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设计艺术中的中华传统美学精神

2020-07-30 03:20:18徐望
河北画报 2020年24期
关键词:绞泥紫砂陶紫砂

徐望

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

紫砂艺术历史悠久,紫砂文化源远流长,紫砂陶艺是中国陶瓷工艺的一个重要门类。这门技艺的承袭流传,也是中国文化的代代传承。由于紫砂陶可塑性好,可绘可书可雕可刻,艺匠们可将诗情画意直接刻画于陶土上,极大地迎合了历代文人墨客、雅士骚客的需求,大大增加了紫砂陶器的艺术价值,使其颇具玩赏性、收藏性。可见,紫砂艺术本身折射着中国人的思想精神,蕴含着中国人的审美情趣,诉说着中国人文情怀。因此,在这门艺术创造中,中国艺术元素能得到最自如的应用,生成出神入化、妙不可言的中国独有之艺术效果,最终,体现着中国美学精神。

一、水墨氤氲,翰墨飘逸

清人何绍基点评中国艺术,认为“氤氲”二字最得气韵。水墨氤氲的中国艺术呈现出一个变化万千、大气流动的大自然、大天地、大宇宙,展现为一派大气象。应该说,中国艺术的内在情操是浪漫的,外在气质是潇洒的。在翰墨飘逸的中国艺术世界里,手艺艺匠耳濡目染笔墨之韵,借鉴挥洒自如之墨法,酝酿生气、甩掉匠气、巧施灵气、独得神气,塑造“气韵生动”之工艺精品。如此,形成通脱不拘之格,抒发欢快畅爽之感。

在紫砂设计艺术中注入中国书画之气韵,是为了显出活泼的生命力,注重“气脉”的运动感,表现生命之“生生而有节奏”地律动,使得作品充盈生命感觉,有气而鲜活,有气而有神,贯穿精气神。由于元气元神兼具,作品愈发秀出风神清举、气度高远超旷。这主要在于营造出几重境界:第一,云烟飘动,气流活动,灵气灵动。董其昌道:“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之中。”只有在云蒸霞蔚、云雾飘渺、云气撩腾、云烟缭绕的中国艺术之境,才有波谲云诡、变幻莫测、难以捉摸、耐人寻味的中国艺术之妙。第二,元气淋漓,气荡神游,生气欢畅。“元气淋漓障犹湿”是杜甫的一句题画诗,讲的是中国画一境:中国艺术之意境,在于现出一片水气氤氲、雾霭迷濛的气化意象。面对其,人不禁浮想联翩,万象便在想象的世界中纷呈开来。因而,气所在的空间无限,气化意象便也无限。第三,气象浑沦,大气磅礴,气势壮观。中国艺术是创一个一气贯通、一气流荡之宇宙,造一座生命完整、气象严整之世界,升华出一片华严境界;是趁着大气之翼,穿梭游走在上下四方,周流汇通于古往今来;是摹写一种无形的天地开辟、万物创化之初的鸿蒙大象;是在乎物与物、物与我互生之内在联系,然而又回归原初时“无我”的“物我两忘”之本境,于是乎,浑浑莽莽,气状雄浑,多了一份浑成恣肆,洒脱汪洋的风格意味。

如上,领悟中国水墨之妙,感受中国艺术是一门创生艺术,就是要明白:紫砂陶上的书画绝非徒写事物外在之形态,而要得内在造化之真气。恰好,风气飘逸、清气流淌、气韵激荡、云气层叠的水墨是书写真气的最好表现形式。

图1 太湖风光壶

图2 景湖石瓢壶

二、微雕天地,以小喻大

一微尘即一宇宙,本是禅宗的一个心法观念,却与中国哲学、中国艺术妙契相通。虽说“大有大的气势,小有小的精微”,大小皆有美,可中国艺术偏爱小,国人审美情趣偏执于玲珑,审美之心一昧偏心于小趣味,未免偏颇的偏见:只有小才能出精,才显得精妙、精美。

中国人对于小的偏好,是不无道理的。首先,小中藏大,“芥子纳须弥”,体现了中国美学内在超越之思。也就是说,无限就在有限之中。像是“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中国人是善于以小见大,从一处小景洞悉整个宇宙的;中国艺术家善于“小题大做”,把广袤无垠的乾坤浓缩在一个并不起眼、微不足道的微小加工对象上。于是,在紫砂陶艺作品上反映这点中国美学思想,微雕是最好的方法。其型微缩,是有无限追求的生命与无限大的自然之缩影;其技细微,是最考验匠师经验技法与手艺技巧的;其艺微妙,是内涵最丰富,最妙不可言,最生出无言之美,最叫人叹为观止的。

