的喜鹊,仿佛遗世独立,既能冷眼旁观眼底的生存秩序,又能超脱于房中的是是非非。
然而,月明星稀的夜晚,野猫悄声潜入,会暂时扰乱此地的秩序。那些在月色中暖和羽毛的喜鹊,扑打着翅膀满腹狐疑地瞪着侵略者。猫头鹰临时中断打坐,嘴巴发出“呜呜”的声音,装模作样地扇动翅膀,梁上积久的灰尘簌簌地落在蛇身上。凶猛无比的毒蛇,缩进缝隙深处,等待猫头鹰的爪子重归沉寂。窸窸窣窣磨牙的老鼠,惊恐地躲进洞里……野猫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随便逮了只幼鼠,就遁入月色中的树林。
我曾想买下这座房子,以便长久地住下来,就提议阿桐请全村人来收拾这座房子,但发现动物们的秘密后,我放弃了打扰它们的想法,也抛开了购买的念头。就让它们是它们本来的样子吧!
村庄的居民是由牧民和农民构成的。牧民宅院靠山,圈舍、牧场和山连在一起。农民房屋靠河,稻田沿河鋪展,一派旖旎风光。村子疏朗,人口不过千,风俗节日都融合在一起。牧民吃农民的稻米,农民喝牧民的牛奶,你参加我的插秧节,我参加你的赛马歌。
一家有酒席宴会,家家户户都会受到邀请。人们带上贺礼,聚集在主人家的院落,说说唱唱,场面温馨而热闹。我特别喜爱参加婚礼,不仅能吃到可口的美食,还能观赏别具风味的礼俗,以及交到一些可爱的朋友。
每当受到邀请,我就洗漱干净,穿戴整齐,早早地到主人家去。我通常是走路去,沿途可以饱览秀丽的小村山色,细数路旁的各色小花。路上,陆陆续续碰到赶赴宴席的人,或是骑马而来,或是赶着牛车而来。由远而近的交谈声,爽朗憨厚的笑声,悠长昂扬的吆喝声,从树林传来,从草坡传来,从河边传来,不一会儿就汇聚在通往主人家的大路上。
我又兴奋又快乐,和每一个人打招呼。他们也热情地向我招手问好。相处多日,他们早已接纳我。我这个外来分子,在这种特殊的日子,受到的不是排斥,而是盛情款待。
走在花香蝶飞的乡道上,远远地就听见弹唱声、鼓声、欢笑声、炮仗声。走近了,只见主人家张灯结彩,花红柳绿,看得人满心欢喜。男人们在空地上宰羊,妇人们在屋旁收拾碗筷,小孩子们跑来跑去,一片繁忙。
推开主人家的篱笆门,满院子的人会一齐扭头看我一眼,随即又忙各自的事去。认识我的,就会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堂屋,往我手中塞满花花绿绿的糖果。这时,我要么带着零食找到自己喜欢的一个屋子或者角落,边嗑瓜子边等开席,要么和围成一圈的年轻人一起,轻歌曼舞。
在尕夫家的宴席上,我结识了阿桐。那天,我带着请帖前往,一进门就被阿桐领到一间塞满年轻人的屋子。阿桐一边叫我吃葡萄干,一边低头耳语介绍屋里的每一个人。
我注意到靠窗边坐着的年轻人,长得十分英俊,轮廓分明的脸,高鼻子,薄嘴唇,剑眉星目,顾盼神飞。他弹得一手好琴,彼时正背对着窗子,手指娴熟地拨弄琴弦。伙伴们挨着他团坐,跟着旋律轻轻地唱歌。有好几次,我看到他背后的窗外,闪烁着一些因欢笑而颤动的女孩的身影。我在这些身影当中,捕捉到一双执着而躲闪的眼睛。它们总是趁人不注意,牢牢吸附在弹琴人身上,又在被发现时快速闪开。甜蜜的爱情悄然萌发了吗?我的心为这小小的秘密而欢喜。
肉和菜端上来了,人们围坐在桌旁,开始享用大碗的鸡肉、鸭肉、鱼肉,富裕的人家还会呈上兔肉、羊肉、牛肉。新鲜肉食,配上园蔬、清酒、果汁,美味而诱人。宴席通常以主人把盏大唱祝词作为开端,豪放爽朗的歌喉一下子就把气氛推向高潮。主家献礼毕,多才多艺的客人也开始唱和,或是夸赞主人好客,或是颂扬家乡风物。年长的人点头赞许,年轻人拍手叫好,孩子们大声欢笑。临近尾声,主妇挨桌致谢,热心地给客人们添茶水。
我和阿桐坐在院子东角的一席,又认识一桌子活泼豪爽的年轻人。他们一会儿大声说笑,一会儿举杯祝酒,没多久就喝红了脸。我也酒酣耳热,头微微发晕,但心里快活极了,带着几分醉意,和他们相约策马游山。
吃罢酒菜,年轻人又开始说说笑笑,唱唱跳跳,只有贪杯的男人,还在席上猜码喝酒,一醉方休。累了一天的妇人,三五个凑一堆,闲唠家常,小孩们往来于桌椅间,搜集糖纸和啤酒瓶。不知不觉,日落西山,客人渐渐散去。
我走到院子外边,看见西天的一道晚霞变幻出羊群的形状。有人骑着马告辞了,有人把牛车拉到了路上。两个女孩子手拉着手走在树下,交流着今天的见闻。谁歌唱得好,谁舞跳得好,谁出尽了风头。间或听到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诉说爱恋的秘密,另一个人保证绝不告诉任何人……
我往一棵大树走去,在我迷醉的眼里,大树的影子好像一个慈祥的老者,知晓一切,笑看一切。我很想变成一棵树,分享女孩们羞涩的爱情。不知为什么,我被身边的一切深深感动了,一想到这些人经历的爱慕、追求、思念,我的心就溢满爱与幸福。
我靠在树干上,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一切都好像游动在水里,飘浮在轻纱里。远处的山成了一片巨大的暗影,稀疏的灯火远远近近地亮着,我的耳边响起了缥缈神秘的歌声。
