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花开
有朋友旅游回来,带给我一罐韭菜花:“猜你喜欢。”果然喜欢。
黄褐的小陶罐,上面印着洒脱的文字,是唐代杨凝式的《韭花帖》:“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有人带给他一罐韭菜花,他写了一张便条表示谢意,没想到无心之举,却成就了书法史上的一座高峰。
其实古代很多书法名帖都是无意而就。像这张便条,墨迹淋漓气韵生动,成为后世很多习书法的人临摹的范本之一。
打开罐口,扑鼻而来的味道,带着一丝辣,带着一丝甜,一味地清新。如果用颜色来形容,这味道,应该是青绿。拿筷子挑出一抹韭花,居然也是青绿,依稀还能看出里面米粒般的蓓蕾,青白的一点,坚持着前生的模样。
愚俗如我,并不懂书法,只觉得那个小罐子印着白色的字迹,有一种古拙的美。而我更熟悉的则是韭菜,小时候,母亲在自家小院里种上两畦,从此韭菜仿佛割不完一般,一茬又一茬,后面的割了,前面的就长出来,除了冬天,总是生机一片。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就割下一把韭菜,炒几个家里花母鸡下的蛋,包了饺子端上来,那时候,我和哥哥总是盼着家里来客人。
而我更喜欢的却是韭菜花。逢到初夏,韭菜谢了春天的鲜嫩,抽出一支支细长的梗,顶端挑着一个个小小的青白的圆球,等到圆球长大爆裂,一朵朵细小的花就从圆球上放射状地伸着胳膊。这时候,母亲会把韭菜花细心地一个个摘下来,再掐几个青辣椒,一起放进石臼里,加上盐,一下下地捣。等到青辣椒和韭菜花一起粉身碎骨,就小心地放进罐子里封存起来。等到冬天吃腻了萝卜白菜,韭菜花蘸馒头,就是我最惦记的美味了。
现在社会进步,很多人家搭配韭菜花的伴侣早就不是馒头,而是羊肉片。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幸福地吃涮羊肉,韭菜花的清辣与芝麻酱的浓香缠绵在一起,刚从锅里捞出的热热的薄薄的羊肉片蘸上一点,这般滋味,令人觉得,恋恋红尘,恋的无非就是小小的圆满吧。
据说北京的东来顺,涮羊肉二十多种调味料,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味就是韭菜花。原来小小的韭花,还能成就一个美食品牌甚至一种文化。
前几天回老家,路边一片韭菜地,迎风挺立着一支支新抽出的韭菜花,看了好久。在地里劳作的妇人,脸色黑红腰身粗壮,掐下一把递给我:“喜欢就拿去。”推让几回,付钱也不要,满心欢喜拿回家,找出一个瓶子灌了清水插进去。几天后下班回家,晚上孩子忽然喊:“韭菜开花了!”我扑过去,只见原本裹得紧紧的花苞,绽开一片半透明的膜,薄膜透处,正有月光样的白,一点点地,照亮红尘。
南瓜花
我不喜欢吃南瓜,但喜欢南瓜花,这不矛盾吧?可这喜欢里又夹杂着点看不上,仿佛一个女人对配不上自己的男朋友,一边喜欢一边嫌弃。我从没有对一种花,有那么复杂的态度。
南瓜的花其实挺好看,在蔬菜里面,数它的花儿最大最鲜艳,但是毫无心机,就那么傻乎乎地开着。记得小时候邻居家总爱在屋后种一片南瓜,粗笨老实的样子,仿佛是个傻妞。不管多贫瘠的地,只要发了芽就到处爬秧,十天半月就爬得满地都是,没一点矜持娇柔的意思。然后就开花,那花儿也傻,一味的黄,晃人眼睛,还开得野,几乎每个叶子的旁边都有一朵花,但大多是不结南瓜的谎花。
它的形状有点像百合,却没有丝毫百合高贵的气质。更像一支喇叭,无所顾忌地吹奏着恣肆的黄艳。其实它有什么好骄傲的呢?一棵南瓜,平淡无奇到卑微,除了那些蜜蜂,谁拿它当一种花儿看?
