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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蒙眬眬中,不知有多少回,我徘徊在一排四层楼房的街头巷尾,仿佛楼上有我牵挂的人,有我牵挂的事。似乎年老的父母就在里面,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电话号码。
2019年夏天徐枫邀请我去台北参加电影《滚滚红尘》修复版的首映礼。有一天晚上,朋友说第二天要去看房地产,对看房地产我没什么兴趣,只随口问了一句去哪儿看。一听说永康街,我眼睛即刻发亮,要求一起去。朋友听说我也住过永康街,看完房地产,他体贴地提议陪我去看看我曾经住过的地方。我不记得是几巷,到底30 多年没回去过,仿佛天使引路,我径自走到永康公园对面的六巷中,在一家门口估计着是不是这个门牌号码时,刚好有人出来,我就闯了进去。一路爬上四楼,当我见到楼梯间的巨型铁门,我惊呼:“就是这间!我找到了!”原来梦里经常徘徊的地方就是永康街、丽水街和它们之间的六巷。顾不得是否莽撞就伸手按门铃,应门的是一名18岁的女孩,我告诉她我曾经住在那儿,请她让我进去看看,她犹豫地说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刚才跟着我一起上楼的郝广才即刻说:“她是林青霞!”
拍完第一部电影《窗外》,我们举家从台北县三重市搬到台北市永康街,一住8年,这八年是我电影生涯最辉煌、最灿烂、最忙碌的日子,也是台湾文艺片最盛行的时期。
重重的铁门闩嘎吱一声移开,一组画面快速地闪过我的脑海。妈妈在厨房里为我煮面、楼下古怪的老爷车喇叭声、我飞奔而下、溪边与他一坐数小时、铁门深深地闩上、母亲差点报警。那年我19岁,在远赴美国旧金山拍《长情万缕》的前一晚。
走进四楼玄关似的阳台,竟然没有变,一样的阳台,母亲曾经在那儿叉着腰指骂街边另一个他。
走进客厅,真的不敢相信,仿佛时光停止了,跟40 多年前一模一样,我非常熟悉地走到少女时期的卧室,望着和以前一模一样的装修,我眼眶湿了。妈妈不知多少次,坐在床边用厚厚的旁氏雪花膏,为刚拍完戏累得睡着了的我卸妆。转头对面是妹妹的房间,走到另一边是父母住的地方,他们对门是哥哥的房间。突然间我呆住了,那张Cappuccino(卡布奇诺咖啡)色的胖沙发还在,静静地坐在哥哥的房间中,那是我不拍戏的时候经常坐着跟母亲大眼瞪小眼的沙发。
我站在客厅中央,往日的情怀在空气里浓浓地包围着我。八年,我的青春、我的成长、我的成名,都在这儿,都在这儿。这间小小的客厅,不知接待过多少个,说破嘴要我答应接戏的大制片。琼瑶姊和平鑫涛也是座上客,在此我签了他们两人合组的巨星电影公司创业作《我是一片云》的合约,这也是唯一的一部“一林配二秦”。在这小客厅里,也经常有制片和导演坐在胖沙发上等我起床拍戏。
九岁时搬到台北县三重市淡水河边。中兴桥离我们家很近,那时最开心的是大人带我们坐着三轮车,经过中兴桥到台北吃小美冰激凌。高中读新庄金陵女中,放学总是跟着住在台北的同学一起搭公共汽车,过中兴桥吃台北小吃店的甜不辣配白萝卜,上面浇点辣椒酱,那滚烫甜辣之味至今记得。高中时期,几乎每个周末都跟同学到台北西门町逛街、看电影,我们穿着20 世纪70年代流行的喇叭裤、迷你裙、大领子衬衫和长到脚踝的迷笛裙,走在西门町街头不知有多神气。我就是在高中毕业前后那段时间,在西门町被影圈中人找去拍电影的。
搬到永康街后,从此跟台北结下了不解之缘,也从此跟电影和媒体分不开,几乎占我生命的大部分时间。不拍戏25年了,出入还是有狗仔队跟拍,我想我跟媒体是分不开了,那就接受吧,把他们当成朋友。
台北的大街小巷、阳明山的老外别墅、许多咖啡厅通通入了我的电影里,如果想知道20 世纪70年代台北的风貌,请看林青霞的文艺爱情片。从1972年到1984年我都在台北拍戏,这12年共拍了六七十部电影,台北火车站对面的广告牌经常有我的刊板,我读高中时期无数次流连的西门町电影街,也挂满了我的电影招牌。我人生的转变比梦还像梦,回首往事,人世间的缘分是多么微妙而不可预测。
白先勇小说《永远的尹雪艳》里的女主角住在台北市仁爱路,仁爱路街道宽敞整洁,中间整排绿油油的大树,很有气质。我喜欢仁爱路,20 世纪80年代初,我用四部戏换了仁爱路四段双星大厦的寓所,电影的路线也从爱情片转成社会写实片。拍写实片,合作的人也写实,那时候手上的戏实在多得没法再接新戏。有个记忆特别鲜明,一天晚上,制片周令刚背着一个旅行袋,旅行袋里全是新台币,拿出来占了我半张咖啡桌,人家一片诚意,不接也说不过去。他走了我把现钞往小保险箱里塞,怎么塞都不够放,只好把剩下来的放在床头柜里,好多天都不去存,朋友说我真胆大,一个人住在台北,竟然敢收那么多现金,而且还放在家里。
1984年后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香港拍戏,偶尔回到台北拍几部片。1994年我嫁入香港,结婚至今25年,我魂牵梦萦的地方还是台北。这次回到永康街,才知道梦里徘徊的地方,我进不去的地方,就在永康公园对面六巷×号的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