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与“经济学转向”之间似乎存在矛盾。对于这个可能的矛盾,学界能够提供两种解释方案。其一,承认“哲学革命”是事实,以此去理解“经济学转向”;其二,承认“经济学转向”是事实,以此去理解“哲学革命”。前一种方案存在诸多理论困难,而且“马克思哲学革命”的说法本身尚可怀疑。后一种方案能够得到唯物史观的支持,并将“马克思哲学革命”理解为一场否定哲学的“哲学观革命”。随着哲学被驱逐出自然界和历史领域以及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基本完成,“马克思主义哲学”应该承担起阐发和捍卫马克思主义科学性和真理性的历史使命。
关键词:哲学革命;经济学转向;马克思主义哲学;唯物史观;《资本论》
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广泛认可马克思实现了一场“哲学革命”,认为马克思批判了旧哲学、创立了“新哲学”。而说马克思的理论兴趣和研究重心在其学术历程中发生了一次“经济学转向”,大抵也能够得到承认。但与鲁迅先生“弃医从文”却并不否定医学不同,马克思在转向政治经济学的同时,似乎还主张对哲学本身而非只是旧哲学的批判甚至否定。若真如此,马克思是否意图创立“新哲学”就成了一个问题。易言之,在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与“经济学转向”之间似乎存在有待解释的矛盾。候选解释主要有两种:其一,承认“哲学革命”是事实,以此去理解“经济学转向”;其二,承认“经济学转向”是事实,以此去理解“哲学革命”。
一、从“哲学革命”看“经济学转向”
尽管学界对“马克思哲学革命”的理解尚存争议,但基本上都承认马克思批判了全部旧哲学,创立了“新哲学”。另外,到19世纪50年代,马克思就已全面深入研究政治经济学了,几乎没再写作过专门的哲学作品,在学术上发生了“经济学转向”。那么,在“哲学革命”与“经济学转向”之间就至少有两种可能的先后顺序,我们将会看到,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会遇到理论困难。
如果说“哲学革命”先于“经济学转向”,那么二者之间就存在外在冲突。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区分了两种研究对象,“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马克思认为应该研究前者而非后者。[1]592因为在他看来,研究后者无助于揭示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和资本主义社会的运动规律。而专门的法学、政治学、宗教学和哲学研究正是马克思早年进行过的工作,所以,马克思的“经济学转向”包含着对自己早年工作的批判。
如果说“哲学革命”后于“经济学转向”,那么二者之间就存在内在冲突。比如《资本論》至少从字面上看就是典型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尽管其中蕴含着丰富的哲学思想,但《资本论》直接批判的和直接批判《资本论》的都是资产阶级经济学。《资本论》全文甚至都没有出现过几次“哲学”一词,也极少使用哲学术语。那么我们有何理由认为在《资本论》等著作中存在一种“新哲学”呢?如果马克思在“经济学转向”之后又去创立“新哲学”,那么所谓“经济学转向”也就徒有虚名了。
于是,第一种解释方案就应运而生了。这种方案认为,“马克思哲学革命”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必须预先承认这一点才能理解“经济学转向”。马克思表面上创作了一部政治经济学著作,实际上却赋予每一个经济学概念以哲学内涵,通过经济学话语阐发了哲学思想。学界通常有强弱不同的三种说法来表达这种解释:《资本论》不单纯是政治经济学著作;《资本论》主要是哲学著作;《资本论》把经济学上升为了哲学。这三种说法都存在一定问题。
第一,有学者主张《资本论》不单纯是政治经济学著作。这种说法的本意在于将《资本论》与《国富论》等作品区别开来,但这一目的却难以实现。历史上很多作品都不限于某一个领域,比如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诸篇,不单纯是逻辑学的,也是形而上学和语言学的;再如天文学经典《天球运行论》也可以说是变革了人类世界观的哲学著作。所以,说《资本论》不单纯是政治经济学著作,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我们当然可以说它是哲学著作,甚至是艺术品,但要分清主次。《国富论》等作品也可以说不单纯是政治经济学著作,它们包含着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对历史发展的预测、对人类福祉的追求,是资本主义上升期“时代精神的精华”。所以,说《资本论》不单纯是政治经济学著作并不能证明它与《国富论》等作品的区别。问题不在于它是什么著作,而在于它主要是什么著作。
