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韵
在逃不开的逆境中,她看见了鸟的故乡。
——题记
父亲的诊断书在她的手心里颤抖。癌症晚期,这四个字像铁钩一样,把她身体里的血肉一块块拉扯出来。锦西路上,梧桐落叶潇潇而下,冷雨秋风中,她像一只单飞的孤雁。她恨自己为什么要跟父亲赌气,以至于有两年没带他体检身体了。
昨夜有雨,气温骤降至2度,她新买了件蓝色半长款的羽绒衣,穿在父亲瘦弱的身上,显得有点宽大。父亲却兴奋得像是要用目光把她抱起来,对她连连说,合身,合身,正合身呢。这些年,她只要对父亲有一点点的好,父亲都想要极度地赞赏,甚至讨好。她不耐烦地觉得这是他对她亏欠太多的内疚。这一次,却那么心酸。
两年前,她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她夺门而逃,伤心绝地。父亲在身后像一头老狮子,发出低沉的吼声:你有本事就别回来,当我白生养了你!人家没儿没女的人都要一天一天过,何况我还有你妹妹呢!妹妹,又是妹妹!在父亲的眼里,她永远都是多余的。
父亲对她笑笑,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像他沧桑的一生,胡乱堆弃着。她的目光穿过它们,抵达父亲的肺部。最大的肿瘤紧挨着主动脉血管,另外一些小的攀附在肺的左叶、右叶,像吸血虫一样啃噬着父亲的肺。有一些已经转移到了头部,她像是看见自己幼年时满头的虮虱,奶奶用一把篦子一遍遍地梳理着那些白色的凤尾粒卵子,它们一出壳,就会紧紧地叮着她的头皮,吸食她的血肉。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那些年,村子里小伙伴们的头上都生虮虱。窗台上,除了梳子,还有篦子。篦子密密的细齿,是虮虱们的克星。一梳,又一梳,就一个个地消灭了那些会咬人的敌人。可总是有些残兵余将,永远在繁殖它们的队伍。只要奶奶忙不得管理她的头发一些日子,她的头皮就奇痒难耐,被抓破的地方因为新伤旧伤反复交叉感染,变成了黄水疮。
父亲住院,是因为头疼。头疼欲裂,只想满地打滚,实在无法忍受了,就用头撞墙。父亲是在心里挣扎了许多天,才给她打的电话。她去接他时,看见墙壁上凹下了一个浅浅的坑。那么坚硬的头和墙,父亲竟然用头让墙壁服了一次次软。黑黑的一片印子,像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旧时光。
父亲说,丫头,你把片子拿给我看看。桌子上这张片子是她昨天拍的自己的片子,她求着医生换成父亲的名字,想把眼前这关先糊弄过去。当了一辈子法医的父亲不信,他质疑从前肺部那个结节怎么会突然不在了呢?慌乱之间,连作假也显得粗制滥造。她想起了肿瘤专科医生的话,三至六个月的存活期,就别让他受放疗化疗的罪了。她转身出去,眼泪像山洪水一样,泛滥、急泄。
她从卫生间出来,站在走廊上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才回到父亲身边。父亲拉着她的手,眼神里像是写着愧疚、不舍、忏悔。这些让她曾有过的报复似的心理快感,在此时全变成碎裂的疼,一阵一阵的冷风吹过裂口,一溜儿一溜儿的皮肉往下掉。墙壁弹回了她的目光、她的呼吸。她无法直视父亲。那些被继母打骂的童年令她无法正常面对父亲。她与父亲之间有一道巨大的屏风,屏风后面立着面目可憎的继母。继母用身体挡住了父亲的体温、父亲的目光、父亲的蓝衬衫。
许多年过去,她已经长大了,嫁人了。但她还是跨不过这鸿沟。但她能强迫自己做到,对父亲好一些,再好一些。每年带他体检身体,给他买好吃好穿的。直到两年前那一次争吵。她觉得她再也不想回到父亲那里了。
她曾试着用奶奶教给她的道理来安身、立世。奶奶说,过日子要看不如自己的人,才会好过些。而做事情要看比自己厉害的人,才能学得大本事。她佩服奶奶总能是在纵向和横向的比较里找到合适的参照物,来验证自己生活得还不错。这种能力没有种在她身上,倒是向相反的地方掘进着。奶奶的比较是让自己更心安,而她的比较总是让自己更加难受。
父亲老了,令他牵心挂肠的永远是妹妹。每当这样一比较时,就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的孩子。对镜孤影自怜,便开始伤心垂泪,黛玉葬花的音乐随心而起。更要命的是,她会顺着这种思路,想起种种辛酸。就像此刻,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右边的额头上的疼。医生缝了十一针的血,正流到她的衣服上、泥土上。那年,她才几岁,她记不得了。奶奶也记不得了。总之,她还很小,很小。因为额头上的伤口,她的头上被剃了半边头发,被小伙伴们指指戳戳为鬼剃头,嘲笑了很长时间。现在,她必须要在额头前留些凤尾梳,以遮盖那条明显的疤痕。
继母下手太狠毒了。真是不能想的那个人。这个时间,她刚进了病房。脸上堆起的笑完全是讨好和奉承。她热情地拉着她的手,管她叫燕燕,燕燕。你要吃苹果吗?我削苹果给你吃。香蕉,今天买的香蕉好得很,人家的开张生意,两块就卖给我了。眼前像是个温良的妇人,她无法想象她曾经对她做过的那些龌龊事。现在,连称呼都变得亲切了。那些年,她时时鬼喊辣叫,尖着嗓子狂喊,姜燕燕,姜燕燕!答应慢点,她就变成:这个烂尼姑婆,跑到哪里嫁人裹野汉子去了,姜燕燕!
