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一年,春节假期过完,办公室主任就如布里丹之驴面对两捆草无法选择那样,在两名年轻的秘书之间望来望去,最后他对我说:“算了,你去吧。”一刻钟后,我随局副政委,乘车至市委政法委,接上一名副科长、一名科员,前往今一乡检查社会综合治理工作。我们四人负责检查北片七个乡镇,今一是第一站。副政委的脸上窄下宽,不大,然而饱满,鬓角剃平,只在头顶保留一小丛夹杂银丝的头发。很多年来,只要我走进水果店,看见码放整齐的一个个鸭梨,就会想起副政委头部的构造。有一天我意识到,他的脸其实是上下同宽,之所以显得下面要宽一些,是因为他总是在笑。也许一起床,他就这样规模庞大地笑。在这世界上,有一些绝对的人,有人从来不笑,就有人从来都在笑,都是为了更好地生存、斗争。他能做到副政委,似乎就能说明这一点。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想的,这样的表情是后天选择而来的。后来,我见到他在政协上班的独子,看到同样的笑容可掬,就想到这样的表情很可能像卷毛、色盲一样,是作为基因一代代遗传下来的。旋而我又想,在副政委的早期祖先那,兴许就已将“以笑脸示人”作为整个家族“赖以生存的观念”①,如今副政委和他儿子脸上笑口常开,不过是这一古老意志的反映。
白色的桑塔纳警车沿省道北行,至通江岭的分岔路口,选择左边道路朝西行進。晨光照在后车窗,也照在路边一栋栋民居的侧墙。我时常有错觉,觉得明晃晃的呈现肉色的阳光只是刚刚到达这一堵堵墙壁,在我们的眼睛看见墙壁之前,它们先行一步到达那儿,给我们引路。有时它们甚至滞后于我们的目光。一座显然重修过多次的小型桥梁将中断的沥青马路连接起来,解冻的溪流从桥下流过。车辆在这里减速。我们看见一家四口在路边建造他们的新居。孩子抱起一块湿润的橘红色砖头,交给爷爷,后者将它递给自己的儿媳。女人用力将它往上抛,站在脚手架的丈夫,让戴着手套的右手像发现目标的老鹰一样俯冲过来,在砖头恰好来到抛物线最高处时抓住它。他们一家的视线跟随我们的车辆移动。“师傅,过细哦。”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副政委摇下车窗,对那名丈夫说。他们索性停下来,一齐望向我们,在他们的眼睛和脸庞上闪耀着自力更生的光芒。半年后,这栋建好的民房坍塌。我扛着一台容易走电的松下摄像机过来拍摄救援情况。坍塌是因为地基在急流溅射的洪水作用下出现位移。据说事发前夜,家里孩子出来,绘声绘色地对朋友分享一个发现,说楼板上传来打雷的响声,家里人判定是老鼠过路。坍塌发生时,灰尘“铺天盖地”,站在楼顶的老人飞到马路上,直接摔死,剩余人被掩埋在“成堆成堆的废墟”中。驰援的干部、官兵、群众把瓦砾一块块扔出去,急切的动作闪耀着人道主义的光芒,同时隐含着对遇难者究竟是死是活的好奇。谜底让人禁不住喟叹,一家三口肢体被砸断,出现瘀青,衣服、头发和紧闭的眼睛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当时也是艳阳高照,有人为一名油头粉面、穿白衬衣、始终摆着一副气呼呼嘴脸的副市长打伞。在小孩的尸体被抬出来时——他的头和双手不停地往下掉——因为嫌扛摄像机的我挡住视线,这名副市长粗暴地将我推向一边。
差不多在警车驶入今一乡政府的同时,政府食堂就开始生火。汇报在会客室进行,因为采光不好,这里仍然保留着冬天“浸入骨髓的寒冷与潮湿”。房子中间立着一台圆柱体状的取暖炉,乡长不时用火钳拨开壁板,将乌黑油亮的煤块夹进去。炉盖上搁着一个很像出土银器的铝制水壶。水烧开时,乡长给我们泡茶。副政委用的是外边编织有杯套的老式玻璃杯,乡长给它添水时,将头凑过去,“压低嗓门”,用差不多只有他两人听得清的声量说:“我给你弄个好点的杯子要得呗?”
“兀——要你弄做么事,你看,我这还是橡胶丝编织的,一点也不泡手,用了几多年喏。我算下呢。”副政委接过水杯说。他一边抠杯套的丝条,一边展示给大家(除开我)看。
待会儿他说:“整整二十年。”
检查的程序比较简单。乡长将打印好的本乡综治工作年度总结分发给我们,对着它念,副政委间或打断,问上一些总结上已有答案的问题,“就像在重奏一段行板乐曲”,他通过这样的重奏显示自己在检查上态度认真,同时对对方的工作充满赞许。政法委的两人对照综治委年初印发的综治工作要点,对乡长未曾汇报之处,补充询问。此外还有查阅档案、走访群众和单位等内容,合起来就是“听、问、查、访”。我记得乡长将年度总结发过来时,副政委就说:“今一在综治工作方面做得相当不错,由乡党委书记亲自抓,乡长直接分管。”副政委原本计划下午我们一起携带表格去外边走访,乡长说怎么能让各位领导亲劳玉趾,把群众和单位的代表请到乡政府来就是了。副政委称善。有时候,我们感觉这样的检查和汇报未免进行得太快,收工太早的话,会在吃饭之前留下一段无所事事的时间,另外,也是最主要的,这会让双方都感到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因此,每个人都拖慢自己的腔调,将话语抻长。透过窗户看不见厨房,却能看见从厨房那边飘来的热气,一定是炖了好几样的菜。乡长有一次摇下窗把,让室内稍微透气,我们便闻见菜肴的香味。副政委用一根长钩戳动炉内的煤火,然后用它敲打炉体,问:
“这是什么材料呢?”
“这是铸铁的。”乡长说。
“那这个,炉盖呢。”
“炉盖是钢噢。”
“这个呢,排烟管。”
“白铁。”
“你看,我敲打它们,它们分别发出不同的声音,”副政委说,“你看排烟管笔直上去,拐个弯伸到室外,这样就把煤烟送到室外去了。我倒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乡长问。
“室外要是起大风,不是又把煤烟吹回进排烟管吗?”
