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钓鱼城》
赵晓梦 著
ISBN:978-7-5153-5556-6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定价:48.00元(精装本)
我听着看着你隐身,
你存一如我存。
——(葡)佩索阿《死是逆旅的弯路》
作者介绍
赵晓梦,1973年生,重庆合川人,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有100多万字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等上百种报刊,入选30多种选本,获得中国新闻奖、杨万里诗歌奖、郭小川诗歌奖、鲁藜诗歌奖、海燕诗歌奖等奖项60多个,代表作长诗《钓鱼城》,已出版《接骨木》《时间的爬虫》等8部诗文集。
第一章 被鱼放大的瞳孔
吠南初谓予堪侮,折北俄闻彼不支。
挞览果歼强弩下,鬼章有入槛车时。
钟繇捷表前无古,班固铭诗继者谁?
白发腐儒心胆薄,一春林下浪攒眉。
——南宋·刘克庄《蜀捷》
一
1
再给我一点时间——长生天!
让我醒来,给草原的遗嘱留点时间。
弯弓扬鞭,一块石头来得太突然,
忘了让谁来继承祖宗的江山?
被石头暂停的时间,心跳进入倒计时。
愤怒和耻辱关不住牙齿的穿堂风,
你们听到的,将是我留给人世最后的
札撒:
“不讳以后,若克此城,当尽屠之”。
那些不是札撒的遗言,在黑暗里候场。
失血的嘴唇过于狭窄,表达不了
那么多需要停顿的声音。死亡的
风箱,迫使喉咙的土拨鼠退回洞里。
一个人的沉断寡言从此养成,
即使后世史官也难掏出有用信息。
被暂停的时间,从鹰的翅膀落入
乌鸦的翅膀。眼中的火,脸上的光,
在尚未出生的黎明解体。你们还在
艾草与荆棘的边缘统一口径,
石头的凶残与荣耀,已不再是我的
一块心病。
2
落满星辰的酒杯,眼泪碎了一地。
牛群羊群的天涯退至草根,马背上
黄昏把断肠人的枯树压低。
你们的声音嘈杂如雷,在风中飘散,
犹如石头不等人。
篝火推远山的轮廓,我已无力安顿
自己。无力在浓稠的血液里安顿
自己。那些晕眩,那些挣扎,
那些气若游丝的呼号,已无力越过
重山条江。哪怕是昨天之前,
我每时都在想什么时候开始,
現在每刻却在想什么时候结束?
所有的开始和结束,都缘于一块
来路不明的石头,放大了夜的瞳孔。
瞳孔里面,回放着我不可救药的
一生。
3
这是头年的八月。我在六盘山挥起
鞭子,追逐大雁的秋风一路向南。
南方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稻香深处,风撩帘幕,出卑皇后的
羌管,有了烟柳画桥的知音。
我是一个不乐燕饮的人,
风花雪月不是出兵的理由。
是的,我说过,止隔重山条江
便是南家。现在的临安府,
脆薄如纸,长生天的时间
都被他们用毛笔软埋,靖康之耻
没能中止他们附庸风雅,
我得用鞭子
把它们圈进成吉思汗的版图!
