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20年5月25日,美国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的46岁非裔男子乔治·弗洛伊德因涉嫌伪造罪被警方逮捕。当弗洛伊德被戴上手铐后,一名白人警察将其按倒在地,并用膝盖压住他的脖子达7分钟之久。其间,弗洛伊德多次哀求,“我无法呼吸”,但警察并未停止,导致其窒息死亡。
由此,美国陷入了自1968年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遇刺引发“大暴动”以来最严重的全国性抗议。在个别地区,暴力冲突的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1968年。本刊特推出《美国隐藏的种族暴力史》系列连载,回顾美国历史上由种族不平等引发的血腥暴力事件。即使美国本土也少有人知道这些事件,原因很简单,致力于挖掘真相的学者称“这不符合我们讲给自己听的美好故事”。
美国不能呼吸
弗洛伊德的妻子和女儿吉安娜生活在美国南部的休斯敦。6岁的吉安娜还不知道父亲的具体遭遇,只是从母亲那里听到,“爸爸死了,因为他无法呼吸”。
但明尼阿波利斯警方給出的尸检报告,一度试图将弗洛伊德之死归咎于心脏病和毒品等原因,最新的独立尸检报告否定了警方说法,认定弗洛伊德是机械性窒息死亡。从这一交锋中不难看出,如果没有确凿的视频证据,弗洛伊德的死亡可能就会在复杂的司法程序和政治庇护中不了了之。
据悉,自2015年起,明尼阿波利斯市警方使用锁喉、击打、警杖、电击棒等手段有记录的有11500次,施加对象近60%是黑人。与之不成比例的是,黑人人口仅占该市人口的19%。
在死亡事件和这场已让美国数千万人失去工作的疫情影响下,人们积累的悲伤与愤怒一发不可收拾。
骚乱迅速蔓延,5月28日,明尼阿波利斯市市长雅各布·弗雷宣布该市进入72小时紧急状态。当晚,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推特上称抗议者为“暴徒”,批评明尼阿波利斯市市长“非常软弱”,还威胁称,“当抢劫开始后,就到了开枪的时候”。
5月29日,大批示威者涌向白宫,特勤局不得不对白宫进行封锁。据美国媒体报道,特朗普曾被特勤局特工短暂带到白宫地下掩体中避难,但特朗普后来对此加以否认,称自己去那里“更多是视察”,因为“也许有一天会用到它”。
5月31日晚,携带砖头和可燃物的抗议者在白宫周围聚集,白宫熄灭了几乎所有外部照明,陷入黑暗,特朗普再次躲入地下掩体,并因此获得了“地堡男孩”的绰号。现在,不管是在推特搜索“Bunker boy”,还是在微博搜索“地堡男孩”,搜索结果的主角都是特朗普。就连他自己发的推特下面,很多网友也用这个新绰号称呼他。
同天晚上,首都华盛顿特区宣布实施宵禁。第二天,纽约实施宵禁。这是纽约自1943年种族骚乱以来最严格的宵禁。
6月2日,第18空降军宪兵营和华盛顿特区国民警卫队已经部署在白宫附近、华盛顿国家广场和林肯纪念堂等多个敏感区域,同特区警察和联邦警察一道执勤……
新泽西州公立学校的华裔教师陈女士见证了这次骚乱,据她口述:
快晚上8点时,附近有人通知,距离宵禁还有15分钟,让大家赶紧撤退,随后就听到警察的广播“you must leave the area now(你现在必须离开这里)”。正当我和朋友准备离开时,前方开始哄乱,听见“砰砰砰”的声音,大家都开始跑离中心地带,我回头时看见有烟雾和扔飞的水瓶。
大概跑出一两条街,停下观察了一下,后又看到人群开始涌动,便继续跑。有前面的人跑过来说,警察射击的子弹打到他的脚上了,不知道是什么子弹,但是很疼。当时现场的大部分抗议者都觉得无法置信,认为只想要一个和平的抗议,却被警察打得四处逃窜。人群中有很多人大骂警察,还有人大喊“这真是疯了”!
