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志
《国风·周南·关雎》这首短小的诗篇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着特殊的位置。它是《诗经》首篇,而《诗经》又是中国文学最古老的典籍。《关雎》可以说是“诗国王冠上的明珠”,是“儒家经典中的经典”。诗写君子求配淑女之情事,自古以来,解析纷然,不一而足。作为通识文化呈现的中学语文教材没有客观吸纳学术探索的高阶研究成果,出现了诸多技术错误甚或文本硬伤,教学解读则更是匪夷所思,造成对该经典诗歌的文化误读,冲淡了其文史旨趣和元典价值,很有拨乱反正再次进行系统探究的必要。
一、《关雎》一诗的相关学术争议概述
《詩经》的文化传播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因其作为先秦时期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式的文化载体以及文学表达和生活实录的丰富内涵,其在后世文学、史学、博物学、工艺学、民俗学和伦理学等方面影响深远,特别是作为儒家的教科书,在后世的文学、经学、教育学等人文教化方面有着独特的文化价值,成为后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库藏和文学典范。正因为如此,作为文学经典或文化元典,《关雎》这首诗在不同历史阶段有着不同的文学解读和文化属意。
(一)关于“周南”的学术争议
《关雎》一诗列于《周南》之首。周向南拓疆,江汉地区有周南、召南二国,即周公和邵公分而治理的南部地域。故有周南表示地名一说,它是十五国风的一国:“周南在洛阳以南至今湖北一带。”还有人说,周南和风、雅、颂一样,只是一种音乐的名称。其实,后世的这种争执是无谓的,因为在《诗经》的年代,诗乐是合二为一的整体,类似后代的乐府民歌和歌曲,诗词和歌乐相伴共生,文辞以歌乐来附丽,歌乐由诗文来承载。因此,周南能指地名是说该诗歌的源生地或流行地,所指的依然是周南的民歌,自然也是一种因地域命名的音乐名称。至于它和风是属类关系还是与风雅颂是并列关系,只是形式逻辑的问题,并不影响其内在本质。
周南的中心地域就是现在的南阳,因在南山(今伏牛山)之南、汉水以北而得名。近来考古发现,南阳黄山是新石器时代的一座古城,是华夏的“首”都。这里也是中华玉文化的摇篮,有专家题词“文明在宛”。其后的文化直到魏晋一直走在前沿。有人说十五国风的排序并不是随机的,把周南排在十五国风之首,肯定与南阳的这一特殊优势有着极大的关系。在此先点到为止,以后有机会再进行深入探究。
(二)关于语用训诂及文法修辞的些许争执
这里牵涉一些具体而微的问题,例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比、是兴抑或比兴兼具;“参差荇菜,左右流(采、芼)之”是比兴还是赋写;“雎鸠”是“水鸭子”还是“传说中的鸾鸟”;“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是句尾押韵还是句中押韵(流、求);采摘荇菜只是为了起兴比托还是关涉性爱的文学母题,也有着文化人类学上的特定价值。“琴瑟友之”“钟鼓乐之”既是两情相悦的欢乐和明媒正娶的隆重,同时也喻示了君子的身份和地位。荇菜的流、采、芼,暗合了君子与淑女的恋爱进程:求爱—定情—嫁娶……这种文本细读的精神是非常可贵的,但一味拘泥于语言、文字的符号功能强求定指的稽古或考据并非易事,需要特别指出。关于赋写、比兴、寓言等探究,关涉文学的虚构或真实、形象或符号乃至内旨或滋味的诸多问题,在此先约略提出,以示行文完整。
(三)关于诗歌体用分类的一些不同观点
《关雎》的内容其实很单纯,是写一个“君子”对“淑女”的追求,写他得不到“淑女”时心里苦恼,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梦想)得遇“淑女”就很开心,叫人奏起音乐来庆贺,并以此让“淑女”快乐。按内容分类,其属于爱情诗,似乎没有异议,但归于《诗经》中这类诗的哪个属类,则有不同的理解。
