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鼎背后的故事

2020-07-28 04:42陈光鑫
北京档案 2020年7期
关键词:铜器燕国铭文

陈光鑫

三千多年前,一群人从西北来到今天的北京,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燕政权。时过境迁,他们的艰辛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中。但考古档案却唤醒了那段尘封的记忆,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小人物在大时代中的漂泊命运。

一、大时代下的小人物

20世纪7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北京房山琉璃河地区的一座墓葬[1]中发现了一件青铜鼎,用考古专家的话形容,可谓“古朴宏伟”。更引人注目的是鼎内壁上的一段26字铭文,铭文显示铜器的主人叫“堇”,所以专家们称这件鼎为“堇鼎”[2]。根据堇鼎铭文和相关考古资料,我们有机会重新走近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堇的家族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贵族,早在商代,这个家族就兴盛起来了[3]。我们都知道,在商代,青铜作为宝贵的资源,长期为王室把持。堇的家族能够铸造铜器,并为祭祀先祖而铸造带有自己家族族徽铭文的铜器,证明其虽然不是特别显赫的贵族,也是中等级贵族,而且与商王族关系很近。同时,从铜器形制和铭文格式看,这个家族深受商文化的影响[4]。

这件鼎虽然在今天北京房山琉璃河一带发现,但鼎的主人“堇”并不是在这里出生的,而是生在距北京千里之外的雒邑[5]。雒邑在今天河南洛阳一带,当时有“天下之中”[6]的美誉,这个城市的兴起和当时的政治局势紧密相连,而这一切又与堇和他的家族命运息息相关。

就在堇出生之前,发生了一件永载史册的大事——武王伐纣。周武王率军从西土出发,一直攻到中原,仅一个昼夜就攻占了商朝首都,商纣王自尽,中国历史开启了新纪元——周王朝,这一年是公元前1046年。随后,周武王在回西土的路上登上了嵩山[7],俯瞰周围广袤的土地,要在这里建立一座王都[8],但回到西土后不到两年,武王去世了。年幼的成王继承了王位,由他的两个叔叔——周公、召公辅政。就在这时,商纣王的儿子武庚在中原叛乱,史称“三监之乱”。周公、召公率军再一次出征,最终平定了武庚叛乱。为防止商人再次叛乱,周人想了一个主意,既可以解决商遗民的隐患,也可以完成武王未竟的心愿,就是建立东都雒邑。经过几年的时间,雒邑建成,周人把跟商王朝关系紧密的中原大族都迁到了这里,堇的家族也在其中。雒邑成为真正融合东西南北经济文化的“国际大都市”。这时,堇降生了。

在雒邑,跟众多新迁来的殷商大贵族相比,堇的家族没那么强盛,他的祖先没有为商王朝立过什么显赫战功,也正因为如此,堇的家族才有在新王朝中为召公家族服务的机会。召公,文王庶子,武王的兄弟。武王去世后,年幼的成王即位,召公成為辅佐成王的重臣,被尊称为“大保”,主持修建雒邑。据《尚书》记载,召公多次训诫迁到雒邑的殷商旧族,并与像堇这样的商遗民有着较多往来。所以,小小年纪的堇才有机会和召公的孙子一起玩耍,关系非常亲密。我们今天不知道召公这个孙子的名字,只知道他死后的日名[9]叫做“太子癸”。

又过了几年,发生了一件改变堇人生轨迹的事件,周王为了感恩召公为新王朝作出的贡献,把今天北京地区分封给了召公,但因为召公要在朝中辅佐成王,所以让召公的儿子克到北京就封[10],这就是著名的“召公封燕”。克成为第一代燕侯,他也是“太子癸”的父亲。此时,堇已经成为克的儿子癸的随从,当然要随着癸和燕侯克到遥远的燕地去。这次远行不是一般的旅行,充满了危险。不仅路上会遇到各种不可预知的险情,到了燕地还要与当地的土著作战[11],好在有众多部族[12]追随克来到燕地,克最终建立了燕国,开启了八百年的燕国历史,而堇的家族也成为燕国的奠基者之一。

二、堇与太子癸的兄弟情

癸的父亲成为了第一代燕侯,癸就成了未来的燕侯——燕国太子。不知又过了多少年,癸意外离世,这件事对堇刺激很大,并影响终生。

自建国以来,燕国就一直和召公保持着密切的往来,燕侯克想派人回到宗周(今陕西宝鸡)看望老父亲召公,他想到了手下一名亲信,这个人名“圉”[13],字“伯鱼”,能征善战,酷爱战车。于是,圉成为这支远行军的首领。这时,堇也长大成人了,有幸成为这支队伍的一员。

队伍从北京出发,一路向南,越过太行山,堇回到了日夜思念的雒邑。也许是堇想起了童年玩耍的场景,但物是人非,太子癸与他已经阴阳两隔。终于到了宗周,第一次来到西土,是这块土地孕育了击败强大商王朝的周人。堇见到了万人景仰的召公,把燕地的特产送给召公,表达儿子燕侯克的心意。我们不知道,堇有没有将太子癸去世的消息告诉召公,也许没有。堇在宗周休整了几天,在庚申这一天,召公又一次召见了堇,并赐给堇一些贝。能得到德高望重的召公的赏赐,成为堇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值得后世子孙铭记。为了纪念这次赏赐,回到燕国以后,堇特意造了这件青铜鼎,并把受到召公赏赐的事铸刻在鼎上。