从经历的两次抗议游行来看,我没有明显感受到抗议领袖的明确纲领,更多的是一种愤怒情绪的宣泄,以对警察的暴力执法和种族歧视的不满为主,还夹杂着其他的复杂情绪和意图。我能感觉到身边很多人对歧视、不公平的愤怒,对特朗普的失望,以及对抗议人群的暴乱的无奈和愤怒。对于我来说,我感觉到生活的虚幻,外界一片混乱,在全球疫情尚未结束时,自己生活的城市又起了冲突……
受疫情影响最大的也许是低收入人群,他们原来大多在服务性行业工作,疫情停业导致大批失业,很多州政府的失业救济金都没有按时发放,造成很多人的生活陷入困境。弗洛伊德之死,又叠加新冠疫情,导致很多人情绪爆发,引发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
从我所看到的新闻媒体以及跟朋友的交流来看,大多数人都支持示威游行,大家也都比较冷静。比如,新泽西州南部有个卡姆登镇,那里生活着许多黑人和拉丁裔,他们示威游行时,镇上的白人警局局长走在示威队伍最前面,还帮着扛旗。遗憾的是,一些地方的游行出现了打砸抢烧事件。有少数人混进游行队伍故意捣乱,据说甚至有些极右之人包大巴车找人去做这种事。
不仅在美国,弗洛伊德之死掀起的波澜已蔓延至世界各地。
在伦敦,数千名抗议者挤在国会广场,喊着统一的口号“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在雨中,戴着口罩的人们单膝跪在潮湿的地上,举起拳头,沉默一分钟。在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和新西兰奥克兰的美国领馆周围,数百人聚集示威。
许多地区的抗议有着更为本土化的呼吁与诉求。
在巴黎,当局禁止人们在美领馆前示威,仍有数千人计划到埃菲尔铁塔附近抗议。6月3日,当地还有另一场抗议,目的是纪念一名2016年在警方关押期间死亡的非裔法国人。
在澳大利亚,尽管该国总理警告疫情传播的风险,为政府对土著居民的行为和态度感到愤怒的人们仍走上街头,他们的口号仍然是弗洛伊德濒死前说的那句:“我无法呼吸。”
一个视频里,弗洛伊德6岁的女儿吉安娜坐在父亲生前好友斯蒂芬·杰克逊的肩膀上,张开双臂宣告:“爸爸改变了世界!”
“只有鲜血才能清洗这个有罪的国土的罪恶”
反种族主义抗议游行衍生暴力和骚乱后,四位前总统卡特、克林顿、小布什和奥巴马纷纷表态。作为美国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非裔总统,奥巴马表示:“当我看到那段视频时哭了,我感到崩溃。‘脖子上的膝盖用来比喻社会系统是如何傲慢地压制黑人,忽略呼救声。人们毫不在乎,这是真正的悲剧。”弗洛伊德之死“发生在2020年的美国是不正常的”。而实际上,百年来美国的种族暴力事件从未停息。
美国自建国起就有绵延不绝的“暴力文化”,从波士顿倾茶事件(1773年12月16日,波士顿8000多人集会抗议《茶税法》。当晚,60名抗议者化装成印第安人登上茶船,将东印度公司三条船上的342箱茶叶全部倾倒入海),到大萧条时期康涅狄格和艾奥瓦州的奶农武装起来,切断公路、倾倒牛奶、包围警局……这些事件最终都能与政府达成妥协。然而,一旦落到了黑人或者其他少数族裔头上,抗争权就仿佛不复存在。这种只能有一部分人享有权利的现象,正是美国人权中最突出的問题。
即使人类已经迈进了21世纪,种族问题依然是美国社会的重要议题。美国白人对黑人的偏见,是在深厚历史根基下逐渐发展壮大的,而这一根基就是美国的奴隶制度,而美国正是在奴隶制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国家,美国历史也是一部种族斗争史。
