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
重游瘦西湖,发现新开的一家叫扬州慢的茶社,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仿佛不这样就对不起这好听的名字。我对书法没什么研究,辨认不出牌匾是哪位大腕题写的,但是那里面飘出的茶香却很有诱惑力。我想,纵然旅行的日程安排再紧,也无妨进去坐一会儿。或许能因之而认识到另一个扬州。一个超脱了霓虹灯、广告牌与电子表的古老而闲适的扬州。
扬州慢,是宋朝就有的词牌。姜夔曾写过:“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诗人们用温柔的舌头舔着,像要把口中的一块糖含化,可直到今天,它还是甜丝丝的。唐诗里的扬州,宋词里的扬州,元曲里的扬州,乃至明清小说里的扬州,浓得化不开。
坐在藤椅上,捶捶酸痛的双腿,泡一壶茶,扬州真的慢下来了。漂浮在水面,返老还童般呈现出碧绿的颜色。现代化城市所特有的噪音与空气污染,远了。
这家仿古建筑的茶社,从厅堂的摆设到服务员的打扮,都弥漫着怀旧的味道。老式留声机里放出的音乐是《梁祝》,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给拴住了。仿佛有兩只看不见的蝴蝶,伴随我的小憩,在水雾中抖擞着湿漉漉的翅膀。远足而来的我,长叹一声:总算是回到江南了。
推开雕花木窗,水景如画:瘦西湖上没有快船,只有小小舴艋舟(俗称“瓜皮艇”),慢条斯理地划着。划船的人以及坐船的人,一点也不着急。我知道上世纪三十年代,扬州的船娘很有名的:“虹桥迤北为长春湖,或曰瘦西湖,画舫笙歌,在昔为盛。风云一变,人事遂迁。环湖渔家,以瓜皮艇载客,夕阳明月,云影波光,着一二乱头粗服者于其间,绮语风情,半鸣天籁,虽非昔日美人名士之高怀,倘犹胜市侩淫娃之俗抱乎!”(引自《小游船诗序》)以女子来划船并接待游客,曾是此地之特色。渔女撑篙不会很鲁莽,而且生意做得颇细心:邀你坐入舱中,总会沏一壶茶,并捧出瓜子之类零食,供一路上享用。我想,坐在轻巧的小船上,边喝茶边看风景,顺便跟眉清目秀的船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扬州,会显得更慢一些,更美一些。只是如今,瘦西湖上只有艄公而无船娘了,更缺乏沏茶添水、嘘寒问暖的优质服务。当然也可以说:真正有闲情逸致的游客,越来越少了。大多数人的脚步,都是匆匆的。而无论游船、品茶还是看风景,都需要人能慢得下来,有一种慢的愿望和慢的情怀。但在现实中,慢比快更难做到。
所谓茶道,在我眼里就是一门慢的艺术。它有一套很复杂的程序:烧水、涮洗茶具、泡茶叶乃至闻香、观色、品味呀什么的。你若图省事或求快而省略其中的任何一道,就破坏了它完整的美感。这还不算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你首先破坏了自己的心情,又如何求美、悟道呢?急性子的人、追求功利的人,注定与茶道无缘的。
这么看来,扬州确实是一座与茶道的精神颇吻合的城市。扬州不爱争上游,扬州追求的不是快而是慢,多多少少给人以落伍的感觉。扬州的慢,甚至在宋朝时就成为词牌了,应该说是比较经典的。城市的性格可能会影响到居民的性格,扬州人,普遍喜欢泡茶馆,喜欢一遍又一遍地沏着茶打发时光,喜欢悠哉游哉地过日子。有一句俗语,专门用来形容扬州人的:“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寥寥几笔,替扬州人勾勒出一幅最传神的漫画。泡茶馆与泡澡堂,似乎是扬州人一天中顶重要的两件事。你如果了解扬州人(尤其旧时代的),会觉得并不夸张。扬州人骨子里就是闲散的,不以慢为耻,反而充分地享受着慢的乐趣。若与扬州人的生活方式相比,其他地方的人会觉得自己活得太累了、太匆忙了,或者说不好听点:简直白活了。
难怪瘦西湖总是那么瘦呢!湖水都被扬州人用来泡茶和洗澡了。扬州人一生,全靠水的滋养。这跟鱼的属性倒挺相似。
