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长卷，用奉献诠译的水利情怀——蒋纬先生访谈录

访谈人：李海静 访谈整理：介 玠

（1.浙江水利水电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2.浙江省水利河口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0020）

访谈时间：2017 年 4 月、2017 年 9 月

访谈地点：杭州金色年华公寓蒋纬先生家

受访人：蒋纬（1926.06 — 2020.05），男，1926 年6月出生于浙江奉化，1952 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水利系。大学毕业后，蒋纬曾任水电部长春勘察设计院技术员、副科长、工程师。1956 年调至北京国家建设委员会下属燃料局工作，1958 年后调往浙江，先后任职于浙江省水利厅工程师，浙江省钱塘江管理局、浙江省河口海岸研究所工程师、科室副主任，1984 年调任浙江省水利水电专科学校，历任教务处处长、校长。1988 年退休后，返聘至浙江省钱塘江管理局继续从事丁坝研究。译有《房屋的许可沉降量》一书，发表《钱塘江浮运沉井试验》等多篇论文。

图1 2017 年4 月访谈蒋纬左起：蒋纬、李海静

1 志之所趋，无远弗届

访谈者（以下简称“访”）：蒋老，您好！感谢您接受我们的访谈!首先想请您介绍一下您个人的家庭背景及少年时期的成长经历。

蒋纬（以下简称“蒋”）：1926 年，我出生在宁波市奉化县孔峙村的一个农民家庭，与蒋介石的老家奉化溪口村同属一个县。我的父亲雇农出身，他勤劳能干又节俭，置办田产，成为自耕农。但父亲婚姻不幸，先后娶了3 个妻子都因病过世，且没有儿子。我的母亲是上海人，为躲避战乱来到村子。经人介绍，年轻的母亲嫁给了父亲，成为他第四任妻子。父亲老来得子，在他61 岁时，母亲生育了我，因而得名“六一”。我还有2 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作为家中老小又是唯一的男孩，家人都特别宠爱我。

1936 年，我在本村读完初小。此时正值战乱，农村兵荒马乱，土匪很多。因家境较好又是独子，父母担心我成为绑匪绑架的对象，想送我进城学习，又担心城里遭到日军轰炸。于是，11 岁那年，父母送我到离家不远的集镇上一家棉布百货商店当学徒，既可学手艺又可避匪祸。1939年，3 a 学徒期满，老板很信任我让我留下，并成为我的干爹。此后，我开始协助他管理这家商店，负责上海与宁波乡下间的一些民间汇兑业务。我在店里是伙计又是半个老板，这样又干了1 a。1940 年，父亲因病去世，农民家没有男孩支撑是不行的，于是我回家务农，与家里的雇工一起经营家中20 多亩薄田。

1941 年，宁波沦陷，组建了伪政府。1944 年，伪政府奉日军的命令在各地强征民工为日军服劳役，要求每家出一名男劳力，16 岁的我被抓去当劳工。到了日军的营地，发现他们已经抓来了几百名农民。他们要求大家排成单行长队，脱掉上衣，每人拿1 斤大米，由持枪的日本兵押送我们，队伍中间每隔20 人有1 个日本兵看管。大家不知道要被押送到哪里，要去做什么。我感觉这不是短时间可以结束的，心里很纠结也很害怕，脑子里产生了逃跑的想法。当时我所在的位置正在日本兵的前面，不方便逃跑。自己本身胆子小，有些小动作很容易被发现。当时想，万一被发现了，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情，他们不会为了一个民夫而使整个队伍变乱。我就慢慢的移动，退到日本兵的后面，当队伍经过一个叫方庄的我熟悉的大村庄时，我利用队伍拐90°大弯、前面的日本兵已经转弯而后面的兵尚未跟上来的时机，潜入旁边的一条小巷，一直向小巷的深处跑去，走出方门镇，逃回家里。回家后，家里很热闹，村子里的人都说：“这个小鬼很聪明”。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其他民夫去了哪里。

访：您又是如何走出农村，开始新的学习生活的？

蒋：当时伪政府有明确的规定：凡是在校读书的学生均可以免除为日本人服劳役。于是，我产生了离家读书的想法。另一方面，我想摆脱封建婚姻。在我17 岁时，母亲为我包办了婚姻，我心中万分不愿。不过有了被抓壮丁的遭遇，母亲倒是同意了我外出求学。