她的耳朵根子里,又回放出这样刺耳的声音。她正在门外扫地,继母在楼上已经追命似的喊了她好几声了,她进门来,才抬起头,一个什么东西就飞了过来,她本能地向后躲闪了一点,一块玻璃就飞插到了她的头上,往下一点,是她的右脸。缝针是大姑带去的,她紧闭着嘴巴,扑在大姑的怀里,觉得那就是她的家。父亲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她了,自从有了继母,她还不如繼母买回来的一棵小白菜。继母会计较小白菜的贵贱,会仔细地清洗它们。而对她,只有冷冰冰的恶言。
她看向这个给她生命的男人,她该叫他为爸爸。可是,爸爸却为了另一个女人让她活在屈辱里。她缝针回来的那一天,爸爸是晚饭后才回来的,她才听见开门的声音,忍了一天没有哭出来的眼泪,终于唰啦而下。她用稚嫩的小手指着继母说,爸爸,是她丢玻璃划伤我的头,缝了十一针呢,我疼,哇,哇啊。她以为当警察的爸爸会一大巴掌向继母挥去,那么,她所受的伤害就会在爸爸的关爱里得到最有效的治愈。爸爸看了看继母的脸色,对她说,肯定是因为你太古怪了。她顿时觉得天都塌在了自己身上,她不能活了,她宁可现在就死掉。
她用尽力气哇哇大哭,像是要把浑身的委屈都挣扎出来。额头上的伤口顿时被撕开,鲜血顺着她的脸流到了脖子上。这回,真吓坏了她的爸爸,抱着她直奔医院。她在路上还在想挣脱爸爸的怀抱,她想死了算了。爸爸在乎的不是她,是那个女人。她多么希望爸爸为她出口气,即使不打继母几巴掌,也应该指责她几句啊。重新缝合伤口的时候,爸爸安慰她的声音很温柔,很温柔,疼痛也像是被减轻了很多,很多。
夜里,她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着。她听见父亲的喘息声音,继母的声音像是哭,又像是笑。她想,也许是爸爸也为她受的伤害睡不着了,正在找继母的麻烦呢。这么想的时候,她迷糊着进入了梦里。但在后来的许多夜晚,她又听到了同样的声音。她一直好奇,爸爸要打继母,为什么要背着她的面。
丫头。爸爸在叫她。继母出去打热水了。他说,爸爸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你要原谅爸爸,爸爸对不起你妈妈呀,我没把你带好,还好,你一直是个努力的好孩子。比起你妹妹,你给爸爸脸上争光了,唉,不说你妹妹了。一双浑浊的老眼睛蓄满了泪水。她再也不能自已。好像她终于在与妹妹的比较中胜出一回,得到父亲的口头表扬了。继母提着热水瓶回来,父女间的对话戛然而止。
继母看见两双泪眼,有几丝怯懦地看向他们。这几年,她的生活有了起色,可以贴补家庭开支了,继母常常变着法子启发她拿出更多的钱来支持妹妹创业。她为妹妹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买单,直到她误入歧途。此前,来看爸爸的亲戚们给了上万的钱财刚被她装入口袋。这个她终身不肯叫一声“妈”的女人,永远把钱看得最重要。若不是这样,她也不可能嫁给比她大十五岁的爸爸。她对她说,钱不够,我这里有,我只是请求你能好好照顾好他。
回到家,丈夫正在煲汤,围着围裙的丈夫憨态可掬,魁梧的身材略微发福,显得更加可依可靠。这个当警察的丈夫,与父亲身上,那么相似,又那么不同。她一头扑进丈夫的怀里,眼泪湿了一脸一胸膛。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对她说,我在,我在呢。她就要失去爸爸了,三个月,也许是六个月。爸爸的道歉令她不安。她把这种责任都怪罪到自己身上,如果早些带他体检身体,也许就有了手术治疗的机会。丈夫说,别难过,剩下的我们尽力就是,等一会儿把煨好的鸡汤送到医院里去。来来来,我先把你喂饱,才有力气哭鼻子。别哭了。吃吧。
她看着豪宅里应有尽有的温情,比衬着她饥寒屈辱的童年,再一次关不住眼眶里的泪水。那些湿淋淋的鸡汤文字里,要教导人心放下仇恨,原谅一切,懂得感恩,知恩回报。这些,她做到了,她唯一做不到的是原谅继母,她恨她,有时也常把这种恨牵连到父亲的头上。尤其是他们对妹妹那种没有节制的宠溺,与对她永远的苛责相比较时,那些被按下去的恨就像刚下过雨的麦苗,噌噌噌地生长。
