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链

2020-07-24 16:29阿袁
北京文学 2020年7期

应该是周二,盛丽接到老尚的电话。

“周五下午有空么?想小范围聚聚。”

老尚做事周密,约牌局饭局一般会提前好几天。

也一般会先打盛丽的电话。盛丽如果有空,这“聚一聚”基本就成了,盛丽如果没空呢,就要另约个时间,或者干脆就泡汤了。

盛丽经常是没空的,有时是真没空,有时是婉拒。她不喜欢太密集的聚会。这一点和马智芬正好相反。马智芬是他们这个小范围里的另一个女性,有着盛丽完全不同的个性。盛丽话少,马智芬话多。盛丽清淡,马智芬热烈——应该说冷热不均,她热烈起来的时候,如火如荼,天真烂漫,煞是可爱,可如果她的热烈没有得到别人相当的回应,就会变得比盛丽还冷淡,并且立刻表现出一种讽刺的本能,刺猬一样。对于聚会,特别热衷,平时不聚则已,一聚她就上瘾,就要聚了再聚,聚个没完。“周末去‘汤记吃羊肉怎么样?”“明天去‘吉祥素吃南瓜花炒鸡蛋怎么样?现在正是南瓜花开的时候。”总是在酒席快散的时候,她意犹未尽地建议。“好呀好呀”,总会有人出来响应。如果只停留在“好呀好呀”阶段,盛丽就不作声,由着他们一唱一和。如果有进一步落实的可能,盛丽就会说上一句“是不是太密了?”声音不大,但还是会让那个说“好呀好呀”的男人听见,于是落实一事就不了了之。

“聚会又不是主教前面的梅花,还讲究个疏落有致。”马智芬恼火盛丽的扫兴,也恼火那个说了“好呀好呀”又不了了之的男人。

可恼火归恼火,她也拿盛丽没办法。这帮男人,不论是小范围里的,还是大范围里的,总是习惯看盛丽的眼色行事。

对此老尚私底下倒是解释过——算是解释吧——“不是我们厚此薄彼,而是盛丽吧,你是她的朋友,也知道她的,是会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也不给我那种话的女人。不过一朵宫花的先后,林黛玉也会挑理。如果那个年代有电话,宝玉要弄个啥宴倘若一不小心先打了宝钗电话,那不也是个事儿?她肯定会颦了那双似蹙非蹙眉说,‘我就知道,不问了别人也不会问我。然后赌气不参加宝玉的宴。盛丽就是林黛玉一样细致的女人,不像你大体。”

老尚的话让马智芬有点吃不准,好像是在褒她,毕竟“大体”是好话。然而“细致”也是好话,至少不是批评。明明可以用“小心眼”或“小性子”之类那种意义清晰的词,老尚却不用,这自然是故意。一个搞语言学研究的教授,不可能不知道准确地使用词语。不过滥用褒义词也是老尚一贯的风格。老尚说过,词语这东西,也是生物,有体温的。有些词体温高,一说出口就让人如沐春风。有些词体温低,一说出口就让人寒风凛冽。关于这个,老尚还专门写过一篇学术随笔,发表在他们学报上,叫《词语的体温》——也可能叫《词语的体温研究》,马智芬没读过。但那篇文章在他们这两个范围里转引率都极高,尤其老季。老季是不信老尚这一套的,他说词语又不是我家阿福,还有体温。阿福是老季家养的狗。身体不好,经常感冒发烧,所以季师母专门为它准备了一个体温计,只要一看到阿福两眼水汪汪的——阿福的眼睛本来就水汪汪的,但一发烧,更水汪汪了,简直有梨花带雨之态——马上就拿出体温计给它量体温。说,阿福比我待遇高呀,我感冒发烧时他最多说一句,体温计在哪个哪个抽屉。从不亲自帮我量体温。还不允许我提意见,一提,人家就说,‘侬好意思吃阿福的醋啦,阿福没长手侬也没长? ——季师母是上海人,在家里说话时不时会带出一两句上海腔。老季每每一惟妙惟肖学季师母说话,都能把在座的几个女性逗得哈哈大笑。

尤其吴端吟——吴端吟是小范围的另一个女性,老尚叫她小吴,老季叫她小吟,其实年纪和老尚老季他们差不太多,也近五十了——每回都笑得花枝乱颤。

这是老季的本事,老季会逗乐,一边逗乐一边抬杠,特别是和老尚抬,经常抬得不亦说(悦)乎。

“老尚,今天带了体温计没有?量量我这个词体温多少?”