可是南瓜從不计较这些。好像整个夏天,南瓜们都在拼命地爬秧拼命地开花。贫瘠的土地上,茂盛的南瓜秧之间,热闹的花事从不间断。蜜蜂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常常来装点门面,于是再荒凉的土地也有了生机。甚至到了秋天,清冷的露水打黄了南瓜叶,有肥壮的笨南瓜露出了圆滚滚的腰身,还有黄艳的南瓜花开在藤上,只是稍微显得寥落一些,却不自伤自怜,哪怕明知道寒霜不久就打下来,还要继续这没结果的花事。
这时候,村里的男孩子们编个笼子捉了蝈蝈放进去,再揪一朵南瓜花也塞进笼子里,据说吃了南瓜花的蝈蝈叫声更响亮,这也许是真的,因为直到初冬,所有的南瓜都被大人抱回了家,邻居家弟弟养的蝈蝈还在快乐地唱,隔着一道院墙我都能听到。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喇叭状的南瓜花被蝈蝈吃下去,就有喇叭样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我不喜欢吃南瓜,母亲很少种它。家里的小院里有扁豆、茄子、辣椒、丝瓜,却从来没见过粗傻好养的南瓜。虽然喜欢南瓜花,却也觉得它那种傻得没心没肺的样子,真是既无畏又无味,俗气得很。
这种更俗的心态,在前些天回家后土崩瓦解。那天我心血来潮,忽然坐上回家的火车,想给母亲一个惊喜。当我出现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母亲却惊喜得手足无措——她没有准备我爱吃的东西。迟了一会儿,她从小院里掐几朵黄艳的南瓜花,不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手擀面便端了上来,细细的面条上,黄艳的南瓜花柔顺乖巧地躺在上面,夹一块放进嘴里里,唇齿间别样的清香。以前我从不知道,南瓜花还能用来当菜吃。
一碗面条吃下去,母亲很欣慰地说:“担心你不爱吃呢,看你都瘦了。”咦,母亲不是不种南瓜的嘛?怎么小院里一大片粗笨的南瓜藤,中间有那么多黄艳艳的南瓜花?
姜 花
去朋友家玩,看见阳台上一盆花,披拂的绿叶,衬托着上面几朵小小的黄花,像一株株开花的翠竹,格外雅致。我问朋友什么花,朋友浅浅一笑:“姜花。”
生姜也能开花?我大吃一惊。眼前这盆绿叶纷披花黄如金的植物,是用来烹调的生姜?朋友说,就是它。买回来生姜没吃完,放在水池边,没想到过几天,发现它发出小小的芽苞,顺手埋进花盆里,就长成了现在的这样美丽的植物。“大家都问我是什么花儿呢!”言语之间,掩饰不住的喜气。
朋友蕙质兰心,虽遭丧子婚变等诸多变故,却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悠然多姿。而我这样的寻常烟火女子,只认得姜丝。它与葱携手并肩,是菜锅里最寻常的配角了。热锅冷油,唰地一把葱姜下去,一道菜就有了滋味。可是,它能开花,并且还开得这样雅致,实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回家后,我也东施效颦般,取出一块生姜,把它放进盘子里,点一勺清水,等待它发芽。可是十几天过去了,不管我怎么暗自期望,那块姜接觸水一部分甚至开始有腐烂的迹象,却还没有一点发芽的意思。打电话给朋友,朋友还是浅浅一笑:“你买的姜也许是被化学物品熏过,要买那些瘦小一些的姜,才能发芽呢!”遂恨恨扔了其余光鲜美貌的“毒姜”,另去菜市场,寻觅那些其貌不扬沾着泥土的“村姑”。
果然,“村姑姜”沾了水之后,没几天就鼓起两个小小的芽胞,我把它们按进花盆里,浇了水,没几天就钻出两株绿色的幼苗,叶细茎绿,颇有竹子的韵致。我曾以阳台无法种竹为憾,想不到,寻常的生姜竟弥补了这一憾事。只是虽有生姜冒充翠竹,我的俗气还是依旧。我总是惦记这两株“竹子”,早点给我开出清香四溢的花儿,结出令我放心的生姜。
两株生姜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很快窜到一尺多高,打起小小的蓓蕾,终于在一个清晨,睁开眼,黄金般珍贵的姜花,幽幽吐露芬芳。
据说一千多年前,后蜀花蕊夫人,专门命人在宫中种植姜花,用以养眼怡心。文献记载不知真假,我宁愿相信,那花蕊般的女子,应该有姜花来相配的。
姜花谢了,我把生姜刨出来,却发现,下面的根茎细细的,根本没有生姜的影子。打电话给朋友,她说:“开花的姜不结姜。”真的吗?开过花的姜不结姜?