鸡汤文字里有人说,一些人用一生来治愈童年,一些人用童年来治愈一生。她在想,电脑里的删除和屏蔽功能,如果能让大脑自动生成,她就可以拥有一个更圆满幸福的过去和现在了。
与丈夫初识时,她很害怕失去什么,很谨慎地一点点走向他。并一直怀疑他对她的爱是否是真的、足够的。以致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她肯定不爱他,因为她很少对他笑,几乎没有过开心大笑的时刻。但他又那么喜欢她,盼着能早些把一个冷美人抱在怀里,焐热她,让他的英雄主义情结得到最有力的舒张。他太想当王了,她的王,而她是褒姒。他每每看到她抿嘴轻笑时,心就融化了。有一天,她勇敢地向他打开了心扉,把她所经历的那些苦难和心酸,像滚豆子一样倒进他的怀抱里。他心疼地抱住她,想要把他的世界都给她。
结婚后,一家人的温暖就焐紧了这个从小缺爱的孩子。那么美好动人的姑娘,她的左脸俊秀,右脸清丽,可是没有人知道它上面究竟挨过多少继母的大巴掌。她常常还在不知所措之间,就挨了继母狠狠的大巴掌,左脸的疼还在,右脸的痛又紧跟上。
多年以后,她自修了心理学才明白。那个有强迫症的女人打她的原因,就是想让她屈服地叫她的一声“妈”。她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来承认她的地位。这个纽扣大的孩子,却始终不肯叫她一声“妈”。不被认可的愤怒伤害了她的自尊。她想要让她屈服,让她嘴软。但她失败了。再凶悍的手段也没能使这个姑娘成为自己的姑娘。即使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母亲的心并没有让她变得柔软。除了一个嘴硬的孩子,更有比较的嫉妒。她的女儿从长相到智力都输给了这个鬼丫头。她常常在气不知所起之间,就挥手一巴掌过去。小小年纪,她就学会了忍,她不敢告诉爸爸,因为她知道他们是一伙的,永远不会向着她。
厨房里,爸爸和继母吵了起来,不是为她,是为放辣椒的多少。吓得她抱着的妹妹大哭了起来。他们放下争吵,爸爸一把接过妹妹哄着,继母一巴掌又打在了脸上,责问她,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她干吗哭得这么炸啦啦的?她抬头看看爸爸,他像是没有看见这一幕。她开门出去,站在门外哭了很久。她希望爸爸能出来哄哄她。她又失望了。她凭着记忆,逃向奶奶的家。
奶奶家在小镇后面的大山上,爸爸带着她去过一次,要走半天。走着走着,就下起了雨,摸着黑路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了一个黑灯瞎火的小村子,有几声狗叫。她抬起手来,却不敢去敲门,她有些害怕她走错路了。猪圈的角落里堆着一堆干草,她穿着淋湿的衣服钻进草堆里,迅速就睡着了。她梦见了一个长辫子的漂亮女人,张开双臂要擁抱她,让她喊她妈妈。妈妈,妈妈!她叫着睁开了眼睛。奶奶看见一堆会动的草,好像还听见有什么声音,她一扒开草就看见了孙女儿,一把搂在怀里,老泪泗流。
没有了打骂的童年,她笑得很欢快。奶奶说,自古就说,有了晚娘必有晚爷,你别跟那个狼心狗肺的爹去了,吃粗糠咽野菜,奶奶也能养大你。那一年,大姑刚满二十二岁,在村子里该是出嫁的年龄了。读了几年书的大姑肩负了当妈妈的责任,教她写字、唱歌,带她下河下地。有个镇上的干部托人来说亲的时候,大姑很矛盾。最后为了多带她几年,就回绝了。后来又有大姑的表兄来提亲,说是要亲上加亲。奶奶放不下脸面来拒绝老姐姐家的儿子,但大姑还是一口咬死了不嫁。
好几次了,爸爸才说要带去看看她的妈妈时,继母除了冷言冷语,就是寻找一些茬子骂她。尽管她已经考了好几次第一名了,这个愿望还一直被挂在树上。她抬头看见门前高大的杨树上,有一个大大的鸟窝,她多希望她也是一只鸟,可以飞到高高的树上。那里,没有人会打她骂她。