次日,我就和酒席上认识的年轻人,一同纵马驰行了。那一回,我们到了一个很大的湖边。在湖边的芦苇丛和草滩上,我看到了许多美丽的野鸟。知名的,不知名的,五花八门,羽毛鲜亮。它们美丽的身影掠过草尖或者水面,空气中就会荡漾开清脆的鸟声。
越过芦苇荡,我看到几只苍鹭,娴雅地立在浅水区,修长的细脚,灰白的羽毛,优雅的脖子,漂亮的冠羽,长锥状的喙,宛如降落人间的仙子。现在,很难见到这种珍稀的鸟类了,但在这儿,我竟然一下子邂逅了几只。
我们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惊起不少隐居在草丛中的青蛙和虫子。我们尽量避开芦苇荡中隐藏的鸟窝,但能隐约听见草叶深处叽叽喳喳的雏鸣。苇叶上残留着雨露,风一吹就会滴落下来,我伸出手去接,轻轻地送到口中,竟品尝到一丝丝的甘甜。
我们注意到湖边的一棵大树,它和方圆几里内的任何树相比,更高大,更繁茂,美丽的树冠骄傲地铺展小半边水域。我和阿桐打赌,苍鹭的巢穴一定在高高的树上,用小树枝搭建而成。
就在我用望远镜找寻苍鹭的家时,突然,我的脚踩到一具凌乱的尸体。是一只被枪打烂的鹭鸶,虽已面目全非,仍可从残躯中辨认出它昔日动人的风姿。我愤怒极了,是谁杀了它呢?!阿桐告诉我说,是偷猎者,一些急功近利的年轻人,为了攒钱娶媳妇,往往冒险行事。
我们把鹭鸶埋了,心里都有点难过,就借口走累了,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大家喝了一会儿酒,贝侬突然转向坐在最边上神色忧伤的阿甲,说:“你今天还没说过一句话呢!”这时,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阿甲的反常。
大家用关心的口吻问:“你还好吗?你的女人怎么样了?”
我以为阿甲的女人生病了,然而不是。达侬告诉我,阿甲的女人是古怪的女人,这女人把阿甲害惨了。我想了解怎么回事,但也知道不好明问的,就没有说什么。
大家继续喝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坐着的阿甲,突然抬起头说:“我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是命。天知道我对她有多好,从不叫她干重活儿,有好东西都先给她。”
“的确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阿桐点头说。
“我真是个不幸的人。”阿甲把脸转向我,我看到了憔悴、忧伤、了无生气、闪着泪光的眼睛。我想这山里要是有伤心人的话,阿甲就是其中一个。
这时山风沉寂了,酒喝完了,我们起身上马,往回走了。
路上,我们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不知何时起,落在最后面的阿甲,在马背上低声唱起忧伤的歌。
我回到住屋,坐在窗前写下见到苍鹭的情况。月亮升上来,对面的荒屋投下巨大的阴影。我仿佛听到风中的吱吱声,梁上的唧唧声,那是野貓靠近的信号吧?
我起身出门,往阿桐家走去,远远地就看见新房子盖顶了。这真是漂亮的房子,新建材,新设计。
我找到阿桐,让他随便跟我说些村里的事儿,这烦闷的晚上太难熬了。阿桐端出几张饼,一碟花生米,一坛糯米酒,我们就在月下边吃边聊起来。
我从阿桐口中得知,阿甲娶了个镇上的女人,才过半年就和来此地进货的茶商私奔了。我感到诧异,因为阿甲的家在村里还算殷实。阿桐说,这女人漂亮,又懂风情,在山里待不住。
既然如此,何必再留恋?阿甲也该放宽心。我若有所思地说道。
阿桐说,起初阿甲待在家里喝闷酒,慢慢就认命了。没想到的是,过一段日子,这女人回来了。阿甲又气又喜,终究舍不得打骂,两口子手拉着手重新过日子。更没想到的是,就在全村人都以为这女人从此安分时,她又跟一个过路的卡车司机跑了。
我听了很是震惊,不禁同情起阿甲来,再次想起他那憔悴、忧伤、了无生气、闪着泪光的眼睛,以及马背上低沉忧伤的歌声。
我喝了一口酒,说山里比城里好。阿桐笑了笑说:“你隔壁那荒屋的人家,也是为了娶媳妇搬到城里的,要是山里好,人家为什么不嫁到山里来。”
我答不上来,在清冷的月色中,恍惚又看见我那可爱的小马驹,四蹄生风地向我奔来,将我带往那热闹的乡俗婚礼上……
(连亭,原名廖莲婷,1990年生。散文作品见于《散文》《美文》《青年文学》《民族文学》《雨花》等刊,曾获2018“《民族文学》年度奖”、2018“壮族年度散文家”、2019“《广西文学》年度奖”、2019“甘嫫阿妞·少数民族女性文学奖”一等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南方的河》。)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