这个梗老季不知说了多少回,也说不厌;而女人们每回都很捧场地大笑。她们对老季还是很偏爱的。

老尚不笑。不是因为生气。老尚从不生气。或者说大家看不出来老尚生没生气。这一点也和老季不同,老季什么都会形于色,高兴了就在酒席上击瓮叩缶弹筝搏髀歌呜呜尔,不高兴了就拉了脸坐那儿一言不发。他本来是长脸,一拉,就成马脸了。所以姜老师有时不叫他老季,而叫他老马,出处就在这里。而老尚什么都不形于色。就算喝到半酩酊了——这也是老尚的习惯,老尚从不会喝到酩酊大醉。总是白酒一杯,红酒二杯,冬酒三杯——他们大范围聚时经常喝冬酒的,一种加了冰糖和枸杞的米酒,是陈衍生从老家带来的。陈衍生比老尚老季年轻一辈,他能加入这个圈子,按老季的说法,主要是冬酒的功劳。要知道,他们这个圈,在中文系,名气是很大的,很多人都想加入而加入不了呢——冬酒度数不高,十度左右,又有点甜,女人们爱喝。即使盛丽也会喝两杯。盛丽平时是不怎么肯喝酒的, 总要老季再三劝,才肯挪开她捂在酒杯上的“柔荑”——“柔荑”也是老季之语。老季搞古典文学,喜欢用古典的语言来形容盛丽。“盛老师,把你的‘柔荑挪挪开好不好?”等盛丽的“柔荑”一挪开,老季就满满地倒上一杯。也是白倒,盛丽每回也就抿上那么几抿。人家敬她时她抿一下,她回敬人家时抿一下,敬来敬去,敬到酒席结束,她的杯子里还剩大半杯呢。照例老季会帮她喝了。“不能暴殄天物呀,这可是五粮液。”“不能暴殄天物呀,这可是百年汾杏。”一边的老尚就故意酸溜溜地说,“反正盛老师杯子里的都是天物。”老季也不否认,反而坐实般地说,“对对对,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其实盛丽并没有贻他,他是自己贻自己的。这种时候马智芬就说盛丽“太作了”。盛丽的酒量,马智芬是知道的,一两杯白酒,决不是什么问题。但盛丽非要端着不喝,每回都要让老季再三说“盛老师,把你的‘柔荑挪挪开好不好?”最后又要老季喝她的“天物”,馬智芬实在看不下去。不过,如果是陈衍生带的冬酒,盛丽的“柔荑”就不会捂在杯子上了,由了老季满满倒上一杯,又倒上一杯,也就两杯,再多,又不肯了。喝了酒的盛丽,会比平时放得开一些。席间如果男老师的话题有点偏艳,她不会起身上卫生间了,或者假装出去接电话——有一次盛丽借故离席,老尚呵呵呵地说,我们盛老师的耳朵可是一双“贞洁的耳朵”。马智芬发现,老尚这个人,有点晦涩的,他其实对盛丽很好,当然,他对其他女性也好,但如果细腻一点的话,还是能看出他对盛丽更好。比如点菜时他会点蒜香秋葵,点盐煎白鱼,都是盛丽偏爱的。即使当时吴端吟在一边建议豆豉蒸鱼,他笑笑,一副“我知道了”的样子,结果上来的还是盐煎白鱼。但盛丽不在时,他有时又会说些取悦吴端吟的话,比如“贞洁的耳朵”之类。

