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希腊神话到个人神话：阿波罗与尼采的日神精神

刘泽宇

摘要：阿波罗神是古希腊神话中的12大主神之一，以其健美的外观而闻名。日神精神，即阿波罗精神，是德国19世纪著名的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在1872年出版的作品《悲剧的诞生》（The Birth of Tragedy）中提出的重要的艺术、哲学观念。阿波罗与尼采的日神精神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本文将从神话起源的角度出发，通过研究古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神的故事，建立阿波罗与尼采日神精神之间的联系。尼采的日神精神是尼采在古希腊神话中阿波罗的神话故事基础上，加入他关于艺术、哲学和人生的思考，体现其个人神话特点的一种精神。

关键词：阿波罗;日神精神;希腊神话;个人神话

doi：10.16083/j.cnki.1671-1580.2020.07.040

中图分类号：I106.3                                文献標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580（2020）07—0179—04

1872年，德国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尼采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尼采在这部作品中论述了悲剧的起源，提出了悲剧来源于神话的论断。神话一直以来被认为是世界文学的起源。而作为其中一个分支的希腊神话，一直在世界文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希腊神话影响和牵动着尼采。从希腊神话中得到启发，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出了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两种重要的观念。长期以来，学术界对于尼采的酒神精神的探索比较多，而对日神精神的分析相对较少。本研究通过探索古希腊神话中阿波罗的故事以及尼采的日神精神，发现尼采从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神得到启发，结合自己的时代背景和思考，在《悲剧的诞生》中创造出了日神精神。日神精神的提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体现了尼采在继承希腊神话的同时，逐渐将其发展为个人神话的过程。

一、希腊神话与阿波罗

神话是早期人类对于超自然力量的幻想。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神话具有不同的特点。希腊神话则体现了古希腊人对于超自然力量、艺术、人生的思考，阿波罗产生于古希腊人的幻想与思考之中。

（一）古希腊人的神话观与希腊神话

古希腊人融合了自身和时代的需要，创造出了希腊神话，以表达对美的艺术追求和对人生的思考。伊迪丝·汉密尔顿认为：“希腊人是古代世界唯一执着于可见事物的民族，他们在现实世界里寻找赏心悦目的事物，满足他们对于美的渴望。”[1]古希腊人对艺术的追求最主要的特点之一就在于他们对可见事物的美的外观的渴望。希腊人喜欢具有美的外观的事物，强调事物优美的造型、艳丽的颜色、完美的比例、精心的布局等。这一点在古希腊诸多的建筑物和雕像等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同时，他们也喜欢以自己的形象为基础，加上自己关于美的外观的所有想象，创造出神和神的雕像。因此，古希腊人追求美的艺术的另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以人为中心。

基于“以人为中心”和“美的外观”的原则，古希腊人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希腊神话。不同于传统的其他神话，古希腊神话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其充满理性。尽管神话包含着超自然元素，神话中的主角往往是神或者超人，但是希腊神话总是理性的。希腊神话中的神是具有人的外观和人性特征的神，希腊神话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场所往往也是现实的。古希腊人崇拜的神是神性化的人，是他们理想中完美的人的标准。

最后，古希腊人对待人生的态度往往是乐观的，这也是他们崇拜具有美的外观的神和神像的最根本的原因。古希腊人因为科技和认知的限制，没有办法解释自然中存在的一切。他们对待自然是敬畏的。对于自然所带来的苦痛和折磨如人的死亡等，他们自认为是没有办法解释和解决的。面对这种处境，古希腊人希望通过创造希腊神话中的具有美的外观和神通本领的神来掩饰现实的苦难。这是古希腊人积极的人生态度和创造希腊神话的初衷。古希腊人对美的外观、理性的追求，以及他们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都深深地影响了尼采。