4
天下再大,不过是马蹄的一阵风。
祖先和兄弟打马走在风中,
黄金家族的名号,压得乌云
喘不过气。没有哪座城池能阻挡
铁骑扬起的沙尘暴,没有哪条
河流能阻挡鞭子抽出的道路,
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宽大外衣,
抹去部落认同感。生死宽敞的大地,
丈量不出斡耳朵的辽阔。
珍珠玛瑙在孛儿只斤的库房
堆出灰尘,高原上的哈拉和林,
张口就是世界方言。
血液的腥甜跑出西风的加速度,
八千里路云和月被吹入毡帐。
牧群和鸟群重新定义飞禽走兽,
河流忙着纠正山脉走向。
满天星辰下,大地向南展开,
从漠北到蜀北,南家庭院还在
泪眼问花,我的工兵和砲手
已破译牌坊的秩序。嘉陵江的夕阳,
撩起那可儿白色或蓝色的皮袍,
火焰跳动的脸上,写满征服者的
喧嚣与寂寞。
5
没有进取心的道路,丈量不出
马蹄的脚步。
这是河流的上游,一个王朝的
咽喉。“三道并进”的旋风,
如同咆哮的猛兽,沿途的山城
堡垒,只能放下一马平川。
这一路走得顺风顺水。从苦竹隘
到运山城,
支撑蜀葵的“八柱”已得其五,
南家纸上的心跳和轻叹,
在马蹄铁的黑暗里失去光泽。
若不是初春的一个意外,我真会
相信这趟南征不过是出门远游。
合州东十里那块来路不明的石头,
截住了大军的去路与退路。
劝降者的人头有去无回,
所有的酒杯碎了一地,新年的
狂欢在青居城打住。
那么多的水陆关津不过是摆设,
我得鞭打这长了脾气的钓鱼城。
马刀砍在城墙上,一点脾气也
没有!云梯和重砲在城门前缩水。
从春二月到秋七月,马刀一直
在城墙上比划黎明与黄昏。
那可儿和巴图尔的鞭子再长,
也够不着垛口上星辰的方言。
他们随手扔下一块石头一个铁雷,
都会让冒头的鱼,在悬崖绝壁下
回放死亡细节。
气吞山河的绝望,
在石子山的汗帐长出苔藓。
6
被暂停的时间。被堆砌的怒火。
被刺伤的尊严。被限制的呼喊。
在石头里发酵表情。
从天而降的石头挤满眼眶,
血液已没有流动的地方。
从头再来的沮丧,
在每个人身上拧出水来。
春天就這样被一事无成的风吹老。
繁星和篝火照耀的夜晚,心情
并未变得开朗。夜莺的呢喃细语,
丈量出我与城的距离。
膨胀的火药还没引爆,连天暴雨
和垂直阳光,又统治了这个
弹丸之地。十万棵树十万顶毡帐
铺排的林荫道,止不住裤裆里的
水和火。
江风一声号令,所有的闷热
全部上岸。
尖锐的石头划破夜晚血管,小心
提防的睡眠,被动物的狂欢搅和。
凌乱的河滩上,爬满疲惫的鱼尾纹。
夜晚的安全感还没找到指路牌,
成捆的炸雷就越过芦苇荡,狂风
撕裂旌旗卷起营帐,闪电手起刀落,
暴雨的灵魂应声出窍。
失去底线的紧箍咒,暴雨一下就
望不到头。雨横风狂,直落得
天地生死两茫茫。三江汇合的
半岛太小,载不动沼泽泥淖里
恸哭的鱼。铁链手中的舟楫浮桥,
一片汪洋都不见。
我要的城还在,仅仅打湿了脚背。
7
整个四月在暴雨中消停。大地
回到洪荒的沉默,那可儿在淤泥中
翻找膝盖,停摆的时间早已发霉,
退至苔藓的蛇鼠虫蚁抓紧生育。
长满疟疾的阳光,从蚊子的上唇
侵入血液,
河边翻晒的毡帐、衣袍、葵扇和
唾液,都在用盐水清洗溃疡。
芍药、陈皮、艾草、藿香的外套,
挡不住赤痢和霍乱的箭镞。一个
秋天养出的膘肥体壮,大面积
皮损为痱子,重新死成树的形状。
马蹄铁已生锈,石头还没有让路。
那可儿从淤滩中起身,在飘浮的
树叶上稳住脚跟,让夕阳无力
从背后推倒。
他们缓慢走回营帐的身影,
拉长了炊烟。面对异乡傲慢的
城门,他们来过。他们消失,
没留下一点气息。
士气低落的蜘蛛网,在山下的
营帐间荡出秋千。我的卜筮
阿忽察啊,
这难道是长生天降下的暗示?