不过,喝了酒的盛丽耳朵就不那么贞洁了,可以听一些略微不贞洁的话——比如老季的“嬿婉及良时”,陈衍生的“午嬉”——陈衍生研究明清小说,喜欢用《红楼梦》里的“午嬉”来打趣——又午嬉了?他一本正经地问老季,或马智芬。他也就喜欢打趣这两个人,对其他人他是不怎么敢造次的——嬉什么嬉?我也就宰予昼寝一下而已——也就不贞洁到这程度,再往前,他们自己也说不出口。就算能说出口,也没有机会,吴端吟会及时转折。“季教授,不诗酒风流一下?”这也是他们的常规节目,每到这个时候,就要开始吟诗了。一群满腹诗书的教授在一起,不吟一吟诗怎么行?会憋死的。“你先风流你先风流”。老季推让。吴端吟也不客气,站起来清清嗓子就“先风流”了。她是半个北方人,普通话比在座的其他教授都纯正,一首舒婷的《致橡树》,吟得那个字正腔圆声情并茂。老季压轴。老季喜欢吟苏东坡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但喝了酒的老季不能一字不差地吟,经常把“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吟成“酒酣耳热尚开张,鬓如霜,又何妨”,大家支了耳朵,就等他“耳热”和“鬓如霜”,吴端吟马智芬笑得东倒西歪,盛丽笑得用她三根“柔荑”去拍打额头。她一高兴,就会拍打自己的额头。“你以为你额头是栏杆哪。”老季白盛丽一眼说。大家笑得更凶了。老尚怀疑老季是故意的。这家伙总有办法逗乐一桌女人的。

盛丽其实很少婉拒老尚,因为老尚主动张罗聚会的时候不多。他一般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哪位上职称了,哪位要出国访学了,哪位访学回来了,反正有礼有据有节。不像老季,老季张罗聚会,完全是王子猷雪夜访戴逵的随性,都上午十一点了,他突然打来电话,问“要不要去燕鸣湖吃雌螃蟹?”盛丽家的莲藕排骨汤都炖上了——是先生炖的,先生是一家大出版社的副社长,平时在外面时间居多,也只有周末有时间给盛丽炖个汤,盛丽很珍惜的。所以哪里还会去赴老季的螃蟹约。可天气那么好,阳光在窗外的楝树上流光溢彩,九月又是燕鸣湖雌螃蟹养得最肥美的时候,不去又心痒。“你就不能早点说?”盛丽抱怨。她也就在老季面前会这么说话,其实不单盛丽,女人们对老季说话都带有几分撒娇意味的。这也是老尚佩服老季的又一个地方,女人——不论老少妍媸和身份——都容易和老季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关系。连老尚的夫人,搞古希腊哲学的苏教授,平时清高得很,最讨厌家里来客人,却乐意老季来。只要听到老季进门的声音,就赶紧从书房出来打招呼——一般人来,她都是躲在书房假装不在家的。“怎么早?我刚刚在如厕时翻《齐民要术》,正好翻到齐人如何腌蟹那部分,才想起现在是吃雌蟹的好时候。”什么人哪?!竟然在如厕时看食谱。光看也就罢了,还由此及彼想到吃。盛丽忍俊不禁,脸上的笑意一时间就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荡漾。先生不明就里,还以为盛丽的笑是他莲藕排骨汤的功劳,心下不免自得起来,一边自得一边又生出些许喟叹,想以前盛丽是多难取悦的一个人,而如今一钵子藕汤就能让她笑成这样。

老季这个人,虽然也会说什么“你不去的话,那多没意思?”但他决不会因为盛丽不去就取消他的计划。“没办法,兴致来了”,好像他的兴致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样不可阻挡的事情。

