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光含万象 碎影入闲流

2020-08-03 02:00陈强
河南教育·高教 2020年7期
关键词:王维意境

陈强

摘 要:唐代诗人、画家王维(701—761)在他的山水田园诗里,非常注重描绘大自然中不同时段、不同视角、不同种类的光线。他运用明暗对比、光影互动、光色交织、冷暖反差的多重手法,描绘了千变万化的日光、月光、天光、水光,构成了笔下山光云影、溪闪林明、日暗月朗、湖白潮青的意境,给人以生动美感,为诗意表达和情感抒发起到了很好的助力作用。本研究从新的命题、新的视角出发,阐释了诗中光与景、境、情的关系,对当代王维的诗歌研究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关键词:王维;山水田园;光;意境

光,不仅是生命之源,也是艺术之源。无论是在摄影上、绘画上还是在诗文中、舞台上,光线都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光可以照明、塑形、增色、添彩、造境、达情。身为画家的王维,深谙“光义”“光理”“光感”“光法”,在大量的山水田园诗中,他以儒佛之心、诗画之手、点睛之笔、神来之光,描绘出草色摇霞、白水明田、秋山余照、青林明灭、月迥星藏、圆光万象的迷人景色,给人留下难言美感和无穷况味。

王维描写的光,有日光、月光、星光、天光、水光、雪光、火光、灯光等。

写日光,王维比较喜欢写黄昏时的光线,常用“落日”“落晖”“日暮”“斜阳”“斜日”“余照”“余晖”等字眼。比如,“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蓝田山石门精舍》),“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登裴秀才迪小台》),“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归嵩山作》)等。又如,《欹湖》中的“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山居即事》里的“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再如,“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渭川田家》),“残雨斜日照,夕岚飞鸟还”(《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山西去亦对维门)》),“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木兰柴》),“洞门高阁霭余晖,桃李阴阴柳絮飞”(《酬郭给事》)等。

写月光,王维喜欢写明月。比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陇头吟》),“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桃源行》),“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蓝田山石门精舍》)等。

王维直接写星光的诗句不多,有“皎洁明星高,苍茫远天曙”(《早朝》),“光连虚象白,气与风露寒”(《东溪玩月》)等。写雪光,有“行人返深巷,积雪带余晖”(《喜祖三至留宿》),“薄霜澄夜月,残雪带春风”(《河南严尹弟见宿弊庐访别人赋十韵》)等诗句。写火光,如“古壁苍苔黑,寒山远烧红”(《河南严尹弟见宿弊庐访别人赋十韵》)等。

日月星辰都会放射出光芒,而广义的天光也不时出现在王维的句子中,成为更加空明、诗意的写照,如“寥廓凉天净,晶明白日秋。圆光含万象,碎影入闲流”(《赋得秋日悬清光》),“阴昼小苑城,微明渭川树”(《丁寓田家有赠》)等。

从物理学属性来说,光的本质是一种处于特定频段的光子流。光可以在真空、空气、水等透明的介质中传播。作为画家,王维在感知和描绘水光时,不时有真切、独到的神来之笔,如“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淇上即事田园》),“登高万井出,眺迥二流明”(《晓行巴峡》)等。有学者做过统计,王维诗在描绘自然意象时,写的最多的是“水”,使用次数有297次之多,比排在第二位的“山”(192次)多用了百余次,可见其对水的偏爱。水作为重要的反光源之一,它的动静缓急、明暗闪烁也构成了诗中的“光境”。

作为非自然的光源,灯光从来都是历代文人诗文涉及的对象。王维写灯光的诗句有“涧花轻粉色,山月少灯光”(《从岐王夜宴卫家山池应教》),“不须愁日暮,自有一灯燃”(《过卢四员外宅看饭僧共题七韵》)等。

在大量的山水田园诗中,王维总是在不同的时空中观察与表现不同的光线。从时间上看,有早晚之分;从季节上讲,有春秋之别;从视角上看,有仰视、俯视、平视;从距离上说,有近光、远光;从种类上分,有强光、柔光、散光、侧光、逆光、顺光等。