“啊!毕政委你问得好。起先是有这个问题的,后来师傅在出风口装了一个拐脖,烟往天上送,就吹不回来了。”
“巧啊,”副政委放下钩子,双手击掌,又竖起右手食指在空中摇晃,说,“妙。我们还没听说有风从天上往下吹的。”
那会儿我们正好穿新换发的藏青色警服,它像新版人民币,引起人的好奇。乡长在炉子边烤了一会儿手,过来摸副政委的衣角。副政委马上放下架好的二郎腿,跟着也扯起自己的衣服来。两人像两名沾亲带故的妇女,把其中一位添购的新衣捏来捏去。我家在田铺、二房吴、莫家、城里先后开店,我可是没少见那些去祝贺别人扯了新布或做了新衣的人,他们所表达出的羡慕与赞美之意,使后者意识到自己不单是购买了一件生活必需品,同时也获取了一定的社会荣誉。当然,不少被赞美者同样富有生活智慧,他们(我觉得用她们会更好)会说:“你未必看得中,你要挑总是挑最好,不到合模合式不会出手的。”
“要我说,比老服装还是厚一些。”乡长说。
“厚么事呢,还不是一样,可能是这样的颜色让人看起来厚一些。”副政委说。
“是真厚一些。”乡长又揉捏那衣角说。
“我穿在身上,我還不晓得。有句话叫,‘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副政委说。
“对,‘人合不合适,只有心知道。”乡长放下衣角,动作轻得像放下一阵烟或一缕空气。与此同时,他和副政委相视大笑。
午饭在政府食堂吃。乡长和副政委彼此谦让后,一同坐向上面位。桌上摆着山药炖板鸭、牛肉炖折粉、葱炒腊肉、肉蒸面、猪肚煲、清炒土豆丝等菜,乡长说:“菜我都交代了,用猪油炒的,猪油硬是好吃一些。”他这样的说法得到副政委的称赞,后者发表自己的看法,说:“过去我们总觉得农村的那套做法不好,现在总觉得是个宝。”一会儿系着蓝色围裙的火工端上来两盘几乎一模一样的鱼,乡长请副政委分别尝尝,哪条是赤湖的鱼,哪条是长江的鱼,副政委用筷子一指,说:“不消尝的,这条是江里的。”
“佩服佩服。”乡长说。
“我是江边出生的,如何不晓得呢。”副政委说。
“毕政委不忘根本,我听说有些后生连水稻和小麦都分不清楚。”乡长说。
“连葱和禾苗都分不清楚。”副政委说。
酒也备了两样,一样是带包装盒的白酒,一样是用输液瓶装着的本地农民酿造的谷酒,自然是喝后一种。我记得在乡长拔开皮塞子时,从瓶口发出一声孤独、幽微、像是从井底传来的闷响,它似乎是深井里的人穷尽力气制造出的仅有一点求救信号,它带着他们无尽的期待,在我们注意的湖面上激出很小一圈涟漪就消失了。一九九七年至一九九九年我在洪一派出所上班时,常接触这种谷酒。请客的人一般默认大家都喝谷酒,有时会象征性地问“喝白酒还是谷酒(用他们像唧唧啾啾的鸟叫一样美丽的方言发音是骨胶)呢”,得到的答案也都是谷酒。似乎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农村人工酿造的粮食酒要好过工厂机器勾兑的白酒。然而无论是什么酒,都足以使我的身体出现极大的反应。可恨那些人总是把谷酒从酒的范畴里摘取出来,或者在酒的功能之外再赋予它另一种功能,硬说什么“谷酒非酒,不过是粮食”,“非但不会伤身,还会健体”。他们一边说一边将酒盅强推到我嘴边,只有我一仰头,不漏涓滴地喝下去,他们才会离开,这使我想起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场面——潘金莲鸩杀武大郎——在武大郎呷了一口诉苦难吃、犹犹豫豫地去呷第二口时,潘金莲就势一灌,把一盏药都灌进他喉咙里去。现在我在写这段文字时,好似天使飘荡在空中,看见那个生活在世纪末的乡下的我,一次次抓着自己将要涨破的头,在夜色中回到派出所。我脚步朝着前后左右的方向乱踏,在推开派出所后院虚掩的铁门时,双手随着铁门远去,而腿脚还滞留在原地,人几乎要扑倒在地。我看着这样的我走向后院菜地,蹲下去。全身的重量压在前脚掌上,脚掌那出现弹簧一样的反作用力,致使我的上身微微往上一挺。我的左手五指分开,轻轻撑在地上,右手食指则探进喉口,似乎在勾引什么动物出来。有时勾引一次就可以了,有时得好几次。顷刻间,只听哗的一声巨响,大股被胃液搅磨到一半的食物,像是泄洪,夺口而出。食物冲出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致我的身体前倾,呈现出即将翻滚的姿势。从食物里飘出农药那样刺鼻的味道。我呕吐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只有呕的动作而没有呕的内容,我的嘴角上挂着银丝,等待我用手背抹掉它。我对已经过满的人生充满悔恨,这种悔恨因为在呕吐过程中生理性地出了一点眼泪而变得更加强烈。谷酒还有一个坏处是让人口渴。我在洪一派出所的同事范随旺,酒后找不到水,打水时又让水桶掉入井里,他“稍假思索”,就撑住井壁,左一脚右一脚,踩向从井壁里突出来的石块,一步步下到井底,站在水中痛饮。
“人参哪。”副政委审视着琥珀色的谷酒,轻轻晃动酒杯,送到嘴边。他并未多喝。大家也喝得不多,这是因为下午还有事。乡长说:“毕政委你多喝点,喝醉我安排房间你休息。”又催政法委两位:“王科长、小徐,你们带个头,喝起来。”大家都知道他本意并非如此,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尽地主的本分,不被说成是吝啬。这样的客套并非毫无意义,在缺乏人口流动性的小地方,一个人没有受到符合他地位的招待,几乎可以被自己视为重大的丑闻。我酒量很小,在流体状的谷酒通过咽喉落进肚腹时,一团火就“从脸庞烧到耳根”。后来,副政委说:“你看小艾脸都红成这样,要不我们算了吧?”于是有人去给大家盛饭。饭后,乡长和副政委各把左手心举到下颌前,用右手捉着牙签剔牙,去乡长办公室喝茶。两名政法委干部去探访一名退休同事。我因为是第一次来到今一乡,决定四处走走看看。那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的脊背先是发热,后来感觉到刺痒。而风仍旧带着冷意,不过已经不是那种让人厌恨的刺骨的冷,人们仅只做了几秒钟防御,就放弃抵抗,坦然地接受它的抚摸。这样清新的风带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沥青路残破不堪,有的地方填着煤渣,穿着带毛领皮夹克的火工骑着载重自行车,小心绕过路上的潦水。很明显他是继承了自己儿子的衣服。车的后架悬挂两桶潲水,飘着一股难闻的酒曲发酵的味道。那就是我们刚刚吃剩下的东西,就一会儿工夫,它们就变得如此让人作呕。老火工脸绽微笑,郑重其事地对我点头。一上午只有他每分钟都在忙碌(有可能忙碌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现在他把潲水送向猪舍,之后还得给孙子做午饭。