甚至连“那多没意思”也是说说而已。后来马智芬对盛丽详细描述了他们几个坐在湖边吃蟹的事情,老季的表现从头到尾明明都“有意思”得很。

马智芬特别喜欢把盛丽不在场的聚会描绘得欢乐无比。

那次老季和吴端吟又闹得不亦乐乎,关于《晋书》里毕卓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还是“左手持酒杯,右手持蟹螯”,两人意见不一。老季说毕卓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吴端吟说是“左手持酒杯,右手持蟹螯。”老季说,你一个搞现当代文学的,和我争论这个?吴端吟说,我虽然不是搞古代文学的,但古代诗歌也不能违背生活常识嘛,就像李白能写“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能写“举头思故乡,低头望明月”,因为低头没法望明月的。低头怎么不能望明月?坐湖边望就是了,没有湖,在面前放一脸盆水望也行。这是抬杠了,抬杠是老季的拿手好戏。大家乐得不行。吴端吟又面若桃花了。她血压高,一激动就面若桃花的。不管怎么说,左手吃螃蟹不方便,要不你试吃一个给我们看看?吴端吟说。大家起哄,让老季当场试一下右手持酒杯左手吃蟹螯。老季说,你们这帮搞现当代的,还教授呢,没文化。吃蟹要方便做什么?要方便就不要吃蟹,去吃地瓜好伐——老季也激动了,一激动,把季师母的腔调都带出来了——而且,《尚书》里面明明有写,古代男人最初端酒杯这个动作,是发生在祭祀上的。祭祀上!敬天敬地敬鬼神,怎么可能用左手端酒杯?

如果是左手端酒杯呢?

老夫認罚。

如果是右手端酒杯呢?

老妇也认罚。

吴端吟平时听不得别人说老字,但此刻为了和老季对扛,竟豁出去了,自己说自己“老妇”了。

马智芬不喜欢声情并茂吟《再别康桥》的吴端吟,却喜欢这时候的吴端吟,果然有中文系一枝花的风采——是当年的一枝花,现在中文系的一枝花是盛丽了。

不过,自从去年比较文学点新调来个叫姜小延的女老师,盛丽一枝花的地位似乎有争议了。

论关系,马智芬和盛丽更近,至少时空关系更近,两人年龄相当,同一年进的中文系,又楼上楼下住着,所以中文系的人,都把她们看作闺蜜。她们自己呢,差不多也把对方当成闺蜜。但有时候,马智芬觉得自己和吴端吟似乎更同质一些,至少当吴端吟脱口而出“老妇认罚”时,那种努力捧场子的热烈劲儿,和马智芬挺异曲同工的。

为了表示对吴端吟的支持,马智芬立马用手机百度正确答案。虽然老季是搞古代文学的,但他这个人有粗枝大叶的毛病,或者按他自己的说法——有守大节不拘小节的美德,所以对于这种左手右手的学问,也未必搞清楚了。

当然,主要是马智芬知道,吴端吟是喜欢“认罚”的。

结果真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

老季那个高兴,又击瓮叩缶弹筝搏髀了。

“怎么喝?“

按惯例,吴端吟或者喝一瓶啤酒,或者喝两杯白酒。

“随你。“

“那就来白的?”

“白的就白的。”

和以往一样,喝了两杯白酒的吴端吟在回来的路上就有些趔趄,时不时地会往老尚身上靠一靠。

吴端吟当年爱慕过老尚,但老尚“发乎情止于礼”了——这是中文系的掌故了。

老尚那天没说明请客的由头,当他在电话里说“想小范围的聚一聚”时,盛丽问了“为什么?”的。“不为什么。”老尚轻描淡写地说。怎么可能?“不为什么”是老季的风格,不是老尚的。盛丽猜他应该是回请。之前吴端吟为他在“云境”张罗过一次,祝贺他新上了博导。那次吴端吟可是所费不赀,在“云境”那样汰奢地方,又点了鲍鱼粥,又点了法国柠檬生蚝,有点儿用力过猛了。当时盛丽和马智芬还相顾而笑。她们私底下也议论过老尚和吴端吟的事情。他们的关系表面看起来是吴端吟在那儿一厢情愿,其实呢,老尚也是暗暗推波助澜了的。这是马智芬的看法。盛丽不怎么同意。不同意是因为老尚低声对她说的一句话,“比起树,我还是更喜欢女人如花似玉呀。”那句话是在吴端吟声情并茂地吟诵《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时说的,盛丽是冰雪聪明的女人,自然领会老尚在说什么。当时她就替吴端吟不值,心下又冷笑老尚的老骥伏枥志存千里。因为这个,有一次聚会她故意把先生叫了过来给老尚老季敬酒,当时先生的宴正好在隔壁包厢。这本来不是盛丽的作风。盛丽可不是钱钟书笔下那种十个指头都要拶上钻戒的女人——在别人眼里,她先生差不多算是钻戒了吧?不过四十出头,就已经是副厅级了,说不定还有机会往上走。形象也好,平时又注意身体保养——他用的护肤品,比盛丽的还昂贵呢。一瓶希思黎乳液,就要小两千。有时看他对镜自照,盛丽觉得那画面简直有一种“照花前后镜,花面相辉映”的好笑。但这种时候他倒是拿得出手,容光焕发,象服是宜,举手投足间,把几个平日也算风流倜傥的中文系男教授衬得一点儿也不倜傥了。男人在一起,总是要暗暗角力经纬的吧?这是男人的伦理和秩序。人类的文明不论前进到哪里,终归是在丛林里兜转。他敬酒的时候真是谦虚——“有点儿太谦虚了!”老季回过神之后说,他明显不喜欢盛丽的先生。可老尚笑笑,“人家那是雍容的谦虚。”

