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公共建筑的奠基仪式及其在近代早期欧洲艺术中的体现

2020-07-28 09:00米歇尔·罗特(MichaelRoth)著周海霞译
艺术学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奠基交际建筑

[德]米歇尔·罗特(Michael Roth)著 周海霞译

【摘要】不管在欧洲社会还是亚洲社会,为重要的公共建筑和私人建筑举行隆重的奠基仪式,如今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这种庆祝开工的礼仪形式却并非近几十年间才产生的由政治驱动的现象,它有着更为久远的历史根基,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古代高级文明早期。历经数百年,奠基仪式所传递的基本信息并没有改变:通常由高级别的神职人员或世俗官员参与建筑物的建造,这是以一种独一无二的方式,强调和突出该建筑物对于政治群体或者宗教群体的集体意义。为揭示奠基仪式在中世纪时期和近代早期欧洲的发展过程概貌,并以举例的方式展示奠基仪式在艺术中的表现情况,论文前一部分介绍前现代化时期奠基仪式的形成过程与构建,该奠基仪式自16世纪起在全球范围内彰显影响力;第二部分涉及奠基仪式在欧洲艺术中的可视化,比如图书绘画、意大利的矫饰主义(Manierismus)历史画作和铜雕。

【关键词】奠基;建筑;艺术;统治;交际

如今不管在欧洲社会还是亚洲社会,为重要的公共建筑和私人建筑举行隆重的奠基仪式,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这方面的例子仅在过去几年中就可谓不计其数,此处仅举三个例子:2013年,在重建二战期间损坏的柏林城市宫殿时,时任德国联邦总统高克(Joachim Gauck)为之奠下第一块基石。2014年12月,北京大兴国际机场举行了隆重的奠基仪式。即使只是地方性的重要工程,也会有政界和经济界的重要人物前来参与奠基仪式,如2010年,随着锤子落下,建筑图纸、硬币和报纸被埋入土中,奠基石被封存,海德堡古堡接待处的新建工程由此拉开序幕。所以首先可以得出的一条结论便是,今天,奠基仪式已经成为普遍的行为模式之一,其目的在于借助媒体宣传,让人们得以知晓和见证各种大大小小的建筑工程都得到了哪些支持。

在现代媒体中,随处可见那些名气或大或小的人物参加奠基仪式的报道,却很少有人知道,这种庆祝开工的形式并非近几十年间才产生的由政治驱动的现象,其历史根基可以追溯到很久之前,高级别政府官员参加公共建筑的奠基仪式,是有着相当长的传统的,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古代高级文明早期。中世纪是奠基仪式获得宗教仪式地位的关键时期,到厂近代,奠基仪式才发展为如今我们熟悉的样子。不过即使经过了几千年的发展,奠基仪式所传递的基本信息却并没有发牛变化——这也是本文的一个基本观点:高级别的神职人员或世俗官员参与建筑物的建造,这是以一种独一无二的方式,强调和突出该建筑物对于那些与之相关的群体而言所具有的重要意义,无论这个群体是政治群体还是宗教群体,都是如此。同时,一个具有象征性意义的建筑工程,往往也是对当时的经济情况和司法基础的一种证明。另外,奠基仪式对于建筑物的所有者而言也是一个机会,他们可以借机以象征性交际的方式和某种精确的仪式性代码,向前来参加仪式的人员和同时代的公众以及后世公众传递特别的政治信息。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奠基仪式的历史这一主题,迄今为止无论在历史学领域,还是艺术史学领域,都几乎没有受到关注。因此,本文旨在揭示奠基仪式在中世纪时期和近代早期欧洲的发展过程全貌,并以举例的方式展示奠基仪式在艺术中的表现情况。本文第一部分的内容首先介绍前现代化时期奠基仪式的形成过程与构建,之后进一步介绍宗教性的奠基仪式,讲述其如何发展成为天主教教堂的固定仪式,并进而从16世纪起在全球范围内彰显影响力的。本文第二部分的主要内容是奠基仪式发展在艺术领域的可视化过程。