从1686年至1786年的100年间,约有25万非洲黑人被贩卖到英属北美殖民地,沦为奴隶。他们的境遇极其悲惨,特别是那些在田间终日劳动的黑奴,被当作“耕畜”使用,每天被迫劳动18-19个小时。美国建国后,制定联邦宪法,保留奴隶制,维护奴隶贸易。到1860年,美国黑人奴隶已达到400万人。
19世纪30年代起,废奴主义在美国广为流行。废奴主义者加里森创办《解放者》报,宣布“为我国的被奴役的人们的立即解放而斗争”。他还创建了新英格兰反对奴隶制协会,并领导成立了全国性废奴主义组织——美国反对奴隶制协会。到40年代,废奴团体已达2000个,形成了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虽然反动势力多方压制和迫害,但废奴主义者仍坚持开展多种活动,其中包括组织“地下铁路”,通过隐蔽的方式,经由秘密的路线和食宿站,指引和协助大批黑人奴隶逃离南方。
女奴出身的哈莉特·塔布曼就是通过“地下铁路”逃离南方的一员。哈莉特原是马里兰州的一名黑奴。奴隶们劳动繁重、生活艰辛、地位低贱,哈莉特曾因在摘苹果时偷尝了一口,被监工的皮鞭打得半死。15岁时,她因为帮助一个逃亡的奴隶,被一公斤重的秤砣砸在头上,造成终生的头痛。29岁时,主人死了,哈莉特将被出售。她决定逃跑。
一位好心的白人平奇为哈莉特指明了方向:穿过森林,渡过却普坦克河,河岸边有一座农场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他还告诉她:“有些树皮上刻着十字记号,或者找苔藓,它总是长在树干的北侧。你能认出北极星,朝着它的方向走”“听见狗叫,要尽量找到水洼,涉水过去,狗就找不到你了”……原来,平奇是“地下铁路”的一员。
就这样,哈莉特渡过却普坦克河,越过马里兰州边界,再穿过特拉华州……在去威尔明顿的路上,为了躲避捕奴人,她藏在车上,身上压满碎石。10月里一个寒冷的早晨,哈莉特到达蓄奴州马里兰、特拉华和废奴州宾夕法尼亚三州交界,这里是自由与奴役的分界。多年后,哈莉特回忆起她越过边界的那一刻:“我已经成为一个自由人了。四周霞光万道,太阳透过树枝闪着金光,我觉得简直上了天堂!”
1850年夏天,哈莉特逃跑的第二年,她再次出现在却普坦克河边,身后还跟着一对黑人男女,戴维和他的未婚妻简。当时简即将被主人卖掉,所以两人决定一起出逃。
大雨过后,河水猛涨,哈莉特一马当先,踏进水中,戴维和简紧随其后。哈莉特个子矮,河水几乎淹到下巴,她把火枪高举过头,还不忘给两位同伴鼓劲:“坚持一会儿,我们一定能过去!”不同于一年前的惊恐逃亡,此时的哈莉特已经成了一名坚定的战士。她参加了费城的反奴隶制斗争协会,成了“地下铁路乘务员”,负责把戴维和简这样的“乘客”送到自由之地。
在逃离蓄奴州获得自由后,哈莉特曾冒着生命危险19次只身潜回南方,协助数百名奴隶逃出。这种组织奴隶逃亡的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奴隶制度的基础。
19世纪中期,美国南北方形同两个国家:南方是世界棉花烟草产地,需要大量人力,黑奴是其经济支柱;北方的机械化程度不断提高,且新移民大量增加,劳动力不再是问题,所以除新泽西州外,北方各州都废除了奴隶制。
1852年,斯托夫人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出版,书中对黑人奴隶的悲惨生活作了动人的描述和揭露,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有力推动了废奴运动的发展。后来美国总统林肯接见斯托夫人时说:“你就是那位引发了一场大战的小妇人。”与此相对,南方各州迅速将这本书列为禁书,邮局检查从北方来的邮包,奴隶制的辩护士们竭力美化奴隶制,其中最有影响的是南卡罗来纳州的威廉·J·格雷森发表的长达50页的长诗,他在诗中称黑人在这里享受集体生活,晨钟暮鼓,数代同堂,从住房到服装和饮食甚至子孙后代的生活无一需要自己操心(奴隶在法律上世代为奴),主仆之间温情脉脉。