8
噩梦的瘴气吹进五月,
垂直的阳光丝毫没有让步。
黄连紧锁的眉头长出蚂蚁,
文武百官的辩论还未分出胜负,
南家来路不明的偷袭,
逼迫斡耳朵搬到江对岸。
到手的先头阵地改旗易帜,
印出石头的病历。
来路和去路,都在钓鱼城边缘
剧烈咳嗽。顽固的石头里,
阳光一天天地老,身边的人
一天天减少,大斡耳朵的月亮
瘦成碗大一个疤。
即使出卑的马头琴捧出茶杯,
我的心病也无法逾越。
河流在血的波浪中躺下,火把
在星空下解散,退出战场的
半岛,手中攥着的那口气,
努力掩藏拂晓的轮廓。
草炭的灰烬在帐壁上梦呓,
艾草和牛粪呼吸过的空气
垂下睫毛。要不是飞鸽传书的
声音掏空耳朵,
我早已在光的牵引下飞抵城墙。
与忽必烈汇合的时间早已过去,
我还在上游和这块石头周旋。
闷热的毡帐、马背和云梯上,
通往交汇点的道路在嘎吱作响,
这是鹰和石的搏斗,
需要时间来发现对方的软肋。
9
六月,麻烦事儿接踵而至。
退出战场还是和石头缠斗,
在我脑门纠结出水。
三槽山黑石峡飞出的箭矢,
是丞相在把南家的石头掷还。
纸上铺陈的千里烟波又重新
泛起光泽,天青色的茶杯
还没扫尽疲惫,汪田哥的
钻地经营只剩外城墙一层皮。
被石头限制的自由,被阳光
激怒的鞭子,就要放出豺狼。
阿忽察啊,我要的城就要
向长生天下跪。
日头偏西,我枕着青草入睡。
石头的草香放大睡眠,
梦里没有火光,没有背影,
也没有闷热。
天光缓慢推开江南水乡,
一叶扁舟惊起一滩鸥鹭,
藕花深处飞来石头无数……
雷电滚过庞大梦境,多么
脆弱的床榻!
会天大雨里坏消息接踵而至,
如同火星溅落水面,远远近近地
浮沉。
黎明时分,血洗的江河送来一具
带血的尸体。用生命为土堡
命名的那可儿,被一块石头
送回了他的出生地。
阳光烧红的江面,死亡更加
清晰,敢问乾坤何处的张狂,
被钓鱼城抽走了做梦的梯子。
10
必须摆脱时间的重负。
必须与石头城来一个了断。
这是七月最后的判决。
庞大的帝国,被一块石头
截去退路,留给后人的功劳簿,
不能是嘉陵江的一纸空文。
石头和阳光,必须给出说法。
压向秋天枝头的云,把我从
纠结挣扎中抽出,
我独自走向我决定的路。
像从前一样,血管里激活的
马蹄,要么捕获,要么受伤,
而不是
在宽袍大袖里抖落雪与霜。
可以容纳大场面的光阴仰天
长啸。所有巴图尔的目光,
都在马鞍山举起的手臂上聚集。
我的令旗还没有挥出弧度,
砲石带着鲜鱼面饼和一封书信,
将我送回了热气散尽的黑夜……
11
从光明回到光明,我的眼睛
在黑夜里走了多久?
停靠手背的蝴蝶哪儿去了?
风的浮力只是举起我的手臂,
它们飞翔的姿势还没打开,
就被砲石与震天雷埋葬。
该是结束了。耳边没有尘土的
呐喊,被石头掏空的身体
比指尖的蝴蝶还轻。在我说出
最后的札撒前,越过蝴蝶的
翅膀,落入大鱼和书信的眼底。
被石头暂停的时间,生命进入
倒计时。一个异乡人即使有
鹰的名字,在垂直的噩梦里,
也走不出黑暗的沼泽地。
连营的篝火呜咽的琴声,收拢
自找的麻烦。被石头打结的
麻烦,所有任性飞奔的幻想。
弥留的缝隙里,我
被鱼放大的瞳孔,
流出一座城池最初的模样。
二
12
再给我一点时间——长生天!