然后,由微识巨,以小见大,说的不是一个客观上的物理之事实,而是一种主观上的体验之真实。一者,小是一种内心的真实情感,在茫茫大世界上,每一个个体都是渺小的;人面对尚未悉知的无穷宇宙,甚至会自觉卑小,产生自我怜悯之心,于是,人们需要自我珍视。自由地创造并展现自己的艺术,是人自我关怀、自我抚慰、寄寓自身、自我珍摄的最佳方式。所以,表现一片老树皮、几只小甲虫的紫砂陶微雕艺术何尝不是在自怜(并与艺术对象)共怜,自我珍摄?二者,刻画小是一种塑造典型的艺术。西方理论把艺术之典型看作是个性与共性的辩证统一:个性概括共性,少概括多;共性提炼自个性,多来自少。但中国艺术中,从一个小对象来描摹典型的核心不是概括,而是体验,不用类归法,而用心验法。为何“梧桐一叶落”,然后“天下尽知秋”?因为这里有共同体验,一叶飘落与天下悲秋是一种同情共感。由偶观“黄叶无风自落”,而心间“摇摇幽恨难禁”,是相同的主观感受引起的情感共鸣。同样的,就像在作品“生命之源”中,对于生命的体验,不仅是几只昆虫的真实体验,也是天下苍生的共同体验,然而,这人与自然同生死共命运的同一体验,也许只在一刻之间被感悟,却引发人无尽的思索。

并且,小能喻大,反映了中国哲学与中国艺术美学当下圆成的信念。小是相对于大的一个概念,只要破除量论观念,认识当下此在的客观实在性,建立“在”的真实意义,便能无小无大,存在即自在,在即圆成。这一信念出自影响中国人思想的禅宗。禅宗哲学相信:既然,我是一个渺小的我,我的生命一定有所缺憾;然而,只要不对照量论的评判标准,生命的真实感、整体实在性便恢复如初,如初生一般完整而美好。所以,体验生命,感受当下,便不必有遗憾。生命的意义即在当下,活在当下就是圆满,感知小我就无所畏惧,真实感的觉悟就是全部。这样的觉悟便是超越了量态存在的大彻大悟。从哲学上讲,这是可知论战胜不可知谬论。再者,汉文化的佛学华严宗有着“月印万川,处处皆圆”的圆教思想,是从宇宙的一处小现象,洞彻生命的大圆境。这种本着现象本体之思路,最为艺术家,尤其是造型艺术家所依循。这样,艺术家在加工一小小艺术对象时,往往在探寻那方物我两忘,自我圆足的艺术境界。

最重要的是,小的艺术最有趣味性,最引人玩味,最值值细细品味。其奥妙无穷,意趣盎然,是在小洞天里舒展心性。在这紫砂陶上细细微雕,便是在微型艺术的小天地内伸展性灵。

图3 “生命之源”

图4 蟋蟀盆

三、五彩绞泥,空灵缤纷

将紫砂五色土之紫泥、红泥、黑泥、绿泥、黄泥搅合在一起,进行烧制。由于不同颜色的泥料各有各的质地,收缩率不同,使得火烧成型速度也不同,因而极易烧坏(如爆裂、起泡等),报废率接近百分之一百。因此,绞泥色彩越丰富,成壶的难度越大。这是困扰宜兴紫砂千百年的一大技术难题。艺术需要大胆创新。要开创紫砂艺术新的表现形式,就必须突破紫砂绞泥壶的成型技术瓶颈,使五色紫砂泥完美的融合在一把紫砂壶中。为此,耗时十五年来打破常规紫砂绞泥的配泥方法是技艺飞跃的关键。这需要中和不同泥料的吃火度,不仅要凭借经验、功力,还要尤为强调艺术构思,要将技术之巧与艺术之美兼收并蓄。绞泥所特有的纹理线条,与中国水墨画中点线构图有异曲同工之妙,或如峰峦叠嶂,或如江浪涌动,清楚和美而不分外张扬,蕴藉庄严而富于表现力,而生动凝练、明晰精炼的抽象性是绞泥构图的最大特点。这点抽象特点,颇得中国艺术写虚、写意之真谛,于是淡化写实、写真,是摆脱了具体形象之束缚,艺术创造的精神最自由,这才造就了奔放、流畅、缤纷、出彩的艺术效果。