1859年,废奴主义者约翰·布朗率领21名白人和黑人起义,把废奴运动推向高潮。起义最后被镇压,约翰·布朗遭逮捕、杀害。他就义前留下遗言:“我,约翰·布朗,现在坚信只有鲜血才能清洗这个有罪的国土的罪恶。过去我自以为不需要流很多血就可以做到这一点,现在我认为,这是不现实的。”
1861年,美国南北战争爆发。1862年,林肯发表《解放黑奴宣言》,宣布黑人奴隶获得自由,从根本上瓦解了南方叛乱各州的战斗力,扭转了战局。1865年1月,美国国会通过了《宪法第13条修正案》,规定奴隶制或强迫奴役制,不得在合众国境内和管辖范围内存在。4月14日晚,林肯在首都华盛顿福特剧院遭人暗杀身亡。对于林肯遇刺的原因,众说纷纭,主流观点认为跟解放黑奴有关。这一年12月18日,《宪法第13条修正案》正式生效,从此,奴隶制在美国被废除。
101年前,“流血的夏季”拉开序幕
19世紀末到20世纪初,美国约有1000万黑人,其中大部分仍然生活在南方,以农业为主。也有一小部分黑人中产阶级企业家和专业人士,通过做买卖发家致富,社会地位有所上升。但是,黑人们并没有成为“美国公民”,也没有获得与白人同等的地位和权利,而是处处受到白人的排挤、压迫。美国的种族主义者甚至将黑人定性为无能力进行自我改善的人种,“天性偏好邪恶、与犯罪和疾病为伍”。这就为压迫和忽视黑人的政策奠定了理论基础。即使是从未去过美国、没有亲身经历过种族隔离的人,也多少能从一些影视、文学作品中了解到美国种族隔离的境况。
美国作家哈珀·李发表于1960年的长篇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讲述了一群生活在美国南部小镇上的白人和黑人们。尽管他们常常在一起工作、生活,却居住在不同的区域——白人们住在镇上,黑人们住在镇外的黑人村落;他们信仰同一个上帝,却属不同的教会,前往各自的教堂祷告;他们都有聆听法庭审判的权利,却不得不入座不同区域的看台——白人坐在一楼,黑人坐在二楼。
书中,家境贫困、品行恶劣的白人鲍伯·尤厄尔诬陷黑人汤姆·鲁滨逊强奸了他的女儿,尽管黑人汤姆的辩护律师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汤姆的清白,且汤姆有着正当职业和良好口碑,而鲍伯·尤厄尔平素的行径常常被其他白人所鄙夷。但在法庭上,白人陪审团们面对如此“大是大非”的问题,一致站在了同肤色的鲍勃一侧,而判定汤姆有罪。这一判决最终导致了无辜的汤姆死亡。
长期的种族隔离政策,使种族间的隔阂越来越深,矛盾无处不在,抗议不断。1914年11月12日,《波士顿卫报》编辑特罗特带领一个非裔美国人代表团前往白宫,抗议政府部门中的种族隔离,并与时任总统威尔逊发生激烈冲突。特罗特质问威尔逊:
一年前,我们呈交了由38州非裔美国人签署的全民请愿,抗议在你的政府部门,财政部和邮政部里,对全部带有或部分带有非洲血统的雇员实行种族隔离……当时你曾宣布,你会亲自调查有关情况。可现在,一年过后,我们又找上门来,原因是我们发现对非洲血统的政府雇员实行种种种族隔离,不仅存在于财政部和邮政部……你给美国白人以“新自由”,而给非裔美国同胞以“新奴隶制”吗?天理不容!
威尔逊恼羞成怒,对代表团说,除非更换领导,否则再也不会跟他们再见。
1916年,德克萨斯州韦科17岁的黑人少年杰西·华盛顿被指强奸杀害了一名农场主的白人妻子。在简短的审讯之后,杰西·华盛顿被认定对这名白人女性进行了强暴和谋杀。一些迹象表明,杰西·华盛顿本人是否有罪在审讯时是不确定的。尽管他签署了一份自白书,并被当地几家报纸广泛散播,但实际上杰西·华盛顿是文盲,另外一些证据表明他存在精神残疾。