父亲带她辗转坐车来到一个地方时,她已经有十三岁了。在路上,父亲告诉她,母亲是一个护士,漂亮能干,又心地善良。出车祸那年,她还两岁不到。她坐车去城里采购些过年的衣物用品,车满员了,又上来一个老人。她主动让那个老人坐在她的位置,她坐在引擎盖上。翻车时,她的头颅被卡进了引擎里,是救援的人把她的头从机械上面撬下来的。她听得惊心动魄,心跟着妈妈一起翻下了悬崖。
得救的母亲醒来时,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女儿叫燕燕,其他的人事一概都不记得了。历经了无数次手术之后的妈妈还活着,但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了。她问,她现在能站起来吗?爸爸说,她这一生都只能在床上度过了。她说,那我们可以接她回家,喂她吃饭帮她洗衣啊。爸爸的脸上就蒙了好大一层霜。他们之间的沉默,让她感到恐惧。她不知道自己明明有一个妈妈,为什么还要有另一个人来这个家里,打她骂她,还逼着她叫妈妈。
她回忆起这些的时候,不知觉之间就走到了一座雕塑面前,这座被命名为虞美人的雕塑,风姿绰约地站在城市的中央,她赤裸着上身,向来来往往的人们展示着她丰腴美好的身姿。当年,她就是凭着对这座雕塑的记忆逃向妈妈的。那是在爸爸带她来找到妈妈之后的第二年,她因为不堪忍受继母的打骂,再一次离家出走。那一年,奶奶死了,她已经没有更牢实的靠头了。
她永远也忘记不了第一次见到妈妈的场景,一间小黑屋子里,破败的棉絮下面,躺着一个面容残破的女人,她沙哑深沉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她怯怯地走上前,叫了声“妈妈”,妈妈笨拙地伸出手,揽她在胸前,四只眼睛里的泪水交织在一起。她的妈妈,她心心念念找到的妈妈,挣扎在疼痛里的妈妈,天天躺在床上不知白天黑夜的妈妈。她是她的燕燕,她是她梦里泪里的妈妈。妈妈哭哭又笑笑,笑笑又哭哭,一会儿让她站起来让她看看多高了,一会儿让她坐下,从床角里摸出一块饼干让她吃下,一会儿又让姨妈赶紧倒口水给她喝下。她感觉妈妈不知道怎么来爱她,害怕她一时就会飞了似的。
离开的时候,妈妈的眼泪淌在她的脸上,她一次次抱上去、贴上去。她感觉妈妈所受的苦,肯定比继母打骂她更多更疼。妈妈的语气跟大姑一样,都让她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
父亲是在很久之后才告诉她,离婚是妈妈提出的,这让她的情感在某种程度上暂时被安慰。她一直在想是继母霸占了爸爸,爸爸又抛弃了妈妈。每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就对这个家充满了仇恨。原来是妈妈不忍心拖累爸爸才主动提出离婚的,可爸爸为什么就同意了呢,他怎么能忍心丢下躺在床上的妈妈呢?她听邻居议论说,起初爸爸是不同意的,但后来因为继母出现了,爸爸就爽快同意了。为了弥补良心上的不安,爸爸把车祸赔偿所得全给了妈妈,而独身的姨妈也愿意来照顾妈妈。
从童年到少年,她所经历的、看到的、听来的故事,被她一点点串联起来。她觉得没有什么痛苦比得上妈妈不能下床的艰难,她忍一忍就过去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考大学。那是妈妈和大姑的愿望。自从见过妈妈以后,她残缺的世界像是被缝补得完整了许多。无论继母怎么打骂她,她似乎更能咬着牙齿忍受了。时间一久,她像是觉得自己连笑都不会了。在父亲和继母的争吵中,她捂上了耳朵,专心地背她的英语单词。
有一次她正在写作业,屋子里又有摔碎东西的声音。她抬起眼睛,一条比爸爸手臂还粗的大花蛇围绕着她坐的凳子,像是来守护她的神灵。它看她的眼神,慈祥温暖,太像奶奶的眼神了。一向害怕软体动物的她,居然没有受到一丝惊吓。她低下头又写了一会儿作业,她的心像被一种神秘的气息笼罩着,安静而上扬。她与蛇互相对望了很久,很久。一声刺耳的尖叫,蛇!继母惊慌地跑了出来,转身找来一把锄头递给父亲,命令他,快打!她伸手拼命地拦住父亲,哀求他,爸爸,不能打,不能打,它不是蛇,它是奶奶。继母说,快打,她在胡说八道,被鬼缠身了。蛇吐着芯子,向继母示威,父亲的锄头挥了下去,它受了伤,挣扎着缓缓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她说,快跑,快跑呀!父亲丢下锄头,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女儿。在父亲的惊奇、继母的尖叫中,那条蛇迅速地沿着柱子逃跑了。