奠基仪式发展成为宗教仪式的过程

前现代时期的所有奠基仪式,其理论基础都源自《圣经》。新教派法学家查尔斯昂希雍(CharlesAncillon,1659-1715)是唯一一位从理论层面出发研究奠基现象的作者。1701年,昂希雍在他的博士论文《论一块基石的使用》(Dissertation sur l'usagede mettre la premiere Pierre)中指出:“看起来,以仪式形式入土和受洗的第一块奠基石,是雅各布用过的石枕。”昂希雍的研究将奠基仪式的源头追溯到门徒雅各布,以及《旧约》中雅各布做的有关天梯的梦,据此强调了《圣经》对于建筑开工仪式的启示性作用,而这样的启示在《圣经》中是大量存在的。

《新约》中也使用到奠基石这个基本比喻方式:在希伯来人的信和天启中,上帝被视为由12块奠基石所建成的天国耶路撒冷的创建人和缔造者。圣徒保罗(Paulus)将该图景加以发展。根据他的描述,信众们如同在门徒和先知基础之上建的教堂,保罗还将耶稣基督比作基石和房角石。教堂建立于耶稣基督基础之上的这幅比喻图像,在之后的几百年间,始终被古典时代晚期和中世纪的神学家加以传承,并成为讨论议题。

将奠基石视作耶稣基督的方式,给地基中首先埋入土里的这第一石赋予了特别的意义:由此,门徒和神学界对《圣经》的注释建构出基督教最重要的教义之一:从奠基石这个象征坚固和承重力的意义载体,上升到更高阶的意义层面。因与《圣经》之间的关联以及经过神学阐释学的加工,中世纪盛期时奠基石从《新约》中的精神教会(ecclesia spiritualis)基础,实实在在地过渡成为物质教会(ecclesiamaterialis)最重要的核心要素。这样的阐释传统,尤其是圣经渊源,为宗教奠基儀式的形成铺就了道路。通过神职人员的参与和《圣经》的权威,奠基仪式的象征意义实现了合法化。但是,由于《圣经》中并没有对于奠基仪式具体过程的描述,因此就需要发展形成一套关于仪式过程的框架。

在公元1000年之前,围绕新建的宗教空间发牛的宗教行为,主要是新落成教堂的受洗仪式,而在施工伊始奠下一块石头,一般来说并不作为既定文化而为人们所接纳。虽然相比较而言,已落成教堂的受洗仪式明显具有更高层次的意义,但是资料记载显示,还是存在少量的、由地区主教在施工伊始时为建筑工地祝祷的情况。通过喷洒圣水、在未来祭坛所在的位置立起一个木质十字架的方式,教堂地基就得到净化。施工伊始时的各种仪式,比如指向象征《圣经》意义的奠基仪式,尽管在中世纪早期时就已经存在,但是能证实这些仪式存在的,都是后来在中世纪盛期时产生的文献。这些文献记载很有可能为我们勾勒出中世纪盛期之前常见的建筑施工仪式是什么样子。这里也有一个例外:5世纪时,中东地区加萨市(Gaza)的欧多西亚教堂(Eudoxiana)的建造。该教堂的奠基仪式就是由加萨主教波斐利(Porphyrius)与一众教士和当地百姓一起将多块石头埋入地基内。当然这是个相当早期时的特例,那之后的几百年时间里都没有人效仿这种做法。而532年,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大教堂(Hagia Sophia)开建时,据说查士丁尼大帝(Justinian,约482-565)亲手执行了奠基仪式,但这却极有可能只是12世纪时拜占庭史学记载的一个历史建构而已,不一定属实。在众多史料和纪年史中都有提及,某位主教或者修道院长主持“fundamenta iecit”,也就是“奠基”的意思。这些历史记载描述得非常不清楚,但相关记载出现的次数却又很多,而这就使得关于第一次奠基仪式究竟发生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进行的问题,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不过从12世纪中期开始,提及奠基仪式的记录越来越多。其中一个尤其隆重也极为知名的例子是巴黎近郊的圣丹尼教堂东翼一侧的开工仪式。圣丹尼教堂是法国皇家的墓地教堂。亏得有修道院长(同时也是教堂所有者)絮谢尔(Suger,1081-1151)的记录,才使我们如今能够对之有详尽的了解: 1140年6月14日,在主教们用圣水喷洒灰浆、祝祷圣灵庇佑之后,絮谢尔和多位主教、修道院长、教士以及国王路德维希七世(Ludwig VII)一起,每人将一块石头或者宝石埋入地基内。絮谢尔的记录是这样的:

我们先是祝祷祈求与我们同在的圣靈庇佑我们,庇佑这座上帝之屋的建造能够善始善终,然后主教们亲手将不久前(6月望日前的第5天,即1140年6月11日)做礼拜时使用的圣水喷洒到灰浆里,并把第一批石头埋入地基中。主教们在放入奠基石的时候,口中颂唱对上帝的赞美诗,也有主教颂唱“fundamenta eius”(奠基),直至赞美诗结束,节庆氛围浓厚。这时尊贵的国王走下台来,亲手将石头放入地基中。我们和很多其他人,既有修道院长,又有教士,都将各自的石头放入地基内一有些人出于对耶稣基督的爱和敬仰,也会放入宝石一并颂唱“您的墙由宝石砌成”(Lapides pretiosi omnesmuri tui)。

絮谢尔第一次如此详细地记录了施工伊始的礼仪过程,尤其是到场宾客的参与情况,突出了这座即将开建的教堂对于法国皇室的重要意义。由于这位修道院长在记录中并没有述及对施工场地本身的祷告,所以这个奠基仪式——在这里更多是打地基的仪式——就成为了记录的中心内容。比起只是立十字架以及祝祷,这种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更适合将诸多参与者融入到活动中来,并且同时还使得建筑的所有者能够有机会,突显自己作为建筑保护者在教堂建设中的重要地位。在絮谢尔的记录中,这次庆典既包含世俗元素,也有宗教元素。但是圣丹尼教堂建设时,依然还是没有出现一块具有中心意义的奠基石。而将奠基的意义缩小到一块石头上,则更便于在神学上把耶稣基督阐释为唯一的根基。不过到了12世纪时,一块具有中心意义的奠基石的模式似乎开始贯彻开来。库若内(La Coumonne)修道院教堂(位于法国夏朗德地区,Charente)的建筑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奠基仪式的这种发展历程。在1118年该教堂第一次建造时,还是由修道院长和僧侣们一起埋入多块基石,但是在1171年第二次建造时就很有可能只是由地区主教放入一块基石了:“在各位主教和信徒的见证下,教堂新建工程的第一块石头被放入玛利亚祭坛的地基里。”关于其他宗教建筑案例的研究,比如中欧和西欧的大教堂、牧师教堂、修道院教堂等,也表明从12世纪开始,由当地教区的主教埋下一块奠基石,显然已经成为开工仪式的核心组成部分。即便是在有关哥特时期西欧大型教堂建造工程的记录中,也多次述及埋入一块奠基石的奠基仪式,并且仪式中都包含了我们之前说到的那些元素。比如在法国:兰斯(Reims,1211),亚眠(Amiens,1220);在意大利:锡耶纳(Siena,1284),佛罗伦萨(1296);在西班牙:布尔戈斯(Burgos,1221),托莱多(Toledo,1243);以及在昔日的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布拉格(1344)。