一个被石头打进泥土的灵魂,
要在夕陽里辨别回家的脚印,
苦难的经幡必须箍紧马前马后的
风声。
天空上,雁成行,草原琴声远。
顺着鸟的目光,逆行的光照不出
六盘山双飞的旧模样。
羊群下的云杉和雪松,只迎回候鸟
的翅膀。从水面起身的风,
带着灵魂的车辇继续向北飞。
蜀葵艳,秋草黄,途经他乡与故乡。
草原的合汗,我的鄂尔敦,就要
回到他羊群的家,骏马的家,
炊烟和毡房的家。我早已承认伤痛,
谁还在云中寄来锦书?月光在
忽迷思驻足,琴声在河谷里漂泊。
属于不儿罕山的马,一身白衣,
鞭子清空了重山条江的瘴气,
两千双陪葬的眼睛,属于
起辇谷的秘密灵魂,在风中
走得体面隐蔽。侧耳远听,
再无号角边声穿过长烟落日。
山高水长的眼睛,榨干了繁花
盛开的身体。回到草原的我,
眼眶已流不出一滴泪。
斡难河倒背如流的波光与飞燕,
不过是幻象。北风吹走了水中
弯弓扬鞭的你。
我能做的,就是把你的遗物
放回原处。衣服放在衣橱里,
弓箭挂在墙上,战马牵回马厩,
给它一捆上好的草料,
让斡耳朵的生活日常保持原样。
保持原样的皮袍,总在清晨与黄昏
伸出手脚,缩短说话的距离,
占领泪水流干的心房。草原上的
月亮还在,地上的人已不见。
13
西风瘦,梦境也一天天消瘦。
秋九月的马头琴,已走不出斡耳朵,
似曾相识的曲目,一遍遍抄写脸上
的忧伤,一次次注视手中的银器。
阡陌的交汇点被石头提前抵达,
即使迎面相遇,万般相思也只换来
擦肩而过。硝烟弥漫的梦里,
我还在摇晃蟋蟀的香樟树,石头
已在你额头的悬崖哺乳出羊角,
阳光已收拢你的背影与叹息。
醒来的天空,
飘满阿忽察寻找苜蓿的咒语。
夜晚开始失眠。羊脂的火苗
摸不到心跳,满脸鱼尾纹的鹧鸪,
用艾草解开行囊,汗水在我脸上
入睡。你睡着了,
我才能安放群山上的落日。
我的鄂尔敦睡着了,热闹的往昔
才会起身。北风刨开草根的秘密,
是土拨鼠送来冬天的惊喜,
热闹的那达慕让每个人脸上有光。
低于风的草地上,篝火吹斜了夕阳。
露水在睡梦中醒来,从马兰花
蓝幽幽的眼睛起身,辨识狐狸
逃跑的方向。河流的经书,
把省亲的骡马,遗忘在无声的
地平线上。
14
太阳升起乌鸦的翅膀,你用胸膛
焐热我梦里滑落的眼泪。
嘈杂的雪花,理不出风的头绪,
羊脂的火苗,夯实不了帐壁空洞
目光。
人花模糊的山冈上,所有的风
被靴底暂停。遥远的钓鱼城,
遥远的石头,放倒了我的发髻。
倒了也好,那些属于水的东西,
留在身体里只会发育成病革。
遗嘱的空白,自会在贵族的
宽袍大袖里飞。靠在酒杯的边缘,
我只想陪你说话。柜台上,
镜子里的秋千早已荡去贮存的信息。
尽管我已为黑夜准备了足够的睡眠,
离开雪花的镜子,我看不到自己
也看不到你。对镜梳妆,
不过是风过油灯的离愁别绪。
雁来雁去,衣袂飘飞的六盘山,
拽不住你策马扬鞭的固执。
即使明月瘦出了胡杨的腰身,
茫茫天涯,没有春风花不发。
即使牛羊撑开了万帐穹庐,
也没有谁像我一样,银器里的
牛奶满了却倒不出泪来。
15
靠近彩虹的時间,没有烟雨画桥
的知音,也没有凉亭假山的后院。
