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辞而别,我的朋友?”

2020-07-28 04:43钱泥
音乐爱好者 2020年7期
关键词:贝多芬听力音乐

钱泥

贝多芬有过一位学生、乐友、忘年交、健康咨询师,贝多芬称他为“灵魂知音”。这一段浓郁而富于创造力的交往被一场瘟疫毁灭了,贝多芬写往疫区的信件如石沉大海,“我最尊贵的朋友,您为何不辞而别?”是贝多芬写给“灵魂知音”的最后一封信。1827年,贝多芬离开人世后的一个月,一封迟到的回信送到了施瓦尔次施巴尼亚街十五号,收信人是路德维希·凡·贝多芬,寄信人是弗里德利克·冯·斯达埃(Friederick von Sta?,1781—1814)。

弗里德利克·冯·斯达埃与贝多芬的友谊鲜为人知,我们只能通过阅读他们的书信做猜测。1800年,贝多芬的听力越来越差。他不愿让周围人察觉,他本人更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始终抱着“痊愈过程将十分漫长”的希望,尝试各种药物与温泉疗法。他独自忍受着病痛对身心的巨大折磨,但内心纠结不已:我会彻底变聋吗?难道我作为钢琴家的生涯就此结束了吗?受此困扰的贝多芬将自己关在家中,不接见来客,也不出门访友。他更加热情地作曲,更加疯狂地弹琴……就在此时,才华横溢的冯·斯达埃出现了——1800年4月2日,贝多芬在维也纳城堡剧院举办音乐会,指挥了海顿和莫扎特的作品以及自己的九重奏(Op. 20)和《第一交响曲》。“维也纳古典乐派”的三个名字同时出现在这场音乐会中,可算是“天有预示!”

这晚,比贝多芬小十四岁的美因兹贵族冯·斯达埃也坐在城堡剧院里,他被贝多芬的音乐与气质征服了。音乐会结束后,酒会开幕。之前是急管繁弦,而后是玉盏催传、觥筹交错。深夜两点,当酒会的高潮渐渐退去,冯·斯达埃慢慢挪步来到大师面前(作者杜撰),微微鞠躬,说:“您的音乐是如此强烈,比语言更有力,比酒精更醉人……”(这句话摘自冯·斯达埃写给贝多芬的一封信)贝多芬也许没有听清这句话的所有内容,于是举起手中的酒杯回答:“我的血管里流动着莱茵河雷司令。”他看见冯·斯达埃的手中没有酒杯,又道:“爱音乐,我的先生,爱音乐吧。”音乐,是贝多芬生命的全部内容,他思想火花和灵魂的栖所。正是对音乐的留恋,让他愿意承受一切痛苦。正是对音乐的留恋,让他没有在绝望中自杀,让他“扼住命运的喉咙”,将所有的痛苦与欢乐化作音符,使之响彻欧洲,在全世界回荡。

在贝多芬尤为郁郁寡欢的时日里,冯·斯达埃一封封写满鼓励话语的长信无疑起到了止痛安慰的作用。冯·斯达埃是一位医生,拉得一手好大提琴。这位医生与出版商贝恩哈德·朔特有密切来往,贝多芬这个名字是出版社经常提起的。于是,当某一天冯·斯达埃收到朔特的来信(朔特出版社位于德国西南部的城市美因兹,由贝恩哈德·朔特创建于1770年,与贝多芬同龄),告知自己将赴维也纳办事,问他有没有兴趣“同去聆听一场贝多芬音乐会”时,冯·斯达埃立刻回信给贝恩哈德·朔特:“在下求之不得。”

1800年,贝多芬的耳疾加剧。一面是他作为演奏家和作曲家的地位日益巩固,另一面是他听力的急速恶化。贝多芬不愿让人察觉这一点,于是开始避免社交。然而无法避免的是登台演奏,听力的下降使得他的钢琴弹奏越来越受到挑战。他不愿意相信,难道自己的演奏生涯也将就此结束?他写给医生兼好友魏格勒(Franz Gerhard Wegeler,1765—1848)的一封信中有这样一句话:“我无法对人承认我聋了。”就在贝多芬最不愿意与人打交道的时刻,冯·斯达埃的出现无疑是乌云漫布的天空中一缕微弱阳光。

音乐会后,冯·斯达埃没有机会与贝多芬见面。他没有理由登门拜访,只能寄希望于在沙龙上与大师再见一面。而在他逗留维也纳的几周内,贝多芬没有举办音乐会,也没有在任何沙龙上露面。冯·斯达埃只得选择写信。

