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瞿新华
斗转星移,2004年,刘少稳虚岁41岁。“41”这个数字在数列上仍然是一个孤独的质数,也许是奇妙的巧合罢了,不过质数岁的出现似乎总预兆着在刘少稳身上会发生些什么。果然,这颗曾经孤独的流星在这一年划向了大洋彼岸的美国,难道又是一次孤独之旅?
2004年冬季,刘少稳应邀去美国进行为期一周的参观访问。克利夫兰医学中心是被美国及全世界公认的顶级医疗中心之一,刘少稳此行正是直奔克利夫兰医学中心的心内科而去,跟学目标早已锁定安德烈·纳塔莱(Andrea Natale)教授和帕特里克·特舟(Patrick Tchou)教授,这两位教授是该医院心脏电生理与起搏中心的共同主席,属于全球顶级的心律失常方面权威人物。
访问的第二天,刘少稳准时出现在了医院的心脏导管中心,有一位房颤术后复发的无休止房性心动过速的患者被送进了手术室,特舟教授将亲自为这位患者实施再次心脏电生理检查和导管消融。房颤消融术后复杂房性心动过速的标测和成功再消融,是心脏电生理界公认的难题,所以这或许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手术进行了几个小时,特舟教授的脸色变得渐渐凝重起来,因为患者的房性心动过速未能如愿被成功消融和终止。
看着在一边观摩的中国同行,在片刻的焦虑后,特舟教授急急唤来了在另一间手术室做手术的纳塔莱教授,两位“大牛”专家的现场会诊给刘少稳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近距离观战机会。经过对手术情况的讨论后,两位教授决定携手继续进行手术。也许,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此时中国医生的观摩,已生出些督战的意味了,所以这台手术必须成功。
手术室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闷。又过去了一个小时,屏幕上快速闪动的心跳轨迹依然刺眼地显现着,手术终究没有成功。两位教授耸了耸肩,充分交换了意见后,决定中止手术。
刘少稳扫了眼两位教授,冷不丁地说道:“请原谅我斗胆直言了,我觉得这个病人的无休止房性心动过速可能与左肺静脉和左心耳之间的脊部相关,恳请两位教授三思,暂缓宣布中止手术。”
两位教授愣住了,手术室的气氛不只凝固,更是变得有些紧张了。好一会儿,特舟教授问道:“刘先生,你能告诉我们依据吗?”
刘少稳自信地回答:“依据就在已完成的三维激动标测以及电生理检查的结果,如蒙允许,我可以尝试具体解释。”
两位教授望了望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对视了一下,又交头接耳了一番,最后仍由特舟教授一锤定音:“谢谢刘先生的提醒,我们俩商量了一下,觉得有这个可能,我们决定继续手术,改变标测和消融策略,在左肺静脉和左心耳之间的脊部进行仔细标测和消融。”
奇迹终于出现了,约一刻钟后,病人的心动过速被成功消融中止,三位同行兴奋地拥抱在了一起。
学术方面的信任建立起来了,两位教授给了刘少稳最亲密的款待,分别邀请刘少稳赴他们的家宴。数天后的一个夜晚,在纳塔莱教授的美式大别墅里,几杯酒下肚,作陪的特舟教授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道:“刘先生,那天你在手术室的举动,让我们非常震惊。我很想知道,你哪来那么大的勇 气?”
正在做手术的刘少稳
是啊,美国克利夫兰医学中心是医学的圣殿,来自全球各地的参观访问者络绎不绝,无不抱以虚心学习和虔诚膜拜的态度,罕有挑战者。刘少稳笑而不答,他心里有答案,只是觉得这是个宏大的话题,与其三言两语说不清,倒不如不说。特舟教授以为刘少稳谦虚,故又接着说道:“我有位汉学家的朋友,听我说了前几天发生在手术室里的故事。他说,中国有一句话,叫‘关公面前舞大刀’。你怎么想的 呢?”
刘少稳一听心里乐了:这关公就诞生在中国山西的运城,说起来自己还是他的老乡呢!他沉思片刻,有些答非所问,也有些半开玩笑:“特舟教授,如果说我是关公面前舞大刀,那我想说,手术里的那一刻,你并不是那位关公,那位关公的真名叫刘化舟。”
特舟教授一头雾水,认真地说道:“我改天再去请教那个汉学家朋友,关公怎么又变成了刘化舟?这个刘化舟究竟是哪路高人?”