堇鼎的第一个特别之处就是重量,通高62厘米,重量41.5公斤,是第253号墓中最大、最重的礼器[14]。像堇这样一个低等级贵族,要铸造这样一件重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鼎的重量和体积反映出堇对铸造此鼎的重视程度。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心力铸造这样一件鼎呢?这就关系到堇鼎的另一个特别之处了。

熟悉青铜器的朋友都知道,商周礼器的铸造多是为了祭祀,而祭祀的对象除了自然神外,一定是自己家族的祖先,任何人都不能为其他家族进行祭祀。这在今天看来,可能不算什么,但西周是宗法社会,宗族观念有着强烈的政治和社会意义,所谓“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15],“祀非族”无论在政治上还是伦理上都是不允许的。但在铸造这件人生中最重要的青铜器时,堇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这个决定需要面对来自家族和社会巨大的舆论压力。

在铸造这件铜鼎时,堇把自己家族的族徽铸刻在了铭文最后,但在祭祀对象的位置没有出现堇的父亲,也没有祖父和高祖,而是写上了一个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名字——太子癸。堇在“子子孙孙永宝用”的祭器上写下了一个异族的名字,这种“祀非族”的做法不仅在堇家族铜器铭文中只此一例,而且在整个商周社会中都是罕见的。在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他想到的不是光耀门楣,不是祖先的恩泽,而是他儿时的好友太子癸。我们无法想象,在决定铸造这篇“大逆不道”的铭文时,堇承受了多大压力,但当这篇铭文铸造成功、跨越三千年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堇和太子癸之间亦主仆亦兄弟的深情也历经三千年而不灭,这件鼎就是最好的见证。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我们今天能够有机会知晓这个故事,正是因为第253号墓主人把这件鼎放在了自己墓中。那么,墓主人为什么会把堇鼎放在自己的墓中呢?

根据墓葬发掘情况,我们认为,第253号墓主人很可能是上文提到的圉。墓葬中的铜戈、铜剑等兵器体现了圉一生的戎马生涯,众多青铜礼器更显示了他的高级贵族身份。从与圉相关的铭文看,圉有资格代表燕侯直接面见周王,而堇只能见到召公,由此得知圉的身份要远远高于堇。所以,我们推测,太子癸死后,堇很可能投靠在圉手下,并随圉回过西土宗周。也就是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圉有更多的机会了解堇,从而成为知晓堇与太子癸深厚感情的“第一见证人”。

圉之后的行为也令人动容。他把一个下属所作的铜器放在自己墓葬中,并且是一件“祀非族”的不合礼法的器物,放在了自己墓葬随葬礼器的核心位置。这样超越世俗的勇敢行为也同样跨越千年感染着我们。

最后,我们再次回顾堇鼎铭文,感受堇与太子癸之间的情谊!

铭文释文:“匽(燕)侯令堇饎大(太)保于宗周,庚申,大(太)保賞堇貝,用乍(作)大(太)子癸尊量,(族徽)”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意是:燕侯命堇到宗周去,向召公进献珍馐物产,到了宗周以后,在庚申这一天,召公赏赐给堇贝,堇铸造这件鼎祭祀太子癸。

总之,堇鼎通过特有的方式给我们传达了相当丰富的历史信息。使我们感受到三千年前堇与太子癸之间超越血缘的深情厚谊。也让我们感受到,像堇这样的中等贵族在大时代下其个人命运的不确定性。经过商周变革,像堇家族这样的中等贵族经历了从东土到雒邑、从雒邑到燕的辗转迁徙。在文化心理上,这样的大家族又要经历商文化与周文化两种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從更大的视野看,堇和他的家族史也折射出商周时期北京的历史文化特征——周文化、商文化和土著文化的交汇。

注释及参考文献:

[1]墓葬编号为253号(可简写成M253),被发现时,墓葬被压在断崖下面,墓坑长5.1米,宽3.5米,深达到7米。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随葬品分为两层,其中一层都是和战车有关的随葬品。详细情况可参考文物出版社于1995年出版的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编著的《琉璃河西周燕国墓地(1973-1977)》。

[2]堇鼎在考古报告中编号为M253:12。铭图02290,可参见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12年出版的吴镇烽编著的《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一书。本文简称“铭图”。

[3]堇家族的族徽较早出现在商代晚期的青铜器上,证明这个家族出现的年代下限是商代晚期。

[4]商人常把族徽铸造在铜器上,我们现在已经发现多件铸有这个族徽的铜器。日名的使用也是商人的一个重要标志。

[5]堇鼎铭文最后一个字,是堇家族的族徽,带有这个族徽的一批铜器多出自洛阳,所以堇很可能是从洛阳迁到燕来的。

[6]何尊铭文称雒邑为“中国”。

[7]天亡簋(铭图05303)曰:“王祀于天室”,《史记·周本纪》:“定天保,依天室。”“天室”是太室山,今嵩山。

[8]《史记·周本纪》:“我南望三途,北望岳鄙,顾詹有河,粤詹雒、伊,毋远天室。”

[9]古人用干支给故去的先人起的名字,叫做日名。

[10]琉璃河M1193出土克罍、克盉,铭文记载了周王命克到燕地称侯的全过程。

[11]从考古资料看,燕地的土著势力很强大。

[12]琉璃河M1193出土的克罍、克盉铭文有明确记载。

[13]根据圉鼎(M253:11),圉甗(M253:15),圉簋(M253:14),圉壶(M253:4)铭文,圉到过成周,受到过周王的赏赐。

[14]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琉璃河西周燕国墓地(1973-1977)[N].北京:文物出版社,1995:101.

[15]《左传》僖公十年。

[16]也有学者称为族氏铭文,本文暂称族徽

作者单位: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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