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菲斯的货运革命

刘菁

2020年3月13日深夜，一架满裁50万份新冠病毒检测试剂盒和100万只口罩的货机从上海飞来，降落在美国孟菲斯机场。戴着特制降噪耳机的工人们早已在机场待命，他们要在半小时内卸下这些货物。这些由阿里巴巴创始人马云捐赠的“救命物资”，将被直接运送至美国国家战略储备库。

孟菲斯是联邦快递（Fedex）总部所在地，全球航空货运中心。此时的美洲大陆，新冠病毒刚刚露出一点狡猾的獠牙，各种经济活动所受影响还不是很大。但与客运机场的日渐清冷相比，这座以货运闻名的机场已肉眼可见地更加繁忙起来。

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蔓延后，根据与美国卫生与公共服务部的合同，联邦快递主要负责提供个人防护设备，以及疫情重要物资的快速运送。为此，联邦快递进一步提高了运力。每晚10点过后，孟菲斯机场上空便“繁星点点”，144个登机门前的数千名员工，等待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货机，准备开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半个世纪前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绝不会想到能成长为今天这番景象。1973年，联邦快递的入驻，让孟菲斯变身为知名的“世界货运之都”。如今，孟菲斯机场是仅次于中国香港的全球第二大航空货运枢纽，其业务95%以上为航空货运，每年为当地居民带来近80亿美元的收入，创造22万个就业机会，相当于孟菲斯地区1/3的工作岗位。孟菲斯和联邦快递相互成就，书写了航空史上的一段传奇。

一拍即合

孟菲斯位于美国中南部的田纳西州，静静的密西西比河自北向南穿城而过，将城区一分为二。这里风景优美，周围是广袤的棉田和森林，有着迷人的南部田园风情。

在与联邦快递相遇前，孟菲斯以文化著称，是很多人魂牵梦绕的精神圣地：作为摇滚和蓝调的诞生地，猫王在这里弹着吉他，从一名年轻的卡车司机成为超级明星;作为曾经最大的黑奴交易地，这里遍布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的足迹，直到他生命最后一刻;作为NBA灰熊队主场，这里吸引着全球成千上万的球迷为之疯狂。

相比这些大名鼎鼎的文化标签，孟菲斯的经济一度乏善可陈，被称为“美国南部最不活跃的城市”。上世纪70年代以前，棉花种植和棉花现货贸易是孟菲斯的支柱产业。

不过，此时的孟菲斯已经显露出了物流枢纽的雏形。1973年，孟菲斯遇到了它的“缪斯”——联邦快递创始人弗雷德·史密斯。

弗雷德家境优越，从小痴迷飞机。在耶鲁大学求学时，他就萌生了“隔夜快递”的想法，并为此写了一篇论文。在文章中，他对当时包裹不能直接运送到目的地，而必须经由多家航空公司转运的问题提出了质疑，他认为，一个能够直接运输货物的公司有巨大的市场。但因为当时美国政府对空运航线有诸多管制，这样的想法过于超前和大胆，这篇文章被教授残忍地打了个“C”。

弗雷德没有轻易放弃梦想。从越南战场回国后，他倾尽所有，创办了联邦快递公司。在弗雷德看来，航空物流不应该是整个快递公司的一部分，而是应该成为整家公司的核心。所以，弗雷德将公司设立在了机场内，并且配备了自己的机队。

联邦快递总部最初设在阿肯色州小石城。但小石城多雾，非常不利于夜间飞行，这对于隔夜速递显然是致命伤。更重要的是，当地政府缺乏远见，不愿意为公司提供建机场所需的土地和设施。后来，《航空大都市》作者约翰·卡萨达教授认为，这是小石城政府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之一。

这时，弗雷德的家乡孟菲斯向他抛来了橄榄枝。孟菲斯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几乎是为联邦快递量身定制——