奶奶临终前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了,她交代父亲要善待她,还说死后也好好保护她、保佑她。继母在后来接连受到各种莫名的事故伤害,出门扭伤腰杆,在床上休养了半个多月。才好些上街去,又被汽车撞断了左腿。他们都把这些意外归结到那条蛇身上,归结到她的身上。继母骂她时,开口闭口就骂她是蛇妖精。父亲在跟前时,她略有收敛。父亲一不在家,她多吃一碗饭,都会被继母骂成猪、黑煞神、破草鞋。这些,她都写在日记本里。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妈妈和大姑的话,她要读书,她要上大学,她要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家。不,那不是她的家,是她寄宿的篱下。
继母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有一天去找了算命的。小镇上住着一个神婆,许多人家有了不清爽的事,都喜欢去请神问仙。门前热闹如街市,常常很早就有人去排队等候了。算命回来的继母,忽然对她好了几天。原来,算命的告诉她说,那条蛇就是她奶奶的化身,专门来保护孙女儿的,劝继母不要恶毒,会遭报应的,如果这女娃娃将来长了大本事了,是要来找她秋后算账的。面对继母突然发起的善心,她倒是有些不习惯起来。可想让她发自内心地笑出来,还是那么艰难。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班上的男同学在背地里给她取了绰号:冷美人。
假意慈悲的继母,在一天天的日常生活中像个常常穿帮的演员。她端了碗汤圆在她面前,满脸堆笑地说,我的儿呀,你要是肯叫我一声“妈”,我明天就带你做套新衣裳去。她驚慌地看向那碗汤圆,感觉像是里面放了砒霜一样。她的妈妈在病床上,这个人不是她的妈妈,她怎么能背叛自己的妈妈去叫别人呢。这么想的时候,她把那碗汤圆往桌边推了一下,对继母说,我不饿,给妹妹吃吧。继母的脸上由红迅速变为白,竖起眉毛就骂她,你这个没娘教养的东西,给你脸你不要脸,就是条狗也喂了会摇摇尾巴,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
到了晚上,继母说她摆在枕头下的一百块钱不见了。问妹妹,妹妹摇头。问她,她摇头。继母说,这家里莫非是进鬼了,这钱会长翅膀飞了不成?莫不是因为她想做新衣裳,偷去了不承认。就来逼问她,三问两问,她就哭了起来,怀疑她是小偷,比打她几嘴巴更让她不能忍受。她一哭,继母的心更被激怒了,几个巴掌就打了过去。
她坐上班车去城里找妈妈,车票钱是向同学借来的。凭着一座雕塑的记忆,她找到了妈妈。妈妈问她,继母对她好吗?她顿时泪如雨下。姨妈说,不是你妈妈不要你,当年,为抢夺你的抚养权,我们尽力了。你爸爸说,妈妈都要人照顾了,根本不可能照顾得了你。只是没想到,你会遭受那么多罪孽。就要中考了,你回去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就会像鸟那样飞走了。
姨妈送她回来,爸爸站在继母的身后,一高一低地数落她。继母说,你以为你长翅膀了,你就能飞了。有本事还不飞走别回来了。她向那棵杨树上望去,两只鸟无视人间的悲欢,正在枝头上嬉闹。窝里像是有了小鸟,轻言轻语地回应着它们。爷爷曾在背地里这么骂过她的爸爸,连鸟兽都认得要管好自己生养的娃娃,你说他算什么人么?脱下警服的父亲,猥琐地站在继母的旁边,像个帮凶一样。那一时刻,她无比地憎恨他们!