土豆花开
土豆这个名字就透着一股土气,根本把它和娇艳的鲜花联系不起来。何况它从自身切下一块就能再长一株幼苗,完全不需要种子来传宗接代,我觉得,它开花纯属多余。但它确实会开花,而且花儿洁白到透明,几乎像梨花。
小时候,外婆家有一个小菜园,每到春夏之交,绿的辣椒、紫的茄子、红的西红柿,长豆角、圆南瓜,热热闹闹。当然也少不了土豆。我曾经不爱吃没性格的土豆,它太绵软了。外婆却喜欢,她的牙不牢,炖土豆吃起来很合胃口。每年春天,母亲就会派我到外婆家,送去几块土豆,那是母亲特意从邻村买来做种子的,据说是什么优良品种。我到了外婆家,总喜欢帮着她翻地、洒水,然后种下土豆块。等它发芽,做这些事的时候,外婆都是一副不慌不忙笃定安详的样子,小小的我,在她的感染下,也觉得,在这一种一收之间,有一种满足的踏实。后来我总结出,我天生就是一个农民,DNA里有对泥土和种子的渴望。
然后就是一周一次去看外婆,也喜欢看那些土豆,发芽了,长高了,然后,头上顶起绿豆一样的蓓蕾,最后,开出小小的花。
我从小就不舍得从枝头摘下盛开的花朵,可是对于土豆花,我常常摘下它们别在小辫上,照照镜子,自觉尊贵华美如一个公主。我摘花的时候,外婆是不阻止我的,她慈爱的目光,从土豆花开到我身上,那样宠溺的眼神,仿佛我真是一个公主了。
长大后,上班、结婚,房子……一样一样的事情,流水一样,淘去了那些种土豆、摘花的日子,也洗淡了那些关于种植、收获的心情。
一天,上网查资料,无意间看到了土豆的身世,原来它来自遥远的欧洲,最初,那些贵族们种植土豆就是为了观赏,他们把土豆花也是别在头发上,开宴会。原来那些洁白的土豆花,不仅照亮过中国小女孩黑色的小辫,也装点过异国女子黄色的卷发。只是,那些贵族女子,她们卷发上那些洁白的土豆花,是否也得到过家里长辈宠溺的目光?
往事纷纷而来,在时间的转角处劈面相遇。隔了几十年的时光,我仿佛看见那个为外婆送土豆种子的小女孩,她和外婆种植土豆时的满足,她摘下土豆花时的喜悦。一朵小小的土豆花,见证了我少年春衫薄轻的懵懂岁月,点亮过一个乡村小女孩黯淡贫乏的童年。我想告诉外婆,我终于明白,即使土豆不结种子,它也有自己开花的必要。在黑暗泥土里,洁白的小花,就是她喜悦的理由。就像千千万万的凡俗女子,在贫瘠荒芜的岁月里,依然坚守着内心那一点小小的绮梦,等到它开出洁白的花儿来。
可是我忽然想起来,外婆,已经过世多年了。终于,在这样一个落雨的下午,对着电脑上的土豆花,我泪如雨下。
萝卜花开
第一次见到它,我根本没看出那是一种花。一粒粒米粒般的青白,一蓬蓬聚在一起,一眼看上去,更像是一从比较美观的狗尾巴草。但很奇怪,总有蜜蜂或者蝴蝶嘤嘤嗡嗡地围着它。我俯下身看,朋友淡淡地说:“那是萝卜的花,快要结籽了。”萝卜花?我吃惊得像是听见了牡丹能结果子。
说到萝卜花,人们会想起金碧辉煌的酒店里,精致飘香的菜肴边锦上添花的那一朵,有着红艳的颜色和花朵的形状,存在的理由就是为了装饰,装饰身价倍增的食材和精美优良的容器,也装饰身价倍增的语言和貌似优良的人——尽管餐具精美,但没有人会把萝卜花吃下去。
而眼前的萝卜花,却实实在在地开出了花儿,为了繁衍后代而开花,更接近于生命的本质。这些花儿,为了萝卜籽而开,为了秋天水灵灵的泥萝卜,为它的梦想,选择绽放。
我喜欢在吃火锅的时候,放几块白萝卜。也愿意在秋风起的时节,腌一盘萝卜丝。萝卜是再家常不过的一种菜。香辣萝卜条,母亲腌制的味道最香最纯正。萝卜猪肉馅的饺子,冬天吃有进补的功效。还有号称牡丹燕菜的萝卜汤,是女皇武则天发明的精细菜品。甚至连刚出土脆生生的泥萝卜,也会带给村里孩童一点惊喜。萝卜和白菜携手,代表着餐桌上最寻常世俗的食材。但是吃萝卜的时候,我从没有想过,它也会开花。