爱情诗在《诗经》中占有相当的篇幅,有的是对婚恋生活的真实记录,有的是对理想爱情的真切向往,有的则是对美满爱情的热情礼赞。另外,也有人认为有的实为爱情咒或爱情誓。这就牵涉到文学相对于生活的虚实问题、文学发生学、流变学和文学接受美学等本质问题。就《关雎》的体用功能而论,目前有五种说法:作为一般意义上的爱情诗,类似于今天的爱情记叙文,君子淑女是婚恋男女的实指对应;作为特定意义的爱情诗,是“后妃”挑选淑女为君子纳妾之德事记录,君子淑女是原配心仪的作合对象;作为婚恋的赞歌,类似于今天婚礼上的背景音乐或主题歌曲,君子淑女就是美满婚姻的偶像标志;作为一首政治抒情诗,思慕良才,如曹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之意,君子淑女是贤君良才的含蓄借代;作为原始巫术的记录或采摘母题的文学表达,君子淑女又是爱情咒誓的角色代理。
还有更细微的探究,比如,从阶层而言,“君子”在《诗经》的时代是对贵族的泛称,而且这位“君子”家备琴瑟钟鼓之乐,那就要有相当的地位。以前常把这诗解释为“民间情歌”,但它所描绘的应该是贵族阶层的生活,所以应为“贵族婚礼诗”。另外,说它是情爱诗当然不错,但恐怕也不是一般的爱情诗,而是一首婚礼上的歌曲,是男方家庭赞美新娘、祝颂婚姻美好的。《诗经·国风》中的很多歌谣,都既具有一般的抒情意味、娱乐功能,又兼有礼仪上的实用性,只是有些诗原来派什么用处后人不清楚了,就仅当作普通的歌曲来看待。把《关雎》当作婚礼上的歌来看,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唱到“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喜气洋洋,吉祥欢快,也很适合做婚庆礼赞。
(四)关于文学内容和文化元典的不同理解
汉人董仲舒说过“诗无达诂”,意谓对《诗经》没有通达的或一成不变的解释,因时因人而有歧异。《诗经》是五经之首,内容按风、雅、颂编序,十二国风排在前列;《周南》又排在国风第一的显赫位置;《关雎》又是《诗经·国风·周南》的第一篇目,因而备受关注和推崇。它置于《诗经》之首,向有“国风之始,诗经之冠”的美誉。据载,孔子曾对这首诗作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评价,后人皆“折衷于夫子”。从《诗经》编目的序次和后人的述评来看,《关雎》可以说是“诗国王冠上的明珠”,是“儒家经典中的经典”。经典有着永恒的魅力,也一直牵扯着大家的目光。因其既承认男女之爱是自然而正常的感情,又要求对这种感情加以克制,使其符合社会美德,后世之人往往各取所需的一端,加以引申发挥,而至于莫衷一是。
就《关雎》的文学主题而言,同样也有诸多见仁见智的不同观点:一般认为,这首诗是写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追求,表达了求之不得的痛苦和求而得之的欢乐(自学考试《古代文学》教材);有人认为,这首诗写一个男子对女子的追求失败的痛苦及其想象(详见前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和苏教版初中语文教材);有人认为此诗借情事以托喻,歌颂后妃之德(毛诗序);有人(如徐调孚《中国文学名著讲话》)以为这首诗并非一首普通的婚恋诗,而是一首爱情礼赞,类似于今天的婚礼进行曲,即结婚典礼中的婚庆乐歌;有人认为这首诗是采摘母题的爱情咒术,作者借三次采荇菜的强化作用逐渐建立起“求淑女”的自信,在“求之不得”的情况下借助梦幻的力量把主体意愿投射为现实,然这一轮攻势未能完全奏效,故又有“琴瑟友之”和“钟鼓乐之”,实为更具威力的咒术进攻(详见叶舒宪《诗经的文化禅释》)。