尽管很多教堂开建的时候都是埋入一块奠基石,但这些仪式的过程大多都没被记录下来。极有可能的是,在西欧地方教堂的奠基仪式中,这是既体现当地传统,义呈现出宗教特性的。有关这种宗教性的连续性行为过程的最早的、统一性的详尽记录,出现在1924年左右,出自神学家和宗教法规学者改为纪尧姆·杜兰德·德·门德斯(Guillaume Durand deMende.1230-1296年)之手。在他所著的《主教仪典》(即规定主教行为的宗教手册)中,杜兰德详细描述了很多宗教仪式的规范化过程。在这本《主教仪典》中,首次出现了一个相关章节《关于待建教堂的降福和奠基仪式》(Benedictio et impositioprimarii lapidis in ecclesiae fundatione)。在杜兰德的描述中,仪式开始时也是由主教立十字架,并且对工地进行祝祷,但同时杜兰德还增加了由主教埋下第一块奠基石的程序。后者是整个仪式的核心部分,具有关键性地位。因此可以说,杜兰德将仪式的重心从原来的祝祷仪式转变到奠基仪式上,在庆典上奠基仪式更便于和适宜组织与构建,并且那时奠基仪式也已经被赋予宗教意义。自教皇从阿维尼翁(Avignon)回去之后,这本《主教仪典》就从法国南部传到罗马,并在那里逐渐取代了罗马之前的仪典。教皇因诺森八世(Innozenz VIII,1471-1484)曾经推行过宗教改革和庆典仪式改革,使得纷乱的文献记载得以统一。1485年,印刷版的《罗马主教仪典》(PontificaleRomanmn)问世,此书原封不动地沿用了杜兰德的描述,从而为杜兰德式的奠基过程成为建筑开工时的核心礼仪,奠定了关键的步骤。那之后的《罗马主教仪典》版本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了杜兰德描述奠基仪式过程的文字。而在1595年时,教皇克雷门八世(Clemens VIII,1592-1605)最终将杜兰德版本的奠基仪式规定为全世界天主教教堂的固定规范仪式。

《仪典》中的规定,以及主教在主持奠基仪式时所注重的重要元素,都反映出天主教教义中对于宗教空间意义的理解。根据天主教教义,教堂建筑是一个神圣的空间,是完成圣礼的地方。但是只有实行了正确的奠基仪式之后,教堂才具备这种特殊的宗教意义。在这个意义上,奠基是教堂获得神圣地位过程中的第一步,所以相应的奠基仪式也必须按照宗教庆典规范进行。

《罗马主教仪典》中的章节《关于待建教堂的降幅和奠基仪式》(De Benedictione&impositioneprimarii lapidis pro Ecclesia aedificanda),描述的是扩展了象征意义的宗教行为过程:在此过程中,具有象征意义的互动行为,以及通过声音的方式将内容指向可视化行为的祝祷和应答轮唱赞美诗,彼此交替发牛。该章节的开头就规定称,只有主教或者由主教所授权的神父才有资格执行教堂奠基仪式。在奠基仪式的前一天,他或他的代表应在未来建主祭坛的位置立一个木质的十字架,象征性地指示出教堂的中心位置和圣礼的位置。第二天奠基仪式开始时,先是进行十字架洗礼和对建筑工地的祝祷,主教一边祝祷一边将圣水撒在上面,目的是驱除邪魔,使工地所在之处得到净化。接下来是主教祝祷降福于基石,在祝祷词中以及在唱诗歌词中,会多次提及作为根基的耶稣基督与教堂之间的关联。然后主教触摸基石,将基石放入地基内,之后建筑工人们把基石封好,这时祝祷声再次响起。

近代早期时,世界上所有天主教教堂的建造都必须遵照这样的程序进行。鉴于该仪程规范植根于中世纪时期,并且其核心行为过程简单易懂,让人一目了然,即由一位高级神职人员将一块石头放入地基中,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触摸石头,因而奠基仪式可以跨越宗教和文化的界限,得到更为广泛的接受。此外,人们还可以将奠基仪式的过程稍加改动,使其可以应用于其他的场合。

奠基作为艺术母题

近代早期时的欧洲恰恰在很多方面都处于十分动荡的状态,比如基督教教派分裂、新教崛起、民族主义国家形成,等等。奠基仪式同样也会随着这些变化而发生改变,因而那时奠基仪式多次被改动。

