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春
村口一条河,湍湍流,流着流着,河老了,连带着南来北往的渡口也老了。
老渡口好静,静得只剩一只船、一条狗、一个人。
渡口不远处,有一座桥,斜拉桥,如横在河上的一抹帆。桥高大,渡口就躲在桥的阴影里了。桥上车来人往,热闹喧嚣。
有了桥,渡口落寞了,就成了一个摆设。
摆设也是一景,不过景都是摆设,摆在人的眼睛里,设在人的心怀中。
围着渡口转的只有一个人,水伯,也叫摆渡的人,跟随的还有条狗,叫花花,白黑相间的花。
渡口无涉渡的人,桥建好了,谁还会经船过渡呢?
水伯不管这些,守着渡口,从早到晚,除吃饭撒尿,寸步不离。
花花忠实,水伯不走,它就守着水伯,水伯如是花花的渡口。
小船也陈旧了,一件旧袍子样,打了无数的补钉。小船悲伤,许多年了,除了水伯和花花,再也无人登过它的舱位。
渡口风光过,无桥的日子,人来人往,从南到北,再从北回南,方圆十里地,谁敢说不曾上过这船。
说没人就没人了,水伯常看着桥叹气,不过叹气归叹气,心还是高兴的。
水伯怕摆船的手艺生了,每天早中晚还是动船摆渡,只是渡的是花花。花花卧在船头,看风浪不惊,妥妥地听话。
夜晚,水伯也不愿离开渡口,一待就是月亮升高,星子下沉。好在水伯的家在渡口边,磨屁股工夫就到了。家就是渡口,渡口就是家。
水伯耳朵灵,还是竖着耳朵,夜里生怕听丢了些什么。
一个夜晚,风雨大,水伯听到了水声异样,他进渡口,发现了一条十多斤重的鲤鱼,在渡口扑腾。水伯把鱼托起,放进河里,这夜的河水好狂好狂。
还有个夜晚,水伯听到了动静,他顾不得穿上衣服,直奔渡口,月正好,河水浅浅的,是枯水期呢,水伯的小船竟压住了打洞的水獭。水伯费了大劲,搬动了小船。花花黏住水獭叫,叫得凄切。
隔三差五到渡口的还有常二爷。常二爷和渡口一样的老,找水伯聊天讲古,一说半天。
有时也喝个小酒。小酒是常二爷自带的,放在怀里温过的,好喝。
二人喝酒的地点固定,就在船头上,一人守在一边,小船边流水,水波一浪浪的,时有小鱼跳起来,似要抢上一杯。
常二爷十喝十醉,喝醉了就流泪。喝醉了就说疯话:老水呀,你比我强,还有个巴头。
水伯不说话,手搭在常二爷肩头,按了又按。
花花不乐意了,汪汪地叫。水伯明白,花花要过河了。水伯摇橹,邀常二爷一道。常二爷抹把泪,坚决不干。
水伯不生气,这么多年,常二爷从来不乘水伯的渡船。怕累着了老水。
水伯的船摇得稳,一杯水放在船头,绝不会漾出半分。水伯算是摇了一辈子橹,还没有闪失。
不过,有一次不算。
村里人好心,不止一次到渡口,劝水伯上岸。水伯生气,说:不在岸上,在水里呀!
反复劝,没效果,也就随之去了。
水伯常在河边自语:等你呢,四十年了,该回了哦。
花花听到,就蹲下身子,望着河水泪汪汪的。
四十年前,水伯大家还喊他摆渡人。和水伯一起划船的还有他的老婆芬,一个掌舵一个摇桨,日子顺顺溜溜地过。
活该有事,一天风浪大,人又多,船不安稳,眼见要翻。芬连招呼也没打,跳进河中,托着船走。
渡船安好,芬被水淌走了。一淌就再也没回。
芬水性好,水奈何了她?死要见尸,不见尸,芬就活着。
水伯迂着。他要等。一村子人都搬走了,水伯不走。走了,芬怎找到家?
常二爷又来喝酒,仍是醉。
醉了老泪纵横,还是老话:老水呀,你比我强哦,还有巴头。
常二爷的老伴死了十多年,一个人过日子,也難。
水伯还是无话,摇着橹过河。
花花却没跟上,春天了,一地花红,彼岸没有此岸美。何况,刚有一匹兔子从岸边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