绞泥长于色彩表现,而中国艺术的表现之道是:第一,以形写神,最终落在神韵传写处;以虚写实,虚幻与真实烘托相照。第二,疏处走马,“空则灵气往来”,填满则无生机,密布则不透气,空白为生,无空则死;第三,空中见色,无色为绚烂之色。从中国艺术之精神出发,紫砂绞泥虽颜色斑斓,在艺术处理上却力求脱离色欲,出离色相世界,反对迷恋形式、用色浮靡之风。最终,达到了空灵缤纷的美学效果。

绞泥色彩是呈现天然光影效果的,特别适于表现中国艺术“蹈虚蹑影”的神采特效。其色彩亦真亦幻,在虚幻之境中生成层层幻影,乍现出一圈圈的“灵光”、“灵晕”,叠晕效果显著。这艺之光晕令人眩晕,营造出眩惑感,大大增加了审美性。

绞泥色彩又是流动的,流动节奏是明快的,有着疾涩顺逆之流势、湿燥润坚之色泽。诸种泥料的巧妙调配,使得泥色浑然,纹理天然,光彩灿烂,光泽流溢。绞出来的纹样,有千番形态,万般变化,丰满而细腻,赛过了笔墨效果。

图5 绞泥五彩缤纷壶

四、器型浑朴,大巧若拙

紫砂陶艺造型千姿百态,方非一式,圆无一相,是一座造型艺术的宝库。中国艺术哲学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说。所谓的“外师造化”,是遵从一个天饰原则,要求浑然自天成,天然去雕饰;而这客观的自然界之造化又与主观的经验,与心灵这一感性之源结合起来,在脑中生成灵感,从而使第一自然与第二自然浑然一体,创造出符合“天人合一”思想的艺术来。这般,造型艺术家师法自然,追求素朴纯全的美,斥机心、不强为,舍弃矫揉造作。

艺术实践是主观见之于客观,作用于客观的主观能动性很强的活动,这一活动过程中必然求巧,讲技巧,讲巧思。对此,老子提出“大巧若拙”,使巧拙的辩证关系命题成为中国美学经常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他所说的“大巧”,不是借助人工可达到的一般的巧,而是先然的、固然的、彻底的、天然的“天巧”,是超越了一切人工使然的奇巧、精巧之最高的、藏大美而不言的巧(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样的天工所作之“大巧”有别于人工作弄雕虫小技之“小巧”,所以,大巧反而并不显巧,仿佛不巧,仿若技拙。

发源自中国本土的道家哲思,其源头就存在“反智(反对机智,不反对智慧)主义”倾向。庄子云“小知不及大知”,是说小聪明比不上大智慧。道家思想的大智慧从来是反对机小之机心,反感机智与机谋的。因此,道家倡导的大巧若拙的美学观,讲求的是偶然性。即便是重视经验积累的“熟能生巧”,讲得也是偶然性。艺术家要有娴熟的技巧,绝不用竭尽机智,徒为机巧。最巧妙的思维,最灵巧的手艺,并非智成,而是偶成。大巧之艺似能“通神”,有如“神赋”,堪称“神奇”,显现出艺术内心跃动着、幻变着的“神秘”精灵。这一抽象的哲学思辨,近似于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美学观所论之艺术中的“神”(绝对精神)

同时,大巧若拙的中国美学观,创造的是一种大全之美。老子要求“大制不割”,该思想反映在造型美学上则是追求浑朴如初、浑然一体;庄子发挥发微了老子之思,反对“际”之分野,认为生命本是一自由自在之大全体,生命本然就是混沌未开、愚蒙未启的浑成形状。既然,整体的生命没有分际,也没有界限,人便可以无限地自我超越。理解大自然是生生无际,生生不息的生命根源,便有了“以天为徒”的放达之思,身为天之子、自然之子,天地自然的本真便是我立世之本,我理应做大自然的学生。

再说,“藏拙”是因为人之愚拙本性,“守拙”便是还原人之本来面目,是一种返璞归真、退隐出世的人生高境。拙,不但是符合老庄提倡的自然随和、自由随顺之道,也是艺之老境,反映了中国哲学特有的老成格调,显示出中国美学尊崇备至的意气奋发、横亘秋空之老气。中国人最爱秋天,尤好深秋之老意。这点审美特癖,使得国人最推崇炉火纯青之技艺,大器晚成之造诣。应该说,拙,大痴大愚之大拙,正是一种晚熟的大智慧。

图6 神韵福寿壶

图7 供春蟋蟀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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