其中的一次改动,是把奠基仪式与其所诞生的宗教语境切割开来:史料证明,早在1200年前后,就已经有世俗建筑以奠基仪式庆祝建筑开工,比如城墙和城堡[意大利的洛迪市(Lodi),1160],要塞[以色列的萨菲特(Saphet),1240],桥梁(意大利的佛罗伦萨,1236),市政厅(意大利的佛罗伦萨,1299年;意大利的锡耶纳(Siena,1325)。既然这些世俗建筑在开建时被赋予了宗教性关联,那么它们的所有者也就借此机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类似主教的奠基人形象。一个非常早期的例子,是1313年皇帝海因里希七世(Heinrich VII,1278/9-1313)参加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城市波吉邦西(Poggibonsi)的建城奠基仪式。这次奠基仪式举行于皇帝海因里希前往罗马的途中。编年史画册《皇帝海因里希的罗马之行》(Kaiser Heinrichs Romfahrt中也记载了这次奠基仪式。该书由海因里希七世委托其兄弟,即特里尔大主教巴尔度因(Balduin von Trier,约1285-1354)编撰而成,是记录君主政绩的一部分(见图1)。这幅图片表现的是头戴皇冠的皇帝在一位工人的辅助下将奠基石放入地基内的场景。图片的背景部分是皇帝的骑兵军队,作为见证人的大主教也在其中。这幅面下方的标题写道:“皇帝来到波吉邦西。许多地方被烧毁了。他在那里埋下第一块石头,并将这里命名为帝皇山(Mont Imp[er]ial)。”这本画册或许是最早的展现奠基仪式的图像资料。尽管海因里希在这里建立的是一整座城市,而并非只是一座教堂,奠基仪式的过程仍旧包含了宗教元素,是希望城市的建造能得到上帝庇护:在这幅画的右边,有一个男人扛着一个华丽的移动式十字架,这点就证明该仪式是包含宗教元素的。有趣的是,与教堂开建时有所不同,基石的神圣化并非这幅画的中心主题,而被塑造成画面伊始核心时刻的,更多是城市的掌管者将石头放置于某个地方。

除了仪式的重点发生了转移之外,这本画册还有另一个层面的解读:此类艺术加工,总是要将那些对于一个社会或者政治群体而言,具有强化突出其身份认同作用的历史事件,作为历史记忆长期地保存下来。而正是通过建造教堂或者公共设施建筑,统治者能够对外展示他们的权力,并且通过亲自参与奠基仪式象征性地与人们交流,从而传递出这一信息。如此,侯爵们利用这些建筑项日让后世之人记住他们的政绩,就不足为奇了。而此时奠基仪式又成为一个良机,可以让外界知晓这个建造二程,以及知晓统治者是如何亲力亲为参与其中的。托斯卡纳的美第奇公爵(Cosimo de'Medici,1519-1575)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1563年时交给他的宫廷画师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1511-1574)一项任务。画师应以佛罗伦萨这座城市的历史事件为主题,用绘画装饰美第奇公爵在佛罗伦萨府邸的大厅[五百人沙龙(Salone dei Cinquecento)、领主广场(Palazzo della Signoria)]。1299年,城墙的扩建(见图2),也包括在这些具有纪念价值的事件中。扩建城墙是佛罗伦萨在中世纪时期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增长的表现,瓦萨里分三个层次来表现该事件:在画面的前景部分,建筑师阿诺尔夫·迪坎比奥(Arnolfodi Cambio,1240/45-1302/10)向市政府展示他的设计计划,向.背景中则已经可以看到城墙扩建后的成果了。对于施工过程的展示,瓦萨里选择的是画出奠基时的场景(见图3):在大众面前,佛罗伦萨的主教屈膝跪在地上,将奠基石埋入土里。和先前提到的波吉邦西的建城奠基仪式一样,这次佛罗伦萨城墙工程的奠基仪式,重点也不是宗教祷告仪式,而是奠基石入土——画中这个临时搭建的祭坛表明,此时祝祷已经结束。瓦萨里在绘画时参考厂当时的一名佛罗伦萨人乔万尼·维兰尼(Giovanni Villani,约1280-1348)在1299年时写的日记:

1299年11月29日,佛罗伦萨的新城墙在奥格尼杉蒂(Ognisanti)地区开始施工。前来祝祷和奠基的有佛罗伦萨主教,菲耶索莱(Fiesole)主教,皮斯托亚(Pistoia)主教,和所有的高级教士与普通僧侣,以及整个佛罗伦萨市政府和无数的市民。

这份记录强调了参与者中拥有高级头衔者的人数之多,这使得此次奠基成为该城市的一个重要事件。瓦萨里在他的作品中将美第奇公爵置于政治的中心位置,这位画师由此把自己所画的城墙扩建工程变成了一个记忆储存器,它将永远向后世讲述佛罗伦萨这座城市之大。而奠基这一时刻,恰恰很适合作为他绘画的母题:在这一时刻,在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中,整个城市都被纳入其中。民众和神的庇佑一起,将来也都是有关佛罗伦萨重要地位的指征或者记忆。

在我接下来将详细介绍的这个例子中,奠基仪式所具有的强化突出自我认同的一面也非常鲜明:1612年,阿森尼奥·马斯噶尼(Arsenio Mascagni,约1570-1637)在佛罗伦萨圣母忠仆会(Servitenorden)修道院的十字走廊里,绘制了1250年佛罗伦萨圣母领报大教堂(Santissima Annunziata)的奠基仪式(见图4)。此次奠基仪式被视作圣母忠仆会历史的一部分。宗教教会史学家阿坎杰洛·贾尼(ArcangeloGiani,1552-1623)是这次绘画任务的委托人,通过他给出的指示,我们清楚地了解到这位委托人的具体意图:贾尼在其指示中,详细地告知画师他本人关于这幅壁面构造的设想,并且贾尼非常注重和强调的一点是,绘画应符合文献记载的史实。因此在这幅壁画的背景中,是没有今天佛罗伦萨的那些经典建筑的,比如大教堂的穹顶——因为它在1250年时是没有的。对于教堂建造一事的绘制,是严格按照圣母忠仆会自身的传说内容进行的。基于该传说,壁画必须呈现出神圣礼仪所要用到的所有器具(祭坛、圣经、香、圣水、主教椅、主教手杖和法冠、蜡烛),并且绘画展现的应该是祝祷时刻的主教(而不是奠基时刻的主教)。这些指示反映出贾尼本人对宗教的理解,但是画师却并没有完全遵照贾尼的指示行事。画师将主教替换成七位修会创始人之一,且这个人也并没有对基石进行祝祷,而是直接把它放入一个事先挖好的地洞里。出于我们尚未明了的原凶,画师马斯噶尼將一位修会创始人置于壁面内容的中心位置。这与史实是不符的,因为如果没有主教祝祷的这个仪式过程,奠基仪式是不可能就这样完成的。和瓦萨里所绘制的城墙扩建图景一样,这位画师看到了奠基仪式作为具有强化突出自我认同作用的事件,对于教会历史的重要潜力所在,于是他就在画中让一位修会创始人来执行这个象征意义极其鲜明的奠基行为。由此,在这份绘画记录的历史中,修会圣母领报教堂的建立就成了一个日后可能会在修会中引起争议的内部事件。