因为口渴,我几乎在遇见第一家带围墙的单位时,就走进去。在乡下,一个像样的单位的标志就是砌有围墙,墙沿上端嵌入碎玻璃或瓷片,有的还铺设铁刺,以形成自己的领地和权威。我很清楚,在这种单位的后院,往往有一口水井。光线将我进入的这家单位的后院分成等分的两部分,一部分暴露在像细小的波浪一样起伏的阳光中,一部分笼罩在办公楼下的阴影里。水井围栏是用水泥砌的,突出于地面约有人的膝盖那么高,井栏外的防水层湿透了,说明就在没多久前有人打过水,并且打得过满,以致水大量地溢出。因为被淘米、洗衣的水和清澈的井水反复冲洗,防水层“好像长了鳞片似的显得斑斑驳驳”,不过正是因为这样,人们觉得它是一块干净得没法再干净的地方。在防水层外围搁着一个粉红色的塑料盆,浸泡着数件衬衫,盆上搁着搓衣板,放着剪开小口子的洗衣粉。水井外是菜地,生长着叶子肥大的白菜。这一切都敞露在阳光中。我迈上办公楼的后走廊,为四周的过于寂静惊诧。这种惊诧让我想起闯入白虎节堂的林冲,它意味着深入一种陌生,不仅地方是陌生的,就是气氛也让人感觉反常。我感觉环绕我的所有物质都在睁大眼,看着我走进一个它们知道然而无法告诉我的圈套。走廊被楼梯口分为两截,楼梯口那搁着一双鹅黄色雨靴。我从楼梯口正对的台阶逐级而下,走向阳光中的水井。我抓紧尼龙绳,把铁桶丢进井里。它侧躺在水面上。我甩动着绳索,使铁桶的巨喙多少能吃到一点水。这样甩动几次,它吃进的水越来越多,后来要不是我把它提起来,它都要沉向水底。我用手轮番抓着绳索,将满桶水提上来。在这过程中,有一些水像雪块那样坠落下去,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就像那些在海外留学的人看到来自祖国的宣传:回到母亲的怀抱。我记得将水桶提出来,蹾在地面时,又有一些水跳出桶外,发出啪的一声响,使地面变得更加潮湿。在我俯身捧水时,我的脸在晃荡的水波中显现出来。它比山间即将盛开的杜鹃要红,简直有对联那么红。
就是在这时,我听见从身后不远处,办公楼的楼梯上,走下一个人。我停止饮水,扭头望去,一名年轻女性正弯腰解保暖鞋的鞋带,准备换上雨靴。几乎在我的头扭过去的同时,它就自己扭了回来,仿佛颈项里装有弹簧合页,讓头可以像弹簧门那样在开启的同时就启动关闭的程序。这样匆匆地看上一眼也许和我们人类的习性有关,一位朋友的朋友,她是研究心理学的,翻开她正在读的《人类简史》,告诉我,“即使到了现在,我们的大脑和心灵都还是以狩猎和采集的生活方式在思维”,我们的潜意识需要安全感,对很多事“不得不给予注意”,陌生人出现时我们会警惕地看过去,但我们又受教养约束,会不去注视很久。我感觉,对雄性来说,频繁地去观察,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发现潜在的交配对象。我整个扭头的时间不超过零点七秒,其中用来看的时间不到它的三分之一。然而就是这差不多只有零点二秒时间的观察,我敢说,比那些美术生围着一名模特整堂课整堂课地观察(他们从各个方位注视,在每一种光线条件下端详),看得还要丰富,还要仔细,还要心潮翻腾和刻骨铭心。她的头发很多,不过并不是像麦垛那样“高高隆起”,发丝散发着光泽,向后梳,在脑后结成马尾辫。她的眼睛像头发那样黑,有黑夜那么黑,眼帘生长着长长的睫毛,从这眼睛里射出的是直率和善良的光芒,它们尚不知道怎样去狡诈、冷漠和狠毒。她的鼻子窄而笔挺,鼻尖上没有任何赘肉。她有一张小的盾形脸,但这种小不是以牺牲整体上的协调为代价,不像有的人个子小而脑袋大,或者个子大而脑袋小,她的头是她修长身体和谐的一部分,它只能这么大。也许,上帝在造她的时候太过专注外在的比例,而忽视她有一块稍稍显大的牙床,这使得她的嘴唇微微前突,不过这无伤大雅,因为它还没有明显到成为缺点的地步。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制服,向属员派发制服的机构,都希望用威严、规范的服装夺去属员一部分甚至全部的个性和美,然而现在,与其说是这样一套制服驯服了她,还不如说是成全了她。她纤巧的脖子从扣紧的衣领里伸出来,在领圈和脖子间尚留有一圈空隙。乳房“像一对肉色的翠鸟蛋,藏在柔软的窝里”,微微撑起上衣胸部。上衣的下半截像窗帘一样自然垂落,显示她有笔挺的背部和细小的腰肢。能够想象那双修长的腿绝不是病态的骨瘦如柴,长在大腿上紧致而富有弹性的肌肉透过裤子时而显现出来,尤其是在她从楼梯上走下时,大腿这一块的显现就会变得特别明显,这明显的一块区别于裤子的其他部分,就像有时我们在被风吹皱的湖上会发现特别光明、特别平整的椭圆形的一小块水面。
水从我的指间全部漏了下去。在她意识到很明显是朝这边走来时,我的脸再次红起来,我很怕自己作为一个大上几岁的男人,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对她有意的心思来。一会儿我想到我的脸因为喝酒本来就是红的,这后一阵红完全可以遁入到前一阵红里,得到它的庇护,以是它的家人的身份对外解释。可是我又想,用这一张红得像猴腚一样的脸见人,不害臊和羞愧吗。因此,我反复捧起冰凉的井水,浇向自己的脸,妄图使它在极短时间内降温。当我停止这一慌乱的动作并且站直身体时,看见她蹲在塑料盆边揉搓衣服。她把袖子挽得很高,双手戴着橡胶手套,一颗颗彩色的水泡从揉搓的衣服间升起。她的脸颊红扑扑的,鬓角有一些碎发不能随着头发的整体归置到后边。从她身上渗出少女肉身自然的香味。她的鼻子在轻轻呼吸,她脸上那些看不见的细小的毛孔也在呼吸,这些呼吸距离我是如此之近。我在这近处看到的,不过是确证了刚才远观她时所形成的印象和看法:我遇见了自大专毕业后所能遇见的最美的女人。并且她极大地缩减了美丽那千差万别、百花齐放的定义,使这个概念仅仅只符合她。我的心上蹿下跳。人们干完了一件事就得离开,仿佛这是必须履行的义务,哪怕他在别的地方也没有事做。我就是这样,我喝完水,站起身,几乎与此同时,就得抬脚离开这里。我从她身边无奈地走掉,而她的形象正像开足马力的蜘蛛,一次次将我的心包围。这种包围和缠裹是如此迅捷、严密,以致使我觉得自己再没有逃脱的可能。刚才,我是那么口渴,要到这里来打水,现在我确信,有一种心理上的饥渴,要比这种生理性的饥渴,远为饥渴。