1946 年，我离家到奉化县里就读初中二年级，1 a 后，便到宁波市读高中。期初，我选择了入学门槛较低、学费较高的私立学校 — 浙东中学学习。1 a 后的1948 年，我转学进入较好的公立中学 — 宁波中学学习，在这里我认识了现在的爱人包澄璐。

当时，高中班级出现同学与共产党地下组织有联系的事件，有同学被抓。我被认定与此事有关，但学校又没有实据，学校劝我退学。为此，我转入了另一所私立高中 —宁波三一中学，在这里完成高中课程，并准备报考大学。此事对我的婚姻产生了很大影响，女方对我们的婚姻彻底失望，委托一位原国民党的市政委来与我谈离婚的事情。我家付给女方3 千斤谷子，于1949 年离婚。

同年，我先后参加了北洋大学、西南联大、浙江大学、上海交通大学4 所学校的考试（因当时高考由各个高校自行单独组织）。结果，我同时被南开大学经济系（私立南开大学为当时西南联大里的一所学校）、浙江大学机电系、上海交通大学水利系录取。

我出生在农家，老家地处鄞奉平原，水旱灾害频繁，经常是“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农民靠天吃饭，日子很苦。所以，最终我选择了上海交大水利系。

图2 20 世纪40 年代，上海交通大学“饮水思源”校徽

访：能简单谈谈您的大学生活吗？

蒋：因我较早接触社会并参加工作，社会经验比较丰富，所以，进入大学后承担了很多额外的学生工作。当时学校党派很多，共产党支部要帮助民主党派的支部发展党员。我被吸收进共青团，成为团员，又是学生会主席，我经常参加帮助民主党派发展新成员的活动。另外，因为我有社会工作经历，学校要我参加学校附近大中织造厂创办厂校的工作。同时，我还参加系里老师的思想改造学习，老师们每周有半天时间参加“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学习，我作为学生代表组组长帮助老师们改造思想，参加老师的政治学习讨论。

我自身学习基础不扎实，又加之承担过多社团工作，学习精力分散，后来在工作中深感由此造成的制约和影响，很多理论问题需要其他同志的帮助解决。

访：你对大学里的老师还有印象吗？上海交通大学师资配备应该是很不错的吧？

蒋：学校师资很好。有知名水利专家严恺1严恺（1912 — 2006 年），男，福建闽侯人，一级教授，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墨西哥科学院三冕院士，世界著名的水利海岸工程学家。1933 年毕业于交通大学（现西南交通大学）唐山工学院土木系；1935 — 1938 年在荷兰代尔夫特科技大学学习，获得土木工程师学位。回国后，历任云南省农田水利贷款委员会工程师、中央大学水利系教授、宁夏工程总队队长、河南大学水利系教授等职。20 世纪50 年代后，历任华东水利学院（现河海大学）副院长、院长，江苏省水利厅厅长，南京水利科学研究所所长等职。、徐芝纶2徐芝纶（1911 — 1999 年），男，江苏江都人，一级教授，中国科学院院士。1934 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系；1936 年，获美国哈佛大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历任浙江大学、中央大学教授，上海交通大学教授级水利系主任，华东水利学院教授兼副院长，河海大学教授。、刘光文3刘光文（1910 — 1998 年），男，浙江杭州人，我国著名水文学家、教育家，新中国水文高等教育的奠基人。1933 年，毕业于清华大学；1938 年，获美国艾奥瓦州立大学硕士学位。曾任职于广西大学、重庆大学、中央工程专科学校等，后历任河海大学工程水文及水资源教授、博士生导师。等。学校好就好在老师，我与老师们关系也很好。当时，老师们每周有半天要政治讨论学习，我都参加，帮助老师们改造思想，当时称之为“掺沙子”4一种民间建筑工艺和农业耕作土壤改良技巧，曾被毛泽东借用来喻指治理党内、军内“山头”割据的政治策略、管理技巧。文革中把派军宣队、工宣队、农宣队到学校、科研院所、文化部门进行领导，甚至上讲台，工农兵上大学的做法，称作“掺沙子”。。事实上，这些老师都很优秀，是中国水利事业的奠基人。

2 磨砺人生，结缘浙江

访：大学毕业后您被分配到哪里工作？

蒋：1952 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水电部长春勘察设计院当技术员。我在长春工作了3 a，参与了测量制图等基础工作，因为表现突出，3 a 后就升职为副总工程师及土建设计室技术副主任，并成为预备党员。

