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_侯莉敏
侯莉敏,广西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师、博士生导师、中国学前教育研究会副理事长
儿童于我,已是生活的一部分。很多时候,当我们谈论儿童,何尝不是在谈论留存在心中的童年时光。我们的童年跟现在的儿童有什么区别?今天的儿童面临着怎样的挑战?
古罗马一位哲人曾说过,每个婴儿就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被一个惊涛骇浪拍到阳光灿烂的岸上,他没有任何能力,只能匍匐在地上做啼哭状而已。在我看来,啼哭声里有儿童强烈的存在感,虽然他匍匐在地,可对世界天生的探究,也就由此开启了。
与儿童对话是迷人的。我有过跟很多孩子对话的经历。一个夏季早晨,一个同行的4岁男孩儿问我:“阿姨,为什么太阳花现在没开呢?”我试图用儿童能懂的话说:“它没有蛋蛋能干,还在睡懒觉呢。”但他回答:“阿姨,不是的,因为太阳公公还没出来。”我惊讶不已,又陷入沉思。我不太确定,他是知道了这样一种植物学的生长规律,还是随意说出这句话?我该如何接他的话?
我在美国的加雷斯·B·马修斯那里找到了答案。他跟儿子在河边看一只船从远方驶来,儿子问:“爸爸,如果这只船驶过来时我闭上眼睛,当我再睁开时,它还是同一只船吗?”马修斯陷入沉思。后来他又记录到这样一段对话。
弟弟里特说:“格蒂姑妈的花又快乐起来了。”姐姐艾莉说:“格蒂姑妈真奇怪,总是跟花说话。其实花既不会口渴,也不会快乐或痛苦。”马修斯也很疑惑,他决定跟姐姐所在的一年级班上孩子讨论这个话题——“为什么你们认为花不会快乐呢?”班上最小的男孩儿丹尼尔说:“花是不会快乐的,因为它没有心灵。”罗拉说:“它们也没有感觉。”但班上最大的一个男孩儿达波说:“植物是有感觉的,植物可以用开花来表示它很快乐。”
这样的对话不断进行后,你会发现有很多答案。在马修斯看来,最重要的不是给儿童答案或是教导,而是在跟儿童相处时,保持跟儿童相同的思考。同时不要有丝毫强求,不管是你的“知道”抑或是你认为的快乐和痛苦。我们应该去尊重儿童、欣赏儿童、理解儿童,儿童是天生的哲学家,很多时候我们可以“以儿童为师”。
童年真的是幸福、快乐、天真无邪的吗?多年前我读过一本书叫《童年的消逝》,美国的尼尔·波兹曼在80年代观察到一种现象:以电视为电子媒介的产生,使得童年在北美地区消逝了。但在电子媒介以前,印刷术的出现使得童年被发明。
我专门看了原版英文书,真的不是“发现”而是“发明”。波兹曼想说什么呢?童年不仅是生物学的存在,童年还存在于所有成人的观念里。你怎么看待童年?你认为儿童可以如何度过童年?童年不仅有生物属性,还有社会属性,它是一个文化概念。
以这个观点透视童年,你会发现不同时代、不同社会、不同家庭,哪怕是同一时代不同地域的儿童,童年注定不一样。
几年前,我参加儿基会一个项目,在广西一个很偏的山村。幼儿园里,我无意中注意到旁边一个小女孩儿,特别小,比其他孩子至少矮半头,我很怜爱地蹲下摸她的头,结果孩子失声大哭,我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了?
老师从远处冲过来抱住她:“对不起,丫丫没见过那么多陌生人,还有外国人,她一直在发抖。”听完后,我很自责。丫丫2岁2个月,几个月时,爸爸妈妈就去打工了,她由奶奶带大,奶奶忙农活,她从2岁开始,每天一个人走15分钟路到幼儿园,再走15分钟路回家。她很小,很沉默,不太敢开口说话。
从丫丫开始,我了解到一系列留守儿童。他们是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心中的一个痛。
我和一个男孩儿聊天,他的眼光始终没有望向我。我说:“爸爸妈妈呢?”他说:“爸爸妈妈被飞机带走了。”我以为他很痛恨飞机,“你喜欢飞机吗?”他说:“想。”我说:“想什么?”他说:“想坐飞机去找爸爸妈妈。”他小班,3岁多。
小晔子,大班孩子。她画《我的家》:“妈妈的家在城里,我的家在村里,我和妈妈的家不在一起。”当我们接触越多,不仅心疼,更是担忧。他们缺少陪伴,胆怯、孤独。
有一天,我在山村里遇到3个女孩儿,画着浓妆,涂着指甲。她们小学后开始逃课、厌学。她们住在一个房子里,一个礼拜买两次菜。老师不找上门时,她们自得。老师找上门,她们想着怎么对付老师。我问:“你们长大了会怎么样?”她们说:“我们在等啊。”“等什么?”“等16岁。等16岁我们就能去打工,我们就能去闯荡江湖,我们就能去赚钱,我们就能去看世界。”真的可以吗?她们才12岁。
我们去翻阅全世界关于处境不利儿童的教育干预,发现一个理论模型,如果妈妈不能回来,就去减少危险因子,提升保护因子。
我们现在做的事是重建乡村幼儿园,在他们生活中建立替代的、稳定的亲子依恋关系。第一个人应该是教师,我们在几十个乡村幼儿园帮助老师,用游戏、运动、阅读,重建孩子对世界的认知。过去两年,我至少跑了200多个乡镇。
当老师有了正确方法,这些孩子可以跟正常儿童一样。我们以老师为基本点,建立亲子游戏、研发课程。有一次请爷爷奶奶到班上搞亲子活动,有个孩子一直哭,奶奶很不好意思:“我从没时间抱她,她都是在电视机前度过,今天抱她,她肯定很不适应。”我们没有指责或要求,只是看着孩子一直哭。半个小时后,她不哭了,擦干眼泪看着奶奶。再过10分钟,她笑了。
当孩子露出笑容,我们心里有了些许安慰。现在,我们在一个山村幼儿园开展亲子游戏,爷爷奶奶一个礼拜至少一次加入其中。有了这些支持的力量,我们真的看见了孩子的变化。小晔子跟爷爷参加了亲子游戏后,又画下了《我的家》,她说:“我爱我家,我们只有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