写春光,王维有“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春园即事》)的名句。春耕灌溉之时,远远望去,一片片水田闪着白光,火红的桃花跳跃在两岸。盎然春意,在光与色中弥漫開来。写秋光,如“寒塘映衰草,高馆落疏桐”(《奉寄韦太守陟)》。静冷的凄光与萧索,勾起诗人思念故人的无限惆怅。“月从断山口,遥吐柴门端”(《东溪玩月》),仰视的角度由远及近。“登高万井出,眺迥二流明”(《晓行巴峡》),登上高处,万家井邑出现在眼前,纵目远望,有两条河流闪着银光。写近处的光,有“闲门寂已闭,落日照秋草”(《赠祖三咏》(济州官舍作))。写远处的光,有“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写明亮的光线,如“丽日照残春,初晴草木新”(《郑果州相过》),“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桃源行》)。写暗淡的余光:“远树带行客,孤村当落晖”(《送綦毋潜落第还乡》),“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济州过赵叟家宴》)。写细微的柔光,有“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写变化中的光线,有“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终南山》),“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辋川集·北垞》)。

在表现方法上,王维善于运用多种手段描绘出山光云影、溪闪林明、日暗月朗、湖白潮青的光景。明与暗的对比、光与影的互动、冷与暖的反差、光与色的交织、光与声的合作,千姿百态与千变万化的光,构成了诗人笔下的多重意境,为诗意的表达出力添彩。

傅雷在论及伦勃朗、达·芬奇的作品及西方绘画时说:“强烈的对照能够集中人的注意与兴趣,能够用阴暗来烘托出光明,这原是伟大的文人们和伟大的画家们同样采用的方法。它的功能在于把我们立刻远离现实而沉浸于艺术领域中,在艺术中的一切幻象原是较现实本身含有更丰富的真实性的一种综合。”明与暗的对比,是王维表现光线的一个重要手法,如“柳暗百花明,春深五凤城”(《早朝》),“不随云色暗,只待日光明”(《愚公谷三首其二》),“阴昼小苑城,微明渭川树”(《丁寓田家有赠》),“竹外峰偏曙,藤阴水更凉”(《过福禅师兰若》)。

来看《淇上即事田园》:

屏居淇水上,东野旷无山。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静者亦何事,荆扉乘昼关。

王维辞官隐居于淇河之滨,过起惬意的田园生活。“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日暮时分,昏黄的太阳隐约地照在桑柘樹上,而村落间的河流却在闪着白光。这一暗一明,一晦一亮,一远一近,一静一动,在对比着也在变化着。牧童归村,犬随人还,无事可做,趁早关门。写出诗人淡出红尘的志趣和悠闲自得的情怀。

而最令人称道的那束光,恐怕还是他的千古绝唱《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很容易唤起读者的人生体验:山深林密,杳无人迹,突然有说话声传来,反倒显得空山更静。在用有声反衬无声后,作为点睛之笔的“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一句,就更加凄美绝艳:夕阳射进幽暗的森林,返照在古木下的青苔上。这爿景象实在是既光明,又晦暗;既冷寂,又温暖;既强烈,又平和;既短暂,又永恒。

光,不仅是人类视觉可见的一种电磁波,是自然界中的物质,也历来是宗教中的一个重要元素,无论东西方,大都如此。英国历史学家托·富勒说:“光是上帝的长女。”日本知名美术史家宫下规久朗说:“在各个文化圈中,光除了神圣的源头,也象征上帝、真理、理性等;相反地,黑暗则有恶魔、虚无、不正当与无知等负面意义。” 在东方的佛教中,有很多带“光”的词语,如佛光、宝光、头光、背光、开光、金光、佛光普照、向好光明等。光亦成为正义、仁慈、明净、温暖、觉醒、圆满的象征。美学家朱光潜曾说过,诗虽然不是讨论哲学和宣传宗教的工具,但是它的后面如果没有哲学和宗教,就不易达到深远的境界。诗好比一株花,哲学和宗教好比土壤,土壤不肥沃,根就不能深,花就不能茂。作为通禅悟儒、深谙道玄的“诗佛”,王维在《鹿柴》中捕捉到的这束黑白对比、明暗反差的光,含着哲理与玄机,是觉心、灵性和慧眼的移情。光,把诗境加深了,把诗理扩大了,把诗情变浓了。