水路：孟菲斯位于美国中南部，密西西比河纵贯市区，使它处在美国南北水上大通道咽喉的位置，孟菲斯港为美国第四大内河港口。

空路：孟菲斯处于美国国内航线网络中心，正位于著名的“俄亥俄快递中枢带”上，东西兼顾、南北适中，两小时以内的航程几乎覆盖了全美所有大中城市。

陆路：两条州际高速公路交会于此，货运集装箱可以通过卡车在10个小时内抵达美国三分之二的地区。铁路交通发达，火车站紧邻密西西比河，有利于水陆联运节省成本。

以上条件构成了孟菲斯丰富的多式联运系统，公路、铁路、水路、空路集于一身，使孟菲斯国际机场有条件发展成为大型货运枢纽。

不过，平心而论，这样的地理条件虽然优越，但也不是独一无二。密歇根州的芝加哥，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圣路易斯城，条件都不逊色。当然，孟菲斯冬季气候温和，很少下雪，能够保证航班一年四季不停航，平原地形更有利于飞机起降等，也是相比其他城市的加分项。

而最终让弗雷德下定决心的，是孟菲斯政府的诚意。

上世纪20年代，孟菲斯就已有面积达1200多亩的机场空地，只是当时每天只有4个航班，承载能力远远没有发挥出来。为吸引联邦快递入驻，当地政府一边大规模扩建机场、储备土地、修通机场和物流基地联通国家干线的公路，一边出面担保为联邦快递申请到20年低息贷款，并减免税收。

孟菲斯政府“三顾茅庐”最终打动了弗雷德，1973年4月，联邦快递总部落户孟菲斯。从此，两者的命運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互相成就

万事开头难。在创业初的26个月里，联邦快递亏损2930万美元，欠债主4900万美元，处于随时破产的险境。为了偿还债务，弗雷德卖掉了自己的私人飞机，甚至伪造律师签字从家庭信托基金中提取他两个姐姐的钱。为了改善经营情况，他竭尽全力争取客户，在西部开辟了6条航线，同时把价格压得不能再低。

巧合的是，此时美国政府开始解除对航空运输业的限制，美国邮政也逐渐放开专营权，公司经营状况终于开始好转。1975年7月是个值得纪念的节点，联邦快递第一次转亏为盈，到20世纪80年代末期，联邦快递已稳居美国隔夜快递业龙头企业地位。

在联邦快递快速成长和扩张的过程中，孟菲斯机场出色地扮演了“贤内助”的角色。机场有一个由航空、工程、法律、金融等领域7名专家组成的强大董事会，他们经验丰富，以确保机场在正确“航道”运行。为给联邦快递提供足够的跑道，机场持续进行改扩建工程，在15年中共投入了1亿多美元，修建了3300米长的跑道。

孟菲斯机场始终视客户为“上帝”。他们事无巨细地关心机场管理、航次安排、地面交通、安全检查等每个细节。一位中国专家曾感慨：“孟菲斯机场的发展是听联邦快递的。我问很多机场的老总，一个机场如果听航空公司的可行吗？机场老总说不可行，因为我是地主，我怎么能听他的呢？”由此可见孟菲斯机场自我定位的恰如其份。

天时地利人和，联邦快递和孟菲斯携手迎来了高光时刻。

如今，联邦快递已成为全球最大的快递企业之一，业务遍及全球211个国家和地区，拥有超过660架货机及约9.5万辆货车，每天平均处理500万件包裹。孟菲斯则成为美国最大的货运枢纽中心，全球第二大货运机场，拥有4条跑道、3座航站楼和多个货物中心。联邦快递的货运业务占机场货运总量的90%以上，整个机场约1/4都是联邦快递作业区。除了联邦快递，UPS、西北航空等多家物流企业也将货运集散中心迁至此地。短短几十年，孟菲斯地區的GDP就超过了美国的十多个州，也超过了世界120多个国家。

货运革命

联邦快递首创的“隔夜快递”在全世界掀起了一场革命，其全货机大集散中心模式颠覆了美国货运市场格局。如今，美国至少有三个大规模航空物流集散地都因强大的“隔夜达”快递公司而设立。