其实,前两种观点说的是文本的定向认知和文学属意,偏向文学发生学范畴,三、四观点说的是文学艺术的使用价值和实用功能,着意文学功能论范畴。两者同在文艺学领域,然并不在一个层面上。第五种观点的阐释比较深刻精微,属于文化人类学范畴,是对该诗的原型研究或历时性探究。文学艺术的本质显然是一个多元问题,其心理功能、组织功能、认知功能、娛乐功能、教育功能以及审美功能等,大致也可以循着“兴观群怨”的路径,在历时性研究的基础上与时俱进,大胆探寻其共时性的文化通识。
通过上述梳理,人们可以发现,其实争议的真正焦点主要有三个:一是文本发生学上关于“采摘母题”与“后妃之德”的争执;二是文学功用上的“情歌”与“赞歌”的争执;三是文学本体上“想象说”与“真实说”的情节争执。前两个争执是见仁见智的相对问题,当予以包容;最后一个问题显然为是非之辨,属于对立关系,值得深究。
二、语文教材上“想象说”的硬伤及逻辑质证
对于诗歌等文学作品的解读和欣赏,由浅入深大致分四个阶段:传感—解码—沟通—共鸣。传感,就是素读文本给读者的大致感觉印象。《关雎》首先是一首君子追求淑女的爱情诗。解码,就是解读文本,破解主要语码的信息,这需要参考别人的成见,并加以比较。但解码阶段对这首诗就产生了好多困惑。
虽然教科书上没有关于“想象说”明确的结论性表述,但助学系统和教学参考书都有提示性指导。比如,有的版本在诗歌第三节的随文注释中说明以下两节是君子想象中与淑女恋爱结婚的情景;有的版本是在课堂学习或课后练习中设置与上面随文注释对应的倾向性内容;参考书的内容解读与鉴赏也多是君子爱淑女不得转而想象或梦中与之热恋成婚的定论。如果做符号化的简单表述就是:一个男的爱上一个女的,女的不答应,男的就做梦想象与人恋爱结婚。而这个“想象说”的情节结构,至少给这首经典诗歌带来以下五个方面的“硬伤”,不妨在此进行简单的逻辑质证。
(一)“想象说”伤害了文本的经典价值,消解了传统的爱情观念
中国传统的爱情经典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也是自古以来基于共同人性和传统文化心理的中国式爱情观、道德观和伦理观。所以,中国文学的经典爱情是棒打不散、情结不断、投缘安分、坚贞不屈、至死不渝的大团圆结局;即使真正的爱情悲剧,人们也会幻想一个离奇的浪漫的团圆结局,如《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牡丹亭·游园惊梦》《白蛇传》《聂小倩》等。“想象说”笼罩下的君子与淑女的爱情显然不符合中国式的经典爱情,这种爱情同时也和《关雎》“国风之始,诗经之冠”的文学地位和文化经典不相符合甚至是反相关联。白日梦式的想象虽然符合补偿心理和爱情实际,但不太符合爱情道德和伦理教化。
(二)“想象说”不符合孔子的中肯评价,违背了“中庸”的价值取向
孔子时代,可供学生阅读的书还不是很多,《诗经》经过孔子的整理加工以后被用作教材。在《诗经》的文本价值提升和文化价值传播等方面,孔子居功至伟,他的研究和评论都非常中肯,对后世影响深远。孔子对《诗经》有深入研究,他在《论语·为政》中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他用“思无邪”来概括《诗经》诗思的纯正和中直。比如,“兴观群怨”,来自孔子对诗的社会作用的高度概括,是对诗的美学作用和社会教育作用的深刻认识,开创了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源头。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在《论语·阳货》中说明了诗歌欣赏的心理特征与诗歌艺术的社会作用。孔子在《论语·季氏篇》中曾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由此可见,孔子认为,诗经是语言学习的经典资源和通用规范,也是侍奉父亲和君王的言行库藏。