这些年来,她心中的仇恨已经被生活的清流冲洗得差不多了。这个世界像是要回报她那些年受过的伤害和委屈一样,四处都是和风惠畅的通道。可一想起父亲和继母,她的心又会一时掉进深渊里。而眼前父亲这病,是她与深渊的对视。令她感觉她掉进了深渊里的深渊。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去除与父亲之间的隔膜,修复自己,修复父亲。
现在,父亲就像是一种符号,如他病床上的号码:14号。在她的成长中,他缺席、迟到、帮凶、漠视,亲人间应该有的温情和庇护,他只限于用在继母身上。不,还有她的妹妹身上。可妹妹在他们的纵容下,像一株不正常生长的植物,已经无法完成任何一种学业。最近,又染上了毒品。
她有时也这样想,尽管她在逆境中生存,比起妹妹,她又何其幸运。那一年,她参加全省统考公务员,考的是公安,以全省第二名的身份进入。后来被莫名洗牌,她成了一只无辜的狸猫。不服气的大姑去找人理论,牵强的理由令她哭笑不得,说她的身高不够。事实上,她一米六八的身高,倒像成了一种铁定的半废品。许多年后,她与当年顶替她的那个女孩子成了好朋友,她有一米七的身高,在相對数里,她是身高的短数。
她释怀地原谅了一切,她说,不怪她,肯定每个人的父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个最好的工作,所以愿意花费毕生的力量去帮助子女实现愿望。其实,这是她单纯的愿景。她多么希望自己有这样的父亲母亲啊。别人替她实现了,她忽然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情愫,就像看见与奶奶戴相同帽子的老人时,心中就倍感亲切一样。她说,没有被录取,她重新考就是了,对于读书和考试,她永远对自己充满信心。自从父亲说,她考第一名就能见到妈妈时起,这种有条件的爱,是她不懈奋斗的最大动力。在一个集体里争取成为第一名的决心推赶着她一路向前,她一直是这样。
中考分数出来时,她成了镇里的小明星。父亲和继母都觉得她给他们脸上长了光彩。分数上了重点高中许多分,足够录取到最好的中专学校。她想上大学。继母死活不同意,表面上说那样的花费是家里拿不出的。事实上,是她想起了当年算命神婆的话,生怕她成了大气候,回来报复她。这是她隔着墙壁听见的他们的对话。听上去那么可笑。父亲居然顺从了继母的决定。她上大学的梦想就破灭了。一所财经学校的财政专业录取了她,她不知道财政为何物。
毕业后的第二次考试,她顺利进入行政部门。她打败了一切考试,从助理会计师到会计师,再到注册会计师,注册税务师,资产评估师。但凡需要通过考试就能取得的资格,都无法难倒她。拥有这些证书之后,一份体制内的工作已不能适应她对自身的要求了。她挣脱了父亲想要她当个科长的理想,去更广阔的天地里,真正地做起了一只自由的鸟。从此,再也没有人打她、骂她、侮辱她。
大姑家还在深山里,她每年都要去看她。盖新房的大部分钱都是她给的。她小时候,曾看到大姑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的一行字:一边是聪明可爱的小侄女,她太可怜了,需要我照顾她。另一边是自己老大不小的婚姻。我到底该如何是好!她总觉得是她耽误了大姑的幸福。若不是她的拖累,大姑应该嫁给镇上的干部,如今也许能过上更好一些的生活。她跟大姑挤在一张床上,谈过去的那些苦难时,总会谈到“原谅”这两个字。她们都知道应该放下一些东西,试着释怀。
她说的原谅,在大姑的口中叫“放得下”。其实,有些难过就像被镶嵌在脑子里,只要一碰触到,它就会自动叫喊似的。大姑勤劳操持一个大家,在物质上依然没有什么大的起色,那些年交通不便,山里山外就像两种世界。这些年村村通的公路修好,来来去去方便了,村村都有些在外面打工挣了点钱的人,他们像候鸟归来,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盖起了新屋。无论是多高寒的山上,他们不惜花费血汗钱,只为有一所更好的房子。她不知道,鸟是否有自己的故乡。人类依靠乡音的辨识度来确定故乡的归属感,从这山飞到那山的鸟,它们也有自己的语言吗?