光与影是一对姊妹。天光云影、日光山影、月光屋影、水光树影……光与影的相映、纠缠与互动,也常出现在他的诗里。光的高低、强弱,影的长短、浓淡,不时映入眼帘,牵动人心。“分行接绮树,倒影入清漪”(《辋川集·柳浪》),一行行姿态美丽的柳树,倒影映在清波里。“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辋川闲居》),水边绿色的茭白影子映入水中,洁白的鸟儿展翅,向着远山飞翔。这倒映水的光影构成了生动的视觉画面。

再看这首《东溪玩月》:

月从断山口,遥吐柴门端。万木分空霁,流阴中夜攒。光连虚象白,气与风露寒。谷静秋泉响,岩深清霭残。清澄入幽梦,破影抱空峦。恍惚琴窗里,松溪晓思难。

这首诗,可以说是王维山水诗中为数不多的全篇都在写光与影的佳作。东溪,颍水之东,此诗应为诗人居嵩山时所作。诗的大意是月亮从断缺的山口升起来,由远及近地照在“我”的茅屋门前(这是一片长长的月光,想来影子也很长)。月下,千树万木如雨后水洗过一般;半夜,流动的阴气缓缓地聚合。月光与空中的星象白茫茫地连成一片,湿气包裹着夜风和露水带来一阵寒意。清朗明净的月色照进“我”的梦境,破碎的树影拥抱着空寂的山峦。诗中光与影的交织、明与暗的变幻、远与近的推拉、天与地的勾连,加之虚与实的错综、景与情的转换融为一体,展现出浩瀚夜空的神秘而幽静、陶醉山月林溪的闲适与忘我。同时,全诗也因光的贯穿、影的散布,让人感受到“坐知千里外,跳向一壶中”的宗教色彩与仙界气息。

“增光添彩”,是个常用褒义词,它从侧面表明了光线与色彩的关系。“色温”,是表示光线中包含颜色成分的一个物理量。因而,无论是在大自然还是在艺术家的创作中,光与色总是交织在一起,相互映衬,抱团生辉。王维是画家,用光时非常注意带色。比如,“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新晴野望》)。一白一青,一近一远,明亮的田中水,青翠的山外山,光与色渲染出清爽、明丽而颇具立体感的田园景色,给人以无比舒适的美感。再如,“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日落时分江湖水面一片白,大潮涌来天地都被染青。光与色又联合演奏出一曲气势磅礴、天地共鸣的交响乐,让人过目难忘,过耳长鸣。

辋川,作为王维不时小别官场的隐逸之地和后半生的精神家园,为之带来难得的身体放松与情绪愉悦。同时,幽静的景色、美丽的田园,也激发起诗人如潮的灵感,创作出一批最为经典的光色交映的山水诗杰作。

看《辋川集》中的这首《木兰柴》: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秋天的山峦渐渐收拾起落日的余晖,成群结队的飞鸟争先恐后归巢。斑斓的秋叶不时呈现出艳丽的色彩,傍晚的云雾已经消失得不知去向。王维喜好写傍晚的景色,或许此刻静谧、含蓄的意境才更契合他灵魂的表达。在光与色的交织与变幻中,全诗是暗的又是亮的,是静的又是动的,是黑白的又是彩色的,是实的又是虚的,是有的又是无的。这正如美学家宗白华所言:“画家的眼睛不是从固定角度集中于一个透视的焦点,而是流动着飘瞥上下四方,一目千里,把握大自然内部节奏,把全部景色组织成一幅气韵生动的艺术画面。”在这首五绝中,诗人的视线也是随着鸟群移动,随着天光起落。有过山间黄昏经历的读者都会有红日坠落西山、云霞分秒变幻的体会。光把山形渐渐变模糊,把山色慢慢吸纳走,最终,是烟消云散,世界归于淡定、安宁。在这国画般美好的诗意中,似乎也隐藏着一丝寂寥。而这,也恰是辋川王维的心灵写照。