《论语》中多次提到《诗经》,但进行具体评价的作品只有《关雎》一篇,谓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意思是说,《关雎》这首诗,快乐却不是没有节制,悲哀却不至于过于悲伤。在孔子看来,《关雎》是表现“中庸”之德的典范。宋代朱熹非常赞同,其在《诗集传》中说:“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愚谓此言为此诗者,得其性情之正,声气之和也。”而汉儒的《毛诗序》又说:“《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这里牵涉到中国古代的一种伦理思想:在古人看来,夫妇为人伦之始,天下一切道德的完善,都必须以夫妇之德为基础。《毛诗序》的作者认为,《关雎》在这方面具有典范意义,所以才被列为“《风》之始”。它可以用来感化天下,既适用于乡人(即普通百姓),也适用于邦国(即统治阶层)。
《关雎》第三节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若以教材“想象说”的提示来看,君子追求淑女而不得,日夜思念,辗转反侧,以致梦中想象与淑女结婚,这是典型的一厢情愿,今天谓之“单相思”:不仅劳神伤身,而且悲哀伤心。现实中得不到,梦里想象与淑女琴瑟和谐洞房花烛,实际上就是“意淫”。这显然和孔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大相径庭,和“中庸”之道背道而驰。若以此来感化天下,侍奉家父国君,实在是南辕北辙,大逆不道。不仅如此,作为儒家的经典,不能违背儒家的基本价值取向和伦理道德,而“想象说”既与儒家的纲常伦理不符,又与儒家的价值追求相违背。
(三)“想象说”明显不符合儒家的纲常伦理,直接违背了儒家的价值追求
三纲五常(纲常)是中国儒家伦理文化中的重要思想,是处理人与人之间伦理关系的道理和行为准则。儒教通过三纲五常的教化来维护社会的伦理道德、政治制度,历史上曾长期促进了中华文明的发展。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纲在此处是做表率的意思,即重视前者的主观意志力量,注重气节、品德,自我节制、发奋立志,强调人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等。当然,地位高低、主从、尊卑也不言而喻。如若男的追女的,女的不情愿,男的就做梦,那么情事上谁主谁从,恋爱上谁尊谁卑?答案是一目了然的。这种乾坤颠倒、天翻地覆的伦理秩序和儒家思想格格不入,和儒家的纲常势同水火。
五常是仁、义、礼、智、信。朱熹指出,“仁”是“爱人”“人道”的意思;“义”是承担合理的责任的意思:“礼”是道德约束,起到为达到“义”而预防的作用;“智”是指知识、明智;“信”是信任、诚信的意思。“仁”表现于恻隐之心;“礼”表现为庄重恭敬;“义”表现为弃恶扬善;“智”是明辨之理,其心理表现为是非;“信”表现为坚守诚信。在朱熹看来,如果人们能真正掌握天理,恪守三纲,并拥有“五常”,在人们的生活中,都能有恻隐之心、行恭敬、知羞耻、辨是非、守忠信,社会将会安定和谐。若从“想象说”提示的基点和逻辑出发,君子爱行而不智,相思而失礼;淑女麻木不仁,薄情寡义;婚恋无果而终,彼此失却诚信。因此,正像今天的教科书要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一样,儒家的教科书也一定要遵守儒家的纲常伦理和行为规范。而按语文教材上的解释和教学参考的指向,“想象说”是荒诞不经的,经不起逻辑推敲。
(四)“想象说”的情节假定不符合生活常识,也违背了文学叙事的相关原则
先秦文学处在中国文化的源头,往往文史哲不分,诗乐舞共生。因此,后人对《关雎》可以进行不同维度、不同层面的研究,再结合作者所处的文化阶段与个人经历,结论自然也众说纷纭。就语文教材来说,给学生的提示或结论应当有充分的理论依据和科学的生活逻辑。比如,歌颂后妃之德语境下的得求淑女、为君子纳妾的观点在历史上源远而流长,也最忠实于文本,与文字最为妥帖且天衣无缝。叶舒宪的“采摘母题”与文化人类学也有独特的价值且能自圆其说。