最尊贵的、我敬仰的大师阁下:

请原谅我冒昧给您写信!如果说我来自您的家乡那肯定是夸大其词,但美因兹距离波恩只需坐一天的马车——撰文我不拿手,开场白只能出丑。我是美因兹公立医院的外科医生,我热爱音乐,音乐是我最忠实的朋友,只有音乐才能给予我灵魂的安宁。

那天您对我说“爱音乐吧”,让我顿感耳明神爽。我每日在您窗下徘徊,愤怒的琴声从敞开的窗门里传出。请原谅我吧,原谅这未经允许的偷听,成为您下一部作品的第一位听众我满怀敬畏!……

最尊敬的大师:

昨夜我躺在床上翻看您的《D大调弦乐三重奏》(Op.9)的总谱。我与两位美因兹好友曾经合作练习过这首作品,每一个声部对技巧的要求都很高,每一次排练都给我们带来无限的快乐。它是挑战,是奖励,是遨游仙境。这次聆听了您的交响乐,我才更加深刻地领悟到三重奏的创作艺术——交响性!原来弦乐三重奏中如此富于交响性!……

恰恰在贝多芬最不愿意出头露面、交际应酬的时候,冯·斯达埃一封封真诚质朴的来信,让沉浸在痛苦中的贝多芬分散了一些注意力。探讨音乐在任何历史时期都是附庸风雅人士所津津乐道的。由于听力的下降,贝多芬几乎无法听清对方的声音,更别说讨论了。也因此,贝多芬被迫的缄默常被误认为是作曲家的傲慢和怪癖。而这位美因兹青年接连不断的信件,使贝多芬在夜深人静时有了与人交流的愿望——与冯·斯达埃的书信交流不需要陈词滥调,可以真诚以待。贝多芬与冯·斯达埃从谈论音乐开始,论及拿破仑,论及莱茵河葡萄酒,论及医学等各方面。贝多芬会不经意地在信中向他倾诉某些深夜时分的腰痛难忍。冯·斯达埃建议贝多芬可以试试饮用咖啡,咖啡在医学上有扩张血管和镇痛的效果。贝多芬在下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我亲爱的美因兹朋友:

哦,是吗?那么我除了要忍受异乡难喝的葡萄酒外,还需忍受难喝的咖啡?好吧,谁叫您是医生呢,那我就试试吧……您信中自称是我的学生,我记不起来何时纠正过您的演奏,还是和声题?

不过此刻我倒有问题向您求教:听觉的损伤是由什么引起的?是由没有彻底治愈的炎症引发的吗?

这是贝多芬对魏格勒医生以外的第二个人提起自己的听力问题。

我最尊敬的贝多芬先生,我的朋友:

听力的损伤如果不是先天的,那么有几种可能。一、外力,巨大的振动损伤到鼓膜。二、内因,神经系统受损影响了听觉。另外,高烧、麻风病也会导致听力受损……

两人也经常谈起拿破仑。贝多芬对拿破仑的态度是矛盾的,他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当时我十九岁,在波恩念大学。那时波恩的艺术气氛十分宽松,不,可以说整体气氛,包括政治、文学、社会等都十分有利。我对法国大革命十分关注,自然也容易被拿破仑的光环晃了眼!短短几年,他已经变成了一名暴君!上个月居然自封皇帝,令人厌恶……

拿破仑对莱茵河对岸的全面占领使贝多芬再也无法回到故乡波恩的这一事实,是贝多芬心中永远的遗憾和伤痛。他离开波恩时曾对爷爷许愿,“混出个样子”后一定回来向他汇报,用自己的音乐會为爷爷祝寿!贝多芬对亲爱的爷爷和故乡的思念,使得他对拿破仑称帝之事感到愤恨不已,由此撕毁扉页的题献,将《第三交响曲》的献词“波拿巴”改为“英雄”。

1805年11月,冯·斯达埃再次来到维也纳,参加贝多芬歌剧《菲岱里奥》(《莱奥诺拉》)的首演。结果由于拿破仑的进驻,维也纳剧院不得不中断演出。贝多芬的愤怒可想而知!“这可是我唯一的一部歌剧啊!”(不知道贝多芬是否早已打算写完这一部后就搁笔)虽然对冯·斯达埃的面貌没有记忆,但令人惊奇的是,当冯·斯达埃站在贝多芬面前时,贝多芬居然大声说:“我的同胞,我的美因兹知音!”(此非作者杜撰,有信为证)贝多芬在自己听力如此模糊的情况下居然邀冯·斯达埃会面,实属不可思议!

