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_周春伦 图源_网络
看到钟南山北上的照片,很多人为他担忧,“他劝别人不要到武汉去,他自己却去了,明知道老年人最容易感染。”
武汉疫情爆发后,紧随钟南山北上驰援武汉的,还有第一支医疗驰援队——广东省医疗队。临行前,钟南山一直将他们送上车,就像送军人开赴前线一样。他对这些年轻的医护人员们说,“你们是去最艰苦的地方、最前线的地方、最困难的地方、最容易受感染的地方进行战斗,我向你们致敬,我等你们胜利回家!”
17年前,在抗击非典中,钟南山也是这样带领广州呼吸疾病研究所的同事们化作冲锋陷阵的排头兵,顽强地对抗看不见摸不着的强劲敌人。那场没有硝烟的战役,除了在大众心中留下了至今难以磨灭的艰苦卓绝的印象,还留下了一个“铁骨铮铮”的医者形象。
2003年,广东省作为非典首发地区,也是重灾区。中国首例非典病人,广东人黄杏初,在2002年12月15日下午被送往广东省河源市人民医院。几天之后,第二名同样症状的病例出现了。很快,广东省各地都出现了疫情,越来越多患者涌入各大医院,他们统一表现为高热,咳嗽,呼吸困难,白肺,且病情发展迅速。
据资料记载,截至2003年3月17日,广东省累积报告的非典病例首次突破1000例。面对闻所未闻、来势汹汹的对手,所有医护人员几乎束手无策。由于前期对疫情预估不足,药品、医疗器具、防护用品等不到位,广东第一批收治非典病人的医院中山二院、中山三院等,陆续出现医务人员大面积感染的情况,大片医务人员倒下。
整个广东,一线各大医院均告急。在这种情况下,钟南山说出了那句重达千钧的话:把重病人都送到我这里来!
当时钟南山任职的地方是广州呼吸疾病研究所,简称呼研所,位于广州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内,一座袖珍老楼的第五六七八层。
越来越多的重症非典病人被紧急送来,医生余真回忆,当时除了第五层留作办公区域,六七八层全部改为隔离病房,住的都是广东省内最危重的非典病人。病房外过道尽头处有两条长木质板凳,从来没有空闲过,挤满了愁苦万状的病人家属。
很多人对当年钟南山斩钉截铁的振臂一呼记忆尤深。事后,记者问他,为什么要主动去承担这么大的责任?钟南山说,“我这里是广东呼吸疾病专科研究所,不送这里来,送哪里去?我应该承担,我应该负责。”
这一次,武汉的病人同样出现发热、咳嗽、呼吸困难、白肺症状,与当年非典症状类似,但又不完全一样。钟南山再次承担起研究重症病人治疗方案的责任。
1月29日下午,他领衔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专家团队,与武汉前方的广东医疗队ICU团队进行远程会诊,通过视频查看患者病情,会诊时间持续了6小时18分钟。第二天一大早,钟南山去北京参加全国疫情防治策略座谈会,刚上飞机坐定,他又摊开另外几位危重病人的病情资料开始研究,需要在飞行时间内确定救治方案。
“那真是与死神赛跑!”时间仿佛又被拉回到2003年,呼研所抗疫一线的医生吴华至今心有余悸,往事历历在目——
“中山二院过来的病人,病情挺重的,终于醒了。”
“中山三院过来的那个病人,病情也挺重的。都是从大医院转过来的,病情都那么重。”
来自广州市各医院的非典病人越来越多,很多病人在送来呼研所时已经命悬一线。“他们的手硬邦邦,神志不清,一下子也无法判断是否被真菌侵犯了大脑,或者是不是由非典引起了脑部的病变。必须赶快给这样的重病人脱去身上的衣服,但是衣服已经脱不下来了,病人的四肢都不能打弯儿了,只好剪掉。”吴华沉浸在回忆的阴影之中,“回天乏术啦!”