教学首先要考虑适应现实社会、以人为本的教育指向,按爱情诗歌来组元,作为一般爱情诗让青年学生来接受认知,这无疑是值得肯定的。然而,拘泥于梦中想象与人成婚,就缺少现代意识和文化素养。作为一般意义的爱情诗,叙事抒情的角度是第三者见证君子和淑女的爱情,那么只是一个有限叙事角度,君子做梦或想象只能由当事人直接言说和抒写,别人是无法代言的,因为第三者无法进入当事人的梦境或想象的异度空间。正像我只能说我昨夜很想你并梦见了你,而不能说昨夜你很想我而梦见我一样。而有些恰恰不能自证而必须由他人来作权威证明,比如我睡熟时打不打鼾,或梦游与否。虽然今天人们已经习惯了“他想……,他梦见……,他觉得……”之类的表达,但这并不是一种经得起推敲的话语方式。所以,君子想象与人结婚是一种话语霸权的武断。
(五)“想象说”是一种生硬的介入,是对文本的粗暴欺凌
诗歌语言精炼,跳跃性大。有些空白需要读者去完善和填充,但一定要从文本出发,从细节入手。解读要顺其自然,不能造成逻辑不通的错误和顾此失彼的漏洞;对文本的理解也需要符合“信、达、雅”的基本要求。这首诗歌如果从接受美学的欣赏路径来看,君子和淑女不是象征性的性别符号,而是生命灵动、个性鲜活、情感摇曳的饮食男女。
古代儒者非常重视夫妇之德,首先,家庭是社会组织的基本单元,其和谐稳定对于整个社会秩序和谐稳定的意义甚为重大。其次,所谓“夫妇之德”,实际兼指有关男女问题的一切方面。“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連孔子都知道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要求。饮食之欲比较简单(当然首先要有饭吃),而男女之欲引起的情绪活动要复杂、活跃、强烈得多,因而对生活规范、社会秩序的潜在危险也大得多,孔子就曾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所以,一切克制、一切修养,都首先要从男女之欲开始。而克制到什么程度为合适,却是复杂的问题。这与社会物质生产水平、政治结构、文化传统等多种因素的综合有关,也与时代条件的变化有关。当一个社会试图对个人权利采取彻底否定态度时,这方面首先会出现严厉禁制。相反,当一个社会处于变动时期、旧有道德规范遭到破坏时,首先在这方面出现恣肆放流的情形。
回到《关雎》,它所歌颂的是一种感情克制、行为谨慎、以婚姻和谐为目标的爱情,所以儒者觉得这是很好的典范,是“正夫妇”并由此引导广泛的德行的教材。其实,这种观点由来已久,自郑玄“后妃觉寐则常求此贤女,欲与之共己职也”(《毛诗传笺》)后,几成主流结论且影响深远。清代沈复作为一个底层文化人,在他的《浮生六记·闺房记乐》中,详实记录了他和芸娘的生活遭遇和爱情经历,其中就持据这种观点,暗以《关雎》这首诗作为内隐参照,来写芸娘贤淑的妇德(亲自张罗为夫君纳小),由此可见一斑。
诗歌文本中从“辗转反侧”就臆断“琴瑟友之”和“钟鼓乐之”为(梦中)想象的场景,大概就是为了规避男婚女爱的隐私和对性爱话题的羞怯,这是封建卫道士的自我阉割和欺世盗名。在今天看来,崇尚科学精神和重视逻辑理性,是教育的应有之意和当然之举,对教育资源的开发和教学效用的评估应当实事求是,防止一叶障目,得不偿失。正因为如此,笔者才发现语文教材和教学中出现上述诸多硬伤。孔子说过,“食色,性也”,又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而一般的教学解读恰因讳忌好色(传统惯性使然)而忽视文本教化,指向三纲五常之德(政治宣传所致);只有正视这个“色”的真实存在,才能够保全该诗的道德灵魂。