我们家是在一九九〇年春天进城的,那时我们瑞昌刚撤县建市。这次搬迁是在一种恐惧的心态下完成的,仿佛再晚一步,我们这几个孩子就要永远地变成和牲畜一样的乡下人。我的父亲——这个家庭的国王、船长和唯一的发动机——将主要精力花在我、我的二姐和弟弟的转学及如何在城里找地方继续开店上。他和他杰出的助手、我的大姐,认识到自己在城里举目无亲,也不懂城里人,还是应该去做那些乡下认识的人的生意,或者说,只能去做这些人的生意。他在市区南郊一个叫四季春的地方租下一间门面,开百货批发部。且说我父亲的精力被这两件事牵扯以后,就再无余力来考虑他的职位和我们的住房了。作为莫家药材站站长的他,级别相当于市医药公司某个科的科长,但调动后他只是被安排为中药科副科长,这样的人事安排反映了一种数学的美,就是每当你得到一点什么的时候,总是会失去一点什么,很多进城的人都付出降职的代价。我父亲用这个职位向公司讨到的住房,是一排平房里的一个小两室一厅,不足六十平方米,邻居多是皓首苍颜的退休职工。我和祖母、二姐、弟弟以及大姐一家三口住进去。我和弟弟睡的是白天合上、晚上打开的沙发床,有时打来的货堆在客厅,我和弟弟就睡在货物上。父母住在四季春的批发部。哥哥早在搬家前就在一中读书,一直住一中宿舍。在我的记忆中,祖父消失了,经过推算,我确定这会儿他正在九源乡度过自己最后一段优哉游哉的生活。这排平房距市政府只有一箭之遥,海拔却比它低三至四米。我每天离开平房,爬坡去上学,感觉像是从地下的低级世界来到人间。今天,这排平房及它紧邻的一条小港已经彻底消失。我记得雨季来临时,水从小港漫溢而出,使平房前后变成泽国,黄色的水面漂浮着草叶和粪便,我因为赤足把家里的东西往高处搬而罹患灰趾甲。
一九九一年秋天,出于再不能让我们住在蜗居的愿望,父亲在市区北郊农贸街的商品房推出销售之际,出资两万两千八百元买下其中一栋。房子几乎处于北郊的最北端,房后是一个村庄及归属于它的水田和森林。大姐一家三口搬入他们在荆林街买的二手房,哥哥考上山东矿院,我和二姐、弟弟、祖母搬入农贸街新家,不久祖父也搬入。我们搬进去时,三楼的墙砖和地面尚未敷上水泥,因为未通自来水而不得不聘人在屋内挖了一口井。我们和邻居抱着结识城里人的心态来走动,结果发现彼此无一例外,都是农村人。多年后,政府也许觉得这条马路的名字——很多城里人装作是听错了,故意叫它“农民街”——像“黑人路”一样刺目,将它改名为桂林路。至今,这条路还是接待农民进城的一个“港口”,一些住户有了钱去城中心买房后,将这里的房屋出租或转售给新的进城者。也就是在这里居住的几年中,我们未来命运的龙骨逐渐从沙丘下显现出来:祖父和祖母因失去乡下关系的保护,客居于县城,逐渐滑向疯癫或老年痴呆的深渊;二姐、弟弟没有考上高中,弟弟去当兵,他们将在未来更紧密地依赖父亲;我考上省公安专科学校治安系。
这两个住处都是临时性的。我们可以将第二个住处视为对第一个住处的补救,而补救者自己又带来新的巨大漏洞。因为每家都使用水井,地下水屡屡为之枯竭,同时,它距离市区遥远,“荒凉空荡”,公交公司没有开通到此的公交线路,人们进城得搭乘“蹬士”或“拐的”①。它距离父母做生意的四季春就更远,路程达四公里。一九九四年秋季,在将我送往南昌念大专后,我的父亲开始考虑为全家买下一栋永居的房屋。也就是写到这时,我忽然清晰地看到父亲进城这四年多来所过的艰苦。并不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或者说,并不是不知道,而是这种“注意”和“知道”被混入诸多的“注意”和“知道”中,它和其他很多事一样,既不显得“无关紧要”,也不显得格外突出,它从来没有获得被单列出来进行思考和面对的机会。即便,它有时被单独拎出来对人叙说,这种叙说也没有取得内心的响应,我只是对人说我的父亲很可怜,却不意味着我的内心也为这种可怜心潮起伏。人的秉性就是将注意力过度地投放在自己身上,至少我是这样。只有到了今天,到我写到这段文字时,我父亲进城后的一段生活,才像一出“古典悲剧”,从“那些与剧情无关的东西”里脱颖而出,“变得明白易懂”和让人震惊。我清晰地意识到他自进城后每个夜晚都睡在货物簇拥的狭窄的木板床上,被不卫生的环境、污浊的空气、蚊虫和寒冷反复关照,没有一次解手不是借用公共厕所,并且经常吃不上热饭。然后,他的身体在晚年受到残酷的报复,因为缺血性中风,他偏瘫七年,最终因为习惯性便秘招致的二次中风辞世,享年七十一岁。我记得在他死去后,一大股漆黑的血还撞开他的嘴唇,奔涌而出。尽管如此,我认为我在写这段文字时,为生命规律如此毫厘不爽地惩罚一个人所感受的震惊,要大过为父亲如此竭力地牺牲自己所感受的震惊。也就是说,一个人因为早年生活的艰苦而被病魔死死缠上,这件事带来的冲击力,要大过人性伟大所形成的冲击力。