联邦快递之前，美国大陆已有一个“棕色巨人”。成立于1907年的UPS（联合包裹）是第一家在全美48个州提供服务的包裹递送公司。联邦快递的“横空出世”让UPS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虽然UPS的两日达业务比联邦快递的隔夜达价格低70%，但客户还是对联邦快递趋之若鹜。这让UPS意识到，拥有自己的“孟菲斯”已是大势所趋，并且迫在眉睫。

由于总部所在地路易斯维尔的基础设施满足不了作为航空货运中心的需求，UPS最初打算搬离这里。路易斯维尔市政府慌了神，当时的市长甚至在办公室着急大哭。为了留住UPS，1988年，当地政府宣布了一项耗资7亿美元的扩建计划，在现有的机场之上重新打造“平行-交叉跑道”以满足UPS未来起降需求。政府官员也开足马力，征用了分布在6个社区的3760座房屋，从原有的地图上能看到，此次征地几乎将整个居民区完全清空。为此，政府给搬迁的企业和居民支付了4亿美元的补贴。

UPS留了下来。现在，位于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机场不仅是UPS的国际性枢纽港，也是北美第三、世界第七繁忙的货运机场。

几十年来，联邦快递和UPS，分别以孟菲斯和路易斯维尔为“心脏”，奠定了美国快递业的双寡头格局。作为外来者，DHL（敦豪包裹公司）也采取了同样的战术。就像孟菲斯之于联邦快递、路易斯维尔之于UPS，位于肯塔基州的辛辛那提北肯塔基机场是DHL全球网络的四大集散中心之一，担负着DHL全球速递进出美国的重任。辛辛那提北肯塔基机场属于后来居上者，野心勃勃的亚马逊最近就宣布斥资14.9亿美元在这里设立首座国际航空转运站，试图甩掉联邦快递和UPS单干。很多人认为，辛辛那提北肯塔基机场未来发展将直逼孟菲斯和路易斯维尔，潜力巨大。

颠覆想象

尽管后生可畏，但作为专业货运航空枢纽的代名词，孟菲斯江湖老大的地位可不会轻易被取代。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沉淀，现在孟菲斯已经远远不是其他转运中心所能望其项背。

利用物流优势，孟菲斯将很多看重“时间成本”的行业引入以机场为核心的临空经济产业链中。孟菲斯绝非仅是一个物流城市，而是围绕航空城将物流打造成城市的基础设施，然后利用这一便捷的基础设施，引进更多需要争取时间、扩大规模、集约生产的产业入驻。

以孟菲斯计算机维修产业链为例，戴尔公司曾在美国有过上千家电脑维修中心，孟菲斯航空港兴起后，戴尔公司就把大部分的维修中心撤掉，转而在孟菲斯建立集中维修中心，把全国各地的坏电脑都直接快递到孟菲斯，修好后第二天就可以送到客户手中。

医疗保健机构也依赖快捷的航空运输。美国国家眼科中心就坐落于孟菲斯，这里储存着大量的眼角膜，并随时准备发往全国各地的医院;结核病医疗诊断与测试机构Oxford Immunotec也把实验室从波士顿迁移至孟菲斯，以保证美国各地的血液样本可以在32个小时内从采取点运送至孟菲斯的实验室。

目前，孟菲斯已成为美国最大的医疗器械制造中心、全美的计算机维修中心、中南部的医疗中心。鲜花礼品等电商公司，也在孟菲斯建立冷库和配送中心。孟菲斯航空港东面已建成高新科技产业基地，西面则是信息通讯、生物医药等产业聚集地。

孟菲斯还是3家《财富》世界500强企业的总部所在地：联邦快递、汽车地带（AutoZone）和国际纸业（International Paper）。

目前，孟菲斯机场正利用“航空城”概念，对机场附近的土地进行成体系的开发，吸引写字楼、仓库、物流中心、零售店、娱乐设施、廉价汽车旅馆、公寓等设施进驻，构建以机场为经济引擎的城市。

现在，孟菲斯航空城区域内每3个就业机会中就有1个是航空城创造的。从密西西比河边小城华丽转身为世界知名的航空大都市，孟菲斯还将颠覆哪些想象，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