亘古的草原,只有风的琴声
眷念故土亲人。
连叹息也没有。却能绷紧碎骨的
甘甜,在雪山的裂缝坠落成溪,
在刺骨的严寒燃烧草芯。
流星锁住的夜晚,一遍遍宽恕
青铜纵目的太阳穴。天青色的
宋瓷再精致,也不能击钟鼎食。
大地失去颜色,一棵树才能辨别方向。
记住石头和河流的宗教,
仇恨和遗憾只会走得没有安全感。
弥留之际的这场大雪,像是长生天
批阅的奏折。低于树叶的羽毛,
把陈旧的江河洗净,把马背的山脉
放平,让苍鹰在开阔地与银蛇对峙。
这不是责备而是心痛。荒草只有
深埋雪下才能孕育生机,人只有
懂得敬畏才知道进退,放过石头
也就是放过自己。这世上,
只有人的心,马的心,
才能奔跑出石头无边的边际。
一生中后悔的眼泪都交给雪花,
所有的失眠和昏聩都已握手言和,
所有的倒影和幻觉都已叶落归根。
带着冰,带着盐,把黑花母牛的
乳汁,贴在你飘飞的胡须。
天下很大,有你的地方
才有我的容光焕发。
三
16
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醒来。
醒来的寺院,前院是树,后院是树。
一棵树的阴翳,虽能顶住六月
垂直阳光的击打,却无法熄灭石头的
火焰。我不想把自己的余生,
都贴在树干上。
空气是会呼吸的痛。我该是走了
很长的路。我的一生都在路上。
秦岭以西的山地与丘陵,积赞了
太多的马蹄。草原的那可儿,
不是一条道走到黑,就是在风的
悬崖勒住马。黄土高原的渡口,
从不摆渡醋柳和胡豆的灵魂。
世袭忠诚的全部含义,不过是
忽迷思从一只杯子倒入另一杯,
然后在第一次醉酒中改名换姓,
然后在汪氏家族的仕途里,编制
属于自己的壮阔人生。
历经三朝,成为年轻的元老。
直到一块顽石截住去路,一条鞭子
非要石头让路。
他们骄傲的态度,埋葬了我
马背上的天赋。
17
从汪古血管出发的天赋,一直延伸,
延伸到蜀地的山川河流。
尽头没有风的苔藓,也没有蟋蟀
在草丛来去自如。只有落下的石头,
黯淡眼睛里的光阴。高耸的城门,
让我们的重砲和云梯成为摆设,
石头随手一个耳光,足够我们在
悬崖绝壁的深渊,回放自己的倒影。
倒过来的天空中,除了石头的坏脾气,
暴雨和阳光还在射出瘟疫箭镞,
每天都有人打摆子,每天都在
放大那可儿的瞳孔。洪水的
淤泥里,地狱之门整天敞开。
傲慢的石头傲慢的城。即使蜻蜓
至此也莫不低头。聪明的大河
畏惧群山坐牢,以流水的姿态
带出一河鱼的春来冬去。
山不转水转,我们有足够的理由,
放下孤城的背影,直抵烟波辽阔的
宫殿。
但是鞭子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没有理由,无需理由,
你的话就是王法,就是札橵,
我们所有的生死功名,
都只能在鞭子里压低身段,
陪你任性飞奔。
我所谓的天赋,
不过是鞭子给予的尺度。
18
被石头暂停的鞭子,在蜀葵潮湿
的时间里,长出要命的犟脾气。
当衣衫褴褛的那颜,也有了鱼尾纹
的艰辛。篝火胡笳赞美的黄昏,
不再只是酒杯的开怀畅饮,
牢骚和报怨借酒壮胆,这些