这个巨大的牺牲者,在可以预见的生意差的一天,对批发部进行盘点。有时我们在人声鼎沸的商城行走时,会在路途中间看见某一家门店反锁着门,蒙满尘灰的玻璃门上贴着写有“盘点”二字的白纸,它就像繁盛的花丛中出现的一块墓碑一样,在人的心灵上制造小小的惊骇。而实情是,这表面看起来沉寂的一天,对商人而言,其重要性要超过一年中的其余三百六十四天,就像在宁静夜空下召开的遵义会议要比那些硝烟四起的战争重要一样。商人的盘点和政府的人口普查一樣重要,它可以使决策避开“想当然”“模糊感觉”的陷阱,变得更为精确。我们家开的批发部,店门由十六块樟木板组成,每天关门,都要抓着木板,对准上下两道凹槽,将它们依次推送进去,然后再从里边上闩。盘点时,我的父亲站在透过木板缝隙渗入的一道道光线里,一手翻动单据,一手按动计算器,不时在总单上记录一笔。之前,他和我的母亲、大姐已经对存货进行清点。他穿着松松垮垮的裤子,一整天地站在柜台前。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种没有表情并不意味着呆痴和没有生气,相反,它揭示出一种极度的投入。人类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如此专注,一种是作为神父诚心诚意地向主祷告,一种是作为商人在算账,这时他们的脑海里没有任何杂念,没有女人、玩笑话、愤怒,也没有对自然(比如风)的感受,顶多,只是在某一个动作重复久了之后,他们才会感觉到身体有一点点酸胀。我的父亲计算出他所想要知道的所有数据(包括目前拥有的现金数目、货物库存数目、欠债数目、家庭支出预算、税费预算、追加或扩大投资预算),在感到稳妥的情况下,开始筹划买房。他想自己做生意太累了,要是房子距离批发部很近可以走路回去就好,另外它要大,住得下全家人,并且不能太贵。仿佛他刚刚这样一想,罗湖桥头就魔法般地出现了一栋四层的楼房,每层近九十个平方米,售十一万元。就像它是意念的产物,而不是自己本来就长久存在那儿一样。
这栋房屋让我、我的二姐和弟弟心情复杂,从房屋所处位置和内部装修来说,它压根不能算好。它处在罗湖桥南侧,在阴惨的天气里瞧过去,像是孤零零地镇守在桥头的碉堡。桥下有一条死去的河流,河床长满杂草,河道中央有一条发光的细流,那是人们倒进去的小便和泔水,有时雨水也停潴在那。这条河是城市与郊区的分界线,穿过桥梁意味着走进城市。有好几次,我看见那些穿着蓝色的确良上衣和破皮鞋的农民,在路过我们家时连续猛烈地吐痰,搓掉鞋底那从停车场带来的泥浆,或者掸拂身上的尘灰,这样清嗓子、正衣冠完毕,才迈开自以为庄重的步子,走上桥梁,去城市里。生活在这栋房屋里时,我常手中夹烟,站立于阳台,看往咫尺之遥的城市,并且想:我们一家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想成为那种无须宣扬和强调的纯正的城里人,却在这样的进化差几米要完成时,因为举动上的兴奋惊醒主宰者,而被判罚永远滞留在这途中,就像马塞尔·埃梅小说《穿墙记》里的杜蒂耶尔,在即将穿墙而过时,被永远“铸在墙心里”,我们没有变成城里人,而是变成一个城乡接合部的人,或者说,没有变成人类,而是变成半人鱼、半人猴、半人马。房屋的一层有两间门面,长时间只租出去一间,租给大姐夫的亲戚卖种子。二三层均为两室一厅,配有厨房、阳台和卫生间。四层除装了窗户,什么也没装,堆满我们家累次搬迁没有扔掉的东西,包括一架风车,这些东西上积满灰尘,可以用手指在上面写字。不将东西扔掉是祖父和母亲的一贯主张,我常批评他们把家里活活弄成垃圾中转站,人家垃圾还会中转出去,我们这呢,就是让它们搁在这儿腐烂、发酵、白白地占地方。父亲的生活风格是“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比如,凳子既然能坐,没必要去刷漆;用碗就能喝水,何必添置茶杯;水泥地面已经很平整,无须再贴瓷砖。他如果看见头发凌乱,就伸手接点自来水,抹湿头发。他见牙膏瘪了,也不会着急扔,总是将牙膏皮像卷铺盖一样卷起来,为的是逼它交出最后一点存货,末了还可能剪开它。在他的统御下,这个家虽然不缺少什么,却也没有一处地方值钱。有时我想,我们家的全部家当,折抵起来,可能还不如有面子人家的一双皮鞋。父亲的举动,反映的并不是一个人要和享乐主义作战到底的决心,而是对禁欲生活本身的甘之如饴,我们从不敢向这位独裁者提出什么意见或建议,就是暗自议论或心里愤怒一下也不敢。
不过呢,好在这房子够大,这就使我们在对外介绍它时不至于过于羞涩,在县城,又有几个人有四层楼的房子呢。何况这时候我们家做生意的名声逐渐显扬,开始得到一些人的传说。受我父亲的影响,我的堂叔之一也进入四季春做批发生意,起先人们为了区分他们而把他们分别叫作“大老艾”“细老艾”,后来他们在这样的称呼里加一点点糖,使之变得像一顶尊贵的冠帽。有时候,我们还没有为自己并不穷做辩护,就有人先说:“你家是不是大老艾,生意做得几好噢。”
一九九五年初,我们家搬入这栋房子时,二层的两间卧室分别住着祖父母、父母,三层一间卧室住着二姐,另一间空着。这年夏天,哥哥大学毕业,分配回市矿产局,住进三层那间空的卧室。此后,二姐出嫁、哥哥辞职去杭州做程序员,退伍的弟弟和大专毕业的我住进三层这两间卧室。到二〇〇一年春,祖父已经去世两年,二姐的女儿出生一年,二姐仍然在药店卖药,弟弟尝试经营茶座,父母和大姐仍然在四季春的批发部忙碌,我从乡下的洪一派出所调回至市公安局办公室也有年余。每天中午是这个家族聚集得最全的一次。现在,在我写这段时,还能听见这个家庭每个成员回来的脚步声。他们先是旋转把手,拉开一楼侧门的防盗门,再推开虚掩的旧木门,走几步后到达楼梯口,将手伸进把守在那的另一扇防盗门的小孔里,从里边拉开拉栓。是那种上下楼梯。这些不同的足音出卖了每一个人的理想和生活风格,也几乎是无情地揭示了他们的命运。特别是在今天回望,就会更感觉到这种关联的精确性,仿佛一个人的命运全由他的脚步声决定一样,而实际上,它们只是同一枝条上结出的两朵花,一朵开得特别前,一朵开得特别后。十点整,祖母回来。我相信这位民国出生的文盲老太,这样准时地回来,并不是因为她看了谁家的钟表或者问了谁到了几点,而仅仅是出于害怕,就像我们害怕误火车,而在没有闹钟提醒的情况下,能在凌晨四点准时地醒来。祖母害怕回来晚了,授人以柄,被我的母亲长时间地数落。她们常年相处一室,没有展开一句像样的聊天,除开发泄仇恨,眼睛也不曾对视。祖母总是抓着水泥楼梯的扶手,将她的一对小脚先后挪上台阶,然后抖抖膝盖,继续朝上挪移它们,就好像是背负着石块的奴隶勉力往上爬一样。她唉声叹气,不住地呻吟,倘若是一楼租户恰好到楼梯口附近的水池洗衣,她就会把她在街上已经宣扬几十次的话再次宣扬一次:“我真折毛(受折磨)啊,我又屙了起码半碗血。”她上楼后,去自己房里找到积蓄的果皮发皱的橘子,剥开吃,然后去厨房择菜。