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华
在我产生写这个题材想法时,看到了为纪念刚刚去世的林清玄,涉及此方面的一段文字。
一份大报上讲,他家有18个兄弟姐妹——除了5个亲兄妹以外,还有13个堂兄妹,因为是孤儿也由他父亲抚养。
怪可惜的65岁去世,林清玄这样描述他幼年时的经历,说:我小的时候,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从来没有一天吃饱过,每次要吃饭的时候,我父亲会拿出18个碗,形状都不一样,因为乡下人没有整套的碗,每一个碗里面添了一点点食物,添完了以后,他就会用很庄严的声音说:“来,大家吃饭。”端起饭来吃,那种心情都觉得很庄严。但是我们端起饭来不会马上吃,吐一口吐沫进去拌一拌,这样才可以安心吃,不然你头一转回来饭就会少一口了,因为哥哥姐姐他们也从来都吃不饱,都是盯着别人的饭碗在看。我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
说的这些,真是够惨烈的,我仿佛看到一群小兽竞食的场面。而大兽是他的父亲,虽然对于父亲没有过多的描述,但和善与乐观纷纷扑面,晕染出了大人努力维持公平的样子。对父亲的感恩和怜悯都浸润在里面。我比林清玄大了两岁,虽然也经历过贫困,但我的形骸并没有达到这一步。惨景引起我对照的,是想起历史上一个人物,他家驯养了100条狗,特别遵守条款,喂食时一犬不至,百犬不前,皆耐心地等待。将犬训练得如此程度,意在说明高士的德行影响了畜类,犬受了熏陶,同高士一样风骨。史书上记载拿过来与贫困家庭日常生计进行比较,贫困家庭的时态表现,还不如士大夫门下通灵的犬讲风格。
林清玄让人觉得完全可亲,就是他讲凄惨的事情不让你一味感到心情沉重,他会把凄凉处境设置为一抹暖意——那时为了补充营养,抓到蟑螂,穿成一串,烤一烤,吃下去。因为吃不到肉,没有蛋白质,即以吃蟑螂补充。他得意地说:“你要知道,我们乡下蟑螂都是吃什么长大,吃地瓜、吃甘蔗、吃芋头、吃玉米,吃很好的東西长大的,烤一烤,剥开来闻一闻,还有牛奶的味道。”
追溯幼年凄苦,他好像若无其事。这般表达,从根源上讲符合着并且也认同其母一贯的善良教育,即不把一人窝心情状过多地传递给群体,以善良方式缓解受众情绪上的压抑。而从一位散文高手方面讲,以善心度人形成了他的风格。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吗?童心铺陈之下,是其深得以乐写哀、哀之更甚的章法。
吃相,往小里说,是私家事情、个人习惯,去往大里说,它最能体现大国民情,最能揭示社会形态。
吃啊,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环节,不管常人随口讲的“吃穿”,还是圣人布道而论的“食色”,吃都排在首位。平凡人说平凡话,说得通俗的指涉概括了生存基本需要。圣人言语玄秘,因其本体不在常人层面,故以倾向于人性规律。然则贤愚之间甭管差别有多大,但在认可二者为并列关系时,都肯定了吃的优先地位。
吃,有关活命;穿,有关廉耻。色,是在有了温饱以后,对于生理需求的深度开掘。这方面绝不存在争议。
抠开中国几千年的文字历史,不管是否明写,文字里边包含的都是人民吃饱吃不饱、吃得安定不安定的真实轨迹。
吃相在古书上出现了一些字眼,它使我们看到或理解不同阶级的生活原貌。形成对比的即见肉山酒池、钟鸣鼎食,与饿殍遍野、易子而食。至于穷苦人不得以而吃观音土,女人为了一口吃的而名节不保,还用得着我们去细细描摹那份吃相么?
