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红皮,与夏天

2020-08-02 10:50肖小明
家庭百事通 2020年7期
关键词:烟盒红皮肉汤

肖小明

放假那天,红皮载了满满两竹笼鸭蛋交给我。红皮黑而瘦小,且流着汗。很多年来,我看见的我姨父红皮,大多是这副样子,年轻时浪荡的痕迹,一点也找不着。

我认识红皮的时候,他还没娶我四姨。那时我很小,从没见过谁拥有吹火筒那般大的爆竹。红皮握有两个,我心里羡慕得紧,就跟着他,走哪跟哪。当时他正和我家隔壁的炖罐叔一起炖肉,他舀了一碗肉汤给我,我就觉得和他亲。吃完肉汤,炖罐叔取下挂在厨房墙壁上的捞网,红皮在灶头拿了盒火柴。红皮问我:“明仔,去么?”我說:“去。”也不知道去哪儿。

他们来到陂肚潭。红皮蹲在潭口看水,陂肚潭由一个很宽的瀑布形成,瀑布不高,不超过两米。潭很深,有人用赶鸭竹竿试过它的深度:垂直插下去,只剩个竹尾稍。红皮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瘪干瘪干的烟盒,两根指头伸进烟盒窸窸窣窣探了一阵,夹出一根同样干瘪的烟递给炖罐叔;又夹出一根,自己叼着。然后一用力,把烟盒捏成一个团,再一用力扔进潭里。接着他划了根火柴,炖罐叔凑上烟头,红皮自己也凑上去,两人的腮帮子猛地一凹,隔了一会儿,先后从鼻孔徐徐喷出两道烟雾,再深吸一气,把刚刚喷出的烟吸回一些去。两人眉头舒展,有些驾雾的飘然。

红皮的烟快烧着嘴唇了。他拿出那两根大爆竹,对我说:“明仔,后退,退远点。”我退了几步。“再远点,再远点。”我又退了几步。等我退定了,他点燃爆竹,扔进潭中央,对我喊:“捂住耳朵。”我捂住双耳,过了一会儿,“碰”“碰”两声闷响。炖罐叔说:“这雷管真个很过瘾。”两人开始脱衣裤。我跑过去看潭水,一条鱼浮上来,翻着白肚,接着是两条,然后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红皮和炖罐叔已经踩着水在捞鱼了。

后来,我跟着红皮去他家,我从他那里得到了几块饼干,红皮笑嘻嘻的,把地板踩得咯吱咯吱响。傍晚,红皮送我回外婆家,我看见晚霞挂满了西边低矮的天空,晚霞的背后是时隐时现的夕阳。远处,有孩子们跳水嬉闹;路边一排大柏树上,有归鸦在怪叫。红皮拉着我的手,笑眯眯的神色依然挂在脸上。我离开家有小半天了,但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我仰头看着他,感到很安全。

四姨在村口等我,我大喊:“四姨!”四姨有些愠怒,盯着我们,更确切地说,是盯着红皮。红皮仍旧笑眯眯的。四姨对他说:“你带他去哪儿了?老半天不见人,他是个孩子,你也是孩子?”红皮笑着,或许是见了我四姨,心里头爱,说:“先去打鱼炮,后来在我家歇。”四姨的愠怒变得更明显了:“你带他去打鱼炮?你脑壳装的什么呀?这么小的孩子!”红皮说:“我和炖罐在一边护着呢,没什么要紧。”

我看见四姨拧了红皮一手,红皮依旧笑着。我想起我妈拧我的情景,每次我犯了错,我妈就往我大腿根拧,边咬牙边骂,一下我就要开始嚎叫,两三下,嚎出的眼泪就够下一场雨。我四姨拧红皮,不拧大腿拧手臂,我很是不解。我想拧手臂大概不疼吧,于是我试着掐了掐自己的手臂,似乎真不大疼。

红皮笑着说:“你看,孩子都学你呢。”四姨的脸就有些红了,拉了我的手回走。走了几步,红皮跟上来,瞧瞧四周,然后小声对我四姨说了几句话。我四姨甩手给了他几巴掌。一点都不像我爸给我的巴掌,我爸打我时我要向前栽几步,脑袋一阵麻。

“外婆家的梨还未太熟,”四姨带我回去的时候,我想,“要是起了大风,就能刮落很多梨子。”太阳下去了,晚霞变暗了,各家的炊烟升起来,赶鸭子的人也开始回村了。巷口有女人呼喊孩子的声音,其中就夹杂着我妈的嗓子:“小明……小明……”我听真切了,正准备回应,四姨的声音起了:“二姐……他在这儿呢。”那边的声音又起:“这死崽,走到哪端了?”“赶了红皮到上陂呢!”

那边声音息了。四姨把我带进门,她打一盆清水。我从水里,看见了自己红扑扑的花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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