“不能到这个地步才送过来!不能前脚送进来,后脚就被抬出去……”钟南山急切地向上级提议,上级采纳了他的意见,但是医院派不出人员护送,于是呼研所又抽出人手到各医院去把病人接来。
1月18日傍晚,钟南山在赶往武汉的高铁餐车上
钟南山1月19日抵达金银潭医院
1月20日,钟南山肯定人传人之后,各地医院开始检测有武汉旅行史的人员
在初期给病人做检查时,钟南山每次都要求近距离查看病人的口腔。他说,“作为一个临床大夫,你知道,这个病情是需要自己总结的。对待非典病人要从最简单的病情入手,从最直接接触的情况做起,而不要跟病人说:先去做一个血液检测。”
给病人做检查时,为便于为病人示范张大口腔的动作,钟南山坚持不戴口罩。非典的传播途径在当时尚未明确,但一线经验表明,患者的带菌飞沫是主要传播途径之一。有人认为他过于冒险,“如果非典病人突然咳嗽几声,你恐怕就在劫难免。”当然,钟南山会提前告诉病人,你忍一忍,不要咳嗽。除此之外,“我之所以后来才戴口罩,是有很多想法的,不完全是不害怕被传染,我觉得自己应该带头不怕才行。”
“我们知道的一般肺炎或者感染,常常先有咽喉的症状,但是我观察的这些病人,没有一个是有红肿的,一个都没有。但是你要证实这个观点,必须观察很多病人,每个病人你都要去看。”在检查过无数确诊与非确诊病人的口腔之后,钟南山最终得出结论,“非典病人并没有明显的咽喉部异常症状。”这给临床辨识提供了一个新的准确依据。
钟南山引导呼研所团队逐步摸索出一套有效的治疗方案:“对于病情发展很快的病人,首先要进行面罩无创通气,一是使病人得到充分的供氧,二是在早期避免肺泡萎缩及硬变;同时,对危重病人给予小剂量皮质激素,避免病情进一步恶化;再通过支持疗法,使病人度过疾病高峰期。”事实证明,这套方案提高了危重病人的抢救成功率,降低了死亡率,而且明显缩短了病人的治疗时间,后来被多家医院采用,成为通用的救治方案。
“我查看过每一个病人的口腔!”钟南山的“较真”让人印象深刻,这句话在非典之后广为流传,于钟南山而言,它强调的,“是实践,是真实,需要时间,但是可靠,有说服力。”
因此,钟南山之所以能在危急关头喊出那句“把重症患者都送到我这里来”,并不是凭借一腔热血和一个侠胆,而在于他诊疗了足够多一线患者,掌握了一线病人的症状和病情发展规律,这一“掌握”,使他有底气发声。
梁合东是钟南山治愈的病情第二重的非典患者。被转院到呼研所时,他整个人陷入昏迷状态,肺已经僵硬,食水不能进。在昏迷中接受治疗5天之后,梁合东醒了。此后,他又在重症监护治疗病房住了15天。
有一天,梁合东突然出现幻觉,狂躁不已。“感觉有人在害我,所以我把身上的管子全部拔掉,包括输血、测血压的管子,然后大叫。整个ICU病房的人都动起来了,谁都压不住我,邪劲特别大,五六个人都不行。后来,他来了。”
梁合东口中的“他”是指钟南山。“他出现在我的身边,把我压住。他其实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可是我竟然一下子就安静了。”梁合东在幻觉中透过包裹严实的防护服一眼辨认出钟南山,这似乎是一个奇迹。
疫情过去8年之后,回忆起往事,梁合东用宽厚的大手轻按了一下胸膛,“我能认出来,因为钟院士是我活下去的主心骨。”
“钟医生一定有办法救我!”据患者回忆,这是当时呼研所无数重症患者生存下去的信念。
1月底到2月初,武汉肺炎感染人数呈爆发式增长,死亡人数很快突破一千,又上升到两千。
人们发现,奋战一线的钟南山变得容易落泪,容易伤感。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他双眼噙泪,嘴角紧紧抿成一条弧线,“相信武汉能过关,武汉是一座英雄的城市。”
2003年,非典时期的钟南山
疫情当前,人们再一次不自主地去追寻“钟南山说”,不只因为他有卓越的专业能力,更因为他是非分明,敢吐真言。钟南山家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字:敢医敢言。这是别人送给他的。钟南山在非典之后被称为“讲真话的‘大炮’”。2003年初,这门“大炮”架在世卫组织专家组北京记者招待会现场,面对记者对“疫情是否得到了控制”的追问,他的真话令人骇然:
“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
疫情还在蔓延,
医护人员的防护没有到位,
病原体还没有找到!