1916年5月17日,一名美国德州青年寄了一张用真实相片制成的明信片给他父亲,他在背面写道:“这是我们昨晚的烤肉盛会,左边上头画有十字叉叉的就是我。子独乐,不若与父分享。”这场“烤肉盛会”吸引了包括华克市市长跟警长等1.5万名男女老少,比大联盟、NBA赛事还轰动。被烤的“肉”不是什么动物的肉,而是一个人——杰西·华盛顿。他被烧死了。
尽管针对黑人的私刑泛滥,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非裔美国人重拾幻想,他们积极参军、勤勤恳恳担任志愿工作,同其他族群一样对美国忠贞不二,乐观地预计这场战争会改变自己的命运,相信如果他们“忠诚和奉献,这些不公正将会消失”,“种族偏见之墙将慢慢倒塌”。但是战争结束后,大暴乱开始了。黑人共产党员哈里·海伍德在他的自传中说:“德国人不是敌人——敌人就在这里。”
1919年,种族主义甚嚣尘上,全美发生多起由白人煽动的大规模反对黑人的暴力事件。暴力事件发生在像阿肯色州的伊莱恩这样的小镇、马里兰州的安纳波利斯和纽约州的锡拉丘兹这样的中等城市,以及华盛顿、芝加哥这样的大城市。成百上千的非裔美国人被白人暴民活活烧死、枪杀、绞死或打死。成千上万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和店铺被付之一炬,一些人被迫离开,其中许多人再也没回来。
第一起暴力事件,于当年4月发生在佐治亚州的詹金斯县。当时警方前往卡斯韦尔浸礼会教堂的户外家庭聚会逮捕黑人埃德蒙·斯科特。他们对着斯科特的脸重重打了几拳,又朝黑人乔·鲁芬的头部开了一枪。乔·鲁芬当时已同意支付斯科特的保释金,正在与他们谈判。随后,白人暴徒对着乔·鲁芬的两个小儿子开枪并烧死了他们,大儿子是一名24岁的退伍军人,小儿子亨利年仅13岁。
在华盛顿,白人暴徒——许多是军人——在7月19日至22日大开杀戒,看见黑人就打。劳埃德·阿伯内西是一名见证者,他1963年撰文回忆说:“在里格斯银行门前,暴徒用棍棒和用手帕包裹的石头殴打一名黑人;那个流血的人在街上躺了20多分钟才被送到医院。发觉警察根本不管的暴徒变得更加有恃无恐,一两名黑人就在白宫门前遭到攻击和殴打。”
一名历史学家目睹了这场暴力活动,他写道:“他们抓住—个黑人,把他当成待宰的牛,最后开枪打死了他。我听到他痛苦地呻吟,然后我选择尽快离开,害怕我自己也会随时遭到私刑处置。”
伊达·韦尔斯是黑人记者的开山鼻祖,也是为数不多采访过种族暴乱受害者的记者之一。她说一个名叫卢拉·布莱克的女子在表示将加入工会后被一群白人从农场中拖出来。伊达·韦尔斯在她的报道《阿肯色州的种族骚乱》中写道:“他们踢倒了她,用手枪打她的头,踢她的全身,差点把她打死,然后把她关进监狱。同一群暴徒还跑到弗兰克·霍尔的家里,杀死了弗朗西丝·霍尔,把衣服套在她头上,把尸体扔在马路上,直至士兵们周四晚上来才抬走。”
“血夏”(或称“猩红之夏”“流血的夏季”)拉开了序幕,标志性事件是发生在芝加哥的美国历史上最血腥、最鲜为人知的种族骚乱之一。
7月27日的一个炎热下午,一群黑人少年到靠近芝加哥南部29街密西根湖的一个非官方的“种族隔离区”游泳。孩子们不由自主地穿过了种族隔离的隐形线,游到了相邻的“白色人种”区域,立即引发在场白人的愤怒。一名黑人少年被白人扔的石头砸到,当场身亡。警察拒绝逮捕扔石头的凶手,致使事态迅速扩大。
在大街上的烧杀和冲突中,白人死亡15人,黑人死亡23人,超過1000个黑人家庭因房子被暴徒点燃而失去家园。尽管黑人是主要受害者,而非肇事者,但政府仍把骚乱的全部责任归咎于黑人。有人要求总统威尔逊对此进行联邦干涉或调查,但被威尔逊拒绝。
在芝加哥街头,一名被追杀的黑人老兵责问:“难道我在法国10个月的兵役一文不值?难道民主只是一种空洞的情感?”