“想象说”和“真实说”是对立关系,因此“对想象”说的直接否定,就是对“真实说”间接的肯定。事实上,从文本上看,后两节不是做梦想象,而是沿上文线性发展的真实情节,那么这首爱情诗便因此改观:前两节点出时间、地点和君子对淑女一见钟情并大胆追求,第三节是求之不得的痛苦,后两节是愈挫愈勇,执着追求,最终淑女接受了这份爱情并且终成眷属。因此,求之不得的痛苦转化为求而得之的欢乐,这就完成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文化元典,而且语文教材和教学中面临的所有“硬伤”都因此得到了消解。从接受美学上来看,《关雎》这首诗的经典价值更加凸现,更为厚重,也更有魅力。
三、《关雎》蕴蓄的文化精神分析与元典价值探究
通过逻辑质证,语文教材中的“想象”说辞显然有明显的疏漏,不是非此即彼,人们应当回到《关雎》的自然本真。“真实说”消弭了教材中的逻辑漏洞和文化舛误,与“国风之始,诗经之冠”的地位相配,和“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评价相符;对儒家的纲常伦理无伤;同相关生活常识、文艺理论相应。文学触及的是人类本真而又共通的灵魂。“解码”也就是格物,由此得到的认知再与人们的阅读经验和文化积淀“沟通”化合,就很容易触动人性固有的温暖和柔软,进而产生“共鸣”。
按照孔子“兴观群怨”的文艺理论,古人认为,读《诗经》可以培养人的四种能力,而且多指向诗的社会功能:联想,观察,合群,怨恨。虽然这种外在的说法无可厚非,但这更应是体己的文学鉴赏法门:兴,就是后世所说的“随物婉转”“望文生义”的感染力,可以让读者复原情景,角色代入,身临其境,真切感受文学的外显风情;观,就是由表及里,披文入理,觸摸文本的“言外之意”和象外之趣,“得意忘形”,真实把握文学的潜在神韵;群,指的是文以载道然道不远人的亲和力,读者能够跨越时空仿佛与古人神交和人物对话,真诚体验文学的交互魅力;怨,指怨恚愤恨,但愿人心似我,然岂能尽如己愿?所以,只好借文学为由,以文学为鉴,“与心徘徊”,举一反三,如同“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借以遣愁纾愤,真正发挥文学的内化功能。按照孔子“兴观群怨”的文艺理论,这首诗歌流溢、散发出一种具有广泛意义的中和之美和言外之意。
《关雎》诗意浪漫,给认们描绘了爱情生活的场景,呈现出一种婚姻的理想状态。它所写的爱情,初心就有明确的婚姻目的,最终走向婚姻的美满;它不是青年男女之间短暂邂逅、一时激情的轻浮孟浪。这种明确指向婚姻又善始善终的爱情,更为社会所赞同。同时,它所写的男女双方,乃是“君子”和“淑女”,表明这是一种与美德相联系的结合——这是对真情的讴歌和赞颂。“君子”是兼有地位和德行双重意义的,而“窈窕淑女”也兼具体貌之美和德行之善。这里“君子”与“淑女”的结合,代表了一种婚姻理想——这是对幸福的期许和引导。诗里君子所尊奉的自我克制、重视道德修养的人生态度,淑女先抑后扬所表现的淑慧品质,重视礼乐的仪式感化,凡此种种,这首诗才可以被当作表现夫妇之德的典范。难怪《毛诗序》则把它推许为可以“风天下而正夫妇”的道德教材——这是对美善社会的重视和化育。
不仅如此,也不能止于此。否则,人们就太愧对经典了。流沙河的诗歌“三柱论”认为,诗歌是象柱、情柱和智柱鼎力搭建的语言建筑(空中花园),结合文艺欣赏常识和规律,象柱是诗歌意象的客观映射,情柱就是诗歌情感的承重结构,智柱却是诗歌构思的逻辑图式。《关雎》有故事记载的象柱,有情感纠结的情柱,也有诗思凝聚的智柱。后者就是《关雎》以言外之意给人们建构的经典爱情和幸福婚姻的图式,并因此成为不折不扣的文化元典。
这是基于常识的逻辑运演得出的结论。其实还有一种更通俗的路径依赖:既然先秦文化典籍多是文史哲不分,诗乐舞共生,那么人们就可以从音乐和舞蹈的角度来探究它所承载的文化内涵,比如诗歌里的劳动场面和音乐演奏配合得相得益彰,诗歌完全可以变成配乐舞蹈,或者相反。这种原生的艺术其实就是一种综合艺术。同理,人们还可以从史学和哲学的角度来探究,《关雎》更为重要的经典价值就在于以诗的语言为载体给人们定格了当时周南的爱情生活图景,而更大的价值在于给人们图解或寓示了包括流程步骤及对应原则在内的中国式典型的婚恋模式。