最后再简单介绍几个例子:奠基仪式是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和巴洛克时期的艺术表现中一再出现的母题。通过油画和铜雕的艺术表现,这些事件得以长期留在社会的记忆中。为纪念1611年在佛罗伦萨去世的西班牙女王玛格丽特(Margaretevon Osterreich,1584-1611)而制作的一个丧葬架(Castrum Doloris)上,悬挂了一幅画,画的内容是女王参加马德里的德斯科匝斯·里亚尔斯女修道院(Monasterio de las Descalzas Reales)奠基仪式的场景(见图5)。这幅面让前来吊唁的人们记起,参加修道院奠基仪式的女王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信徒,而这次奠基仪式显然是她作为西班牙女王时的一个重要事件。如果说这幅面中描绘的是相对较小的宫廷范围内的场景,那么1747年在柏林举行的圣黑德维希主教座堂(Hedwigskirche)的奠基仪式,在绘画中就显得极为隆重了。让·劳伦特·莱吉斯(Jean LaurentLegeays)创作的雕刻画作品突出了庆典的豪华,而两块奠基石的埋入实际上被放到了背景中(见图6)。相比之下,在强调庆典之豪华方面比这部作品还胜出数倍之多的,要数关于法国国王路易十五(LudwigXV,1710-1774)参加巴黎圣日内维耶教堂[Sainte-Genevieve,如今称为先贤祠(Pantheon)]奠基仪式的画作,作者皮埃尔·安托万·德·马奇(Pierre-Antoinede Machy,1723-1807年),创作时间1764年(见图7)。为了兑现一个诺言,国王命人搭建了多座看台,共可容纳两千名观众,还命人将待建教堂的外立面按照真实比例面在一幅巨大的帆布上,倒是奠基仪式本身却并没有出现在画中。显然画匠更注重的是纪实性绘制庆典装饰的情况。

为1627年雷根斯堡的路德新教三位一体教堂奠基而创作的纪念画,也着重于表现庆典的豪华,这次的范围是帝国城市(见图8)。这幅画作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份详尽的书面事件报告。由于面作包含非常细节的内容,所以我们可以从中了解到庆典的整个过程。市政府的官员负责这次典礼,他们在两块奠基石内放入了纪念钱币和葡萄酒瓶。即使是附属物,在雷根斯堡的纪念画中也有记录。这些附属物还包括布告牌、统治者的生平事迹、关于当时时代背景的介绍信息,尤其还有纪念章。受到意大利考古发现的启发以及人文主义崇尚古典文化的影响,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整个欧洲都盛行将纪念章用作记忆载体,不管是宗教奠基仪式还是世俗奠基仪式,无一例外都会用到纪念章。所以说,建筑纪念章首次出现在意大利,并不是偶然的。意大利的建筑理论学家菲拉雷特(Filarete,约1400-1469)早在15世纪时,就已经在他的一篇建筑论文中论述过这一现象。他在文章中描述了虚构的典范城市斯福钦达(Sforzinda)的虚构奠基仪式,他认为,在建筑被毁后重见天日的奠基石,再次向人们展示出它们所代表的内容。他写道:

我们发现了这些珍贵而令人欣喜的物品,它们见证的是其自身的年代,以及那些塑造者们的名字。

理想状况下的奠基石存在时间非常之久,只有在建筑物被毁后才会被发掘出来,因此,它最有可能在久远的未来向后人告知建造者的名字和事迹。所以这里借用扬·阿斯曼(Jan Assmann)的一句话就奠基石下一个结论,即奠基石是“文化和政治记忆”的一部分:作为捐赠物,奠基石选择性地向后人传递有关过去某个时代的信息,这些信息能够极大地影响后人在某些特定细节方面的认知形成。所以,这些奠基石也总是具有时间囊一样的作用。

1775年10月2日,普法茨选帝侯卡尔·泰奥多尔(Karl Theodor von der Pfalz,1727-1799)将海德堡一座新城门的奠基石埋入土中,后来这个城门也就被命名为卡尔门。很显然,那时这位选帝侯是很清楚奠基石的这种记忆储存功能的。这个事件当时同样也以绘画的方式被记录了下来,作者是画家海因里希·沃堪努斯(Heinrich Vulcanus)(见图9):在选帝侯的护卫队、宫廷人员和海德堡市民面前,市长向选帝侯致意,并请他执行奠基仪式。奠基石这时已经在祭坛旁边放好,不久之后就将被埋入地基中。我就以这幅画来结束本文。这幅面产生的时期是我所研究时段的末尾,凶为随着18世纪末法国大革命的爆发,整个欧洲的政局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奠基仪式在这个时候早巳成为欧洲的“热门出口產品”被全世界所采用,也历经改动。但直至今天,它依然保持着浅显易懂的象征特性。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当代德国影视中的华人影像和中国叙事研究”(项目批准号:19YJCZH271)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杨梦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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