刘少稳自己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他的访问之旅,在飞越浩瀚的太平洋的路途中,他久久无法平静,空客大飞机那低沉的隆隆声,让他想到了机身内强大的发动机,那是飞机的心脏;继而又想到了父亲的那辆自行车,以及给那辆自行车提供强大动力的那一双脚。他心里明明白白,在手术室里的关键一刻,正是父亲强有力的那双脚推动他迈出了彰显勇气的重要一步。如果硬要说那是他在“关公面前舞大刀”,那么这位关公非刘化舟莫属,这正是刘少稳的父亲。他只想向父亲证明,风风雨雨的半生,那辆普通的自行车一直装在心里,那百公里山路的负重前行,是父亲给他的儿子上了一堂最难忘的人生一课。
在飞机的颠簸中,刘少稳睡意渐起。也许,他在梦乡中正回味着一个孤独的“质数”竟在异国他乡与另两个顶级的“异数”相遇结缘,擦出火花,这是一段多么奇妙的人生际遇……
山西运城,位于古时的河东地区,不只是关公的老家,也是华夏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多年后,刘少稳作为运城籍在外杰出人才入选了大型电视专题片《河东之子》,一时名传故里。
2008年,刘少稳作为人才引进,去了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任心内科主任。当年,该院导管消融手术全年不到200台,如今,在刘少稳领导下的市一医院心内科,导管消融手术已增加到每年1300余台,其中增长的几乎全是复杂心律失常的消融手术。在当今的消融领域,上海市一医院心内科已属全国翘楚。
一天,刘少稳的专家门诊临近结束,按照网上的预约记录,应该还有一个迟迟未出现的病人,刘少稳开门向诊室外的走廊望去,只见一位老人在一个青年人的陪伴下闷头坐在走廊的尽头,于是他走了过去问道:“老先生是来看我门诊的吧?”
青年人忙回答:“是的,早就来了,外公 怕……”
刘少稳:“怕什么?”
青年人:“外公患上了房颤,已去过一家大医院就诊,专家建议我外公带房颤生存,这样风险小一些。后来外公又去了一家中医院,医生开了一大堆中药后说,想开些,已是高龄啦。”
刘少稳:“老先生今年多大了?”
青年人:“92岁了,外公自尊心强,慕名而来,又怕被再次婉拒。”
刘少稳笑笑点了点头,开始细细地问诊。老人因为心里着急不时插着题外话:“刘主任,发起房颤来,气也喘不上来,满头大汗,生不如死呀,我就想来你处捞一根救命稻草,就是死在手术台上,我也无怨无悔。”
刘少稳拿着笔的手,一时没有在病历卡上落笔,显然是在心里思索。一旁年轻的实习助手忍不住对刘少稳耳语道:“老师,他已经92岁了。”
老人察觉到了什么,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握住拐杖的手青筋毕现,显然他的手已在拐杖上用力,准备被再次打发而起身了。
刘少稳终于落笔了,一字一字的病历记录写得出奇得慢,只有助手知道,刘少稳一边写,一边仍在琢磨。合上病历卡后,刘少稳对老人说道:“我给你开了几项检查单,下周四你仍然来看我门诊。”
一老一小走出了诊室,面对助手的担忧,刘少稳给他讲了发生在两年前的一件事:“那天专家门诊的第一个病人是个少年,刚下火车,由母亲陪着直接按预约时间来到了医院里。他母亲说,孩子才12岁,得了房颤,在当地跑了不少医院,现在病情愈发严重,连正常上学都有困难了。”
助手问:“房颤不是说基本上是老年病吗?”
刘少稳答:“是的,这样年龄的房颤患者很少见,如果要给他这样年龄的患者做手术,国际上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孩子进门的时候还背着一只书包,他母亲说,孩子不想因为看病落下功课。我突然很感动,这只书包在我的心里一下子重似千斤。”
助手迫不及待地问:“高风险啊,那后来这个手术怎么完成的?”