（二）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

阿波罗的形象符合古希腊人对神的所有幻想和对艺术的所有追求。阿波罗往往被称为最具有希腊特色和符合希腊格调的神。阿波罗的全称为福波斯·阿波罗（Phoebus Apollo）。对于阿波罗的称谓有很多种说法，词源上的解释有三种：第一种认为他与动物有关，被称为狼神（Wolf-god）;第二种认为他是光明之神（God of Light），这种解释往往使他和真正的太阳神赫利俄斯（Helios）相混淆;第三种是利西亚神（God of Lycia）。[1]阿波罗是宙斯（Zeus）和勒托（leto）的孩子。勒托在怀孕的时候受到了善妒的赫拉（Hera）的追赶，最后在德洛斯岛（Delos）生下了阿波罗。阿波罗的出生就像人一样是充满苦难的，因此，古希腊人往往认为比起其他神，阿波罗与人更为亲近。而阿波罗在苦难中顽强生存的态度也符合古希腊人乐观的人生态度。

阿波罗也是众神之中拥有职能较多的神。阿波罗被认为是医药之神，具有治愈疾病的技能。在《伊利亚特》中，因为他为特洛伊人驱赶了鼠疫和疾病，被称为鼠神（Mouse-god）。[2]阿波罗也因为拥有高超的射箭技术而被称为弓箭之神。他有一把射程很远的银弓，《奥德赛》和《伊利亚特》中经常将他称作远射手。[3]阿波罗的音乐造诣也很高，他也因此被称为音乐之神。他有一把金色的七弦琴，能用音乐使石头自动排列、归位，帮助波塞冬（Poseidon）建特洛伊城墙。他还为了证明自己的音乐才能进行过两次比赛：第一次是与凡人马斯亚斯（Marsyas）竞赛，阿波罗在赢得比赛之后，为了惩罚马斯亚斯的傲慢，将他剥了皮;第二次是与潘（Pan）竞赛，在比赛后将裁判的耳朵变成了驴耳朵。阿波罗还是光明之神、预言之神、真理之神、科学之神等（这些职能在之后的论述中会有更加详细的描述）。阿波罗被赋予了如此之多的职能，显得神通广大，也足以看出古希腊人对阿波罗的热爱和赞美。

二、阿波罗与尼采的日神精神

古希腊人的神话观和人生观以及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对尼采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使尼采从神话中得到启发。尼采在莱比锡大学学习期间，就开始广泛地接触希腊的古典，研究古希腊的神话和悲剧。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更喜欢采用比喻和类比的手法来对待阿波罗与日神精神。阿波罗与尼采的日神精神之间体现出一种继承与发展的关系。阿波罗的造型艺术、特殊职能、以及阿波罗的“净化”与“约束”都为尼采的日神精神奠定了神话基础。

（一）阿波罗的造型艺术与尼采日神的造型艺术

伊迪丝·汉密尔顿谈到，阿波罗神像是古希腊的雕刻家看到运动场上健美的运动员后建造的。古希腊人认为再也没有比健美的运动员更完美的外表。[1]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拥有黄金一般金光闪闪的头发，灿烂的容颜。他的容颜永远保持在最年轻貌美的状态。他的神情最为沉重和深邃，举止最为端庄，银弓、金色的七弦琴都是他的配饰。阿波罗是所有神中造型最美、最庄重的。他象征着青春和男性之美，也因此受到了无数少女的爱恋。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用日神精神来形容一种艺术本能。日神精神讲究的是一种类似于阿波罗的完美外观的造型艺术。尼采将这种造型艺术广泛运用于艺术领域之中。他认为很多艺术正是因为拥有了日神的造型艺术才变得美丽，才能带给观众愉悦。尼采以抒情诗和悲剧为例，他认为抒情诗人所写的诗其实是文字对抒情诗背后所要表达的情感和音乐的一种模仿。正是日神的这种美的造型艺术赋予了情感和音乐完美的表现形式。日神的这种造型艺术同样也作用于悲剧。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主要能带给人怜悯和恐惧的感受。然而，尼采则认为悲剧通过日神的造型艺术能够带给人愉悦的感觉。尼采认为悲剧光鲜亮丽的舞台效果、生动的舞台表演等视觉上的美的效果可以遮盖悲剧本身带给观众的痛苦，从而使观众从悲剧中得到愉悦感。这也是悲剧的主要魅力所在。神话中的阿波罗的完美外观被尼采嫁接到了日神的造型艺术上。通过这种嫁接，尼采成功让阿波罗从神话领域走向了艺术领域。