难怪《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水灵灵的模样,她是在扬州长大的嘛。到了干燥的北京,她水土不服,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朱自清是扬州人,他说扬州著名的是茶馆,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满满的。“北门外一带,叫做下街,茶馆最多,往往一面临河。船行过时,茶客与乘客可以随便招呼说话。船上人若高兴时,也可以向茶馆中要一壶茶,或一两种小笼点心,在河中喝着,吃着,谈着。回来时再将茶壶和所谓小笼,连价款一并交给茶馆中人。”他觉得扬州茶馆不仅选的位置好,风景如画,而且起名字也颇下功夫,如香影廊、绿杨村、红叶山庄,让人事隔多年犹记得。尤其绿杨村的幌子,挂在绿杨树上,随风飘展,复活了“绿杨城郭是扬州”的诗意,而且里面有小池、丛竹、茅亭,格外幽静。朱自清给予扬州茶馆很高的评价:“这一带的茶馆布景都错落有致,决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楼可比。”
二十四桥,是一天中的二十四个时辰。钟摆过来了,可还没有摆过去。鸟儿都在途中。为倾听遥远的评书,我下意识地踮起脚尖。太阳迟迟不肯落山……看来我在这家扬州慢茶社逗留片刻还是对的:不去茶馆里坐一坐,等于没来过扬州。或者说,只有坐在茶馆里,才能见识到真正的扬州,才能体会到扬州所特有的慢。
环顾周围,其余的顾客都在慢吞吞地喝着茶,互相交谈或独自想着心事。估计都是本地人吧?据洪为法先生说,扬州是出闲人的地方,真正的茶客必是闲人无疑,不屑于在茶馆里谈生意的:“过去繁华,配合着旧时享乐方式,征歌选声,弄月吟风,迄今所能遗留给扬州人的却只剩下一派悠闲之态。看去似乎还有不少人保持着共同的人生观,即在饮食方面,但求稍能舒适,而在事业方面,却不必定图进取。在这不少人中间,更有若干终日出入茶社、却终年不作一事的闲人。”热衷于“早上皮包水”者,不仅早间赴茶社,午后也多是去的:“每天早间九时左右到茶社,会坐到十一时以后才离开,午后三时以外,便又到了茶社,直待暮色苍然,这才安步当车的施施离去。不计寒暑,亦不计晴雨,一年四季的光阴除了睡眠以外,几乎有一半是消磨在茶社里的。”当然,他所描绘的是大半个世纪前的扬州。如今,扬州还有闲人吗?即使有的话,数量也大大减少了吧?毕竟全社会都是快节奏的,闲人会感到加倍的压力。除非他骨子里就是热爱慢并坚持慢的。慢,其实是在跟快较劲。热茶还需慢慢饮,所谓的闲人,是以“慢工出细活”的态度对待人生的,只求活得更精致些,更滋润些。
幸好街头巷尾茶馆犹存,为日渐孤单的闲人提供了最后的阵地。扬州的慢,才不至于失传。扬州的茶道,才不至于失传。比时代慢半拍的扬州,在茶馆里打瞌睡。不知今夕何夕。
坐在扬州慢茶社里,我仿佛也接受了某种心理暗示:慢一点,再慢一点……恍惚之间,如同回到了遥远的富春茶社:“这富春在扬州人看来,不但点心好,茶好,桌子也清洁。茶是用龙井、珠兰、魁针三种茶叶搀和起来的,龙井取其色,珠兰取其香,魁针取其味。如是一杯茶能色香味俱全,这不够人赞美吗?至于桌子,一般茶社里的都是油腻不堪,可是这在富春,却可使茶客们放心。洁白的衣袖即使久压在桌上,也不会被玷污了。因为那里对于每张桌子,每天都要刮垢磨光的。”(洪为法语)在这窗明几净的环境里,我不禁想再多呆一会儿。于是又点了一壶龙井。在瘦西湖边,喝西湖的龙井,多有趣味呀。就当“偷得浮生半日闲”吧。也算是在扬州做一回“冒牌”的闲人。
减肥的西湖,瘦瘦的西湖,不在杭州,在扬州。春天,我很容易闹一些误会:以为杭州变样了,以为西湖生病了———抑或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幸好月亮也开始节食,努力保持少女的体型。今天晚上,它比纸还薄,剪贴在客店的窗口。瘦西湖并不孤独。而诗人同样没有发福的迹象,诗人只能体会到衣带渐宽的感觉。在二十四桥的这一端,我系紧鞋带,仿佛为了更好地拴住自己。是的,风太大了(可我又不甘心被风吹走)。是的,我有点神情恍惚。扬州,我又来了。我比瘦西湖还要瘦……
一壶龙井使我成了诗人,产生了以上的联想。好啊,在扬州的茶馆里,我又有了写诗的欲望。写诗跟品茶一样,也是需要慢的,低斟浅酌。梦想的诞生,需要慢慢地呵护,因为它是易碎品,必须轻拿轻放。
杜牧说得好:十年一觉扬州梦。一个珠圆玉润的梦,可以做十年,百年甚至千年,这才显出扬州的伟大。扬州啊,你有着伟大的慢,不变的慢。你因为慢,因为不变而伟大。
还有比扬州更慢的地方吗?
我渐渐爱上了扬州的慢。越是慢的地方,越令人难忘。连忘却,都会变得很慢、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