刘少稳起身轻描淡写地答道:“做好了,后来这个孩子学业有成,这让我很高兴。”说完收拾一下桌上的东西迈步走了。
助手追上几步问道:“老师,让我失敬问一句,12岁的孩子你敢为他做手术,92岁的老人你也不想放弃,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
刘少稳听到了一个熟悉的问题,他停下脚步,转身告诉助手:“多年前,美国医院的一个大教授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当时我没有回答他。现在,我想对你引用一位名人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勇气不是没有恐惧,而是知道有比恐惧更重要的东西。’”
一个星期后,那个老人如约又来看了刘少稳的专家门诊;再一个星期后,老人如愿躺到了刘少稳的手术台上;第三个星期,老人如期康复出院了。一位92岁的老人和一个12岁的孩子,都直接见证了刘少稳高超的医术,其间挑战风险的艰难过程可想而 知。
半年后的一天,那位92岁的老人去欧洲旅游后给刘少稳送来了一份包装精致漂亮的礼物,那是在瑞典买的100%纯黑巧克力。
熟悉刘少稳的同事都知道,这一老一小两例手术的成功并不是偶然的,支撑刘少稳医者仁心的恰恰是强大的技术后盾。2001年,他最早在国内开展了经导管肺静脉电隔离的房颤治疗,主编了我国第一部房颤导管消融专著《心房颤动与导管射频消融心脏大静脉电隔离术》。2005年,在亚洲最早开展图像融合技术指导房颤消融。2011年,在世界上率先建立了二尖瓣峡部的三维立体序贯标测和消融策略。2015年,创立了基于不同患者心脏解剖特征和电生理特点的个体化房颤CASE消融术式。2017年,在国内最早应用压力监测技术和消融指数实现房颤精准消融,并提出了量化消融的“上海标准”。
刘少稳唤来了同事,当即让大家一起分享了这罐远道而来的瑞典巧克力,不善动容的他,此刻眼晴有点潮湿。巧克力的苦味、泪水的咸味混在了一起,也许那个回味是甘甜甘甜的……
采访刘少稳是在一家小饭馆进行的。刘少稳告诉我:“上海人说到年龄习惯算虚岁,按虚岁我今年57岁了,57这个数字在数列上是个合数。所谓合数,就是这个数除了能被1和本身整除外,还能被其他的数整除。好了,不纠缠这个数学概念了,就冲着这个‘合’字,我就很兴奋。”
我问:“这有什么说法?”
他说:“前几年看过一部欧洲的电影,叫《质数的孤独》。其实,关于质数的联想,纯粹是穿凿附会,戏说而已,现在越来越感觉到孤军奋战是不行的,好在我的身边已经建立起了一支‘青年近卫 军’。”
采访前我已读过一些相关材料,知道刘少稳这些年带了40个研究生,医院技术帮扶超过200多家,培养了100多名心律失常手术医生。目前,全国能独立进行房颤导管消融手术的约250名医生中,一半以上都是刘少稳的徒弟,或者说是从刘少稳的带教中获益的术者。
刘少稳露出了少有的畅快笑容:“所以说嘛,合就是合力,置身于这个高速发展的信息化时代,只有靠合力才能办大事。”
记得有位西方学者这样说:“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就是明白每天发生在自己身上99%的事情,对于别人而言毫无意义。”所以我们常常需要孤独地在和自已的对话中进行反思,自我鼓励。笛卡尔有句名言:“人是在思考自己而不是思考他人的过程中产生了智慧。”
我品了一口酒,送上了一句并非空洞的溢美之词:“刘教授,你所描述的这个质数已超越了数学的概念,在我的脑海里,这是一个孤独而又必然迈向荣耀的‘质数’。”
刘少稳不掩兴奋之情,将杯中酒一古脑儿倒入口中。胡适先生说,醉过才知酒浓;酒有时真是个好东西。分手时已近晚上十点钟,早春的夜晚不乏凉意,马路上已少有行人。刘少稳挎上双肩包,步行着回家了。他喜欢走路,上下班六七公里,加上医院的活动,每天风雨无阻地坚持十公里左右的步行,我在微信运动App上证实了他的这一习惯。忽然又想起了他女儿日记中另外的一段话:“我一星期只能见到爸爸两次,因为爸爸工作繁忙,经常半夜三更回家,像个夜猫子一样。”
我心中掠过一丝深深的歉意,今晚他把宝贵的时间给了我,这个在“三八”妇女节会送一束鲜花给太太的浪漫男人,一定也希望在宝贝女儿入睡前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一个中等个子的背影渐渐地融入了闪着斑驳树影的夜色中。此刻在我的眼里,这个看起来绝对很有学问的人,其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是曾经坐在父亲自行车上的那个童年的长大版。我孤零零地伫立原地,没有人知道我此刻是怎样的心潮涌动。我正用十二万分的虔诚,向悄然远去的那个背影默默地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