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墨闻
老王曾经是个职业球员,巅峰时期与国家队擦肩而过,后来频繁更换东家以证明自己的剩余价值。退下来后,他到我们高中当体育老师,兼职球队教练。
老王的儿子小王从生下来就看爸爸比赛,跟着爸爸东奔西走,连带着享受了不少赛场的刺激和欢呼。小王从小就渴望能像他爸爸一样驰骋在赛场上。
但是,这条路太难走,老王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在三十多岁时就像自己一样,如此艰难地谋生。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考上大学,念法律或者经济,有一份穿着西装的工作,资历与年纪成正比,不怕衰老,不用控制饮食和保持体能,没有伤病。
但小王过早地展示出自己的执念。在初中的赛场上就声名鹊起的小王,如愿进入重点高中,就是老王所在的学校。开学没多久,他就参加了校队的选拔,但是一去就被老王送了回来。他们父子在那段时间频繁地吵架,互不相让。
后来,小王的妈妈从中调解,最终在小王不耽误学习的情况下,老王同意他加入校队。就这样,每天下午三点,小王和其他队员一样,开始在操场上折返跑热身,参加校队的训练。但是,他始终得不到正赛的上场机会。
球员的场上状态,是需要大量的比赛去锻炼的。如果上场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的竞技状态和运动敏感度都会大大下降,所以对一个球员来说,长期不让他比赛,无异于断送他的运动生涯。
我们要去广州比赛的消息传到队里时,每个人都很兴奋。小王也很高兴,他训练越来越积极,并开始调整作息。
但是,最后公布的大名单里并没有他的名字,老王又一次把他留在了学校。那天,小王脱下队服,回到教室,从此,下午三点的训练,他再也没有来过。
退队的小王像换了个人一样,不说话,很孤僻。有时候,我们在学校比赛时偶尔会看见他,他远远地站在操场边的花坛附近观战,看一会儿就走。
日子匆匆而过,市里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队里的人员进进出出都有调整。我们队的中锋和后腰人才济济,但前锋只有一个。这让老王很忧心。
我鼓起勇气建议老王召小王入队集训。老王表情复杂地问我:“你觉得他能行?”
小王就这样回来了,前提是老王答应了给他出场的机会。像得到爵位的骑士一样,小王忘乎所以地驰骋在赛场上。
正式比赛的日子很快就来了,我们排队,随着裁判走进场地,同学和家长们在空旷的观众席上摇旗呐喊。那天,小王的妈妈也来了。尽管如此,小王也没有首发出场。
上半场,我们踢得很拘谨,让对方抓住机会先入一球。中场休息,我们灰头土脸地下来。下半场要加强进攻,争取扳平。这时,队长提出让小王上,我们都同意队长的提议,老王却犹豫不决。
终于在下半时开场前,老王才吐出一句:“王宏斌,你上吧,我们打双前锋。”
小王等这个机会太久了,他先是顿了一会儿,然后迫不及待地开始热身,动作大得有些变形,微微有些颤抖。
下半场双方拼得很猛,都有破门的机会,却都错过了。直到我们抓住一次防守反击的机会——对方在中场附近丢了球。队长一眼看见在左路奔跑的小王,他大脚开出,将球长传出去。小王跑得太快了,把对方的后卫远远地甩在后面。反越位成功后,他接住传球带入禁区,然后故意将身体倾斜至一边,晃开守门员的扑救,最后将球狠狠地射向远角——教科书般的进球。
进球后的小王扑向场边,他冲父亲大声咆哮:“这才是我,你看见了吗?这才是真正的我,你看见了吧!”
坐在教练席后面的小王妈妈紧张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他们父子又针锋相对地彼此对视了一会儿,直到小王被前来庆祝的队友扑倒在地,这场对峙才有了一个不那么尴尬的收尾。
我们依靠小王的进球扳平了比分,但是下半场我们的体力出现了问题,对方抓住机会又入一球。最终,我们还是输掉了比赛。
走下球场的小王发现父亲教练席的位置空了,他在父亲的位置左右寻了一会儿,然后问看台上的妈妈:“我刚才是不是太大声了?是不是又惹我爸生气了?”