除了造成家破人亡,“血夏”还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导致黑人对白人当权者的不信任延续了几代人。但“血夏”也激励了黑人用拳头和枪杆子保卫自己和社区,重振了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等民权组织并开创了激进运动的新时代,催生了黑人记者的大胆报道,影响了在后来的几十年一直为争取种族平等而战的一代领导人。一名历史学教授说:“民权运动的标志性人物是由‘血夏幸存者抚养长大的。”
研究人员称,流血事件是社会力量冲突的产物: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回国的黑人认为自己能得到同样的权利,同时非洲裔美国人为逃避残酷的法律而北上。白人则认为黑人是在争夺就业、住房和政治权力,“种族清洗是白人暴徒的目标。他们想杀死尽可能多的黑人,吓跑其他人,直到他们愿意离开到其他地方生活”。在“血夏”那年的10个月里,美国各地有250多名非洲裔美国人在至少25起骚乱中被白人暴徒杀害,而这些暴徒从来没有受到惩罚。历史学家称之为“美国历史上最惨烈的种族冲突时期”。
1919年不是暴力活动的开始,也不是结束。有人认为,“血夏”始于1917年,当时伊利诺伊州的东圣路易斯有20多名非洲裔美国人丧生,直到1923年的罗斯伍德大屠杀事件(也称“玫瑰木大屠杀”,指1923年佛罗里达州的一个黑人城镇被白人摧毁。虽然当时这场骚乱广为人知,官方记录却极少。直到1982年记者对大屠杀幸存者进行了一系列采访,发表了一系列相关文章,这一事件才进入大众视野)。据统计,在这6年里,至少有1122名美国人在种族暴力中丧生。
尽管如此,美国并没有纪念“血夏”的活动。历史教科书忽略了该事件,大多数博物馆也根本不承认,以至于百年后知晓此事的人非常少。历史学家们认为,原因在于:“血夏”违背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观点,即美国为世界捍卫民主。《1919种族暴力年:非洲裔美国人如何反击》一书的作者戴维·克鲁格勒说:“这不符合我们讲给自己听的美好故事。”
99年前,美国白人用飞机夷平了黑人富人区
1921年5月31日到6月1日,数以千计的白人暴民,动用了飞机、炸弹、燃烧瓶和步枪,摧毁了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一个富裕的黑人社区——有“黑华尔街”之称的格林伍德区。一夜之间,该区被夷为平地,1256间住宅被焚毁,215处房屋遭抢劫,35个街区被破坏,估计300余人丧生,8000余人受伤。这是美国史上最严重的种族暴力事件之一,然而真相却被刻意隐瞒了数十年。
今天,黑人在美国几乎是贫困人群的代名词,但在100年前并非如此。“黑华尔街”的崛起,要从塔尔萨的石油说起。
1901年,塔尔萨以南发现石油,到1919年,俄克拉荷马州产的石油已占全美产量五分之一。在石油工业的带动下,塔尔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渡口,一跃成为俄克拉荷马州第二大城市,甚至拥有了比俄克拉荷马城更高的摩天大楼。在这波开发热潮中,一些黑人同样通过开采石油和相关产业迅速发家致富。
然而,在严酷的种族隔离制度限制下,黑人哪怕再有钱,也不允许跟白人同住一个社区,同读一家学校,甚至连共用一个厕所的洗手盆都不行。
格林伍德区看到了这个商机,很快将这里变成了一个繁华的黑人商业区。最繁华的时候,这个社区拥有300多家黑人开设的企业,包括医院、剧院,一些富有的黑人,甚至还拥有私人飞机。塔尔萨的白人,将格林伍德称为“黑华尔街”。
不过,格林伍德区走向繁华的同时,也正是美国种族主义情绪越演越烈的时期。不少仇视黑人的白人都加入了臭名昭著的白人至上主义组织——3K党。在19世纪20年代初,塔尔萨周边地区活跃的3K党分子至少有3200多人。格林伍德区的成功,让这些白人从嫉妒变为愤怒,“这些黑人竟敢在家里放置三角钢琴,我家都没钢琴”。