工作期间，我和爱人结婚，她毕业于浙江大学化工专业，1956 年调入化工部北京设计院工作。我向单位提出申请以解决两地分居问题，同年，我被调到北京，在国家建设委员会下属的燃料局工作。

访：您的家庭问题已经解决，后来是什么原因来到浙江工作？

蒋：1957 年，全国上下正在开展党内整风运动及后来的反右倾运动，我讲的一些话被认为是严重右倾主义错误言论。运动结束时，组织决定取消我预备党员的资格。1958 年，我被下调到浙江省水利厅基建处，从事管理工作，主要是审查一些全省水利基建项目。当时，钟世杰5钟世杰，1928 年7 月出生，1946 年2 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83 年任浙江省水利厅厅长、党组书记。是浙江省水利局局长[1]，我们都在一个大院里办公。我的爱人被调入浙江省化工厅下属的化工设计院工作。

在省水利厅工作2、3 a 后，我被调到浙江省水利科学研究所工作。那时完全服从上级安排，调到哪里就是哪里。在水科所我从事管理工作，主要是审核设计项目，制定资金管理规划。后期，负责工程验收和处理工程过程中出现的问题。

访：特殊历史时期，您被取消党员资格，又被下放，是否还受到其他的冲击和影响？

蒋：政治运动对我有一定的影响，我因出身地主家庭，被定了性，抄家、挂牌、游街、扣工资、让房子等事情都有发生，也曾被下放到绍兴农村参加劳动，现在仍记得：一只手臂袖套上写着“漏划地主分子蒋纬”，另一只写着“漏划右派分子蒋纬”。当时，省水利厅沈石如6沈石如（1910 — 卒年不详），山东文登人，曾用名沈荣贞。1936 年毕业于曲阜师范学校，1938 年参加革命工作。1949 年后历任杭州市军管委财经部副处长，浙江省农业厅水利局局长，省农业厅、水利厅副厅长，省水利电力厅副厅长、厅长，省水利厅厅长等职。厅长也被打成了“走资派”，我和沈厅长一起被关在牛棚里。

3 潜心专研，技术创新

访：您一直从事管理工作，后来是如何参与钱塘江治理工作，并开始相关研究的？

图3 1998 年浙江省科技进步二等奖证书

蒋：我当时是什么都搞，领导分配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与戴总（戴泽蘅）7戴泽蘅（1921 年8 月至2019 年2 月），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水利河口研究专家，1943 年毕业于中央大学水利工程系，曾任浙江省河口海岸研究所名誉所长，浙江省钱塘江管理局总工程师。中国水利学会泥沙专业委员会第1 届副主任，中国海洋学会河口海岸学会第1、2、3 届副理事长。长期从事钱塘江河口治理开发工作。2008 年，钱塘江管理局授予其“钱塘功臣”荣誉称号。、韩总（韩曾萃）8韩曾萃，1936 年生于湖北武汉，教授级高级工程师， 1958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曾任浙江省钱塘江管理局局长、浙江省河口海岸研究所所长兼总工程师，浙江省水利河口研究院技术顾问。不同，他们是做整体规划的。我做具体工作，出现什么问题，我就解决什么问题。我的工作很具体，所占比重比较小，如海塘不牢固怎么办，桩基打不下去怎么办，丁坝不牢固怎么办，海塘出现问题如何处理，沉井沉不下去怎么办，老海塘怎么维修，新的海塘修筑才牢固，哪里要修海塘，怎么修，这些是我的工作。

访：我常听戴总、韩总提到您，说您肯动脑筋会想办法，不固守传统抛石头的办法，而是不断寻求新的方法。

蒋：当时钱塘江的涌潮问题特别突出，很难解决，所以我们的任务重点就是如何在涌潮冲刷的前提下保护好老海塘，建设起新海塘。当时，海塘受涌潮破坏力影响破损严重，需要修筑，国家每年下拨海塘维护经费。而“累修累毁”的状况始终无法解决，我们就尝试着在传统修筑的基础上采取一些新办法[2]。

我刚进省水科所的时候还是沿用传统的海塘修筑方式。事实上，很多技术问题归根到底是要解决涌潮冲刷的问题。海塘修筑工程中最困难的是坝头，因为钱塘江冲刷厉害，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坝的部分，坝一定要做牢。坝垮了，海塘就没有了保护措施。