目前病情还在传染,怎么能说是控制了?”
2003年,钟南山在临床一线
非典时期,医生正在救助病人
钟南山紧接着阐述了他的观点,第一,对待非典需要流行病学,首先是病原学和临床方面的密切协作。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找到它的病原。第二,需要国际上的大协作,综合各国的优秀科技成果和技术,群策群力,共同来攻关。
抗击非典期间,最大的争议莫过于病原之争——“衣原体”与“病原体”之争。
最先认定“非典型肺炎的病原为衣原体”的,是中国疾病预控中心病毒学首席研究员、中国工程院院士洪涛。洪涛院士2003年2月7日开始投入非典型肺炎病毒研究,2月18日向社会公布了研究成果,随后,中央电视台、新华社等主流媒体迅速报道称:“非典型肺炎的病原基本可确定为衣原体。”
听说非典的病原是衣原体,可以用抗生素进行有效治疗,并不可怕,北京民众瞬间松了一口气。原本空无一人的大街小巷,冷落数日的餐馆、商场、农贸市场,开始出现人流,人们试探着放松神经,正常生活。但是,广州的教训表明,松懈就意味着一场更大的恐慌正在酝酿。
抗战在广东一线的医疗界人士对这个权威结论不能认同,钟南山解释,“第一个,衣原体的肺炎很少发病这么严重;第二个,我们使用了足够剂量治疗衣原体的药物,但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并且,根据钟南山对无数患者的观察,病人咽部没有流感症状,不符合衣原体感染的特征。
这并不是一场学术之争,它关系抗疫成败,关系无数人的生死存亡。很多人迫于压力三缄其口,钟南山一连沉默寡言几天之后,开始在多个场合公开表示不接受这个权威发布。
直到2003年4月16日,世界卫生组织在日内瓦宣布,经过全球科研人员的通力合作,正式确认冠状病毒的一个变种是引起非典型肺炎的病原体。至此,衣原体、冠状病毒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事后,中央电视台王志在《面对面》问钟南山:在当时来说,衣原体是一个很权威的声音。您为何站出来表示反对?