黑人与白人的摩擦日渐增多,直到1921年5月30日,一起看似偶然的事件,成为引爆火药桶的导火索。当天下午4时,19岁的黑人擦鞋工迪克·罗兰走进德雷克尔塞大楼的电梯,准备到大楼顶层使用专为黑人设立的洗手间。电梯里,罗兰遇到电梯操作员莎拉·佩奇,一个年仅17岁的白人女孩。几分钟后,一楼职员听到电梯内传出女孩的尖叫,并看到罗兰跑出电梯,职员怀疑女孩遭到殴打或非礼,于是打电话报警。罗兰被捕后,当地几乎所有报纸都在报道中添油加醋,捏造了“黑人强奸白人妇女”的桥段。
5月31日下午4时,数千名白人包围了关押罗兰的警察局,要求警察交出人来就地正法。与此同时,为了保护罗兰免遭私刑,不少黑人携带枪支,开始与警察局外的白人对峙。当晚10时,一名白人试图胁迫一名黑人放下武器投降,但遭到拒绝。
枪声响了,不过几秒钟的功夫,10名白人和2名黑人当场身亡。在激烈的枪战中,塔尔萨大屠杀拉开序幕。
以3K党为核心的白人暴徒,持枪冲进了格林伍德区,见到黑人就施以暴力,甚至有黑人小孩被围殴致死。暴徒洗劫了格林伍德区的枪店,但黑人也很强硬,纷纷掏出武器,对着窗外的白人开火还击。双方陷入僵持。6月1日凌晨1时左右,白人暴徒开始纵火。
清晨6时,一批JN-4型双座双翼飞机从附近的机场起飞,很快飞抵格林伍德区上空。这些飞机来自寇蒂斯·西南航空公司,一群白人飞行员用TNT炸药、步枪以及松节油制成的燃烧瓶等武器,临时武装了平日用于货运的双翼飞机,对格林伍德区展开了空袭。
“正当我们为眼前这场惨剧感到震惊时,天空中突然飞来一群黑压压的双翼机,四处房子开始起火,人们不断逃出起火的房子,不少人手里还拿着抢救出来的贵重物品。”黑人记者玛丽·帕里什记录下了空袭发生时的场景。
另一位目击者是当地著名黑人律师巴克·富兰克林,他用10页手稿描述格林伍德区被摧毁的画面,但这些资料直到2015年才被公开。
“我看到飞机在半空中盘旋,数量不断增加,嗡嗡作响。我能听到像冰雹一样的东西落在我的办公楼顶上。”
“我往外看去,老中途岛酒店已经烧了起来,我的办公室也开始燃起大火,到处都是浓烟,到处都是火舌。天上的飞机数量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
“我等待机会逃跑。我问自己,‘这个城市与暴徒密谋了吗?”富兰克林记录道。
事实上,塔尔萨的消防员迅速赶到现场,却遭到白人暴徒的制止,甚至有人遭到枪杀。
随着火势不断蔓延,黑人们纷纷丢下武器,冲出火场夺路而逃。白人暴徒趁火打劫,冲入黑人开设的商店,抢走了大量珠宝、首饰和钱财。与此同时,十余架双翼机仍在朝狂奔的黑人开火……中午11时多,国民警卫队抵达塔尔萨,全城宣布戒严,大屠杀终于落下帷幕。
回到导火索事件本身,很可能只是一起意外碰撞事故,因为佩奇始终拒绝起诉罗兰,该案于1921年9月被驳回。罗兰获释后,立刻离开了塔尔萨,再也没有回来,关于他的余生,世人知之甚少。
在塔尔萨大屠杀事件中,共有300余名黑人丧生,8000余人受伤,另有1万人无家可归。
没有一个黑人得到赔偿,大部分人选择离开,剩下的人试图重建格林伍德区,塔尔萨当地政府却在种族主义者的怂恿下,通过了一条“防火法案”,根据这条法案,格林伍德区的黑人们被禁止重建住房。数千名黑人,被迫在帐篷中度过1921和1922年的冬天,最终不得不选择离开。
在这场大屠杀中,任何杀人、放火和抢劫罪行,都没有受到起诉和惩罚。白人暴徒毁掉了“黑华尔街”,但全部由白人组成的陪审团,却将事件责任推到黑人头上。在城市档案馆中,只留存了零星的照片,并且是作为“黑人种族犯罪的证据”留下的。白人统治者努力掩盖这起暴力事件,当日新闻也从报社档案中删除。就连记者和学者试图发表对幸存者采访的内容,都会受到威胁。
渐渐地,当地人淡忘了这起大屠杀事件,只知道在遥远的过去发生过“种族骚乱”,可是无人知道伤亡人数,也不知道遇难者尸体被埋在哪里。直到1971年,《影响》杂志编辑唐·罗斯发表了“1921塔尔萨种族暴动”的报道,才重新引發人们对这段历史的关注。塔尔萨历史学会,格林伍德文化中心和塔尔萨大学等组织,试图一起寻找出事件真相。