世间多少平凡卑微的生命,在默默存在的同时,也有着开花的渴望。喧嚣浮杂的红尘岁月,有多少粒初心蒙尘,但只要开过了一次花,就有了与岁月对抗的勇气,令这凡俗世间,顿时生动起来。
虽然萝卜花没有其他鲜花的娇艳妩媚,但它选择了盛开一回。几天的光阴就谢了,结出米粒般的籽。脆甜的萝卜,就是它的灵魂。
让酒店盘子里那些鲜艳的萝卜花,自管乖巧地妩媚食客的眼球去吧,我只有一个梦想,拥有一个小院,撒下两畦萝卜籽。守着它,待它发出嫩嫩的幼芽,抽出长长的花梗,开一蓬蓬细小青白的萝卜花。
红薯花开
我喜欢吃红薯。尤其是寒冷的街头,拿一块热热的烤红薯,它绵软的甜与香,是一种再安全不过的踏实与稳妥,仿佛是母亲的怀抱。可是我的母亲并不喜欢红薯,用她的话说,吃伤了。
听母亲说,她小时候,与红薯有分不开的联系。在她的记忆里,除了红薯,好像就没吃过别的东西。外婆家离我家好几百公里,那时候交通不便,常年不回娘家。如果不是因为她爱吃白米和面条,从小挑食的我几乎怀疑她这番话的真实性。我对红薯情有独钟,不仅喜欢红薯面条,还爱屋及乌喜欢它的叶子,尤其是它的花。
红薯会开花?会。
夏季,红薯秧子爬满了地面,长长的叶柄举着心形的叶子,把地面长成一张绿毯。偶然就会发现,一朵粉白的紅薯花,像一个小喇叭,害羞地藏在碧绿的叶子下面。
我和一群小伙伴常常跑到红薯地里,把叶柄折成一小段一小段,却让外面的一层薄皮连着,连成一条条的绿色的链子,润润凉凉的,挂在脖子上、耳朵上、手腕上,觉得自己宛如一个公主般,忽然美丽起来。
而最美丽的装饰就是采到红薯花。也许是因为块根繁殖的缘故吧,红薯花并不很多见,所以谁采到了红薯花,就引得同伴们一阵羡慕,她会把红薯花插进绿链里,做成花冠戴在头上,那羊角辫,也就格外神气。那些和我一起采红薯叶红薯花做项链花冠的女孩,我还记得,她们中,有的叫晓燕,有的叫彩霞。
孩子们采红薯叶子红薯花,大人们一般是不管的。红薯老实,不管怎么采,到了秋天,还是会在地下悄悄结出一块块疙疙瘩瘩的红薯,并不影响产量。对于一群小女孩的把戏,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母亲却不然,她不爱吃红薯,却喜欢红薯花,不许我们随意去采。记得有一次,我找到一朵粉白的红薯花,雀跃地做成一个花冠戴到头上,正在得意地享受小伙伴艳羡的目光,母亲路过,狠狠地训我一顿,我委屈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母亲说,喜欢花,不是要把它摘下来,而是让它长在枝上。花枝,就是花儿的母亲,不能让母亲和孩子分开。母亲温柔而忧伤的神情,仿佛一道光,照进我幼稚懵懂的心灵。直到现在,我还是不会轻易从枝头摘下一朵花。
后来我很快地长大,异地求学,远嫁他乡,回家的次数寥寥可数。上次放假去看母亲,一眼看见小院里一片红薯,绿毯一样的叶子之间,藏着一朵粉白的红薯花。女儿要去采,我喝止她,母亲却说:“让孩子摘吧,只要孩子高兴,让她摘。”我忽然发现,母亲的头发,已是霜满两鬓,白得就像一朵红薯花。
【作者简介】陈晓辉,洛阳人。河南省作协会员,《青年文摘》签约作家。在全国报刊发表二十余万字,获文学奖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