母亲会在十一点半左右从批发部回来,接管厨房。有时预见到生意很忙,她会提前一天交代我二姐,让我二姐替她回来煮吃。二姐是从两百米外老正街的药店回来的,她往上走时,脚步像第一次去法院大楼的农民或者一只兔子那样“惶惶不安”。她在很小时被我的父亲宣判为没用,判决是那样的深刻、残忍和无法挽回,好比是用一把利剑刺入幼鸟的脊背,使它再也无法飞行。我想就是父亲自己,也会为这次判决所展现出的巨大力量吃惊,就好像他只不过是一介皮囊,有一个“邪恶而陌生的野兽”借助他实施了这次惩罚。同时他也为我的二姐承受力如此之弱感到叹息。父亲在他漫长的一生里再也没有责备我的二姐。我们和父亲一样,倾向于将二姐视为弱者。在我的记忆中,二姐很少被请到议事中心,很少有人為她腾开一个位置,请教她:“你怎么看?”她就像是会场里的书记员,被那些争吵不休的议员完全地无视,丝毫也不会被认为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二姐很多精力,就是花在向一群对她有成见的人证明自己有用上。有一天,她察觉到,有一块领域极为重要,却形同处女地,家里一直没人重视,她因为近水楼台的原因可以担负起垦殖它的责任。她开始细心整理、记忆从媒体、同事和外地药品推销员那儿得来的“饮食禁忌”和“营养秘方”,不仅仅是将自己塑造为知识的传播者,也将自己册封为这个家庭的卫生官,像逮坏人那样逮捕菜里有害的物质,裁决这个可以吃,但不宜多吃,那个完全不能吃,不是致癌就是对心脑血管有害。她只要做饭,桌上的蔬菜一定不会少过荤菜,并且每样菜都会少油少盐,这些菜在她的解释下,变化为铁、锌、钙、维生素C等我们应该补充的元素。后来她自然而然,不吃猪肉,不吃转基因食品,不到万不得已不在外边吃饭。今天,我们在微信朋友圈常能看见一些人为了对亲友负责,频繁转发一些标题以“震惊”“不看后悔”开头的养生文章,他们其实普遍善良,他们的善良让我想起二姐。我逐渐在二姐那畏怯的上楼声里面,听到她暗自下定的,要为家人规范饮食的决心。接下来是十二岁的外甥和我差不多同时到家,有时我们在门口相撞,外甥不看我,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对谁,潦草地叫一声“舅”,就上楼去了。他用这样的态度叫我,说明打招呼并非出自他本意,而只是因为受过我大姐的训斥(“你怎么连舅舅也不叫呢?”)。外甥上楼时的急切表情让我想起电视上的飞天蝙蝠柯镇恶,他总是拧紧眉毛,沿着一条直线,大踏步地闯向某地。用一个不雅的比喻就是:好像屁股里夹着一截屎一样。外甥到达二楼客厅的同时,将书包扔在我和弟弟曾经在平房睡过的绛红色的沙发上。沙发正对面立着一张课桌,课桌上放着一台闷头闷脑的长虹彩电。外甥总是快速拿起电视机前的遥控器,揿开电源,准确按出两个数字,找到少儿频道。他看动画片时的痴迷,世所罕见,画面出来后,他握着遥控器往后退,然后因为被剧情吸引而停止在半路,直到有人回来,他才将没有退完的路程退完,坐向沙发或凳子。就是在弯腰坐下去的过程中,他的目光也在盯着屏幕,只是用双手去摸坐具。有时他端着碗看电视,扒上几口饭,也不嚼,也不下咽,就那样把碗搁在下颌前把一集看完。我在他大概只有七岁时,曾经夺走过一次他手里的遥控器,他威胁我——“给我,你给我,快点给我。”——几次无果后,去厨房寻了菜刀,高举着来劈我。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再不干涉他看电视了。我的这次让步,让我想起湘潭农民毛顺生,在他那未来十分著名的儿子威胁要跳进池塘后,他开始了对后者的妥协。我相信外甥用同样的方法战胜了他的父母和祖父母,从而获得毕生可以看动画片而不受责备的豁免权。接下来是大姐夫,相比于二姐,他更像是这个家里的主人翁,他或者已经打了一场麻将,或者预备着去打一场麻将。大姐总是凶着脸问他:“又去打牌了?”然后接下来同样凶狠地追问,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鼓励。“绰(赢)没?”大姐继续问。于是大姐夫从裤兜摸出一把钱,说:“你看,(一)起是绰的,绰这么多。”后来,大姐也打上麻将,而且打得比很多人多,不过看得出来,她不可能沉迷进去。接下来是弟弟。弟弟回来是动静最大的,我们都听见他所骑的踏板摩托车在到家前进行最后一次加速。他别好脚撑,给车轮上U形锁,然后进门,他在进来的同时随手带上门,那哐的一下关上的声音使我想到童年时所挨的耳光,以至于能让正在三楼躺着休息的我,带着满头细密的汗,突然坐起来。弟弟总是把双手提到腰际,跑上楼梯。来到二楼客厅后,他“手里拿着手套”,像一座塔那样站在那,对外甥说:“又在看电视啊?”后者微微歪头,不过目光并未偏离荧屏,他答应道:“啊,舅。”母亲在做好饭后,要么自己在厨房先吃,要么打包带到批发部吃,她去把我的父亲和大姐替换回来。父亲的后背驼得厉害,他穿过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在遮掩他的这个缺陷,而是尽量地去凸显它。要是到了天热,就能看见他前胸红红一团,因为干瘦而显出肋圈。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没有穿过合身的裤子,裤子总是要大一号,襻带很多,为了不使它掉下来,他不得不系紧腰带。姐姐一般穿得洋气,女人爱美就是这样,她当然爱美,但这不是唯一目的,甚至不是主要目的,她需要跟住时装演变那不可理喻的潮流,而不至于丧失对市场趋势的判断和对顾客心理的把握,后来在父亲和她转行经营超市时,她开辟出整整一层来经营服装。父亲和大姐直到走进门,还在交流和商量从生意里衍生出来的无穷无尽的事务,他们自己也不会注意到,是他们中的谁拉开了防盗门。有时他们停在楼梯半路,直到就所议之事取得一致的看法,才继续上楼。有时即使在吃饭,他们还是在议论。他们的话语中充满他们很熟悉而我们很少听说的人的名字,和一些仅仅适用于生意场的名词和缩略语,这些不透明的单词像一块块不透明的厚石,将他们的事业围在墙内,变得神秘和令人敬畏。他们对待事业的庄重和热情,那种程度或级别,不会亚于卡尔·马克思与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或者皇室里的首相与国防大臣。