第二,有学者主张《资本论》主要是哲学著作。《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说明”明确指出,《资本论》“在政治经济学领域实现了革命变革,创立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同时它“还包含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内容,以及有关政治、法律、历史、教育、道德、宗教、科学技术、文学艺术的精辟论述”。[2]第五卷第1页这个说明明确了《资本论》中各种思想的主次关系,但一些学者并不接受,而是主张《资本论》主要是哲学著作。问题在于,这种主张并没有预先给出一个能够得到公认的哲学定义。当我们只是在宽泛的意义上说《资本论》蕴涵哲学思想时,我们并不需要一个严格的哲学定义。但若要主张《资本论》主要是哲学著作时,我们就需要一个严格定义了。因为《资本论》与我们通常所说的哲学著作看起来不甚相似,这就需要一个严格的定义来解释为什么《资本论》会在深层次上与柏拉图、康德等哲学家的著作同属一门学科。但主张这种观点的学者并没有明确给出一种能够得到公认的判断《资本论》是不是哲学著作的标准。
第三,有学者主张《资本论》把经济学上升为了哲学。这种说法更进一步,不仅认为《资本论》不单纯是政治经济学著作,甚至不满足于说它主要是哲学著作,而还要主张它把政治经济学概念上升为了哲学概念。言下之意,哲学是一种比政治经济学甚至各门科学更高的学问。然而科学史的常识却是,各门学科都发源于作为“知识总汇”的“哲学母体”,一些学科先后脱离“哲学母体”而成为科学,或者说“上升”为科学。就“哲学”指“哲学母体”来说,“上升为哲学”的说法显然不通。就哲学指一个专门学科来说,认为经济学概念能够上升为哲学概念的看法则基于一种颇有影响的哲学观——哲学比各门具体科学更基础、更根本、更深刻、更普遍。然而这种哲学观已经受到众多学者的批判。此外,同一门学科的不同学说之间可以竞争或超越,但说一门学科与另一门学科相互竞争或超越就莫名其妙了。所以,如果《资本论》批判的是以往的政治经济学学说,那么它所建立起来的就是新的政治经济学学说;如果它建立起来的是“新哲学”,那么它批判的就是旧哲学。
此外,“马克思哲学革命”的说法尚可怀疑。与诸次科学革命相比,“马克思哲学革命”有所不同。人们普遍承认哥白尼、拉瓦锡、达尔文实现了天文学、化学、生物学中的革命。在这些学科中原本都有一种占支配地位的学说——地心说、燃素说、创世说,而哥白尼等人则提出了日心说、氧化说、进化论。这些学说最终取代原有学说,成为上述学科中占支配地位的学说。于是我们称科学史上发生了哥白尼天文学革命、拉瓦锡化学革命、达尔文生物学革命。这是思想领域发生革命的一般情况,没有证据表明“哲学革命”可以例外。对于“马克思哲学革命”需要反思的是:首先,哲学界从未有过哪种学说占支配地位,那么也就没有革命的对象;其次,必须承认,马克思主义哲学只是在前苏联、新中国等部分国家哲学界具有支配性,但它还没有征服整个哲学界。所以,说“马克思哲学革命”已经实现并不准确。
科学史学家I.B.科恩提出科学革命有四个阶段。在“头脑中的革命”阶段,革命性思想只存在于科学家头脑中,还无法观察,是科学革命的逻辑起点;在“手稿中的革命”阶段,革命性思想被记载于笔记或通信中,但仍是私下进行的;在“论著中的革命”阶段,革命性思想已经公开传播,为同行所知。但直到此时革命都尚未成功,而且在以上任一阶段都可能夭折。只有到了第四阶段,即整个学界都接受了这种新思想,“科学中的革命”才告完成。[3]53-74我们考察“马克思哲学革命”就会发现,革命显然不能实现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或《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因为这两部著作在马克思生前并未发表,只是“手稿中的革命”;说革命实现于《共产党宣言》或《资本论》中也不准确,因为这两部著作虽然早已出版并影响巨大,但还未达到被整个学界接受的程度。如今,马克思、恩格斯等马克思主义者的著作大多已经出版,并被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范围内传播,但在被整个学界彻底接受之前,我们都不能说“马克思哲学革命”已经实现,而只能说它仍处于“论著中的革命”阶段。[4]116-122
综上,用“哲学革命”解释“经济学转向”的方案,不仅在把看起来是经济学著作的《资本论》理解为哲学的努力上困难重重,而且“马克思哲学革命”的说法本身还存在问题。“哲学革命”作为一个尚有争议的假设,并未合理解释“经济学转向”。
二、从“经济学转向”看“哲学革命”
相比于“哲学革命”,马克思的“经济学转向”更容易得到确认。马克思的专业是法律,但兴趣却在历史和哲学。1841年,马克思以《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一文取得哲学博士学位。翌年,马克思还曾试图争取大学哲学教职。但从1845年起,马克思开始进入政治经济学领域,不久便“全面深入研究政治经济学,致力于创作《资本论》”[5]16,我们可以把这一过程称为马克思学术研究历程中的“经济学转向”。学术兴趣和研究重心的转变并不稀奇,但马克思的“经济学转向”却较为特殊。马克思的“经济学转向”是与他对哲学的批判甚至否定联系在一起的。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序言中说,“本书的目的就是要揭穿同现实的影子所作的哲学斗争”[6]510;而在“圣麦克斯”一章中,作者们更是辛辣地指出哲学和对现实世界的研究两者的关系[7]262。作者们还认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论犹太人问题》使用了“人的本质”“类”等哲学术语,于是“给了德国理论家们以可乘之机”。