他们两人见面的情景没有记载,亦无油画再现。我们今天很难想象,两人之间的对话究竟是如何进行的。冯·斯达埃是否带上了自己的大提琴,打算与大师合二重奏?或是贝多芬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自己在钢琴上即兴演奏?或者贝多芬向他透露了自己的听力疾病?两人用纸笔交谈?这一切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冯·斯达埃离开时手中抱着一叠谱子!冯·斯达埃回到下榻的旅店后,立刻动笔给贝多芬写信:

您送给我的珍贵礼物是友谊的见证,我将像对待我的眼睛一样好生爱护……在烛光下翻阅乐谱,您有力狂放的字迹让我仿佛感受到琴弦的振动……尊敬的大师,您的音乐是如此强烈,比语言更有力,比酒精更醉人!今天我有幸去府上拜访,有幸在您身边度过了富有创造力的时光。您整个人与您的音乐是一致的,音乐就是地地道道的、真真实实的您——请原谅我的妄语,我岂能冒昧评论……

贝多芬的医生兼挚友魏格勒——之后成为贝多芬最权威的传记撰写人——是唯一一位了解他耳疾的人。但是贝多芬在某一个深夜,不知是因为蜡烛光的熄灭,还是被疼痛整疯了,他在应该寄给魏格勒医生的信封上误写了冯·斯达埃的姓名和地址。

我亲爱的朋友,能否再开些止痛剂给我呢?我每天疼痛难忍,上次您寄来的药还未与您结算,下次一并付清。最近我十分沮丧,因为听力的衰退,加上下体疼痛……

我们今天只能做如此猜想,这也是解释为什么贝多芬会收到吗啡的唯一理由。在魏格勒医生所著的《贝多芬传》中有这么一段话:“显然,贝多芬另有渠道获得止痛剂。如此看来,他有过不止一位大夫。”

然而,冯·斯达埃本人却对这一事件只字未提:他通过音乐和通信了解到了贝多芬不屈的性格,以及贝多芬对孤独的珍视和对自由的追求。因此,贝多芬不主动谈及自己的健康,他便沉默如石。贝多芬被今天某些研究者冠以“鄙视众人”“不愿与人来往”“独行者”之名,恰恰反映出贝多芬的不同:择友之苛刻,标准之严格,对个人自由之崇尚。贝多芬出没于上层社会是为了生存,是以绝对不出卖自由为前提的。纵使贝多芬对拿破仑的看法有着巨大转变,但他与拿破仑“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是有共鸣的。

贝多芬居住的空间也许狭窄,但他的内心却容得下整个人类世界——“四海内皆成兄弟”,每一个人无论出身、血统、贫富,他的人格都是平等的。在贝多芬的心目中,纵使你出资让我演奏,但你我之间应是平等的。我演奏时,你与人交头接耳就是不尊重我,那我也如此回敬你。贝多芬打造了“中断演奏起身离开”的“品牌”(今天的演奏家几乎没一位敢拷贝这一“品牌”。据统计,今天的听众听十五分钟的演奏,平均要看手机十五次。如果每一位演奏家都“起身离开”的话,那么没有一场音乐会能进行到底了)。这不是“鄙视人类”,这是傲骨。

某天,贝多芬的男仆告诉贝多芬,蜡烛送来了。贝多芬问:“什么蜡烛?”男仆回答说:“您订的蜡烛呀,还挺沉的。”贝多芬问:“有条子吗?”男仆回答说:“没有”。点上才发现,这批蜡烛特别亮,持续的时间也长,蜡泪还少。作者妄猜是冯·斯达埃派人送来的——有一次贝多芬在信中抱怨蜡烛质量差,蜡烛商还老催债。贝多芬,远近闻名的钢琴家兼作曲家、指挥家,整天与蜡烛商斗,与鹅毛笔商斗,其怨无穷。他写给冯·斯达埃的信中有这么一段话:

整部作品已完成,可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因为它在我的脑袋瓜里,写下来需要纸笔和蜡烛。您也许无法想象,为了催商人送货,我得写多少信,花多少纸笔和蜡烛。

冯·斯达埃回信道:

尊敬的贝多芬,良师益友:

最近我的左手食指有些僵硬,我怀疑是神经炎。颤音不尽人意,无法与中指平均律动,哎,只能暂时用十六分音符取代,我十分恼火……也许作为大夫我不该求酒精兄来帮忙,但我不得不说,酒精对神经有松弛的作用。得知您爱喝莱茵河雷司令酒,秋收之后我将去品尝选购,让故乡的高贵琼浆注入您手中金樽里……