这是老尚最擅长的,用好词來表达不怎么好的意思。

盛丽没有替先生出头。盛丽一向是用“少少许胜多多许”的女人。况且,有什么好出头的呢?不过是男人之间的拈酸吃醋而已。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聚会真如主教前面的梅花,疏落有致起来。老尚老季一次也没有张罗。有一次盛丽她们在楼梯口碰到老季,马智芬说,“季老师,西山的竹笋都老了。”这是发轮子了。西山产竹笋,每年三月时间,老季会张罗大家去爬山和吃竹笋烧肉。“要想不瘦和不俗,天天吃笋烧肉。”这是老季的口号,每问点菜时都会摇头晃脑说上一回的。可这回三月都快过去了,他们一次也没去吃笋烧肉呢。“忙。”老季马了脸说。这是真的,每年三月,硕导们都要准备研究生开题和答辩的事情。他们学校实行的是师生互选制,喜欢老季的学生多,所以他带的研究生也比别人多。别人每届二三个,他每届四五个,自然比别人忙上许多。不过忙应该只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老季心情不好。为什么心情不好呢?盛丽觉得可能和自己让先生过来敬酒有点儿关系——这想法如果马智芬知道,一定认为盛丽想多了。美人总这样,有毛病,以为自己是亚马孙热带雨林的那只蝴蝶,随意扇动几下翅膀,都能改变身边的空气动力系统。在马智芬看来,老季心情不好,完全是因为老尚上了博导但老季却没有上,和盛丽先生有个鸟毛关系。

虽然老季老尚私交挺好,可即使这样,老季也不服气老尚上博导。

“《词语的体温》那样的学问,老夫做不了。”

这话听着别扭,但老季是马了脸当老尚面说的,所以就有“君子坦荡荡”之风,而老尚亦雅量,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俩人几十年的友谊,颠扑不破,一点儿这种小风浪,不算什么。

其他人却有点不好做,喜事丧事搁一起了。喜气洋洋不对,如丧考妣也不对。好在有微信,可以把他们屏风般一分为二。于是老尚在微信里收到了好几束红玫瑰和绽放的烟花,老季在微信里收到了好几壶老酒和好几个紧紧的拥抱。这是现代科学技术的美妙,简直有“隔座送钩春酒暖”之古典暧昧,既恭喜贺喜了老尚,又安慰同情了老季,含情脉脉,两不相妨。只有吴端吟,不管那么多,旗帜鲜明地在云境为老尚搞了一次祝贺宴。老季那次没来,他“抱恙”了。

因此老尚才“不为什么”张罗一次聚会的吧?这是老尚的周致和体恤——既要回请吴端吟,又要答谢一下其他几个女士的红玫瑰和烟花——即便只是微信里的红玫瑰和烟花,那也是人情。老尚从不欠别人东西。还要顾虑到老季的心情,怕老季又“抱恙”不来。没有老季的宴,不好玩。