（二）阿波罗的特殊职能与尼采日神的“梦”

阿波罗拥有众多职能，他的光明之神和预言之神的职能最为明显。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阿波罗名字的词源就有光明、发光的含义。阿波罗总是带给人类光明。而在希腊神话中，阿波罗在帕納索斯山（Parnassus）的德尔斐（Delphi）建造了自己的神殿，这里就是阿波罗的神谕所。阿波罗因在德尔斐杀死了企图侵犯他母亲的大蟒蛇匹松（Python）而获得了预言能力。随后，阿波罗又化身为海豚，挑选了大海上的船员作为他神殿的祭司，他还挑选了一名主要的女祭司。过往的人都会来到阿波罗的神殿向阿波罗寻求真理。阿波罗总是会通过他的女祭司之口向世人编织未来的幻景，预测未来。这就是阿波罗的神谕。后来流传的对阿波罗的崇拜主要也是对这种神谕的崇拜。阿波罗也因此被称为预言之神和真理之神。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再一次将阿波罗的这些职能和特质与日神精神进行类比，提出了日神的“梦”的说法。这里的“梦”指的是一种生理现象，与日神的艺术本能相对应。尼采这样看待阿波罗对于他的启发：“他从根本上来说，是‘照耀者，是光明之神，但他也统治着内心幻想世界的美丽外观。与无法完全理解的日常现实相对立的这些状态的更高真实性、完美性，以及对在睡梦中起治疗作用和救援作用的自然天性的深入认识，成为预言真理能力的象征性比拟，尤其是艺术的象征性比拟，正是靠着这一点，人生才成为可能，并值得一过。”[4] 凌曦认为阿波罗的光明在尼采看来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光明，它指的是对黑暗和不完美的一种补偿，具有将人置于梦境的能力。[5]阿波罗的光明与预言能力都能够使人产生梦这种生理现象。这种梦就像给现实生活披上了一层面纱，它使人世间所有的痛苦、不幸和恐惧，包括死亡都变得可以接受，从而形成了尼采所说的“形而上的慰藉”功能。人们正是通过这种“梦”，才能发现生命的意义与可贵，从而坚持走完整个人生。这与古希腊人乐观的人生态度不谋而合。尼采通过阿波罗与日神精神的这种类比，将阿波罗从神话领域又一次带向了人生领域。

（三）阿波罗的“净化”与“约束”与尼采日神的“适度原则”

除了阿波罗的造型艺术、阿波罗的特殊职能，尼采根据阿波罗自身的“净化”和“约束”的故事提出了日神精神的一个重要原则——适度原则。传说阿波罗杀死大蟒蛇匹松之后，宙斯命令阿波罗去潭蓓（Tempe）净化、洗涤和忏悔自己的罪责。阿波罗没有听从宙斯的命令，而是来到艾吉亚莱亚（Aigialaea）净化自己。从此，阿波罗又代表了一种净化，在罪难中重生的力量。而阿波罗唯一一次惹怒宙斯而被宙斯处罚，是因为阿波罗的儿子医学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阿斯克勒庇俄斯为了随意地复活一个死人而抢走了哈迪斯（Hades）的东西。哈迪斯跟宙斯告状，宙斯因此杀死了阿斯克勒庇俄斯。而阿波罗为了复仇，将宙斯的随从独眼巨人（Cyclopes）杀死了。宙斯为了惩罚阿波罗，将阿波罗贬到了塔尔塔洛斯（Tartarus），并且要他永远不再回来。阿波罗的母亲为他求情，最后宙斯惩罚阿波罗在国王阿德墨托斯（Admetus）的羊圈中做一年的苦力。阿波罗不仅谦虚地接受了惩罚，而且还把照顾羊圈所得的收益都送给了阿德墨托斯。从此，阿波罗就总是谦虚地跟所有人布道和劝说，希望他们“知道你自己”，“不要过度”。[6]这就是阿波罗的“约束”。作为神的阿波罗也有暴虐、体现原始本能的时候，但是他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他给人的感觉永远是表面上很平静和庄重，代表着一种克制。