在大自然中,光线的照射是无声的。但在王维的诗中,光与声时有交汇。比如,“草色摇霞上,松声泛月边”(《游悟真寺》),“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等。《鸟鸣涧》写道:“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人很悠闲,桂花飘落,夜很幽静,春天的山中空寂无人。一轮明月升起来惊动了山林里的鸟儿,不时在山涧中发出鸣叫。在无声无息、万籁俱寂的环境中,皎月初升带来光明,而升起的月光仿佛也同时带着声响,这才惊动山鸟发出叫声。鸟鸣是惊是喜?是动是静?是惊中带喜?动中含静?或许兼而有之。鸟鸣能否看作对有声之光的一种回应?对一片寂静的一个反衬?这无声又似有声的月光,是眼中之光还是灵魂之光?或许兼而有之。黑格尔说:“诗的艺术作品只有一个目的,创造和欣赏美。”此诗运用光与声的结合,营造出一个无比空灵、神秘的意境,表现了诗人仿佛进入独享仙境的极乐,也让读者体会到透彻澄明的闲适美、宛如梦幻的宁静美。

正如色分冷暖一样,光中也含着温度。在王维的诗中,这种温度有时是客观的,有时是主观的,有时又是主客观兼有的,有时为景所用,有时为情所需,如“空谷归人少,青山背日寒”(《酬比部杨员外暮宿琴台朝跻书阁率尔见赠之作》)。黄昏时空荡荡的山谷中归来的人很少,绿色大山背阴的一面因不见阳光让人顿生寒意。这看似平常的句子,客观而生动地写出了山之阴阳两面的温差冷暖。而“寒塘映衰草,高馆落疏桐”(《奉寄韦太守陟》),则写寒冷的池塘里倒映着衰败的秋草,高高的客馆前梧桐因叶落而显得树枝稀疏。既有季节的温度——草枯水冷的秋凉,又有心情的温度——思念故人的惆怅。

在《过香积寺》中,王维写出了“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的名句。泉水穿越危石因流经曲折发出呜咽之声,阳光照进松林因幽深暗淡仿佛带着寒意。“日色冷青松”的“冷”字,将形容词当动词来用,将视觉转换为触觉,用通感的手法写出了光与温的变化与融合,为全诗奠定了苍古、幽静、可安禅的基调。同样是写月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显然是含着暖意的欣喜,而在“细枝风响乱,疏影月光寒”(《沈十四拾遗新竹生读经处同诸公之作》)中,月光的寒意不仅是一种体感,与尾联“何如道门里,青翠拂仙坛”相连,还是一种心灵的感受,也是道家清静无为的写照。同是写日光,“日出云中鸡犬喧”(《桃源行》),“宫莺啭曙光”(《听宫莺》)是明媚温暖的,而“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归嵩山作》)则描绘出荒城古渡、秋山落日的萧索与苍凉。

王维诗中的光线中不仅含着色彩,有时还带着水分,如“瀑布杉松常带雨,夕阳彩翠忽成岚”(《送方尊师归嵩山》)。瀑布下杉树松树常常带着雨水,夕阳中鲜艳翠绿的山峦瞬间被雾气所笼罩。光与色在饱含水汽的氛围中,像国画的彩墨在宣纸上晕染,变幻出明艳潮湿的景致,给人爽心悦目之感。还有“残雨斜日照,夕岚飞鸟还”(《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山西去亦对维门)》)。傍晚,雨即将停止,斜阳照耀,山林中的雾气弥漫,飞鸟还巢,更显空蒙浮动。

有时,王维还将视觉中的光与嗅觉连在一起写。比如,“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蓝田山石门精舍》)。涧水中的花香侵袭人们的衣服,山间的明月照耀着寺院的石壁。光与味儿的交织,构成了连画家也难以描摹的景象与况味。

宗白华说:“一切美的光是来自心灵的源泉:没有心灵的映射,是无所谓美的。”一切景语皆情语。王维诗中的光,无论是日月星辰,还是水雪灯火,都不是仅仅对客观现象的写照,而是为更好地构建诗境,营造氛围,为情感的表达做下铺垫。光,能表现明亮、活泼、轻快,也可表现暗淡、宁静、沉重;光,能表达喜情、爱情、温情、闲情,也能表达悲情、愁情、伤情、离情。

在《蓝田山石门精舍》中,“落日山水好,漾舟信歸风”写出了诗人在夕光晚风里自在行舟的喜悦与轻快。“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则表现了诗人月光下“万事不关心”后的自由与逍遥。