这些盛丽都懂的。

所以她也就习惯性地沉吟了几秒,就对电话那头的老尚说,“行——呀”。

她没问还有谁,既然老尚说了是“小范围聚一聚”,肯定就他们几个呗。

那天是家宴。老尚说,正好外甥女从法国出差回来,送了他两盒黑松露巧克力,还有一听鲟鱼鱼子酱。外甥女说这些东西如何如何好,他是不怎么信的。在法国公司做事的外甥女崇尚法国文化,只要是法国的东西,全都是如何如何好的。他看过她推荐的法国电影《天使爱美丽》,说“好看得让人恍惚”,也吃过她送的马卡龙,说“好吃得让人恍惚”,可他实在没觉出有什么好看好吃的,更没有什么好“恍惚”的。所以,对于松露巧克力和鲟鱼鱼子酱,他也没有多期待,不过请大家尝尝而已。

主食也是现成的,他早上去山姆买了两大盒刺身寿司。三文鱼腩寿司。金枪鱼寿司。酒是“法国之光”干红——也是外甥女说如何如何好的——还有日本青梅酒。因为吃寿司嘛。

虽然老尚举重若轻,但马智芬还是用好几个高调的“哇”表达了惊喜。又是松露鱼子酱,又是刺身寿司,规格还是很高的,特别对于老尚而言。老尚请客,一般走中庸路线,不太奢华,也不太寒酸。和老季不同。老季没个准,高级起来,可以去央央春天吃和牛吃雪蛤;低级起来,可以去路边大排档吃烤茄子吃烤韭菜,总是过犹不及。

看来上博导这事,对老尚确实意义重大。所以连一向稳重自持的老尚,也有些不自持了。盛丽和马智芬相顾一笑。

夫人不在家,难怪老尚搞家宴。

“苏教授去哪儿了?”

“去婺源看油菜花了。”

“油菜花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小区的紫叶李花和鸡麻花好看呢,拿上个小马扎,坐在楼下看就是了,认真看。”

这个老季。盛丽差点儿笑出声来,苏教授坐在小马扎上认真看紫叶李和鸡麻花的画面,实在太逗了。

苏教授近视,如果要看清鸡麻花那么细碎的花,非要认真看吧?

看来老季来是来了,心情还是不太好。

“我也是这么说的。小区这么多花,李花桃花樱花,哪种花不比油菜花好看?还要舍近求远去婺源。但人家说,看李花是看李花,看油菜花是看油菜花。”

“可去年她去日本看樱花,我说小区就有樱花,为什么还要坐飞机去日本看?她说看小区的樱花是看小区的樱花,看日本的樱花是看日本的樱花。”

“搞哲学的女人,就是能狡辩。辩不过她。”

老尚摇摇头。

很无奈似的。

可老尚心里还是乐意夫人出门去看油菜花或者其他花的吧?不然,家宴女同事多少总有些不方便。

尤其家宴吴端吟——吴端吟爱慕老尚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苏教授应该有所耳闻的。虽然苏教授搞哲学,比别的女人洒脱,但到底不太好。

“吴端吟今天怎么姗姗来迟?”

马智芬在卫生间问盛丽。

她们已经喝了好几杯白开水了,也上了好几次卫生间了。但老尚迟迟不说开席的事。自五点马智芬就开始频频看手机上的时间。她上午上了三节课,中午在食堂只随便吃了份鸭血粉丝。那种低蛋白的东西果腹快,饿得也快。所以马智芬早就想用松露巧克力佐水了。包装精致的松露巧克力就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老尚没打开。

老尚一直叫她们“吃吃吃”的,是芝麻海苔饼干。

“再吃下去,我这就没有地儿放松露和鱼子酱了。”马智芬抚了肚皮说。

“一肚皮芝麻海苔饼干。”

两人大笑,想到王朝云说苏东坡的“一肚皮不合时宜。”

盛丽也纳闷,本来老尚请客,吴端吟应该最积极的。又是家宴,他夫人又不在家,她难道不想早点过来,帮老尚做点准备什么的,然后以半个女主人的姿态,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迎接马智芬和盛丽?