客厅同时也是餐厅,在电视机和沙发的中间,摆着一张掉漆的红色方桌。桌子上方吊着一盏灯泡,后来被改换为日光灯,据说这样恰恰更省电。等到我的父亲坐好,接过我的二姐递上的筷子,端起碗扒好一口饭,并且将筷子伸入某盘菜肴,这顿午餐才会开始。菜总是比饭好吃,人们总是愿意只吃菜不吃饭,或者多吃菜少吃饭,在穷困的时候,这个家庭的先人制定出“只有吃上一口饭才能吃一口菜”的纪律,后来,即或不再穷困,出于居安思危的考虑,家长还是乐于宣扬这样的纪律。在父亲夹好菜的筷子往回收时,我们四五双筷子一齐戳向餐桌中心,很像是四五只猛禽张着长喙扑向被撕开的尸体,有时我们意识到自己挡住祖母,就给她腾出位置。她总是说:“要得个。”意思是说她站在后边没什么,不碍事。现在回想起来,进入新世纪后,我们一家在这栋房屋度过的日子,具有空前的稳定性。家庭因为三个儿子未婚并且两个出嫁的女儿也有很多时间生活在这里,而没有被拆开;每个人普遍有一份职业,像祖母即便没有职业,也因为是医药公司退休职工的遗孀而能拿到一份保障;生活上想吃肉就吃肉,想穿衣就穿衣,每个人都处于较为健康的状态;每个回家的人,他的明天都变得可以预知,甚至连大姐夫绰多少钱也能大致预知,因为我们都见识过他牌技的“超群绝伦”。现在回望这段几乎凝滞不前的时光,会感觉它像是“天边蓝幽幽的船只张着帆翼,一动不动”,宛如“摆在玻璃柜中的具有异国情调的夜蝴蝶”。我曾经在圣托里尼岛上瞧见行驶在海里的白色邮轮,它像被嵌入在一大片深蓝色沥青的中心一样。要到我走过一段路,回头再望,才知道它移动了一些,而我更感觉是天空中有一只手小心将它捏住,移到现在的位置。
这种稳定给家庭的主人——我的父亲——带去一种诸事皆宜的美好感觉,家庭成员也普遍心安。然后有一天,家里的人逐个意识到,这个家庭的次子——一个比较大的星体——逸出了他的轨道。上一次家里有人这样脱离自己的轨道,还是生活在农贸街那栋房子时,是在一九九三年。我记得在我的祖父发出惊恐的第一声呐喊前夕,我们在房屋内相遇时还互相招呼,这样的招呼和往日我们无数次打招呼一样,有着成色十足的亲热。但就在那个窗外尚存蛙鸣的寂静夜晚(它们无力的啼叫宛如有人用木棍刮动木鱼上的齿痕),在子夜,从这位老人的口腔爆发出一声“仿佛源自肉体最深处”的呐喊,喊得撕心裂肺。我想,疯狂的喊叫一定会使他从躺着的床上猛然坐直,这时,喊叫的尖部已经冲破天际,而尾部还只是刚刚脱离他的唇沿。我和二姐、弟弟听得心惊肉跳,从各自卧房跑向他的房间。我们揿亮灯,发现他两眼笔直,一只手抓着被角,一只手指着似乎存在于空气里的某个事物,呵斥道:“走哇,你走。”我的祖母一边穿外套一边从另一个房间踮着小脚走过来。她说:“你爹这是怎么了?”我们想祖父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噩梦如此抓人,以致在做梦人醒来后,他的思想、言语和行动还滞留在梦境中。我们或站立或蹲着,在他身旁,频繁地叫唤他,终于使他回过神来。他一一辨认我们,核对我们的名字,安下心来,然后张大嘴,背靠着垫起来的枕头睡着了。我们没有把这件事报告给父亲。当初我们以为这只是祖父正常生活的一次出轨,而实情是,这差不多是他最后一次从那个疯狂的世界回来一趟,从此他就一直待在但丁·阿利吉耶里形容过的地狱世界里。当初我只能根据祖父的表现,推测出他大致遭遇了什么样的惩罚,就像我们根据“衣裾飘拂的褶皱”去想象“微微的海风”,或者根据钉子弯曲的形状想象锤子如何用力,或者据“凹”这个字得出“凸”。我看见可怜的祖父坐在床上不住后退,抓起枕头打想象中的敌人,或者,三跪九叩,不停作揖,恳求对方的饶恕,或者,拿头去磕门或者墙壁,或者,抓着脸痛哭,更多的时候,他都是指着什么东西,命令它们作为侍卫去阻挡恶神。我记得有一次他说:“南京长江大桥,我命令你立刻垮掉,立刻,马上。”通过他后面含糊的言语我知道,他应该是透过逐渐散开的雾气,看见隆起的桥面上挤满反攻大陆的国民党军人,他们正从桥北的低处爬上来,要来江西省擒捉他。要到后来,我用手指在一行行字下移动的方式阅读《神曲》,才知道祖父具体受到哪些千奇百怪的惩罚。祖父这样日夜嚎叫,无限制地透支身体,曾使我们以为他只有三个月可活,但他坚持了六年。父亲送他去过精神病院治疗,后来去探视他时,受不了他像动物园里的猿猴那样哀鸣,又把他接回来。祖父的经历使我意识到,我们的身体绝不可能只经历一个正常的世界。我们所处的貌似宽阔、甚至宽阔到足可以让我们徜徉其中的正常世界,其实只是一个混沌、无序、漆黑、充满惩罚和毁灭的巨大整体的狭小一部分,它的小相当于地球之于宇宙、独木桥之于大海,它的脆弱相当于航行在太空中的飞机,能否安全着陆取决于机身的上万颗零件不出任何问题,以及飞行员在过万种操作方式中选择了唯一正确的方式。自从这种意识出现在脑际,我就不时受它的折磨。比如路经剪刀时,我不再认为它只是剪开绳索的工具,它也可能被用来扎破麻袋,刺穿眼球,剪掉麻雀的翅翼,或者在玻璃上划出道道痕迹,等等,简直太多了。或者,耳郭不仅仅只是像卫星锅那样接收音源,同时也便于别人和自己将它撕扯下来,血淋淋地丢向地面。一想到我们只要稍稍游离出一点正常的轨道,就会造成如此多、如此可怕、如此无法挽回的后果,我就会面色发白,额头出汗。在我感觉最痛苦的时候,我甚至在去给讲话的领导倒水时腿脚发硬,因为我害怕把开水泼到他脸上,又用茶杯照着他的脑壳猛砸。在我揭开杯盖把银亮的滚水倒入杯中时,几次听到邪恶之神的召唤:“这是个好机会啊,这可是个好机会,你瞧他像被捆缚的牛羊一样,一点防备的能力都没有。”我几乎是咬着牙把水倒完然后迅速盖上杯子离开。我在撤离时心想:我可是差一点谋杀掉领导了。而我和这名领导没有任何仇恨,非但没有仇恨,还想和他亲近,每次在邂逅时,我都“眼睛发亮”,微笑着打开嘴,好在他询问时能及时地回答。后来我依靠远離容易使我想到不幸可能性的物体,以及散步、呼吸新鲜空气,逐步克服了这种痛苦。朋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心理经历?