一丝欣喜居然挂在他妈妈的脸上,她激动地说:“没有,你爸没生气。你庆祝完跑开后,他开心地大笑起来,然后什么都没说就笑着走了。”
小王如愿以偿地参加完后面所有的比赛。那年,我们最终排名第八,不是很理想,但我們尽力了。
高中毕业后,小王离开家,去了南京上大学。他如愿以偿地在学校里踢球,也进了校队。
小王大二那年,老王去南京看他。小王带着老王在学校里逛,带他去图书馆、教学楼、文体中心,当然还有绿茵场。小王让老王观摩自己训练,大学的教练走过来亲切地向老王问好,老王害羞地回应着。
小王一只手搭在父亲的肩膀上说:“您那套过时了,让您看看现代体育是怎么训练的。”
从前锋到后卫,每个位置的训练方法都不一样,从有氧功能到训练负荷等都有新的训练方式。助教在小王身上来来回回地绕上许多皮筋,然后小王有规律地运动起来,练习身体的协调性。老王一边看一边记,好像是想能了解多少就了解多少。
走的时候,老王对小王说自己是真的落后了,再干几年也想卸任了。小王没想嘲讽爸爸落后,他只想让老王为他高兴,这始料不及的阴差阳错让小王久久不能释怀。
大学毕业后,小王没有继续踢球,而是回来在一家私企做培训。平日里,他在各个城市之间来回奔波,到了周末,就和中学同学组个球队继续踢球。
那年五月,老王正在学校的食堂里打饭,不知怎么就晕倒了。被人送到医院后,大夫确诊为脑血栓。
刚刚五十六岁的老王,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得这个病,还没到退休的年纪就不得不颤颤巍巍地端着手,口齿不清,需要人照顾。
小王从球队里退出来,他再也没有时间踢球了。工作的忙碌、家庭的压力,让小王老得很快。他开始迅速发胖、脱发。短短一年光景,他居然有了早衰的前兆。
有一天,球队里的老同学告诉小王,母校快到校庆了,届时他们要回学校去踢友谊赛,许多老朋友都会去,让他也去,算为校庆献礼。小王非常想去,但是想了想父亲的情况,他还是拒绝了。
回到家后,老王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这个消息,他颤抖着指挥小王,让他回母校去比赛。不仅要小王去,他也要回去看看。
比赛那天,老王穿回自己任教时常穿的灰蓝色运动服,在妻子和儿子的搀扶下,走过操场,走到看台边坐下。不时有人过去打招呼,有人喊:“教练。”“王头儿。”也有人喊:“王老师。”
老王僵硬地笑着点头,大家适当地寒暄,又离开,保全老王的自尊。小王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天这样放松了。
小王拼命地把腰间的赘肉往衣服里塞了塞,我们毫不留情地彼此嘲笑,然后笨拙地奔到球场上。
比赛开始前,裁判跑到观众席,将哨子递给老王,说请王老师吹开场哨。老王深吸一口长气,吹了一个连续哨,断断续续的哨声缓缓入场,友谊赛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先开球,队友倒了几脚后就把球塞给我。我沿着边线过了一个人,远远地看见小王笨重又努力地往前奔着。我忽然鼻子一酸,毫不犹豫地把球大面积转移给他。
小王迎着球的方向跑,他一边跑,一边用余光盯着场边的老王。他看见患脑血栓的父亲拄着拐杖坚定地站在那里,哆哆嗦嗦地挥手喊着:“加油,儿子加油!”
这几个字从老王嘴里吐出来时,根本听不清是什么,但是父亲奋力想说的样子,让小王哭得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口水不断地从老王的嘴里流出来,身边的妻子一边帮丈夫擦,一边替儿子加油。小王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跑着,好像身上的赘肉都认真起来,身上的年轮也紧绷着做最后的冲锋,眼泪也被他狠狠地甩在身后。
他跑,好像十六岁时第一次被换上场一样;他跑,好像他在人生赛场上替换下的,是自己的父亲。
(张秋伟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特别不浪漫》一书,本刊节选,张伯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