你都知道但是不予理会。
尽管士气如同露珠一碰就落,
我们仍摆脱不了时间的重负。
夜晚是那可儿的一跪之礼。
我的黑夜,我的黎明,
注定在鞭子与石头的距离里
呼啸沧桑。途中的那些伤,
那些痛,那些盐与茶,那些酒
与汗,都在辗转醒来中遗忘。
即使风吹裂了洪水洗过的大地,
我也不会在每块石头里寻找胃。
这不是催眠的供词。在清醒与
斑驳之间,有人在酒里荡漾,
有船在陌生的码头停靠,
仿佛活着就该有与众不同的
黎明。
19
磅礴的落日里,我触摸到了
钓鱼城的心跳。坚硬的心跳,
长在石头脂肪的缝隙,被我
挖了墙脚。
墓穴一样的通道上面,是城堞,
是灯火,是宫殿,是血管的战栗
眼泪的亵衣。隔着一张纸的地皮,
鞭子就能鞭打石头的软肋。
不过是短暂的欢愉……会天大雨
合上了历史的这道缝隙,
退回了我们满脸的沮丧,
以及刀锋上未完成的旅行。
磅礴的心跳,止不住黎明的消沉。
功亏一篑的马蹄,在晨光的恍惚里
迷失自己。暗道石壁上的血与盐,
还在摆脱回忆。被暴雨折翅的回忆,
像是走进了自己挖掘的墓道。
薄刀岭上,一块石头扔得生死茫茫,
在我诅咒苍天的地方,土堡从此
有了名字。跌落马背的名字,
长出秋天的痱子,像枇杷从树上
熟透下来,而鞭子想要的城,
只是略微有些气喘。
20
有时半夜从疼痛中醒来,风正吹进
我空空的房间。月光是一棵树的梦呓,
山寺没有木鱼,没有暮鼓晨钟,
也没有香火和阿弥陀佛。只有御医
和蟋蟀的叹息,在草药里模糊不清。
模糊的清醒与昏迷,模糊了鞭子
和石头的态度。我所有的天赋,
不是和鞭子一起任性飞奔,就是陪
一块石头玩耍。这世袭的忠诚,
积极的无聊,不过是贵族强调的
一种传统。而我的悲伤和你的
固执一样,都端着体面的架子。
弥留的缝隙里,垂直的阳光洞不穿
黑暗,乌鸦的翅膀也高不过水杉的
树冠,风吹走地上的尘埃,
我想捡起的名字,被一块石头
攥在手里。这世间但凡能放下的,
都是你未曾拾起的。对一块石头的
态度,注定是一个英雄落幕另一个
声名鹊起。
我走了那么多的山路,最终还是
没能逃脱客死他乡的宿命。
【我的旁白:
我一直在想,彌留之际的人,
意识仅有的缝隙会留给谁?
未及嘱托的人还是未及嘱咐的事?
直到登临钓鱼城,我才明白,
面对这座没有一丝破绽的城,
无论是黄金家族的孛儿只斤·蒙哥,
还是那可儿出身的前锋总帅汪德臣,
甚至是四后中唯一随汗南行的出卑,
他们弥留之际的缝隙里,除了绝望
就只有悔恨。
没有一丝破绽的城,如同一块顽石
锁住城下三江,截住蒙哥十万大军的
来路与去路。蒙哥和那可儿骄傲的态度
辉煌的过往,在这块山一样矗立的
石头面前,一点脾气也没有。
疯狂进攻只是自寻死路,那些击退援军
钻地偷袭的伎俩,不过是幻象,
不过是绝望深渊吹出的泡沫,
越挣扎越纠结,越纠结越拧巴。
最后的结局注定徒劳。与一块石头较劲,
自己下不了台,他们的命运只好下台。
跌落马背的名字,端着体面的架子,
即使再来一次,他们也不会
放过石头,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