老尚的家,以前她们也来过,总是有些凌乱的。苏教授喜欢看花,也喜欢看书——连马桶后面的盖子上都放了本伊壁鸠鲁的《论生活》呢!却不喜欢搞卫生。“反正搞了也和没搞差不多”——老季说,他这是在调侃苏教授近视了。

但这一次老尚家一尘不染,也不凌乱,甚至有些香喷喷的。

“尚老师,你家洒香水了?怎么这么香?”馬智芬使劲嗅了下鼻子,问。

“哪有。是窗外的花香。”

不可能。窗外是楝树,和盛丽家一样。楝树花香是清淡的苦味,没有这样馥郁。

但盛丽没有说话,老尚的脸红红的,不知是被马智芬的话窘的,还是因为窗外的明媚春光映照的。

他穿一件蓝绿细条纹衬衣,青山绿水一般鲜艳,头发也乌鸦鸦的——新染了?还是上博导有返青的功能?老尚的鬓角不是灰白相间的么?

趁老尚起身到厨房烧水的工夫,马智芬问。

“不,是黑灰白相间。”老季一边理着牌,一边一本正经地纠正。

他们在玩“掼蛋”。其实四个人当中,也就老季对这种扑克游戏有盎然的兴趣。他们之前玩的是八十分的升级,自从老季某次去南京大学开会回来后,就改成玩“掼蛋”了。“掼蛋是进化了的纸牌游戏,更好玩。”老季说。扑克又不是长颈鹿,还会进化,盛丽觉得男人真是有意思。她无所谓,八十分也罢,掼蛋也罢,都不过是“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无聊之事而已。大家在一起,总要找点事做,不能老吟诗。老尚压根是反对打扑克的,认为它低级趣味,但反对归反对,偶尔还是会为老季组织牌局。这是老尚的好,会迎合别人,虽然他的迎合有点儿因人而异。

“到哪儿了?”

老尚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这是他第三次打电话催了。

估计马智芬不停地看手机还是让老尚有压力了。

“在‘柒小姐前面?那再往里走几步,左拐,就是十四栋了。对,对,一单元,二○二。”

“柒小姐”是他们小区理发店,在十四栋斜对面。可吴端吟不是到过老尚家的么?怎么问起路来了?

盛丽看看马智芬,马智芬也看看盛丽,难道来的不是吴端吟,而是别的什么人?

谁呢?

还没等马智芬问呢,单元门铃就响了起来。

老季要去应铃的,他离门口最近,可刚站起来,老尚已经风一样从厨房出来了,那个快!

老尚走路一向从容,怎么突然画风大变?

进来的是姜小延!

不单马智芬和盛丽,就连老季也大大诧异了。

虽说都是一个系的同事,可中文系好几十号人呢,有些只是见面点点头的关系。

老尚什么时候和她熟络了呢?熟络到可以请到家里来。

他们三个面面相觑着。

老尚却没顾上他们几个的诧异,只是忙着弯腰帮姜小延拿拖鞋了。

是从另外的抽屉里拿出来的,一双粉红软缎拖鞋,不是苏教授的风格。

粉红软缎拖鞋衬了姜小延的淡紫色碎花连衣裙,整个人看上去,粉妆玉砌般。

到底年轻——比盛丽要年轻十岁呢,她过来试讲时盛丽是瞄过一眼她的简历的,应该是三十二三吧。

“难找吧?”

“还好。”

“蓬筚生辉呀!”

这是客套话,但姜小延进来后,老尚家确实亮堂了许多。

盛丽有些不自在起来,她身上穿的,是优衣裤的黑衬衣,和一件半旧的灰色筒裙——是有意这么穿的,到老尚家,没有必要太隆重,鼓励什么似的。尤其在老尚对她说过“比起树,我还是喜欢女人如花似玉呀”之后,她每次参加聚会,就开始走“反如花似玉”的路线。这是盛丽托物言志的方式。

既使这样,老季也说她“粗姿陋服,不掩国色”呢。

盛丽自然知道这是溢美,但和马智芬吴端吟她们在一起,真不必太用力的。

哪想到,姜小延会来。

早知道,就穿那件新买的孔雀蓝裙子了。

那样的话,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灰扑扑的。

盛丽有一种被暗算了的懊惱。

“开席开席。”老尚说。

马智芬一直盯着的松露巧克力终于打开了,“法国之光”也打开了,三文鱼金枪鱼寿司也打开了,蟹腿藜麦沙拉也打开了,还有什么牛油果鸡肉卷青瓜沙拉,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桌。

老季不肯放下手里的牌,“打完这局打完这局,我这把摸到了同花顺呢。”

“不打了。”马智芬把手里的牌一扔,去厨房洗手了。

老季恋恋不舍,“你们这不是耍赖吗?”

