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桦
春 天
春天,诗人们相继走散,留下一株佝偻的向日葵,用它最后的一点点力气,轻声诉说着大地的疼痛。
一个多么美好的年代!破碎的花朵在枝头绽放。是谁劫走太阳最后的色彩?我先天口吃,说不出理想的由来和未来的走向。而春日午后,趁着酒兴,独坐在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我尝试着大声读出这样的诗句——
“时间的蛛网,大地的星星/麦地里,金色的波浪狂奔/母亲的眼睛,已经被人挖走……”
屋顶破旧,檐下草木荒疏,后半夜,一阵凉意袭来,诗人们一个一个聚集。读着这些寄往天堂的诗,似是而非的春天,正成为一个巨大的墓园。
断 章
手指渐渐僵硬,剥开那些弯腰的稻谷,打开一株玉米、低着头的向日葵,一片金光,紧贴果实的边沿。
并不要听见,一些话,雷电早已说过,我只是想看一看,一株庄稼,对大地,到底怀有一种怎样的诚恳之心?
秋天,跟着阳光走过平原,那些飞在前面的鸟,如此,匆匆忙忙。
鸟再快也不能将光芒完全拦住,秋天,跟着一群鸟走过大地,那平原显然比阳光更大一些。
大地上,月光走走停停。我并不能像那片月光。活着,我不可能只是一种表情。
今晚,月光走向早已走远的故乡,一首诗中,雪落得不紧不慢,我正忙于除掉那月亮上的绿。
我问过故乡的月光,那堆在草地上的雪,并非刻意留在那里。
一年,一年。除了爱,我写下的,都是病句。
暴 雨
一场暴雨瞬间结束了紫藤的阴谋。一个人,躲开一肩纷乱的蔷薇花。雨点纷落,不说出一个人的来路,开口,随便就指向她最后的去处。
满枝梨花新雪。一坡芦苇青青,菜花落尽,大片的麦子翻上来,被时间剥蚀,那一张熟悉的脸啊,去年还不见年纪,此刻已堆满岁月。
从伞上滚落到伞底,急骤的雨,当它和地上的水流连接在一起,我就不怎么听得清那些雨声了,那把伞柄承受了中年全部的重量。
你在走,快那么一些,雨就走在你的前面。后面还有雨点紧跟着,如果你停下,雨可能不再前进,但显然一点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现在,坐在一直走向你的梦里,赤脚,雨水顺着裤腿流进稻田,所有坟头都是你回不去的故乡,所有地名都是你无从抵达的方向。
果 园
白天里劳作不息的人们,请用这月光将你的手洗干净。洗干净你一身浓重的土腥气,洗干净你满头满脸的胎菊味,还有树上每一颗成熟的果实。高处星辰纷落。啊大地,露水中完成它的又一次洗礼!
洗干净!所有的都要洗干净。你的手指,身体,有规律的呼吸,你位置稍稍偏左的心脏。一定要用我故乡的月光,一轮明月,虽只是团挛的一轮,却有无数眼睛看着它。月光,一大片从我的故乡直接照过来的月光,月光下的人:施肥、雍根,整枝、收获。啊,故乡故乡;月光月光。世上所有的月光站成一排排,就数我故乡的月光最干净。
鹊唱高枝。大地明月。这是我故乡十月的瓦蓝天空。瓦蓝!要蓝,就让它彻底地一蓝到底。连挂满你脸颊的汗水和泪水也一并蓝下去,夜风中,一片叶子带动着另外的叶子,十月,星光停在夜晚宁静的果园,树上的果实,多半红艳,少许青涩。
夜平原!我的歌只会落在故乡。那一株株并不高大的苹果树,那一只只鲜艳欲滴的果实。熟睡的婴儿在梦里翻身,果园是年轻的母亲。而我挂在枝头的心,是否会因为秋天——到处滚落?