出嫁了的大姑,她的故乡从娘家到夫家。在娘家她要为家庭的苦难和温暖交付自己,在夫家她也要为改造生活而榨干自己。连接生下的三个孩子,加重了她作为母亲的重担,大姑没有在贫瘠的土地上开挖出更优越的生活。但她能看见的是清贫的大姑应该是幸福的,有姑夫疼着她,知她的冷暖,懂她的心思。每当她出现在大姑家门口时,姑夫就笑着呼喊她的小名,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端在桌上,他与大姑一道把她当成了他们的亲生女儿。
大姑曾经跟她讲过一个故事,在粮食金贵的年代,大姑去表姐家走亲戚。表姐家地里的苞谷长得黑压压,每一棵苞谷的背上都背了好大的一穗苞谷,对于农民,这比看到谁家的姑娘长得好看还让人开心。大姑就请求表姐留点种子给她,表姐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年,大姑家土地上长出的苞谷,却像病了很久快要过气的老人,连草都长得比苞谷棵还深。大姑和姑夫是含着眼泪把那些苞谷草砍了喂牛的,那一年的粮食就成了问题。大姑说,这还得感谢你爸爸暗地里接济我们,才没让这几个小的饿了肚子呢。这件事情一直在大姑的心里,成了她与表姐之间的隔阂。
起初的几年,表姐像是做了一件良心上过不去的事,也不敢主动上她家的门。后来这些年,表姐像是没了那件事情一样,见了她就主动打招呼。大姑的脸上一直都没有好颜色。后来,大姑听人说,表姐是在报复她,因为那些年大姑没同意与她弟弟的婚事,让她们全家都觉得受到了侮辱。而大姑却以为她的弟弟早已娶妻生子,这件事情应该过去了。大姑说,表姐这么对我,我又怎么能放得下呢?那些人,说到底都是外人,一生也见不着几回的外人。而家里的亲人是一直要面对的,你爸爸若不是娶了继母,有他自己的为难,他是会把你当成心头肉的。她的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了那些年许多夜里父亲的喘息和继母的哭笑,这些,也会是父亲的不得已的一部分吗?她试着进入从前的苦难里,想去释怀所有受过的伤害,让它们都回到自己的故乡。
14号病床上,一个老了的警察,脱下那身制服,与其他病人已无二致。他除了眼前这个人人夸奖优秀的女儿,还有一个正在戒毒所里的女儿。继母不在,父亲对她说,燕燕,对于病情,你不用隐瞒我,这是我的命。你就当是那些年我亏欠你的报应,是你奶奶在天上惩罚我吧。父亲一边说着,两行浑浊的眼泪就到了腮边,她的心一阵阵地抽搐。她说,爸爸,你别说了,你看我现在不是一切好好的吗?父亲说,你样样不要我操心了,但你还有个不争气的妹妹,哪天我眼睛一闭,你不能丢下她呀。她点了点头。脑子里却又闪过一些不愉快。即使父亲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所有的爱依然要倾注在妹妹身上。她嫉妒这种爱。是的,她不应该这样,在理论上她不应该这样。可那些在身上被挖空了的洞穴又能拿什么来填充呢?
她的妈妈和姨妈已经住上了宽敞的房子,她通过投资理财赚下的钱足够让妈妈过上好日子了。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善妈妈的生存的条件。每当她想起自己是不幸的孩子时,就用大姑告诉她的一个细节来确认自己被爱过。母亲提出离婚时,曾为争抢她的抚养权而彼此不相让。她会告诉自己,他们是爱我的。还有爷爷奶奶大姑,这些人给予了她更多的爱。出嫁后,丈夫的原生家庭的温暖,更让她觉得世界是温良美好的。是的,姨妈是个例外。她像生下来长大就是为了与自己的妹妹成为影子一样,短暂的婚史没有让她感受到来自男人的任何温情。余生,她宁可选择与一个长年卧病的亲人在一起,也不肯去找寻自己的爱人。或者说,姨妈没有过爱人。尽管她的前夫在台上是受人尊重的某某领导,但在她的口中还不如一根稻草,她看不起他,甚至连累了他的性别。在姨妈眼里,口袋里有一些钱,才是生命安全的底色。妈妈的事故赔偿一直存在银行里,她们依靠微薄的退养工资生活。如今她常常在物质上让她们尽量过得宽余。她曾对姨妈说,只希望她能好好照顾好妈妈,那些赔偿的钱她一分也不会去争,全是姨妈的。姨妈听见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出几丝光芒。赶紧找来纸和笔,要她当场写下。姨妈让她难堪,是那种建立在金钱关系上的不信赖感,让她很受伤害。但她还是写了,她写了,姨妈就心安了。
待她的生活在这个城市处于上流水平的时候,钱在她眼睛里只是一个数字了。有时,她就会想一些关于钱的人和事。继母、姨妈、爸爸、大姑、妹妹,他们都还没有能力摆脱金钱的束缚,所以,他们计较一切。倒是躺在床上的妈妈,金钱对她来说还不及一张手纸,多少钱在她那里,都是无效的。她习惯了交由姨妈来打理她的生活,给她什么,便是什么。
夜晚,她独自坐在灯下,在刚读过的一本书里对照“悲惨”一词。比起人间的许多疾苦,她所经历的也许并不是最坏的。她的苦难,在她的一次次努力中已经开出花朵。她庆幸她的基因里流淌着母亲纯良的血液,而不是继母。有时又觉得继母也是可怜可悲的,她并非天性就如此,她只是在她狭隘的眼光里看见了眼前的利益。父亲曾跟她说起过,继母也是个可怜的人,她也是在打骂中长大的,她以为世界的爱恨都是由打骂构成的。父亲曾说过,继母腿上的伤疤是她的继父丢柴打的,继母对她的打骂太像那些年受恶气的小媳妇终于熬成婆婆了,就要对新娶进家门的媳妇重复她所受的伤害。善是人类美德,被传颂久远;恶是人类魔鬼,却也被无声地继承着。唯有文明的教化,才可让后来人免受伤害。这么一想的时候,她顿时就对继母多了些心疼。为什么她能原谅顶替她工作的人,却不能原谅一个为她做过饭洗过衣的女人呢?