《竹里馆》中的月光,更是温情惹人怜:“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深山竹林,孤身独影,万籁无声,黑夜里一片怕人的死寂,但一向爱静的王维却在大享孤独的盛宴。他弹琴长啸,纵情宣泄,大肆抒发着只有寂静和独处才能带来的愉悦和快感,而且愈静他愈喜,越无人他越狂放。等他弹琴弹得手酸了,长啸喊得嗓子哑了,空谷的回响也消失了,才发觉一轮明月不知何时也来听了,也来照了。这片月光是多么亲爱可人,这安静的朋友是多么心有灵犀的知己!这幽深静美的自然又是何等惬意的抒情舞台!而这些都有赖“光”,是光把诗人净化了,也使诗人静夜自娱、心满意足的状态和高雅不俗的浪漫情怀得到了最好的抒发。

闲情,是王维山水田园中所表达的重要思想之一。光,在表现这种悠闲、安闲、轻闲、消闲和闲静、闲散、闲适、闲雅、闲趣中,发挥了映照和渲染作用。比如:“岸火孤舟宿,渔家夕鸟还。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登河北城楼作》),写出了日暮时分登楼远眺,只见河映山影、灯火闪烁,心像黄河般闲静的情景。“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写渡口处只剩下落日余晖,村落中一缕孤烟袅袅上升。夕光里的村庄多么静谧、悠然。《登裴秀才迪小台》中云:“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夕阳映衬着飞鸟下沉,秋天的原野如世外般安闲。光线渐暗更衬托出诗人心情的闲适。《泛前陂》里的“澄波澹将夕,清月皓方闲。此夜任孤棹,夷犹殊未还”,水上清波摇荡已到傍晚,清亮的月光皎洁而安闲,今夜里任凭孤水上漂流,多么从容惬意竟不回家。这光里的景象,岂止是闲适,简直就是身心无碍的放纵、物我两忘的神游。

看这首《赋得秋日悬清光》:

寥廓凉天静,晶明白日秋。圆光含万象,碎影入闲流。迥与青冥合,遥同江甸浮。昼阴殊众木,斜影下危楼。宋玉登高怨,张衡望远愁。余晖如可托,云路岂悠悠。

天空寥廓清凉幽静,秋天的太阳特别明亮耀眼。阳光包罗万象,破碎的影子倒映在闲静的水中。秋光辽阔与青天融合,远远望去同江湖共沉浮。白天阴气远离众树木,傍晚夕阳照在高楼投下长长的影子。宋玉登高埋怨秋气,张衡望远产生秋愁。太阳余晖如果可寄托,仕宦之云路怎会遥远?

此诗从题目到内容,几乎句句不离光,将秋光的亮度、力度、深度、广度表现得细致而真切、苍茫而辽远,闲静之境、闲淡之味、闲逸之心、闲雅之情跃然纸上。歌德说:“在璀璨的反光里面我们把握到生命。”王船山言:“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是诗家正法眼藏。”“璀璨的反光”,正是诗人心灵的映照;“余晖斜影”,正是他人物的契合、时空的融汇、情感的抒发与思想的托付。

大自然既是艺术家创作的策源地,又是其灵魂的避难所。就王维而言,大量的山水诗都是在他隐居或半官半隐时所作。特别是其居辋川时期的作品,不但独享山林的闲静、与友唱和的神怡在光中展现,而且受挫折后的寂寞与惆怅、伤感与悲情也不时在光的笼罩中流露。例如,“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山居即事》),“草白霭繁霜,木衰澄清月。丽服映颓颜,朱灯照华发”(《冬夜书怀》)等。此外,在王维大量的送别诗中,伤感与离情,也都饱含在暮色寒光之中。比如,“祖席依寒草,行车起暮尘。山川何寂寞,长望泪沾巾”(《送孙二》),“地迥古城芜,月明寒潮广”(《送宇文太守赴宣城》)等。又如,《淇上别赵仙舟》:“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祖帐已伤离,荒城复愁入。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寒冷昏暗的光线,将送别友人的悲伤与离情渲染得越发浓烈,令人难忘、心酸。

人们比较喜欢用澄明通透、词秀调雅、淡远清逸、空灵闲适来概括王维山水田园诗的总体风格,而他诗中那明暗闪烁、入眼动人的光,也确为其造境达情增添了点睛之笔。

责编:初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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