尼采将阿波罗的这种“净化”和“约束”用到了日神精神当中，提出了日神精神最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适度原则。尼采谈到：“日神作为伦理之神，要求他的下属适度，并且为了能遵守适度而要有自知之明。于是，除了美的审美必然性以外，又提出了‘认识你自己和‘勿过度的要求。”[4]他认为人们需要日神的这种适度的约束对酒神的过度表现加以约束，从而使人保持平静，认清现实;否则，人就容易在酒神的过度中被冲昏头脑。尼采在这里融合了叔本华的观点，将日神精神的这种适度原则上升到哲学层面，与“个体化原理”（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联系在一起。这里的“个体化原理”指的是“个人在经验世界中的具体的生存方式。”[5]日神的适度原则是个体化的体现，它要求个体要认识个体，明白自身的局限。简而言之，尼采认为世界是充满变化的，个体只有坚持这种适度的原则，以镇静、节制的心态对待一切的变化，才能以不变应万变。尼采在这里通过日神精神的适度原则，在哲学领域上又一次建构了自己的神话。

三、結语

克劳斯·容克（Klaus Junker）认为，神话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的人对于希腊神话的解读总是带有自己的个性和特点，这也是流传至今的希腊神话还会存在差异的原因。[7]尼采所处的时代、叔本华的哲学观点和瓦格纳的音乐熏陶对尼采造成了第二次冲击。尼采的日神精神来源于古希腊神话故事，阿波罗的造型艺术、特殊职能、“净化”和“约束”的故事与尼采的日神精神有着重要的联系。尼采的日神精神是尼采在古希腊神话故事的基础之上，加入自己对艺术、人生以及哲学的思考，将其发展成为个人神话的结果，体现了尼采对待哲学、生命和艺术的看法。

[参考文献]

[1]伊迪丝·汉密尔顿.希腊罗马神话：永恒的诸神、英雄、爱情与冒险故事[M]. 余淑慧，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

[2]荷马.伊利亚特[M].陈中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3]荷马.奥德赛[M].陈中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4]尼采.悲剧的诞生[M].杨恒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5]凌曦.早期尼采与古典学：《悲剧的诞生》绎续[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2.

[6]Graves， Robert. The Greek Myths [M]. London： Penguin Books， 1955.

[7]Junker， Klaus. Interpreting the Images of Greek Myths [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8]Nietzsche， Friedrich. The Birth of Tragedy [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9]保罗·彼肖普.尼采与古代—尼采对古典传统的反应和回答[M].田立年，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10]菲利普·弗雷曼.噢，诸神[M].冷枞，冷杉，译.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

[11]古斯塔夫·施瓦布.古希腊罗马神话[M].光明，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

Abstract： Apollo is one of the 12 main gods in ancient Greek myth， famous for its beautiful appearance. Apolline spirit is an important artistic and philosophical concept put forward by 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a famous German philosopher in the 19th century， in his work The Birth of Tragedy （1872）. There are many connections between Apollo and Nietzsches Apolline spirit. In this pape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origin of my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pollo and Nietzsches Apolline spirit will be established through the study of the story of Apollo in ancient Greek myth. Nietzsches Apolline spirit is a kind of spirit that Nietzsche， based on the mythological story of Apollo， adds his own thoughts on art， philosophy and life， and embodies his own characteristics of personal mythology.

Key words： Apollo; Apolline spirit; Greek myth; personal myth

[责任编辑：韩    璐]