[7]261-262“这表明马克思认为这些文章实际上不是哲学的,否则即便没有使用哲学术语(哲学文章本应使用哲学术语)其哲学的实质也会给人以可乘之机。”[4]68可见,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就已经对哲学持批判和否定的态度,进而要求自己投入到“对现实世界的研究”中去。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不仅清晰地叙述了自己发生“经济学转向”的经过,而且把这种叙述与对唯物史观基本原理的表述结合在了一起。马克思指出,“1842—1843年间,我作为《莱茵报》的编辑,第一次遇到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而“关于自由贸易和保護关税的辩论,是促使我去研究经济问题的最初动因”。[1]588因为哲学对物质利益的问题无能为力,马克思发现只有研究经济学才能解决这种问题。于是,马克思开始钻研政治经济学,并得到了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唯物史观的确立又坚定了马克思把全部心血都投入到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去的决心。
人们通常认为《〈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唯物史观的经典表述主要是“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1]591等论断。但还有一个论断也可以作为唯物史观的经典表述:“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在考察这些变革时,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别开来: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我们判断一个人不能以他对自己的看法为根据,同样,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1]592。前一种表述描述了人类社会中各要素的关系;后一种表述则规范了研究社会变革时所应考察的对象。也就是说,想要发现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特别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运动规律,就必须去研究经济基础,而非意识形态的诸种形式。所以,马克思放弃了早年对哲学的兴趣而转向政治经济学。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更为直白地说:“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到人们的头脑中,到人们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当到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不应当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1]547可以看出,单纯的哲学研究并不能解决困扰马克思的理论难题和现实问题。既然物质利益问题是难题,那么就应该研究关于物质利益的学问,而这门学问就是政治经济学。正是通过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马克思得出了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并在这个原理的指导下继续全面深入研究政治经济学。马克思的“经济学转向”与唯物史观高度一致。如果一定要挖掘“经济学转向”背后的“深层”含义,那么就必须重新解读唯物史观。这种“重新解读”的结果无非是:马克思表面上说要研究“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实际上却“暗示”我们要研究包括哲学在内的“意识形态的形式”。这种理解过于牵强。
唯物史观包含了马克思的哲学观,当然也包含他对法律、政治、宗教、艺术等的根本看法。在唯物史观中,马克思对哲学的看法与早年“没有哲学我就不能前进”[9]13、“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和“文明的活的灵魂”[10]121的看法明显不同。可以说马克思酝酿了一场“哲学观革命”,并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等著述中将其从“头脑中的革命”发展为“手稿中的革命”和“论著中的革命”。如果未来人们普遍接受唯物史观特别是其哲学观,那么一场以马克思名字命名的“哲学观革命”就真正实现了。