贝多芬回信道:

尊贵的朋友,希望听到您的手指恢复常态,您又能拉琴的消息。瞧,即使是大夫也躲不过疾病的侵袭,那么常人就更不可能无恙了——想象一下吧,贝多芬居然抱头鼠窜,躲到了他弟弟家的地窖。四年前法军搅黄了我的歌剧,今天又进驻林茨(Linz),枪声一刻不停。我怕我可怜的鼓膜再受重创,捂住耳朵逃也似的奔出房门……

到了这时,1809年,贝多芬对拿破仑的好感是彻底用尽了。1813年英法交战,法军战败,贝多芬在梅埃策尔(Johann Nepomuk M?lzel,1772—1838,节拍器的发明者)的鼓动下创作了《威灵顿的胜利》(Op. 91),总算是出了一口气。实际上从作曲技法的角度来看,贝多芬对自己的这一作品并不欣赏。这也许是一个机会主义的产物,也是当时的气氛所致、人心所向。

法兰西大军的气势已去,每战每败。想当初拿破仑到处扬言,哪里要推翻政府,就和他打个招呼,他马上过去帮忙。贝多芬说过一句一针见血的话:“推翻现有的统治再让拿破侖来统治,区别就是‘死还是‘送命。”下一场法俄战役,法军不仅没有打赢,还从俄国战场带回了传染病,战场上没有阵亡的军人回到后方却被瘟疫消灭。

远方的朋友,心灵的近邻:

您的忠诚和您对我的关心我如何回报?这些年您对我始终如一,让我感到您一刻也未曾离开过。您不是我周围的“维也纳朋友”,您是我祖国的朋友。在这样的历史时期,这种友谊无比珍贵!亲爱的朋友,我多希望此刻您就在我的身边——您的贝多芬十分沮丧与不幸,他怀疑上帝是否故意作弄他,大自然是否在嘲笑他。他的人生欢乐就此结束,他的气力快要耗尽……

我的朋友,您知道我的听力越来越糟糕。我们两人的那一次见面您一定已经觉察出来了——我忠实的朋友,那次您未曾流露一丝惊讶,未曾提问,几乎没有开口,为此我感激不尽!

您在此后的信中说,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您说音符是最好的语言,您能感受到我的心跳和思想。为此我感谢您,我年轻的朋友——我身体中最宝贵的部分将无可挽救地失灵了,还能挽救吗?我感到无比孤独,周围的人们肤浅实用,将艺术视作消费品,艺术家无异于嗅觉灵敏的香水师,每周调制出时髦扑鼻的气味供他们喷洒……

昨天我定制的钢琴运来了。厂商并不以能为我提供乐器为荣,他更关心的是钱款的准时到账,缺乏远见的可怜虫……

对了,我的演奏越来越完美了。最近我每日练琴时,常在日落后练习,不需要亮光,也可节约蜡烛。哦,假如我的听力能重新恢复该多好啊!上帝,我将立刻放下手中的一切奔去美因兹与您畅谈,我就能听见您的声音,我们将合二重奏……

我的听力还能挽救吗?常写信给我啊,虽然我回信很少,但我的思想每天都与您对话。常写信给我,哪怕只言片语,常写信给我,我的灵魂之友!……

冯·斯达埃有没有收到这封信,我们不得而知。1813年11月,美因兹被一场瘟疫侵袭,全城两千五百多个居民(占美因兹总人口的百分之十)被夺去性命。1813年,拿破仑大军攻打俄国败退的回程中,途经美因兹(美因兹当时被法军占领)做休整,一同带去的还有从俄国带回来的“斑疹热”:那是由虱子传染的瘟疫,由于俄国的寒冷,双方士兵都缺少抗冻装备,没有条件更换军装,更多的时候是把牺牲了的战友的衣服脱下来穿上御寒,这使得跳蚤迅速繁殖。这就是十九世纪初著名的“美因兹斑疹热”,它的传播非常迅速,兵营、民房等居住和卫生条件差的地方自然首当其冲,而公共场所和交通工具亦为虱子之乐园,可谓防不胜防。一只小虱子跳到谁的衣服上,谁就完蛋了,连高级军官和城中上层贵族也难以幸免。据《美因兹志》记载:“1813年秋,法兵降吾城,携疫气感染无数,旦暮之间流行,民患疫而死者不可胜计。城郭邑居为之空虚,而存者无食,亡者无棺殡,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众大夫医工及我主信徒夙夜奔劳,出入于瘟疫之境,置生死于度外,救治百万余人……”瘟疫持续到1814年春基本消失,5月4日,拿破仑撤军,被统治十六年的美因兹恢复自治。