且说在二〇〇一年春季,我们家里的人又一次意识到,家里有一个成员把自己关进自己的世界,对外在的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个出问题的人就是我。我还是在固定的时间出门,在固定的时间回来,虽说以前回家时我并没有表现得对这个家有多眷恋,但从脚步声里还是能听出我的放松的。在我的身上并不曾披有大衣,围有围巾,戴有手套,但在我上楼时,却好像能听见我在卸下大衣,摘掉围巾,撸下手套,准备等下躺在沙发好好休息。但现在,他——我——回家的脚步声变得紧绷绷的,像幼马被拉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一样极不情愿,就像这罗湖路三十二号再不是他的家,而是一艘将他载离他心里的家的轮船。他在这栋四层楼里每待一会儿,分隔的痛苦就增加一分,绝望也更多了一些。有人则听出他缓慢的脚步声里有着过度的沉重,就像那是一双铅腿。他变得容易长吁短叹,不是将手反复插向自己的头发,拧抓它们,就是微握拳头,将它敲向桌面。他比平时抽更多的烟,有时只抽两三口,就将它杵断在破碗改制成的烟盂里,接着又颤抖着点燃一支。一会儿因为被烟雾呛出眼泪,又把它扔掉,就像完全不会抽烟一样。他平时是极爱吃炒花生粒、煎鸡蛋的,容易让贪婪的眸子盯着这样的食物不放(同样在《人类简史》这本书里,解释了人们对高热量食物的热爱来自“采集者祖先的饮食习惯”,因为在当时,这样的食物“非常罕见,永远供不应求”),现在即使把它们端到他面前,也无法取悦于他。他仅仅是象征性地吃上几口米饭。以前他多少会陪父母看一会儿电视,展开一刻钟到二十分钟的“漫谈闲聊”,但现在他早早就去洗澡,并且对水温是凉的一点也不在乎,就着冰凉的自来水淋浴完毕,此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什么声音也不发出。到了凌晨,会听见他开门去卫生间解手,说明他一直没睡。
上一次他出现这种程度的异常还是在第一次读小学一年级时,他在人生中第一次系上皮带,因为不知道如何解下它,活生生地让一泡急不可耐的屎拉在裤裆。他像如今这样脸色涨得暗红,一声不吭,低着头走过家人,回避和家人接触。吃饭时,他把饭碗端离餐桌,到门外吃完,再匆匆还回空碗。他在空气中留下热烘烘的臭气,那状如“阿拉伯图案”的臭气带反映出他行动的轨迹,他的母亲翕动鼻翼,感觉疑惑,很快侦破此案,在他卧房里逮到蹲在墙角的他。“是不是屎拉到裤裆了?”母亲问。他的羞愧在一瞬间达到顶峰,但因为听出母亲的声音里并无责备之意,羞愧也就顷刻烟消云散。他站起来用手背擦眼睛,号啕大哭。至今,在我回到故乡时,母亲碰见邻居,还会对他们指着我,讲述我的这件童年轶事,事情未讲,先自笑得前俯后仰。“我的这个崽,你说几笑人噢。”她说。因为这件事,我被休学一年。
在夜晚,在二层靠北的那间卧室,我的父母并排躺在床上,就时年二十五岁的我所表现出的反常展开讨论。与其说是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异常的苗头,还不如说是这种异常过于外扬,像煮开的水漫到灶台,浸湿了一整块地面,逼得他们不得不就此表态。“你爷,我总觉得柱嘚这段时间太不正常。”妈妈说。父亲回答:“我脑子就是在想这个问题。”
“你觉得他是为了么事?”
父亲的思考偏近于理性。他断定我有什么事想自己解决但完全解决不下来,想向家中求援又因害怕责备与惩罚,而不敢开口。
“比如……”父亲说。
“比如么事?”母亲问。
“比如借了高利贷。”
“不可能,我的崽这么老实,怎么会去借高利贷?”
“可能借的时候不晓得背后凶险,听别人美言一句就借了。等反应过来,利滚利已经很大了。”
“不可能,我不相信,我崽还是公安警察。”
“越是公安民警,越在客观条件上容易接触到一些三教九流。”
翌日傍晚,在我起身就要离开二楼客厅,去三楼卧房时,父亲说:“等等呢。”长年以来,我在父亲脸上只看见一种表情。在这种表情里,嘴角往下扣,脸往下拉,紧皱的双眉被推到额头前,像是生长在岩壁上的一对虬枝。这样严肃的表情宛如可怕的面具,罩在,或者说勒紧在他脸上。很多次,在他路经某处时,有人叫他“艾叔”,或者“艾老板”,于是他猛然回头。喊叫的人微微举起怀中的孩童,让孩子和我父亲转过去的脸对视。果然,在经过一秒钟的愕然之后,孩子扑打着双手去寻找大人的怀抱,哇哇大哭起来。如此这般,屡试不爽。人们说:“要说你的脸是真吓人。”我的父亲回答:“是吗?”这张脸也给我、我的二姐和弟弟留下过于恐怖的记忆,我们在漫长的岁月中,多次不约而同地将父亲这张可怕的脸比喻为暴风骤雨来临前的天气。在我们成年后,都不愿意和父亲待在一块儿。有时之所以能促膝谈心,也仅只是为了尽一尽父子或者父女间的礼仪,其实在扯开话题的同时,我们就在寻找尽早离开的托词。这和去充满药水味的病房探望人差不多,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一次,我从父亲这张大黑脸上,看见的却是一种臣仆式的热心的忧虑。我常在那些司机、秘书、下属的脸上看见这种“急领导之所急,想领导之所想”的表情。父亲半仰着头,朝我露出温柔的目光,摆出一副愿为我赴汤蹈火的架势。我想为了这一刻,他准备很久,他告诉自己一定要付出耐心和热情,只有这样才能撬开儿子那紧闭的牙齿,让他把事情说出来。我很感动,这是我第一次在父亲那里看见亲昵。而且现在的我可以作证,自从父亲这样亲昵地对待我一次后,他就无师自通,再也不舍得不对我亲昵。我停下脚步,我记得我的前腿微微屈膝,后腿笔直站住。我的上下嘴唇像被抛到岸上来的鱼儿那样一开一合。只可惜啊,这样的感动对这一段时间我内心所受的煎熬完全不起作用,它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你怎么了,看看我能不能出個主意呢?”父亲谦卑地说,摆出一副足智多谋的样子。
“我没事。”我摇摇头,踩下前腿的同时,抬起后腿,继续朝我的卧房的方向前进。这时我的母亲正捏着洗碗抹布站在厨房的门边,偷听我们之间的对话。“我什么事也没有。”我补充道,其实说的意思是你们就别掺和了,你们解决不了。在我即将走出客厅那扇红漆木门时,听见父亲追问:
“你是不是得了艾滋病?”
责任编辑.李倩倩
阿乙,江西瑞昌人,生于1976年。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春天在哪里》《情史失踪者》,小说《早上九点叫醒我》《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模范青年》,随笔集《寡人》《阳光猛烈,万物显形》。曾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联合文学》“20位40岁以下最受期待的华文小说家”,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
①.文中字体加粗词句系对《追忆似水年华》词句的借用。
①.蹬士:一种由人蹬踩、后厢带顶棚的三轮车;拐的:一种机动的、后厢带顶棚的三轮车,因为起初政府只给残疾人颁发客运执照,因此被人成为“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