马克思哲学观转变的事实也能够得到恩格斯的证明。人们通常认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以下称“《费尔巴哈论》”)是“系统阐述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的重要著作”[11],但恩格斯在书中用了“我们的观点”“我们的理论”“马克思的世界观”“新世界观”“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等多种说法称谓马克思的理论,却唯独没有使用“哲学”一词。在该书中,恩格斯在两种意义上使用“哲学”一词:一是以“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为“基本问题”的“全部哲学”;二是作为“关于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的学说”的“从自然界和历史中被驱逐出去的哲学”的残存部分。但马克思的理论不可能是第一种意义上的哲学,因为这种意义上的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已经被“实验和工业”彻底解决了,不需要马克思再做什么实质性的工作了。马克思的理论也不仅仅是关于思维规律的学说,它主要是关于人类社会历史的。[12]可见,《费尔巴哈论》表明马克思没有再从事哲学研究的必要了,恩格斯也不认为马克思的理论是哲学,马克思的“经济学转向”也就顺理成章了。
既然马克思“经济学转向”的实质已经澄清,那么“马克思哲学革命”就容易理解了。“哲学革命”本身具有双重含义,一是“哲学学说革命”,二是“哲学观革命”。前者是哲学中新学说对旧学说的革命,是哲学的发展;后者是新哲学观对旧哲学观的革命,它可能是哲学的发展,但也可能导致哲学的消亡。这即是说,如果新哲学观认为哲学是对现实虚幻的、歪曲的反映,主张哲学应被消灭,那么这种哲学观就不仅不构成哲学学说,而且还反对一切哲学学说和哲学本身。
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唯物史观的表述都非常清楚地表达了对哲学的否定态度,并且不是针对某种哲学学说,而是针对哲学本身,不是针对与“新哲学”相对立的“旧哲学”,而是针对与经济学学科相对立的哲学学科,或说与科学相对立而与政治、宗教等相并列的作为意识形态的哲学。理解这一观点的困难之处就在于,长期以来很多人都不加反思地把唯物史观当作一种哲学学说来看待。就唯物史观的描述性表述来说,它是一个关于社会历史诸因素之间关系的“解释模型”;就其规范性表述来说,它是一个关于如何研究社会历史规律的“编史原则”。无论是作为“解释模型”还是“编史原则”,唯物史观都很难说是哲学学说。
综上,马克思的“经济学转向”比“哲学革命”更易确认。从这个事实出发,我们发现“马克思哲学革命”实质是“哲学观革命”,革命的成果不是“新哲学”,而是新的哲学观。这种新的哲学观蕴涵于唯物史观之中,只要我们承认唯物史观不仅不是一种哲学学说,反而是否定哲学的,那么马克思“经济学转向”与“哲学革命”的矛盾就迎刃而解了。
三、从“经济学转向”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
如果说马克思的“经济学转向”与他对哲学的否定是联系在一起的,那么又该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呢?
列宁曾说:“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就是唯物主义”,“马克思并没有停止在18世纪的唯物主义上,而是把哲学向前推进了”,他用辩证法“丰富了哲学”;马克思把哲学唯物主义“对自然界的认识推广到对人类社会的认识”,形成了历史唯物主义。[13]67-68尽管很多学者反对将“马克思主义哲学”指认为辩证唯物主义及其在社会历史领域中的推广,主张用“实践唯物主义”或干脆就用“历史唯物主义”来称谓“马克思主义哲学”,但各种观点在一个问题上却是一致的,即“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存在毋庸置疑。
然而,《反杜林论》中的一个论断却给我们使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一术语造成了麻烦。恩格斯说:“现代唯物主义……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14]146。可见,在恩格斯看来,马克思和他关于世界的根本看法是现代的唯物主义,但并不是哲学。因为恩格斯在这里所说的“哲学”不是一门有独特对象的学科,而是获取世界观的一种方式。所以恩格斯说:“哲学在这里被‘扬弃了,就是说,‘既被克服又被保存;按其形式来说是被克服了,按其现实的内容来说是被保存了”。[14]146“其现实内容”就是他们的世界观,即唯物主义的、辩证的历史观和自然观,它们“结束了历史领域内的哲学”,也“使一切自然哲学都成为不必要的和不可能的”;而“其形式”就是传统上全部哲学家试图取得世界观的方式,用恩格斯的话说就是“从头脑中想出联系”;但“现在无论在哪一个领域”,人们都要“从事实中发现联系了”。[11]312哲学家们固然早就提出了唯物主义和辩证法,但對它们最令人信服的证明,亦即对“一切哲学上的怪论的最令人信服的驳斥”,却是自然科学、实验和工业做出的。[11]279-280正因如此,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这部通常被认为是“阐述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的重要著作”中,从未使用“哲学”一词去称谓马克思和他的理论。那么,“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一个非法术语吗?