访：修建丁坝是根据不同的潮流大小设计长度和宽度的吗？是在枯水期直接垒砌上去还是采取堆石的方式？

蒋：宽度是根据丁坝本身的稳定性来设计的，主要依靠传统的经验以及具体试验来确定宽度。长度要根据流速，同时也要在实验室进行具体的物理实验来确定。

枯水期直接把石头抛上去，在涌潮冲刷很严重的江段，一般采取2 种办法：一种是直接利用稳定性好的块石抛筑；另一种是通过丁坝本身减缓过坝水流流速，利用减缓期来抛石。

访：如何确保抛出的块石都在丁坝的区域范围内？

蒋：范围是需要定位的，把块石抛下去后，到枯水期的时候石头会显露出来，再把混凝土浇筑上去，增强稳定性。钱塘江冲刷厉害，所有的冲刷力量都集中在坝的位置，重点在于保护起始段的丁坝，也就是坝头，不然很容易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导致整个丁坝被冲毁。

图4 实验大厅内开展冲刷实验

访：您当时是采取什么措施保护坝头的呢？

蒋：当时，钟世杰厅长提出要保护丁坝的坝头，完工的丁坝经常被潮水冲毁，这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有人提出（不是我提出的）做沉井的方案，采取工程措施让水绕过坝头向下流，这就是沉井的作用，国外也有用这种方式保护丁坝的案例。钱塘江做沉井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是强涌潮河口，能量很集中，动力很强，如果丁坝不牢固，将直接危及海塘安全。

访：您能介绍一下您所做的沉井研究吗？

沉井是预制的混凝土井圈，深入到江底，约河床下5 ～ 8 m 深处，放置在丁坝坝头前，且高于丁坝。沉井可以将很强的涌潮动力挑开，潮浪冲过来后会绕过它，使潮浪远离丁坝坝身，避免对丁坝的冲刷，保护丁坝，发挥挑流的作用。

根据不同江段的实际受力情况设计沉井的大小。流速大，溅得远的，沉井的深度就要压得深一些，相应沉井本身的厚度也要更厚些，做的更大些，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总体的设计方法还是一样的。我之前写过一篇关于沉井的文章，有中文版和戴总翻译的英文版，南京大学水科所的期刊也刊登过这篇文章[3]。

访：沉井施工问题您是如何解决的？

蒋：这个项目是我毕生投入的时间精力最多、风险最大的一个。主要也是大家共同合作努力的结果。

施工难度很大，要在潮流小、地形条件好的时候，采取保护措施，下放沉井使用船只。试验过程中曾出现过不少始料未及的问题。沉井制作时，从重量上讲，越轻越好，考虑做好之后要运出去，但下沉的时候是越重越好。在丁坝没有开工之前，将沉井运到江道内，井本身是浮着的，要想它下沉，利用空气吸泥机和水力吸泥机在井筒内吸泥，使井底形成一个漏斗，井底与泥面脱离，在沉井自重作用下，靠其自重就可以沉下去[4]。到一定深度以后如果还不够再嫁接一个沉井上去，中间填上石块，靠块石固定沉井，基本上就不会跨了。施工很困难，每天都有潮水，一部分在水下作业，风险很大。

图5 蒋纬关于海塘加固工程（上）、沉井技术问题及主要贡献人的手写底稿（下）

4 退而不休，奋斗不止

访：您后来曾担任浙江水利水电专科学校校长，是什么原因让您改行从事教育工作？

蒋：1977 年，国家恢复高考，我2 个女儿依靠浙大工科毕业的妈妈辅导，投入高考复习中。通过努力，两人分别考入杭州大学外语系和同济大学建筑系。这件事情在水利系统引起轰动，认为我教育孩子很有方法和要领，就想将我调到省水利厅系统下属的学校负责教学管理。事实上，孩子的教育全部都是依靠爱人，她一直给孩子搜罗教材，帮助她们学习。

1980 年，省水利厅决定让我去担任浙江省水利水电学校的校长，但单位领导不希望我调离，并向省农工委反映希望把我留下。省水利厅领导改变决定，将我调到水校担任教务主任，科级干部的调动不需要农委审批。1980 年起，我当了4 a 教务主任，后来又当了4 a 校长。1988 年，我从校长岗位上退休。

退休后，戴总希望我回省钱塘江工程管理局工作，继续研究丁坝，我有幸参与了钱塘江的治理工作，直到1996年70 岁才正式办理退休手续。我是有需要就有兴趣，与几个朋友一起做事情，工作很愉快，做事很开心。

致谢：本次访谈，得到蒋纬先生及其家人的大力支持，为我们的采访提供了宝贵的信息，在此谨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