为了行文方便,笔者把中国典型婚恋模式依次列出。一是自然启蒙,君子生情——适时性原则(谈恋爱的时机?自然启蒙,情思葱茏);二是窈窕淑女,君子追求——主动性原则(谁先主动求爱?男的追女的);三是求之不得,淑女拒绝——试探性原则(女的怎么办?以拒绝试探对方);四是琴瑟友之,两情相悦——相悦性原则(何为感情基础?男的再追,女的接受);五是钟鼓乐之,明媒正娶——公示性原则(为何要举行婚礼?婚姻公示,接受监督)。
由此可见,上面五个步骤及其对应的五条原则,即按次序形成完整的流程以及各个阶段必须遵循的原则,整体构成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典型爱情模式,也是中国式幸福婚姻的经典图式。列夫·托尔斯泰曾说,“幸福的婚姻是相似的,不幸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中国式幸福婚姻就符合《关雎》所蕴含的这个模式,有流程步骤的相似性,有阶段性遵循对应原则的共通性。不幸的婚姻,就是该模式的步骤缺失或原则疏离而造成的不良结果,而且因缺失的环节不同,有不同的组合类型,因而“各有各的不幸”,其表现形式及其原因也基本与此相应。
(一)适时性原则
人们常说,恋爱就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对的时机遇见了对的人。其实,彼此心动同时共鸣的时机才能成就所谓的“真正的缘分”,即“我想恋爱,正好你在”,“恰好我来,正好你在”。恋爱其实不存在所谓的早恋和晚恋,只是真正的时机未到。旁观者眼里的时机,并不一定是真正的时机,我的爱情我做主,此情由我不由人。《关雎》中的君子受到外界的启蒙,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水鸟成双成对,相依相偎,抑或蝴蝶成对,鸳鸯成双……其受到外界濡染,得外力驱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由物及人,顾影自怜,鸟且如此,人何以堪?由此产生的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坐卧不安,茶饭不思,真实体己的恋爱状态才是正当其时。正如佛光山开山宗长星云大师在《修好这颗心》中所说:“以金相交,金耗则忘;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情相交,情断则伤;唯心相交,静行致远。”因此,恋爱的原动力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生命冲动,便不能长久;如果不是恰逢其时,状态勉强,那么除却此情此景,大都动力不足,也不会合宜。
(二)主动性原则
男女双方谁先主动求爱呢?一般来说,男性最好。正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只是目标的确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则是指朝思暮想且竭力追求。抛开传统社会男权话语中心的惯性不说,男性的性别心理与女性不同,男性富有侵略性、攻击性和占有欲。这是文化通识。西方更是直言不讳:男人爱女人是自然属性,是第一性;女人爱男人是社会属性,是第二性。所以,男人爱女人标准单一,就一个“美”字了得!相比之下,女人爱男人的条件和理由没有那么恒定和单纯,拿今天来说,个子、相貌、收入、学历、职业、房子、车子等都可以明着成为女人爱的筹码。男人追求女人的过程也是自我能量释放消耗的过程。如果女人去追男人,男人的能量无处消解,势必会加大移情别恋的风险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