“哲学”一词具有多重含义。首先,它指知识的总汇,就是“知识”的代名词,不涉及是否被驱逐出自然界或历史领域的问题。其次,在较窄意义上,它指包含形而上学、认识论、伦理学、美学等在内的学科集合;在更窄的意义上,可以专指形而上学。形而上学本来就不是研究自然和历史的,显然也谈不上“被驱逐”一说。最后,就历史上的哲学家们普遍以思辨方式而非数学或实验方式进行研究而言,“哲学”一词又可以用来称谓这种“从头脑中想出联系”的研究方式。在近代科学革命之前,这种“哲学”的研究方式支配自然、历史、思维等几乎全部知识领域;而在数学和实验被用于自然研究之后,“哲学”方式就被驱逐出了自然界。这种趋势还在历史和思维领域蔓延。可见,马克思、恩格斯的世界观既不是“知识的总汇”,也不是专门的形而上学或伦理学,他们也不认为自己是以思辨方式取得其世界观的。所以,无论在哪种意义上,用“哲学”去称谓马克思、恩格斯的世界观或方法都不恰当。
马克思主义关于世界的根本看法是全部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的基石,我们将这一世界观称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也是可以的,但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不是马克思、恩格斯自己的说法,而是在宽泛的意义上将“哲学”等同于“世界观”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或更恰当地说“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是以整个世界为对象而形成的原理性、规律性的认识,这种认识一旦得到确证就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稳定,而不再有迅猛的理论增长。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界的研究重心也将发生转移。比如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界,以“世界”特别是“自然界”为对象的研究占比越来越小,越来越多的研究则以“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或“马克思主义”本身为对象。比如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称谓与定位的争论,关于“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实质的争论,关于马克思不同时期思想关系的争论,关于马克思与恩格斯思想关系的争论,关于马克思主义具体命题之意义的争论等。如今,学者们更关心“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究竟是不是“全部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而不那么关心思维和存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可以说,探索“世界是什么”的研究占比越来越小,追问“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什么”的研究占比越来越大。
这一现象是近代科学迅猛发展的结果。马克思、恩格斯早在19世纪40年代就明确认识到思辨哲学与实证科学的差距,否则作为哲学博士的马克思就不会觉得对物质利益发表意见是一件难事。在《费尔巴哈论》中,恩格斯更是明确指出了哲学被驱逐的命运。20世纪的科学哲学家则彻底意识到,整个世界都将成为科学的领地,哲学只能是分析科学命题句法、澄清科学命题意义的活动。那么,“马克思主义哲学”还能指称什么?
其一,“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马克思、恩格斯的世界观,无论谓之“辩证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还是“历史唯物主义”,其内容就是马克思、恩格斯对整个世界的根本看法。但只有将其称为“现代唯物主义”或“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才不易引起误解。其二,如果我们承认哲学不再能以世界的各个部分或整个世界为对象,而只能是对其他思想成果的思考,那么“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以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为基本原则的对其他思想成果的思考。其三,在与“数学哲学”“科技哲学”等概念同构的意义上,“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关于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之性质、前提、基础、意义等问题的研究,它专门以马克思主义本身为对象,因而也可以称之为“元马克思主义”或“马克思主义观”。
第一种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已趋完善,缺少理论增长的迫切需要。所以,近数十年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界的研究重心已经转向用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去研究其他思想成果,特别是转向对马克思主义自身的研究。比如,“《资本论》的理论性质问题”就逐渐成为近年来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界争论的热点之一。当然,只有在对具体问题的研究进展到一定深度之后,关于理论意义的思考才会提上日程。现代科学哲学是在科学取得巨大成就之后才出现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也不能例外。当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关于其性质和意义的研究才可能出现,且其性质和意义的问题也成为理论进一步发展的制约,必须予以研究。
不仅马克思主义哲学内部出现了这种研究重心的转移,而且在反对马克思主义的阵营中,这种转移也非常明显。《资本论》在其出版后最初的半个世纪中,批评者主要是经济学家。他们针对劳动价值论、剩余价值理论、利润率趋于下降的规律等学说展开批评,认为它们是错误的。而20世纪西方科学哲学家并不指责《资本论》错了,而是批评它根本无所谓对错,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是伪科学的或宗教性的。显然,证明剩余价值理论的正确性,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的任务,而证明剩余价值理论是科学的而非思辨的或宗教的,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使命。对马克思主义本身的性质、前提、基础、意义等问题的研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哲学被驱逐出世袭领地之后的根据地,同时也是捍卫马克思主义科学性和真理性的桥头堡。
马克思在遇到对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之后,对全部哲学或哲学本身产生了质疑,并开始到经济学中寻找答案。在研究经济学的过程中,马克思确立了唯物史观,更加坚定了他在有关时代的经济学而非哲学中寻找答案的决心。马克思个人的理论兴趣和研究重心发生了“经济学转向”,并在哲学史上较早提出了批判和否定哲学这一研究方式的新哲学观,引发了“哲学观革命”。马克思、恩格斯在理论上给我们留下的最主要的财富,就是作为世界观而非哲学的现代唯物主义和一套庞大、严谨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随着现代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基本完成,马克思主义哲学工作者应当承担起通过阐释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之性质、前提、基础、意义等问题来捍卫马克思主义科学性和真理性的历史使命。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的“副产品”,而是捍卫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的先锋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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