钟南山以他一贯的利落口吻回答:学术上的声音就是真理,就是事实。但是,当看到这个学术的事实跟权威的是不一样的,我们当然首先尊重事实,而不是尊重权威。
王志又追问钟南山:“您关心政治吗?”面对镜头,钟南山脱口而出:“我想,我们搞好自己的业务工作,以及做好防治,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政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你在本职岗位上,能够做得最好,这个就是最大的政治。”
“讲真话的‘大炮’”,这个称呼就这么传开了。钟南山不知不觉成为了民众心目中的“定海神针”。很多人疑惑,“您可以选择不说话,也可以选择我行我素,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直面风口?”在常人看来,这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与压力。
说还是不说?对钟南山来说,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2003年的清明节,钟南山在父亲墓前伫立良久。父亲钟世藩此时已经感知不到他内心的挣扎。但钟父为人刚直,一直是钟南山心灵中正义、良知和真理的化身。对父亲的尊重,以及钟南山的专业精神,让他选择说。
从1月18日夜驰武汉,到2月27日,钟南山终于在广州新闻发布会上坚定地说出,“有信心四月底基本控制疫情”。但他同时又叹息,“这次是一个极大的教训。假如我们在12月初,甚至是1月初能够采取严格防控措施的话,我们的病人将会大幅减少……”
这40天来,这个84岁的老人一直奔波在抗疫一线,一边研究防控救治方案,一边面向媒体回应公众关切。他可能没有想到在自己有生之年,还要经历这样一场艰辛。
非典之后,钟南山当选“感动中国2003年度人物”,推选委对他的感言是:钟南山院士,在非典袭来的时候,置个人安危于度外,积极救治病人,还卓有成效地探索出防治非典的经验。他是为人民健康做出巨大贡献的英雄。
自那之后,“英雄”钟南山的日子便难得平静。他常常无奈于过多的学术会、报告会,发言要准备讲稿,要做幻灯片。怎样用形象直观、言简意赅的方式将一个问题说得明白透彻,这就需要下大量功夫。他是个马虎不来的人,每做一个报告,要花接近一个礼拜的时间来构思准备。
钟南山在诊室内工作
事情总是一件紧接着一件,刚坐下来安静安静,马上又有其他事情找来,每一件都很急,每个人都言之凿凿,都试图让他明白,“这个事非钟南山不可,否则,方方面面不好交代”。
每周一次出诊,是钟南山必做的事情。运动员出生的他步伐很快,上下楼几乎都走楼梯,三步并作两步,比电梯更快,几下子就走到了位于五楼的办公室。“在他身边做事的人都知道,他要求人做事,第一要快,第二要好,因为他自己总是非常高效的。”与钟南山共事的同事们说。
钟南山的专家会诊室位于五楼走廊北面。室内墙上挂着一块素匾:“悬壶济世,福荫众生”,是广东书法家卢友光先生亲笔书写赠送给钟南山的。墙面重新修整、粉刷过,其背后,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非典往事——
“污水又漏下来了!快!”房间正上方是非典隔离病房,连日来,这里总有粪便污水渗出来,顺着破损的墙缝往下流。
“赶快啊,这个塑料袋接满了,换一个。”
“得赶快修啊,领导、媒体,随时都会来,影响多坏啊!”秘书急得团团转。这非常时期,所有人都忙得脚不着地。好不容易找来一个修墙的师傅,看着这情景,竟不知道如何下手……
疫情之后,楼上的下水道疏通好了,这面墙也修好了,挂上了这块匾,钟南山一如既往,又开始在这个房间里正常接待病人。病人一进门,就看见满脸笑容的钟南山——他很少坐在椅子上等人来看病。原本心情沉重的患者一见这模样,紧张的神经立即松弛下来。于是他开始耐心地为病人“望闻问切”,从下午2点持续到晚上6点。
2007年,钟南山做过一次心脏除颤手术,在71岁高龄做手术是一个冒险的选择,目的是为了工作。他对医生说,不做这个手术,老是影响他的工作效率,“我哪有时间慢慢去保养。”
2010年年初,广州呼吸疾病研究所终于告别了几十年来落后局促的环境,跟随广州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一起搬进新落成的现代化大楼。“一个条件更好的地方,成立国际呼吸医学中心,培养国际一流的科研队伍……”钟南山内心酝酿很久的蓝图似乎正在一步一步实现。
新楼里,钟南山的办公室直面珠江,但对他来说,美丽的江景他恐怕无暇欣赏。他将办公室的地毯换成了红色,他不喜欢沉闷,因为“需要让自己每天都能以精力旺盛的状态应对工作”。
身上的名望,让他随时需要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以及一些不得不面对的是与非,他时常不无遗憾地感叹,“如果能多一点时间投入科研……”
父亲钟世藩的教诲,始终在提醒他:一个人活着,应该给社会贡献点什么。年龄越是增长,这种紧迫感就越强。他坚持锻炼身体,这让八十多岁的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年轻,更重要的,他说,是因为他需要有更旺盛的精力投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