香 气
无疑,你用身上的香气最终挽留并教导了我们。从翠竹的纱帐中走出来,你的睫毛刚刚涂过花粉,你的指尖刚刚蘸过蜂蜜。
我看见手指紧靠着手指,我听见水流紧接着水流,持续的呼吸紧接着呼吸,蜿蜒的小路紧靠着小路,青草离离,漫过巨大的石头。
為了对应那一大片花地,四月到七月,你的衣衫一直晾到海滨森林边缘,红的绿的,那对襟的花袄,仓促得仅能束住半个胸脯。
蝶翅剖开的那朵花蕊,蜻蜓稳住的水边菖蒲,云彩用树枝支持的天空。为了你此刻的芬芳,请原谅我将那从前和将来一并错过。
秋 意
秋天随风而至,留下遍地菊花,兀自盛开。
白,白成一堆骨头;
黄,黄到金子的心。
那赏花女子的腮红,瞬间就褪去了一半。
黄昏田头,菊花打开,我短促的影子慢慢移动,在蜿蜒的田埂走了一整天,身边的菊花什么也不说。
我,一个局外人!那被秋风分开的花畦,那早已为菊花的香气预留下的狭长缝隙,接近泥土的骨头,仿佛一场献礼。
菊花的想法
菊花的想法如此简单——
沿着飘在半空的香气,将自己的身体,送上山顶,运上云端,然后一直留在天空,成为绿锈的青铜。
能够一直看着这天上人间,看着那些怀抱白羊的神仙,坐在田埂,饮酒,喝茶宽恕那些不能宽恕的,
原谅那些不能原谅的。
在一场大雪之前,经霜的菊花一直不轻易凋落,一张写着某个人名字的纸牌,也不会轻易打出去。
整个秋天就这样一直留在我手中。
跟着一场大雪回家
必须在天黑以后,寄出这封信,必须在黎明前,交出全部的诺言。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无数人拥挤在一条潮湿而温情的道路上,秋天未及说出,冬天必须给出答案。
我知道故乡的雪是下不完的。几十年,我很少看见有人扫雪。头顶的雪花一片片飘落、堆积,深夜时分,即便深一脚浅一脚,凭着风雪的方向,我依旧能找到唯一一条回家的路。
有什么比一场粗犷的北风让漫天大雪分布得更加均匀?从高悬的河坡,到低矮的屋檐,穿过一堆纵横交错的破碎瓦砾,深夜,一个人提着六角的灯笼。
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身边的雪已没法更白。古老的村庄,它的容颜几十年不曾被修改,一年年,远行人,他们回来,每一次,都迎着同一场大雪。
雪就应该这样保留,让它和阳光一起,直接化成水,一直,流进附近的麦田。
除夕,会有多少人跪向这泥土?老家的雪地上,我什么也不说,任由一只喜鹊,用连续的叫声,喊着那一棵站在村口的大槐树。
掐指算算,写诗,已经三十多年。故乡的雪,也被我写了三十多年。大雪染白衣袖和领口,鬓边的头发,我却无法将任何一场雪写薄,写旧。
一年一场,那雪已堆到了我的脖颈,在一场场大雪中,轻轻转身,离开,唯有故乡巨大的行李,永远都拎不走。
雪是天下最有方向感的。一片片飘向大地,任何时候,雪,都朝着故乡的方向。
我的脚步、我的心也大致如此。一只住在树上的高高的喜鹊窝,一副被低低的炊烟搀扶的老寒腿,每一次远行,都忍不住望向老家;每一次回头,我的脖颈,都被那条小河和树根,死死地缠住。
写完这首诗,天也快亮了;
写完这个句子,雪不紧不慢,正好停了下来。
又是一年啊!打开通讯录,将一些从不联系的名字悄悄删除,从几个热闹的小群里不声不响地退出,仅仅保留下一场大雪、雪地上的你。
一场大雪停在故乡温暖的身边;
一场旧时的爱情,在梦里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