可是直到20世纪90年代,俄克拉荷马州政府才成立了一个委员会,试图找出1921年大屠杀中被忽略的事实,这一历史研究的诉求,赢得了各党派的支持,然而对幸存者及其后代进行赔偿的建议,却遭到了俄克拉荷马州议会的拒绝。
2000年,塔尔萨建立起一座“种族屠杀遇难者遗体的纪念碑”,支持对幸存者及其后代支付赔偿金。至此,这一大屠杀事件才成为俄克拉荷马州公立学校课程的一部分,并被录入一些美国历史书籍。
2018年,《纽约时报》联系到幸存者奥利维亚·胡克,103岁的她是塔尔萨种族大屠杀最后一名健在的证人。她一直都在为公开真相努力,并参与到俄克拉荷马州种族暴乱委员会的历史调查中。“我和三个兄弟姐妹,被妈妈藏在饭桌下,用桌布盖上,她叫我们千万别出声。”那年,胡克只有6岁,她看到白人举着火把冲进家里,敲烂了姐姐的钢琴,在祖母的床上倒油,往梳妆台里塞满弹药,“父亲的店被烧毁,只剩下大保险箱,他们无法带走,就丢在废墟中”……
曾经避而不谈的历史,不再被人遗忘。美剧《守望者》,第一集就以“1921塔尔萨种族暴动”作为开场。2018年11月,俄克拉荷马州又正式成立了“塔尔萨种族大屠杀委员会”,以调查和铭记这段沉默了80多年的历史。俄克拉荷马州众议员唐·罗斯在委员会调查报告的序言中写道:
1921年5月31日晚上至6月1日下午,暴民摧毁了35平方英里的非裔美国人社区。这是俄克拉荷马州和整个国家历史上一个悲惨且臭名昭著的时刻,也是内战以来最严重的内乱……也许这份报告以及随后的人道主义复苏能让我们从罪恶感中解脱出来,并遵从善良而公正的上帝的诫命——让1921年那些致命的行径,能被救赎、历史正确和重新修复的呼声所掩埋。
塔尔萨种族大屠杀,只是黑人遭到极端不公正待遇的缩影。很多人不知道,20世纪初的美国黑人,其实非常勤奋和吃苦耐劳,也曾积累过相当可观的财富。1920年时,全美有92.5万黑人拥有农场,占全部农场的14%。可是到了1975年,只剩下了4.5万个黑人农场,不足1920年的5%。而今,美国10亿英亩的耕地面积中,黑人拥有的面积占比仅为千分之一。这些变化的背后,是白人种族主义者的私刑、排挤和巧取豪夺,是无数充满血泪的故事。
20世纪60年代签署《平权法案》的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曾经这样评价:“黑人贫困不同于白人贫困,黑人贫困是一种特殊的,特别具有破坏性的美国贫困形式。”
皮尤研究中心估计,如今白人家庭的财富大约是黑人家庭的20倍。三分之一以上黑人家庭财富为零或负数,而这样的白人家庭只占15%。美国不同族裔家庭拥有财产的中位数分别为:白人,17万美元;黑人,1.8万美元;西班牙裔,2万美元。
2020年5月31日到6月1日,美国迎来了塔尔萨种族大屠杀99周年纪念日。99年过去了,种族不平等的现象并未消失,单看新冠疫情引发的连锁反应,就可以感受到美国黑人所面临的普遍境遇——在全美范围内,美国黑人感染新冠肺炎后的死亡率,是白人的2.4倍;美国黑人的失业率是白人失业率的两倍。死去的乔治·弗洛伊德,也正是疫情失业大潮的一员,此前他是一家餐馆的保安。
下期预告:美国隐藏的种族暴力史(二)——“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
(责编/陈小婷 责校/袁栋梁 来源/《他的葬礼将开始,女儿说“爸爸改变了世界”》,林子沛/文,《南方都市报》2020年6月10日;《哈莉特·塔布曼:印在美元上的女英雄》,李雪/文,《北广人物》2019年第7期;《20世纪初至20世纪40年代:黑人族群意识的萌发与生长》,陈其/文,《中学历史教学参考》2009年第7期;《1919年“血夏”:被刻意遗忘百年的美国种族屠杀史》,北平/文,《参考消息》2019年8月29日;《99年前,美国白人用飞机夷平了黑人富人区》,黄天然、王安忆/文,《国家人文历史》2020年6月6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