我生长在乡间,未脱离乡村,年龄已经是“望七”的人了,自小听闻和见识过的吃相,留存着深刻的记忆。
我爷爷曾经讲过,当年饿着肚子装火车、装白灰、装煤炭,一勾车(一节车厢),满载40吨至60吨,全靠两个人用锨铲进大筐,用大荆筐抬,踩着高高的颤颤悠悠的跳板投进去。每筐400斤以上,一筐筐抬,有一天装满火车他只吃了一条黄瓜。这事我现在想,莫说一条黄瓜,即使是一根人参,也发育不出适应高强度体力的热量啊。
他说过,那时卖体力人饭量奇大,一条扁担摆一列馒头,能把五尺长扁担摆的馒头全部吃光。煮饭呢,能吃二斤生米煮出来的饭。
至晚年,我们家境仍然不好,白薯是主要粮食。爷爷吃白薯,吞咽得很慢,喉头一点点咕容,可在最后连个薯头儿也不剩下,让膝下的狗非常地失望。奶奶跟爷爷说,饿死就先饿死你。奶奶这么狠心的话是哀怨吗?不是,是他们相互间的悲悯。
我们生产队,有一户子女多,吃午饭的时候,当娘的给做白薯干儿面轧捏格。轧捏格,要一筒筒地轧,火炙、腕子累、心急,当娘的顺鬓角流汗,就是为了一餐饭。可是,先吃的吃光了,后吃的还没盛上,便不管为娘的心情,一溜少年拿筷子一个劲地梆梆敲碗。这是男孩才有的资格,而女孩只得立于仓柜旁,干巴巴地等待。
那时乡间盖房,主家午间管饭,常吃的是掺了榆皮面的杂面轧饸饹。个人为了抢先吃饱,把“田忌赛马”招数用在这里。捞出一锅面的大面盆,他从中捞的第一碗,盛得不太满,就因为比别人少了两口,他最先吃完,而再捞就是一碗冒尖。先捞满碗的,后吃完,再去捞,盆里已经没面了。而先前数量不足的反而比他多吃了半碗。红白喜事出份子,老太太坐席吃宴,有的只抢吃了几口,然后就把好吃的往衣襟上胡噜,用衣襟兜着,说是带回给孙子吃一点。油渍什么的,她一点儿不理会。
我们的村庄外,有一个疗养院,那里住着因下矿井而患矽肺的疗养人员。国家给予的福利很好,奶蛋啥的一切营养品不缺。去那边干活,庄稼地常看到他们的排泄物,一绺绺是蛋糕颜色,油光光的。见了他们的屎的颜色,我们羡慕得不得了,因为我们吃的多是野菜,拉的都是绿屎。
最难忘的,是米珠薪桂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家吃不上。政府人聪明,创造出了“淀粉”,将玉米核儿花生皮儿用白灰水泡烂,然后磨成面粉,兑上萝卜丁或干白菜帮蒸窝头。蒸出来的窝头非常松散,须像猴子捧仙桃那样双手捧着吃。即便这样的货色,掉下渣也捡了吃。那时期,小孩子最怕说吃淀粉,吃了淀粉,屎橛光顶着肛门,却拉不出屎。
乡下,涉及吃的谚语也相当不少:“千里做官,为了吃穿。”“半桩小子,吃倒老子。”“吃了一顿饺子,三天不离把儿舀子。”“打一千,骂一万,全凭三十晚上一顿饭(指在家庭中受气的儿媳妇)。”“长根的多栽,带嘴的少养。”“饿了吃糠甜如蜜,饱了吃蜜蜜不甜”,等等。
北方农民在吃和穿上如何拧巴,拧巴了多少代多少年我们不必想,想也想不彻底。但是你只要低头注意看一看硬地儿夹缝里生长出的草,你就懂得过去先民是怎样的活。
说心里话,我感激罗中立,感激他创作出了题为《父亲》的油画。这幅画出自38年前,与我有着非常亲的亲缘感。金秋晒场背景下,一张端碗喝水的老农饱经沧桑的脸,让全世界认识了中国人的“父亲”。脸是那么沧桑,碗是那么粗旧,干裂的嘴唇是那么无奈,迷茫的眼神混杂着欲求诉说和渴望。作为农民的后代,见了此画没有不动心的,因为他所表现的不止是一代人的父亲,而是以五千年农业史衡量,多少代人的父亲形象。有了这幅画,便有了对于横亘五千年的农业国度的收束,给古典农民作了总结,给新时代原点立了界标——新时代是由那时开启的。所以,观摩此画,在我深感凄凉的同时,也庆幸与那一个时代告别。如今,我也是有孙子的人了,小孙子上了三年级。从上小学那年起,我俩有个约定,即每周五他放学回老家时,须见到我从县城名店带回来的比萨,作为对于他刻苦学习的“犒赏”。我按约定做了,比萨套餐由三十几元涨到百十来元,我仍照办不误。从外带回的比萨还是热的,每回见他熟练地蘸着番茄酱,嘴角沾着红色酱点儿,吃几口即手舞足蹈,便引起我十分喜爱,每周五买,每周五买,连吃了三年还没有消除条约。看他不满足的样子,像要将比萨进行到底。好啊,上辈、上上辈的“父亲”时代过去了,晚辈们迎向了新时代,我这一花间老人唯有一个心愿:罗中立画作中的“父亲”时代,永远不要在天底下出现。永远!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