1815年,贝多芬创作了两首大提琴奏鸣曲,维也纳首演由年轻的大提琴演奏家约瑟夫·凌克(Joseph Linke,1783—1837)与贝多芬的得意门生车尔尼担任。这两部作品是贝多芬对冯·斯达埃无限思念的表达,是贝多芬脱离传统的宣言,是他从成熟迈入鼎盛的标志。音乐理论家把贝多芬的创作分为三个时期,换言之,贝多芬从此进入“巅峰期”,从古典主义走向浪漫主义。这两部奏鸣曲中没有炫技,也没有大段独白,而是充满柔情的对话。其中流露出的时而欢悦时而深沉的情绪,描摹的是贝多芬与冯·斯达埃没能实现的对话!贝多芬多么盼望听力恢复后能与好友促膝谈心,能与他合二重奏啊!贝多芬将乐谱寄给冯·斯达埃,并告知自己搬家了,回信请寄新地址。虽然他知道,自己恐怕等不来回信了。

贝多芬之后每次搬家都会寄信给冯·斯达埃,告知新地址。每一封信他都充满哀怨地写道:“为何不辞而别,我的朋友?”

贝多芬没能读到的那封信是冯·斯达埃在1813年12月31日写的:

我日夜思念的朋友,亲爱的贝多芬大师:

从朔特先生那里获悉您的新作上演,庆祝威灵顿战役的胜利和您的《第七交响曲》,祝贺您的成功!我多么妒忌朔特啊,他能亲耳聆听。您也许无法想象美因兹的恐怖景象,这里正流行着可怕的瘟疫。这封信先不寄出,不是因为邮路不通,而是我不想让机灵的小动物和我的信一起旅行。祝您元旦快乐,我知道,当您收到这封信时,新的一年也许已经过去了一半……马上就要敲钟了,让我为您祈祷,我的心灵挚友,愿您永远自由,愿您头脑中的音乐永远鸣响……

冯·斯达埃没有告诉贝多芬的是,朔特已关闭出版社,带着全家去维也纳躲避瘟疫。事实上,瘟疫大爆发后,美因兹大批贵族及时逃离,但是关于冯·斯达埃家族的记载至今踪迹全无。

冯·斯达埃家族在美因兹历史上颇具影响,可追溯至1637年。冯·斯达埃是“大地主”,有大量田产、葡萄山、森林和马场。美因兹的三家公立医院是冯·斯达埃出资建造的非营利医院,接收“无产阶级”病人。法军占领期间,其中一所医院专为士兵疗伤,据说因此培养了众多医学青年,使其有接触并治疗各种外伤(弹伤、灼伤、断骨、截肢等)的机会。1814年5月,法军撤离。“斑疹热”横行期间,邮政马车也许与邻国的来往暂停了一段时间,疫情结束后一切又恢复了常态。但为何没有冯·斯达埃的消息传到维也纳呢?朔特与贝多芬联系热络,贝多芬只需向他打听就能得到信息。冯·斯达埃家族又为何没有回信给贝多芬呢?如果儿子弗里德利克殉职,寄给他的信会送至父母家中,如果他们拆开阅读,就会了解儿子与贝多芬的交往。或许只有一种解釋:冯·斯达埃老爷没有拆开儿子的任何信件。我们发挥想象力,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电影镜头:冯·斯达埃夫人将儿子弗里德利克的房间完全保持原样,她把儿子的每一封信都放在他的写字台上,仿佛儿子每时每刻都会从医院回来,母子互相问候后他就会拆开阅读……那么1813年12月31日写的信又是如何被送到贝多芬的维也纳住所的?通过何人之手?这是一个永远的谜。

贝多芬将自己所有作品的版权委托给美因兹出版商朔特的决定,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还是有更深的情感因素?贝多芬弥留之际,小朔特带来一箱莱茵河雷司令赶到他的床前,这是替弗里德利克·冯·斯达埃完成他的夙愿吗?据朔特描述当时的场景:贝多芬已奄奄一息,他微笑着吐出几个字:“太晚了……遗憾,太晚了……”

是啊,冯·斯达埃那封写于1813年最后一天的信也到得太晚了,如果能早送到一个月……

但愿两人天国相会,朝弹玉琴、暮举金杯。久别重逢的灵魂知音,共闻仙乐无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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