他们是带点儿彩的,输家要请下一回,在丁公路上的莲花血鸭店。是马智芬建议的。马智芬说,那家的血鸭和熏肠做得特别地道。

“我请就是了,”老尚说,“原班人马,一个也不能多,一个也不能少。”

什么意思?姜小延要加入这个圈了?

他们这个圈,可是被系主任陈季子称为“才子佳人圈”呢,不轻易加人的。

“人一多,就芜杂了。”老尚每次都谆谆说。

“那是那是。”老季说。

一边说“那是那是”,一边又会突然带某个人来。

陈衍生就是他带进来的——“没办法,他老家的冬酒太好喝了。”

“陈季子要帮我们改名子了,以后不叫‘才子佳人圈,叫‘才子佳人冬酒圈。”老尚打着哈哈说。

“或者叫‘午嬉圈。”吴端吟说,夫唱妇随般。

他们这是讽刺和批评老季呢。批评老季把陈衍生带进来,降低了这个圈子的格调。

可现在,老尚自己把姜小延带来了。

而且要吐故纳新——估计姜小延从此要取代吴端吟了吧?

“吃吃吃。”老尚热情地招呼。

这一回,老尚让的,不再是芝麻海苔饼干了,而是松露和刺身。

马智芬真“吃吃吃”了,也不管老尚真正在招呼谁。

盛丽发现自已真是小看老尚了。

人家岂止是志存千里,简直是志存万里呢。

而那个“万里”,也知道自己是“万里”呢,所以一点儿也没有年轻老师对年长老师的必要谦恭和殷勤——像系里其他年轻老师那样,主动帮坐在对面的年长老师递个食物,或帮身边的年长老师倒倒酒搛个菜什么的——她左边是老尚,右边是老季,她都没有,只如莲般坐着——还不是风中左右摇曳的莲,而是周敦颐“亭亭净植”的莲,倒是老尚在侍候她——可以说侍候吧?她杯子里的水刚浅了一分——她说她不喝酒,只喝水,不论老尚说他的酒如何如何高级,也没用,她还是坚持只喝水——人家是莲嘛,自然只需清水——他立刻就伸手拿玻璃水壶了,她似乎是个挑食的人,一桌花花绿绿的食物,她基本不动,也就吃了几口藜麦沙拉,吃了一个三文鱼寿司,老尚马上又搛了一个放到她盘子里——是怕马智芬吃完了吗?马智芬似乎也很爱吃三文鱼寿司,正埋头再接再厉地吃着。

“姜老师,你吃呀。”

老尚的声音春风荡漾。

“哦。”

“不合口味么?”

“合的。”

姜小延笑笑。

“怎么笑得这么矜持呢?姜老师,要露出你的瓠犀。”

几杯“法国之光”下去,老季也加入了老尚的行列。

盛丽的“瓠犀”就这么江山易主了。

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呢?盛丽莫名心烦意乱起来。

在家修改论文不好吗?那个叫李姚的学生论文初稿已经交上来好几天了,她一直懒得去改,太烦了!那么多毛病,从结构,到语言,到格式,问题密密麻麻,每回一打开李姚的PDF文档,她头就大了。

或者看看闲书。奥康纳的《羽毛》昨晚一读到养孔雀的古怪女人出场,就搁下了。也是奇怪,现在读书,总是这样。读到无聊处,喜欢搁下;读到有意思处,也喜欢搁下。不像从前,有意思没意思的,都要一气看完。

或者什么也不做,就站在阳台看对面哲学系孟教授家的黑猫,那黑猫丑了吧唧的,但神情散漫,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傲,和孟教授一样。

怎么也比坐在这儿听“你吃你吃”“瓠犀瓠犀”强吧。

盛丽盯着老尚耳垂上的粉红皱褶,想。

阿袁,女,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江西作协副主席。教书多年,读书多年,写作亦多年。作品先后获百花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中华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主要作品有《郑袖的梨园》《鱼肠剑》《子在川上》《师母》《打金枝》《苏黎红小姐》等。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