她在沉思中接到儿子老师的电话时,心都跳了出来,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最能让她在瞬间就身心融化的,也就只有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了。被同学欺负的儿子,见到她的那一时刻,哇地哭了起来。儿子正上小学四年级,憨厚朴实,吃亏受气倒像是老实人的标配。她坚信善良是一个孩子最好的护身符,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多伤脑筋,他与丈夫的观点一致,是骡子是马就让他自个儿遛遛去。欺负儿子的同学妈妈也来了,气势汹汹的样子,倒像是她的儿子是受害者。她问那个孩子为什么要打他时,没等孩子回答,他的妈妈接过话去,说,哼,他怎么不打别人偏要打你的儿子呀?她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如果世界上可以有这样的逻辑,那教育的意义又在哪里。几个小同学抢着说,他打他是因为他又考了一百分,之前交代过他,不允许他考一百分的,他不听招呼,又考了一百分,所以被打了。她想起了她的继母,她们都是一类人,在自己有限的认知里,用自我构建的蛮横逻辑来对待一切。
后来,老师说,那个女人从前就是街上一混子。遺传和言传对一个人的影响太重要了,什么瓜开什么花,什么花结什么果。她忽然就原谅了整个世界。没有成为继母那样的人,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呀。晚上,她跟儿子讲了一个故事,小和尚与一个人争论三乘八的得数,对方始终坚持是二十三,而小和尚一直说是二十四。他们去找老和尚评理的时候,老和尚选择惩罚小和尚。小和尚很委屈,面壁思过两天也不知自己是哪里错了。老和尚说,你跟一个无知而且固执的人去争论,比对牛弹琴还愚笨,这怎么会是牛的错呢?儿子听完似懂非懂的样子。
她经过一棵香樟树,一个退休老师傅养的八哥正在说话。它说,我是中国人,你好,你好。她欣喜地停下脚步,抱以一只鸟同样的热情。它又说,人之初,性本善。浓厚的乡音,像他的主人孙大爷的家乡话,她一时觉得鸟也有自己的故乡。她的故乡在哪里呢?是那个小镇,或许是奶奶的小瓦屋,又像是大姑的怀抱。父亲说,等他走了,无论是化成灰,还是化成魂,他都要回到奶奶的身边,那里才是他的故乡。
她忽然对继母转变了一百八十度的友好态度,这让继母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她十分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甲。自从她们之间的金钱依附关系调换了位置,并让她明显感到自己处于劣势时,她像是又有了另一种不安全。她拼命地掩饰她曾经的恶,满脸上都是极度不自然的笑。她的存在,或许让继母觉得自己一生都是一个失败者。而这个可怜的失败者,却对与自己处于对立的一面还抱以无限的期待。她主动给了继母一个大大拥抱,继母的老眼睛里顿时像蓄满了露水,吧嗒吧嗒,像大风吹过雨后的植物,大珠小珠落入泥土。继母说,都是我不好。她说,都是我不好。父亲在旁边说,都是我不好。
云开雾散时,天宽地敞。那天晚上,她在记事本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每一个人的处世,都只能建立在自己有限的认知上。如果你不能原谅无知的那一部分,那么你的修养也还带着原罪。与世界和解后的阳光,温暖明媚。是的,人人都是要死的,没有谁知道自己将怎么死去。所以,在父亲剩下的时间里,她要和继母一起紧紧地拥抱他。每一天,都是在向父亲告别,很疼,很疼。所以,要很爱,很爱。以后,一定要对继母更好一些,对妹妹更好一些。
深秋的晴朗,高远辽阔,隐约之间包裹着丝丝缕缕的桂花残香气,星星点点未落尽的细碎小花,还在努力地绽放。她知道有一天她的生命也将要走到尽头,成为大地的一部分。那么,还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呢?父亲和母亲所面临的生与死,她不知道哪一种才是更深的不幸。而所有的幸与不幸,都需要一种归宿。这种归宿,需要一个承担的载体,就像鸟儿的巢一样,那是它的故乡。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